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结尾)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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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结尾)

    第十二章

    大年刚过,空气中还弥漫着爆竹的硝烟。父亲起了个早,坐在窑洞的窗前削铅笔。铅笔是白丁弄来的,就一打,老上海的牌子货,父亲一直收着没舍得用。这会儿,他轻轻撕开胶封,只见上下各六枝笔整整齐齐躺在白皮纸盒中,红黑漆表面,锃亮的铜头包裹着挂霜的粉色皮擦,铅芯黑亮匀称,包木质地均一滑溜,还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平时,父亲他们用的都是些笔杆弯曲变形、笔端伤缺、裂缝、开胶、油漆坑坑洼洼,写字着色深浅不一,还动辄崩芯断芯的土产铅笔。比较之下,这盒笔真是上上品了。父亲拿起笔杆,先在手掌上掂了惦,然后把笔头凑到小刻刀前,用大拇指一捻,刀锋在靠近笔头处走过一溜浅浅的纹线。父亲以纹线为界,旋转着,慢慢削去笔头包木,露出一点笔芯,刮尖,修改掉包木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再用手指顺溜顺溜,感觉园润以后,方才把笔小心地放回到盒中。

    门帘“呼”地一声被掀开,旅政治部主任山路走进屋。他打了声招呼,看都没看父亲一眼,径直跨到火炉前,哈着气,烤烤手。父亲连忙起身,从屋角堆着的土豆中挑了两个大号的,放在火炉的生铁盖上。

    “来这么早,还没吃早饭吧?”父亲问。

    “你回来得正好。”山路用冻得发红的手掌拔拉着土豆说:“部队刚招了千把新兵,教育,训练,问题很多呀。”

    “一次招这么多人?大扫荡以来还没有过吧。”

    “小日本快不行了,大家都在忙着准备反攻。你回来,主要负责新兵的政治训练,先要搞个大纲。”

    父亲递过去一沓子材料,拿出自己的钢笔让山路签字。山路刚在纸上划拉两下,纸就撕开一条口子。

    “什么破笔?不出水还尽划纸。”山路摇晃着父亲那支老旧的派克笔:“算啦,等打下邯郸给你弄支新的。宣传科长嘛,连支像样的笔都没有,成什么话?”

    “今天下午是民主大会,号召全体官兵对不良倾向作斗争。” 虽然形势好转,但父亲觉得打邯郸还是猴年马月的事。

    “对,领导干部要带头检查。”山路想想又问:“会后能不能组织一点文艺活动,也不能太紧张了。”

    “我们都安排好了。宣传队有器乐,快板,活报剧,诗朗诵,舞蹈,最后来个全体大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

    “嗯,到底是大知识分子,办起事来有板有眼。”说到这儿,山路盯着父亲桌上削好的铅笔,闷了会儿才说:“竺青要走?”

    “嗯。”

    “我要是你,就不让她走。肉要烂在自己锅里。”

    “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儿。现在提倡妇女解放,你也不能藏着掖着的。”父亲做出一副豁达相。

    ““抗大那伙人哪,” 山路摇摇头,断了句不往下说。他继续扒拉着土豆,半晌才说:“几时走呀?”

    “就今天。”

    山路蹲在火炉边一动不动,微微有些感叹地说:“有的人见十次你都记不住他长什么样,有的人见第一眼你就会永远记住他。”

    “见十次还记不住?那是因为你官大架子大。”父亲语带调侃。

    山路啃了两口还没烧熟的土豆,嫌涩,又把土豆扔到火炉上,然后站起身,大声说:“说到记性,你倒提醒我了。过三天全分区要开英模会,部队提名好几十人,到现在连英雄事迹都没凑齐,怎么个上报法?你赶快带几个人下去,收集材料,写通讯,写报道。一定要简明扼要,有说服力。”

    父亲的日记没有记下他和竺青的临别缠绵,只简单地写了这么几段话:

    “送青赴抗大。赠笔记本二,铅笔一打,青回赠乌枣一袋。

    返回途中遇雪。登高阜,品枣,略感酸。回首翘望,良久,不见人归,惟战士操演喊杀声,阵阵传来,怅然。”

    一九四五年,大日本帝国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八路军乘机开始局部反攻。一二九师部队首先拔除了日军安插在太行山根据地腹心的各据点,使得原本被分割的几个分区连成了一片。不久,传来希特勒德国投降的消息,部队士气更加高涨,连续向敌重兵把守的正太,平汉,白晋线出击。开春,父亲跟随赵保田的团打据点,平毁当面的封锁沟。六月初,又出击阳泉,打敌人的煤矿。日本人的煤矿守备力量比较弱,只有一些护矿警备队和伪军。前段时间拔据点,赵保田打顺手了,这时就有点贪心。他琢磨着:眼下日寇兵力不足,要组织点增援也不容易。等他弄清情况,磨磨蹭蹭搞好队伍,我们的仗也打差不多了。于是,赵保田把部队全部撒开,一个营打一个矿,连点预备队都不留。没想到正打接骨眼儿上,一个民兵气喘吁吁跑来报告:“后山小路发现一拨日军。”

    赵保田有点抓瞎,马上对父亲说:“你带上警卫连,赶快去把他们给堵住。”

    父亲二话没说,出房门招呼上部队就走。一通小跑,赶到一个小山包前,正碰上日本人稀里哗拉往上涌。父亲心里发毛:我的个乖乖,这多少得有两百来人吧,自己手上名义上是一个连,其实也就八九十号人,能顶得住吗?不过,当时也想不了那么多。既然见面,就甭讲客气,先用手榴弹招呼。没想到手榴弹一扔,父亲乐了,感情您都新兵哪,要不怎么不到土坎后面躲弹片,反而尽往石头堆里钻?看着手榴弹爆炸激起的石头碎片打得敌人鬼哭狼嚎,父亲完全放下心来。他让警卫连长用多半拉兵力控制要点,剩下的全留后面充做预备队。赵保田的这个警卫连,人数虽少,个打个都是老兵油子,一人能顶好几个,外加地形也有利,小鬼子想通过,门儿都没有。矿井那边战斗结束后,赵保田派人通知撤退。父亲大致估算了一下,伤亡只有个位数。

    父亲追赶上大部队。赵保田看见他们很高兴,说:“你们来得正好,帮忙拿点东西。”说着往父亲怀里塞上两个黄澄澄的油布包。

    “啥玩意儿?”父亲问。

    “炸药。”

    “啥?”

    “炸药,听不懂吗?”赵保田闷声说:“天快亮了,每人都得分摊几个。要不,队伍跑不快。”

    父亲脸都绿了。我的个妈,这可是高危物品哪,是哥们儿有这么干的吗?你都知道天亮了,得躲敌人飞机,别人不懂吗?唉,也怪土八路穷,见啥都是好东西。

    东方渐渐发白。杂乱的阳泉城如同生盐从混浊的卤水中解析从出来,露出了栉比鳞次的房屋和褐色的城墙。父亲他们顾不得其他的,只是加劲脚步赶路。还真是你怕什么就来什么。快到山口时,听山背后传来巨大的马达轰鸣声,紧接着两架乌黑的巨型怪物几乎贴着父亲他们的头皮掠过。赵保田的队伍略为有点凌乱,四面八方都有人高喊:“隐蔽,隐蔽。”

    父亲这时倒不慌了,他飞速往四周扫视两眼,发现这半山拦腰连个沟坎都没有,根本就没个地儿躲藏,于是索性站直身体,走到山岩边,心说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就站这儿,要清清楚楚见识见识你飞机的模样,也算是“过把瘾再死”吧。

    飞机没有注意父亲这伙人,而是飞到阳泉城上空不住地绕圈子,阳泉城内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枪声。

    “飞机怎么没有日本人的红膏药?”赵保田觉得纳闷儿。父亲看见机腹上涂抹着一个硕大的白色五角星,猛然醒悟:“是美国飞机,不是日本的。”

    顿时,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纷纷伸长脖子去看飞机,七嘴八舌地议论道:“打个小狗日的。”“嘿,扔炸弹呀。”“这是战斗机吧?没炸弹。”“打机枪也行。”

    正在这时,就见一列火车,明显是小鬼子的军列,冒着白烟扑哧扑哧从远处开来。父亲他们很高兴,纷纷喊叫:“打火车,打火车。”

    火车很明显也发现了天空中的美国飞机,拼命加速,白烟冒得突突突突,几乎没有一个间歇。父亲他们知道火车前方有一个隧道,司机肯定想先抢先冲进去躲藏起来,于是所有人都跺着脚,冲飞机大声嚷嚷:“快快快,赶快扔炸弹,打,使劲打,唉,先扫射也行。”

    两架飞机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依旧不紧不慢在天空溜弯子。就这工夫,火车呼地一声冲进了隧道。父亲他们顿时泄了气,个个摇头晃脑,嘴里胡唚海骂:“这老狗日的美国佬,没用的东西。”“扫兴,这叫什么玩意儿?”“ 美国佬呀,美国佬,你究竟打的是仗还是在搞对象?”

    唠叨还没完,就见其中一架飞机来了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从半空中倒栽下来,然后贴着铁路线飞行一小段,冲着隧道口发射了两枚火箭弹。随着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隧道两头红光外迸,黑烟滚滚,扭曲的火车头和破碎的车箱跳跃着从隧道口飞出来。而那架美国飞机好像穿梭在火光和烈焰中的小鸟,沿着山坡弧线一抬头,轻飘飘地又回到半空。

    父亲他们千把人的队伍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每个人搂着几包可怜巴巴的炸药,一动不动,好像僵死在原地。直到飞机已经无影无踪,赵保田才啐了一口痰,恨恨地骂道:“他妈的。”

    对父亲他们来说,日本投降就像天上掉下个馅饼。经过八年浴血奋战,胜利似乎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已经吹了熄灯号,就听见屋外一个小通讯员,好像在骑马飞奔,一路高声喊叫:“日寇投降了,日寇投降了。”声音不大,但很亮,很清晰,余音也很长。好像一颗光溜溜的鹅卵石落在平静的湖水中,激起道道涟漪波纹,飘摇着滑向远岸。

    然而,短暂的静谧之后是爆发的欢乐。战士们从床上跳起来,套上鞋,抓起衣服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嚷嚷::“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共产党万岁。”“八路军万岁。”父亲听见赵保田从床上跳起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下好了。该老子穿皮鞋,进石家庄住大洋房了。”父亲抱住白丁的头就想啃,白丁抓住父亲的头发,跺着脚哇哇乱叫:“黎明,你干什么?这是日寇投降,又不是老子。”

    冲出房屋,四下里简直人山人海。官兵民,不分男女老少,见人就亲热。你拥抱我,我捶打你,喊,叫,唱,跳,个个都像发了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山里山外,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村头田间。几条汉子跳上房顶,从箩筐中抓起大把的沙果,红枣,瓜子,花生往天上抛,往人群中撒,红涨着脸膛兴奋地喊:“快吃胜利果,不要钱,尽管吃。”人们手舞足蹈,很快组成一支秧歌大军。大姑娘扎起红头绳,舞着红绸缎;青年后生扎上羊肚白毛巾,敲着腰鼓。媳妇,大妈转团扇;老汉,大爷耍拐杖。当兵的啥也没有,将就挥舞皮带或背包带。大家混杂一块,三步一前,两步一后,和着北方高呛的唢呐声,连扭带唱。更有一梭子幼童在人群中传插滑跳,平地给已经饱和的喜庆气氛增添几分釉彩。父亲不太会扭秧歌,开始还不好意思,等看见赵保田的模样也就理所当然了。赵保田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楞要把硬棒棒的行军步伐揉和些纤巧,看去实在别扭。他老兄走哪儿,哪儿的舞蹈就乱套,整个就一拱上沙滩的大螃蟹。就在这时,只听对面山腰上也欢声四起,是前面村庄的秧歌长龙过来了。人们像洪水漫滩,欢呼着冲过去搅起来,把欢乐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白丁过来悄悄拉了把父亲。父亲问他干什么?白丁说:“光闹腾有什么意思?你就不想安静一下,到山顶看看日出,胜利的日出?”

    “就我们俩?嗯,”父亲觉得这主意不错,想了想说:“那干脆,要去就上西峰。”西峰是方圆内的最高峰。

    “黑灯吓火,得十几里地呢。”

    “要的就是这个气魄。”父亲兴致勃勃:“等进了城,再想这么着就难了。”

    “好,老子今天舍命陪君子。”

    说完,两人离开大队,一路往大山顶子爬。半路上不时碰上三三两两的人群,不管熟不熟,都彼此招呼,互相庆祝,只是越往前走人越稀少,最后只剩下父亲和白丁在夜幕中呼哧呼哧。父亲笑着说:“没人了,但愿别碰上妖魔鬼怪。”

    白丁说:“胜利了,就是妖魔鬼怪也得是狐狸精,碰上算你运气。”

    话音刚落,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哭泣,两人停住脚步,感觉四周冰凉。

    “快到山顶了,还上去吗?”白丁有些犹豫。

    一阵寒风吹过来,又带来一阵戚戚切切,悲悲惨惨。

    “声音是山顶下来的。”父亲肯定地说:“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鬼?走,上去看看。”

    两人嘁哩咔碴爬到山脊线,探出头往前看,只见峰顶的大青石头上跪着一个黑影,四肢着地,面向东方,边哭边扣头还边咿呀咿呀哼哼什么曲调。不一会儿,太阳光好像从地低钻出来,挥去了夜色的昏暗,刹那间,天光地明,万物都沐浴在亮丽的晨曦中。在耀眼的金色光芒下,黑影露出了人形。他猛地跳起来,竭尽肺腑狂吼一声,震得林木枝叶颤抖,然后颓然倒下,如同一滩烂泥趴在大青石头上,从此了无声息。

    “是小野。” 父亲在任各庄抓住的那个俘虏。

    “走吧,我们就不打扰了。”白丁冷冷地说:“积点儿德,让他自己难受去。”说完扭头就走。

    父亲和白丁在下山途中,不住地哼唱当年的一首流行歌曲:“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

    还没进村,父亲就听赵保田大喊大叫:“把猪都杀了,羊都剐了,让大家敞开肚皮,拿肉当饭吃。”

    “啊哟,赵大团长,不过日子了?”白丁上前说:“每周两顿肉,带兵不用愁。猪羊全杀光了,上哪儿打土豪?这儿可是老根据地,该共的都共产了。”

    “嘿嘿,白科长,说你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就盯着穷山沟里几个土老财。眼光放远点,要看到邯郸,石家庄,还有太原,到那里共产才叫有劲儿。”

    “好你个赵保田,日本人垮了台,革命还没到头呢,就想着过舒服日子了,当心屁股坐歪。”山路急急忙忙走过来,先骂了赵保田一句,然后一脸严肃地对父亲说:“黎明,你跑那里鬼混去了?部队不还没解散吗?怎么连人影都找不到了?还有没有点纪律观念?我给你说清楚:现在形势很不妙。大老王连跑两个集镇都买不到酒,这可是当前最大的问题,也是最紧要的战斗任务。你想想,部队要开庆祝会,要大会餐,没有酒,那不等于光棍娶不上媳妇,像个什么话?宣传科涮锅屠宰做饭都不行,你就集合上人,四面撒网,八方出击,给我弄酒去。记住不管那家店铺,只要有酒,大瓶小罐统统搬来。实在不行,就到老百姓家里搬酒酿。”

    “找人当然没问题。”父亲两手一摊说:“但我是没发迹的朱重八,穷要饭的呀。一个铜子儿没有,叫人怎么去买?八路又不是土匪。”

    “对对对,这真是个大问题,咱怎就没想到?”赵保田一拍脑门儿,竖着大拇指说:“山主任有眼光,有见识,有水平。黎明呀,黎明,只要你找到酒,钱我给。先说,要几百大洋?”

    “几百大洋去买酒?”后勤科长哭笑不得:“团长,你不会拿着银元就山西老醋当饭吃?”

    “鬼才稀罕沾你的醋?老子要的就是酒。我不管你给多少,打发他赶紧去是正经。。”赵保田对着科长暴喝。

    白丁凑到山路身边说:“我说主任哪,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附近都是穷山窝子,小庄户人家就是有点酒也不够这么老些人打牙祭。我看哪,你们不如直奔柳河,那儿是大集镇,有家大作坊,叫恒益兴。”

    “恒益兴?不是卖小磨醋的吗?”父亲有些不解。

    “瞧瞧,说你知书答理吧,还真眼皮子浅,这点世面都没见过。”白丁一有机会总忘不了奚落父亲:“酿酒和酿醋大道理相通,主要是曲子用的不同。山西人会做生意,他瞅准当地人爱吃醋也爱喝酒,所以大点儿的作坊虽有偏长,但多是既酿酒又酿醋,单看市面上什么好卖卖什么。”

    “柳河周围部队也多,他们就想不到这一层?”山路心里活动,不过还有点犹豫,毕竟柳河离这儿挺远。

    “我们当然不去镇上的恒益兴铺面。”白丁胸有成竹地说:“恒益兴的老板是柳河附近下村人。他爹以前做土酒生意,在本村就开有一家作坊。恒益兴做大以后,主要不再经营下村的土酒,但作坊却一直没停工,产出的烧酒大多算自产自销吧。下村因地处偏僻,交通不太方便,外人知道的很少,作坊生产在整个抗战中也没受太大影响。我们去那里准保弄到酒。”

    “狗日的,你倒什么都清楚。”山路骂了一句,心里已经开始活泛。

    “不是你们叫我当敌工科长吗?”白丁面露得色:“敌工科长不懂天时地利人和,那还搞个逑?”

    “嗯,事不宜迟,马上出发。”山路刚要走,又转头对白丁说:“不过,你也别想溜,一起去。弄不到酒,拿你是问。”

    “切,我这不自找吗?偏多几句嘴。”白丁恨不得煽自己俩嘴巴。父亲的心情嘛,自然比较愉快。

    到了下村才发现形势远不是白丁想得那么美妙。刚走到村口已经是人来人往,到了酒作坊门口更是拥挤不堪。作坊门口摆了一张白木长条桌,桌上放着十来个土碗。老板连吼带吆喝:“抗战胜利,倾家荡产,一人一碗不要钱,不喝白不喝。”

    父亲他们好容易挤到跟前,开口就要大坛子。老板两手一摊,无奈地说:“就这点酒,撒完关门。你们倒是早点来呀。”

    山路急得脸红筋涨:“哎,你招牌不是酒铺子?是酒铺就得给我想办法。没酒,今天我就坐这儿了。我们是正牌八路,买东西给钱,又不强抢。”先抓过一碗酒咕咚灌进自己脖子,解渴。

    “嘿,大首长,您还别这么说。今天来的谁不是正牌八路?哪家八路不给钱?你不要,他还硬往你怀里塞。没有就是没有,别说您坐这儿了,您就把我压成酒糟子,我也挤不出酒来。”

    正没开交,就听“闪开,闪开”一阵鬼嚎,白丁亲自当把式,驾着一辆马车从后院方向冲出来。有道是慌不择路,马车躲闪行人不及,居然跑出路面,跳上土坎。车尾一个战士“噼啪”一声摔倒地上,其他两人奋不顾身,摁住车上颠上颠下的大坛小罐。马车过后,是几个作坊后生拿着翻红糁的耙子在后面追赶。白丁冲上正道,只来得及瞟了山路和父亲一眼,就一溜烟跑开,留下的是绕樑余音:“拦住,拦住,快给钱。”

    山路看见酒,眼都直了。关键时刻,也顾不得什么群众纪律了,马上对父亲说:“你给老板付钱,我挡追兵,掩护白丁。”

    父亲感觉到底是做贼心虚,拿起大洋袋子,也不数数,一把塞到老板怀里,说声:“对不起,感谢了。”然后撒丫子跑路。

    老板急了,眼珠子瞪得园园的,边追边喊:“八路同志,等一下,那酒不卖。都刚酿的,要隔年才出味。”

    回家路上,父亲虚心向白丁请教。白丁洋洋得意,有点不知所以然:“做事不能太实诚。就你们那死脑筋,光知道守着大门,搞正面突击,人家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要搞得到酒那才真叫怪。”

    父亲已经注意到山路的脸色不太好看,但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依旧表现得非常虚心:“说详细点儿,我们也学学。”

    “说你们老土还别不服。你要懂得点酿酒过程,办事就会很简单。烧酒其实是蒸酒。酒发酵后,要用蒸汽把酒从酒醅子里蒸出来。蒸出来的酒,按照先后顺序,分成酒头,原酒,大渣,二渣什么的。酒头的酒劲不大,要放回去重新发酵,重蒸。其他的要分罐储存,在地窖里放一段时间,等香味出来,再按品搅和,拿出来卖。

    “所以你琢磨他这作坊后院总得有些存货,不可能全卖光了。”父亲表现得完全心服口服。

    “然后呢?”山路冷冷插了一句。

    “这还有什么然后?我的大主任。趁着你们在前面牵制,我带几个人奇袭他的后院。理由嘛,天热,找老板娘要水喝。老板娘人挺好,开门儿让我们进了院。我们正寻摸着她的地窖在那里,就看见院中放着几坛新出来的酒。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哪。”

    “你们拉酒时,经过老板娘同意了吗?”山路终于找着机会,拉了下脸。

    白丁一楞,心说这能是同意的吗?看来你们这帮当官的 都该去喝西北风。

    “好吧,说你老土还别不服。你给部队弄到酒,值得表扬。但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功是功,过是过,泾渭分明。回去以后好好写份检查,这次就不做组织处理了。”山路好像还挺宽宏大量。

    白丁气得差点跳起来。他不敢和主任硬顶,但看见父亲在一旁幸灾乐祸,牙齿直痒痒,几十年后还哼哼叽叽对我说:“小子,什么是站着的整干着的?你爸就是典型。”

    俺老爸当即强烈抗议:“哎,那是主任要整你,跟我这个科长逑毛相干?”

    通宝推:老醋花生,公鲨,史文恭,桥上,我不是海洋,金瞎子,SleepingBeauty,大厨,testjhy,一直在看,不远攸高,
    • 家园 可惜了

      所谓患难见真情,黎明和小妮子真是生死之交呀,如果他俩能够成家,才算是圆满,可惜了这么一对美满姻缘。还是黎明自己太年轻不懂事,让小妮子去大学当然能够多学点东西,但是显然是社会经验不足,太单纯和简单了,把自己爱人就这么白白送到狼窝里去了。的确是黎明终身遗憾。

    • 家园 我不是很懂,

      但觉得飞机发火箭这事可能不对,当然只是我这个外行的感觉。

      • 家园 不是导弹,是航空火箭弹。见下面介绍:

        http://amuseum.cdstm.cn/AMuseum/hangkong/hkzs_hkwq_06.html

        航空火箭弹是从飞机上发射的以固体火箭发动机推进的无制导武器。与航空机炮相比,航空火箭弹具有射程远、口径大、威力大的特点。20世纪30年代中期,军事上出现航空火箭弹。二战后,航空火箭弹成为主要航空武器之一。50年代后,由于空空导弹、空地导弹的日益完善,航空火箭弹的作用逐渐减小。在越南战场上,美军曾使用大量航空火箭弹攻击地面目标。

        航空火箭弹由引信、战斗部、火箭发动机和稳定装置组成,射程一般在7~10千米,最高速度可达3倍于音速。按照攻击目标的性质,火箭弹可以分为空对空和空对地两种。空对空火箭的口径为57~70毫米,装备战斗机,攻击大型空中目标。空对地火箭弹分为两种:37~70毫米口径装备直升机,攻击坦克等装甲车辆;70~300毫米口径装备战斗轰炸机,攻击大型地面目标。空对空火箭弹由于命中率低,在空战中使用已经很少,但空对地火箭弹仍是飞机特别是武装直升机对地攻击的重要武器。中国自行研制并装备部队的航空火箭弹,现有57毫米口径57-1/-2、90毫米口径90-1/-2/-3、130毫米口径130-1/-2型,装备中国陆、海、空军各型作战飞机。

        • 家园 谢谢回复!花!

          我之所以有疑问是因为记得抗美援朝时候志愿军的火车也是躲在隧道里,不知那时美国人受到了哪种限制而没办法破坏,是地形不同吗?另外喀秋莎不是苏军在二战中才用的吗?那么这比航空火箭弹先进在哪里了呢?

          如方便还希望解惑,先谢了

          • 家园 这个我也不太懂,这个情节是由其他人的回忆改写的。不过,

            我好像记得抗美援朝中,志愿军是采取了一点措施来防范火箭弹袭击。

            • 家园 在朝鲜是吃过亏的

              志愿军在朝鲜是吃过美军火箭弹大亏的,我记得看过抗美援朝的很多战斗故事,都有关于“美军飞机能够水平投弹”的情节描写,河里有位大牛(老萨?)写过的志愿军战例里面,就有我军山洞中的指挥所被美军飞机发射火箭弹打中的例子,损失惨重。

    • 家园 我当时想发在西河文苑,怎么发这儿来了,稀里糊涂。
    • 家园 写得很好看,但就是间隔长了一点

      被迫回去复习。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4

      十八

      一九四五年八月,阎锡山所部十九军在军长史泽波率领下占领了襄垣、潞城,长治、长子等县城,该地区以长治为中心,古称上党郡。十九军军部率三个师驻守长治,其余部队和地方团队分散守点,守备周围各县,企图依托上党夺取整个晋东南。上党地处八路军一二九师部队的腹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晋冀鲁豫军区司令员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遵照中央军委指示,针对史泽波部孤军深入、守备分散的特点,决心以所属的太行、冀南、太岳三个纵队及地方武装共三万余人,在根据地人民群众支援下,发起上党战役。

      太行纵队向上党集中时,沿途的乡亲们像过节一般,敲锣打鼓,欢迎欢送,追着战士问长问短。老大娘,小媳妇纷纷把鞋袜,鸡蛋,黄糕朝战士怀里塞。所过村庄,都在热火朝天地动员参军,参战,支援前线。到处是“坚决向敌人进攻”;“收缴敌伪武装”;“接受日伪军投降”;“打退顽军进攻”;“武装起来,保卫抗战胜利果实”等标语口号。部队前脚走,后面就跟上浩浩荡荡的民兵和支前队伍。山连山,坳接坳,军民武装的洪流望不到头。

      在浊漳河畔的一个小村庄里,刘伯承,邓小平接见了太行纵队的负责干部。邓小平声音宏亮,语调干脆地说:“抗日战争胜利了,蒋介石却不准八路军受降。国民党的队伍正沿着平汉,津浦,同浦三条铁路线北上。在我们周围的大汉奸,像孙殿英,李英,高德林等部都被蒋介石收编,封为军长,先遣军司令,摇身一变成为中央军。高德林大摇大摆进了石家庄。早就和日伪军有勾结,妄图消灭抗日决死队的阎锡山也进了太原城。他们都有资格受降,就是我们坚持了八年抗战的共产党,八路军不能受降。这世界还有天理吗?”

      一番话激得纵队干部们火冒三丈,个个咬牙切齿。赵保田大骂起来:“蒋光头这个混账王八蛋,我操他八辈子祖宗,老子豁出这条命跟他拼了。”

      “光生气没有用,蒋介石是骂不垮的,还得靠打。” 说到这里,邓小平幅度不大,但有力地摇动拳头:“现在我们进大城市已经不可能了,但我们要争夺中小城市,巩固广大农村。中央的方针是争锋相对,寸土必争。当前要集中兵力,将侵入我上党地区的阎锡山匪军全部消灭。用蒋介石听得懂的语言教训教训蒋介石。”

      纵队政委彭涛反映:“根据纵队政治部收集到的干部战士思想情况,大家普遍关心毛主席赴重庆谈判的安全。认为要谈判派个人去就行了,不该亲自去。蒋介石是大流氓,翻脸不认人,说话不算数,担心毛主席去了回不来。”

      邓小平回答:“毛主席去重庆谈判,体现了我们中国共产党对和平的诚意,有利于揭露反动派假和平,真内战的真实面目,争取全国民众支持党的方针政策。要在部队中广泛进行政治动员,号召大家为保卫抗战胜利果实而战,要提出‘打好上党战役,支援重庆谈判’的口号。让干部战士懂得:毛主席的安全,不取决于蒋介石发善心,也不取决于国际保证,而取决于我们手中的枪。上党战役打得越好,歼灭敌人越彻底,毛主席就越安全,在谈判桌上就越有力量。”

      接着,刘伯承介绍了上党战役的敌人情况和我方的作战方针。

      十九

      上党战役于九月十日正式发起。太行纵队首先攻击屯留,企图是诱使长治守敌出援,搞攻城打援。结果长治守军畏惧被歼没有出来,打援意图无法实现。刘伯承、邓小平当即放弃打援计划,令各部迅速夺取外围各城,孤立长治守敌。九月二十日,各纵队合围长治。刘邓决心由城东、南、西三面同时发起进攻,虚留生路于北关,诱使史泽波北逃而在野战中加以歼灭。

      太行纵队的攻城主力定为三旅。陈锡联亲自下到三旅旅部,对赵保田说:“赵闷灯儿,给你块骨头啃,打长治,啃得动不?”

      “阎老西的兵都是些豆腐渣,有啥好怕。”赵保田先喜笑颜开地答,又顺口带出一句:“就怕我那一大把新干部,撒到大城市里冒不了泡,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父亲看见白丁和傅效先站在那里颇为尴尬,但陈锡联压根儿没注意,只揪着赵保田不放:“要虚火现在说,老子换人还来得及。”

      山路赶紧说:“要说大城市,新的没经验,难道老的就逛过?”

      陈锡联转头问山路:“山路同志,新提的这些干部究竟行不行呀?”

      山路还没说话,赵保田就脱口而出:“薑是老的辣,长治不比小县城,新干部上来就攻坚,我看够呛。”

      傅效先这时开了腔:“我文化不高,做做副职还凑合,哪能正式负责,不是这块料嘛。”

      白丁不满意地说:“你文化不高?难道其他人的文化就高?既然组织任命了,我们努力干好工作就是了。无非是打个仗,攻个坚,日本人都打跑了,还怕阎锡山的几个烂兵?有上级指导,同志们的帮助,打个长治有啥大不了。”

      赵保田有点脸红,心里知道自己说溜了嘴:“逑,我可不是说你们二位。”

      山路说:“想说谁,你心里明白。你赵保田不也是从新兵蛋子打出来的嘛,什么新干部老干部,算得那么清楚。”

      “赵保田,你就是本位主义思想改不了。”陈锡联吼道。

      “哎,叫驴,你可别那壶不开提那壶。”赵保田慌忙喊道。

      要说这壶故事就得说谢富治。有一次陈锡联想从十四团调五百发子弹,赵保田整死不干,结果闹到谢富治那里。谢富治把赵保田找来先一通臭训,什么本位主义,小团体主义等等盖帽,然后干脆连人带枪抽出了一个老红军连。赵保田这个人是谁也不服,就服谢富治。

      父亲出来打个圆场:“其实长治也不算大城市,就比一般县城稍稍大些。街道路面基本相同,作战的指挥,调度,章法也应该大致一样。真打进去了,不过从东到西多跑几步,迷不了路。我们就当是锻炼锻炼干部。”

      陈锡联听到这话很不是味:“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怎么说话尽拐弯抹角?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还锻炼锻炼干部呢。”

      赵保田忙着接茬:“我说行,就能行。任务既然下达,就别再改变。困难我们自己想办法克服。”

      “早该放出这个屁来,多这么些费话。”陈锡联挺不满意。

      二十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太行纵队刚做好攻城的准备,突然接到命令北上打援。由于上党告急,阎锡山令彭毓斌率十三个师约两万人,由祁县南下增援,试图为史泽波解围。至此,上党战役发展为晋冀鲁豫野战军和阎锡山地方军阀之间的战区决战。部队接到命令后,为迷惑敌人,当天白天佯装准备攻城,一到晚上马上撤除战斗,冒着滂沱大雨向北疾进。第二天天亮,刘邓发现敌人改变行进路线,紧急命令部队也改变路线,在大白天兼程赶路。父亲他们没时间吃早饭,只能在路上边走边啃窝窝头。走了一段,迎面过来一支队伍,居然是抗大分校。父亲赶紧问:“校部在那里?”他知道竺青当时就在分校的校部。

      “后边呢。”分校的先头人员随手向后一指,然后带着队伍上了岔道。

      父亲策马往纵队前方赶,走几步就停下,找分校的教工学员问校部的位置。每次得到的回答都一样:“后边呢。”等到分校的队伍快过完了,还没见个校部的影子。父亲正在失望,见几个扫尾的人员过来,都骑着马,其中一个年纪稍大,干部模样,便上前问询。干部答:“哦,你错过了。校部的确是最后离开,但他们抄了小路,已经赶到队伍前面。要是你快点儿,过岔道不远应该碰得上。”

      父亲赶紧回头,快马加鞭。半道碰上白丁。白丁见父亲急急忙忙往后跑,有点奇怪,但没时间多说,就在马背上打个招呼:“黎明你捣什么鬼?跑过去又跑过来,部队在急行军,别跑丢了。”

      父亲没功夫答理他,心急火撩脱离自己的部队,拐上岔道一路前奔。他很快超越分校大队的先头,不久果然看见一支小队伍,有一两百人吧。父亲冲过去,勒住马头拦住那支队伍,连喊两声:“竺青,竺青。”

      队伍前排的人楞楞,纷纷回头。父亲终于瞅见灰蒙蒙的队伍中闪烁着一对明亮的眼睛。当时有点小雨,竺青还戴着斗笠,她的两根手指捻着下巴下方的斗笠结带子,双目水灵灵地望着父亲,脚步也不自觉地停下。那是荒郊野岭,地黄天玄,枯木残枝,断壁层岩,云动风住,萧索寒烟。父亲盯着竺青,笑笑。竺青盯着父亲,歪歪头,也笑笑。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有人大吼:“谁在前边挡道,不要命了?竺青,跟上队伍,注意纪律。”

      父亲拨开马头让出道。竺青慢慢挪动脚步,轻轻从父亲面前经过,他们始终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也没有机会说话,就那么默默地注视对方,直到竺青走远,消失在浓浓的雨雾中。

      战争没有对话,它把情愫埋入地底,就如同那荒郊野岭,你就是插上一株纤巧,最后也只能收获粗枝大叶。

      二十一

      部队终于在老爷岭,磨盘垴一带兜住了敌人援兵。赵保田的部队负责主攻磨盘垴。他看了地形并组织了几次试探攻击后,很快发现阎军阵地的弱点,决定以七团正面主攻,九团从侧后迂回,八团做预备队。方案上报纵队司令部,陈锡联给赵保田打电话:“同意旅的方案,但攻击时间要调整,不要在黄昏后发起,而要在黎明前接敌,天一亮就开始总攻。”

      父亲在旁边觉得奇怪:“我们不是夜猫子吗?大白天发起攻击,敌人飞机来了怎么办?”

      “阎老西没有飞机,就是有,也是几架破烂货,给咱们搔痒都不够劲儿。黎明前接敌,可以防止敌人炮火杀伤,白天攻击,视线清楚,指挥员容易掌握部队。”陈锡联说:“你不是喜欢看热闹吗?就去三旅旅部吧。”

      战斗开始后,七团打得很猛。阎军根本没有想到土八路会白天突击,措手不及,一连几道阵地被突破。不想快到山顶时,阎军把全部火力集中对付七团,一时打得土石翻飞,硝烟弥漫。七团被压得上不去,下不来,伤亡不断增加,却不见侧后迂回的九团有任何动静。

      赵保田血往上涌,跳起脚嚷嚷:“杨永年这家伙,是死了还是睡着了?再不展开攻击,七团就垮了。”他转头看见山路,咆哮着说:“我说他不行吧,你们拍胸口说行。现在怎么样?出大乱子了。”

      没有人敢说话。只有山路脸色铁青,冷冰冰地说:“我去看看,捅他一家伙。”转身就走。

      无人说话,也无人动弹,只听赵保田胸腔呼哧呼哧拉风箱。山路刚走到指挥部门口,突然有人低沉地喝叫:“不行。”

      众人知道是赵保田,虽然他正拿着个望远镜观察战场,连头都没回。四周依然静悄悄地,没人说话,没人动弹,冷得像块冰。山路不想停下脚步,但还是顿住。

      “老赵,没什么。不就靠前指挥嘛,很普通。”山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很平稳,很清楚,当然也很乏味。

      “不行,我说不行今天就不行。效先,你协同政委指挥,我去九团。”赵保田也不激动,他放下望远镜,说着就往外走。

      山路一把把他抓住说:“你是旅长,不能离开指挥岗位。”

      “老子不当旅长,就当团长。”赵保田突然暴跳,大吼一声,只管往外冲,旁人拉都拉不住。

      “胡闹。”山路突然提高嗓音,提高得穿云破石,那种潜在的震慑力如同高能微波让人撕心裂肺:“保田同志,这是耍孩子脾气的时候吗?你是旅长,关键时刻要头脑清醒,清醒,你懂吗?”

      “政委,我想说,”赵保田被震住了几分,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你想说’,‘我想说’?现在谁都别想说,就我说了算。我是旅党委第一书记,有最后决定权。我命令:你,赵保田,呆在旅部掌握全局,对整个战斗负全责。”山路放缓语气对父亲说:“黎明,白丁不在,你就暂时负责这儿的政治工作,协助旅长,坚决打好这一仗。”说完,他带上警卫班走了,而其他人还站在那儿发楞。

      这一来赵保田也没了其他选择。他马上命令:八团准备支援七团,然后自己带上人就往七团方向去。父亲没有拦阻,也拦不住,只好跟着走,大家都豁出去了。山路去了不久,九团就在侧后打响,山顶的阎军顿时乱了套。赵保田带着突击队,咆哮着向主峰冲。整个战场弹雨横飞,混乱不堪。冲上山顶,赵保田急着部署下一步战斗,只对父亲说:“赶快去找政委。”

      父亲找到九团团长杨永年,问他山路在那里,杨永年急急忙忙,就答了句人在半山腰,被打倒了,死活不清楚。父亲赶快下山,果然看见山路挣挫在烂泥地中,虽然腿脚俱全,但怎么也爬不起来。他看见父亲,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笑:“都上去了?”

      “上去了。”父亲扶住山路的身体,语调微微有些埋怨:“看看,这又何必?没事儿吧?”

      “不会有事儿的。”山路语带犹豫,身体又在原地挣了挣,然后抬头看看山顶的红日,叹了口气:“我总算说得过去了。”

      担架队上来,父亲把山路抱上担架,目送他远去,然后才回到山顶。

      在山谷底部猬集一团的阎军官兵看着从四面制高点上倾泻而下的八路军,惊慌失措。从此,也算风云一时的晋系军阀退出了中国历史大剧院的中央舞台。

      二十二

      枪声渐渐稀疏下来,血肉模糊的战场上秋风凛凛,断草呻吟。战士们喜笑颜开,扛着战利品,押着俘虏下山。民工在负责善后的干部带领下清理战场,掩埋死者。到处人影晃动,锹锄铿锵。这儿的过去没有哀乐,没有棺木,没有花,没有祭品,也没有家属哭泣,只有一抔黄土掩面。赵保田提着枪懒洋洋地往回走,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七团政委罗长远过来说:“彭政委要我们把俘虏和缴获分给其他部队一些。”

      赵保田面无表情地说:“没意见,按政委说的办。”

      彭毓斌集团覆灭后,史泽波放弃长治,仓皇出逃,很快也被消灭。随后,太行纵队奉命改称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三纵队。休整期间,野司又要求部队把一些多余的老旧装备交给当地的民兵,赵保田听到通知后还是那句话:“没意见,按政委说的办。”

      二十三

      很快,纵队接到命令连夜向平汉路开拔,参加平汉战役。由于上党大捷,部队士气很高,一天一夜赶了一百四十多里,到达邯郸以南的马头地区,立即投入战斗,将进攻解放区的国民党三个军包围起来。三纵在战役的开始阶段,只是抵近敌人据守的村庄,构筑工事,并没有组织大规模的攻击,原因是面对三纵部队的是国民党高树勋将军的部队。高树勋已派人来和我方联系,来往使节都是通过纵队的防线。父亲当时只知道双方来往频繁,不知道谈判的内容,就听得兄弟部队的方向,每晚都打得很热闹。

      这天晚上,天色很好,父亲到后方组织支前,碰上了赵志一。赵志一当了附近清河分区的政委。他看见父亲马上说:“老黎,你得帮帮忙。我这个分区的独立团是新成立的,要干部没干部,要武器没武器,你们是主力,拔根毛比咱腰还粗,无论如何得支援一点。”

      父亲有些为难,现在地方对待部队基本就是雁过拔毛,谁都想咬上一口。三纵已经多次支援地方,再大方也有个限度。

      “你不好意思,就带我去找赵保田,我去说。”赵志一说。

      父亲带着他去了三旅旅部。赵保田听完赵志一的要求,马上对白丁说:“没意见,按政委说的办。从七八九团各抽一个战斗排,连人带武器,通通交给清河分区。”

      清河分区一下发了大财,很快成为整个邯郸地区的主力团,后来全团编入刘邓主力的第二纵队。

      高树勋宣布起义时,父亲正忙着编印宣传品,听到国民党其余两个军开始向南撤退的消息,他丢下手里的工作,便赶去参加追击的行列。这次追击,是在大平原上展开的,不知道有多少路军马在奔驰,不知道有多少种火器在发射,就象巨大的海潮一般,突怒无畏,蹈壁冲津,席卷了广阔的原野。一直追到漳河边,终于把国民党的两个军一网打尽了。

      这一仗打过后,解放区的军民又紧张的展开了破路工作,把从石家庄以南至漳河以北的一段平汉路、以及白晋路、沧石路,都彻底给破坏了,连路基都给挖了。从此,太行、太岳、冀南、冀豫鲁,四块根据地连成了一片,在以后的解放战争中,国民党军始终没有打通这几条铁路。

      父亲的抗日战争结束了,但他没有过上娶媳妇的太平日子,因为前方还有更加火爆的战争。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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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3

      十一

      秦基伟前脚离开,父亲马上召集分管缴获物质的全体人员开会。他说:“秦司令员定了规矩,所有物质统统分给战斗部队。我们的原则是:后方机关,个人一律不得参加分配,除了医院。医院需要救治伤员,算得上和战斗行动直接相关。所以我们要给医院留下一些毛毯,被褥,蚊帐等等,当然还有急救用品。”

      “原则说起来不错,就怕难以较真。我们是分区政治部的人,回去以后怎么见人?尤其是那些主任,科长,好歹也算是顶头上司。”有人嘀咕道。

      “这个简单,我们虽然参加了战斗,但没有在一线冲锋,也就算后方人员吧。如果大家都不参加这次分配,各方面就说得过去。”父亲接着说。

      “秦司令员要的东西怎么办?”

      “司令员既然定下规矩,我们就照规矩办事。他的要求如果合理,那没得说。现在的问题是东西太少。我估计了一下,参加这次战斗的干部战士,大概要三个人才分得到一件战利品,给司令员一个人就分两件,岂不是太多?”父亲考虑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毕竟他是这次战斗的总指挥,我们还得优待。我看,就把那条最漂亮的宽皮带给他吧。”

      会场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人说了句话:“黎科长,我们看你的。只要你不要东西,我们有啥二话?”

      “那好,我们就这么定了。前方部队分,后方单位不分。主攻部队多分,其他部队少分。刨堆堆,搞搭配,通知各营连领东西。”

      主攻营营长叫苟天华,他带着几个人来领东西,看见他们营的胜利品堆头最大,非常感动,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说:“黎科长,我们拿大头了。”

      “你们是主攻部队,应该的。”父亲说着交给他一份清单,问他还有什么意见?

      苟天华看都不看,连声说:“分得好,分得好,没意见。”

      父亲说:“实在没办法,这个县城太小,缴获不多,你们一个班还摊不上几件东西。”

      苟天华说:“没关系。我们已经研究了,这些东西尽先发给伤员和最勇敢的战士,干部和共产党员摊不上就不分。”

      说得父亲直点头:“对,对。”

      十二

      父亲把皮带交给秦基伟。秦基伟接过来往腰上一扎,感觉很得意,伸手问父亲:“黄呢子绑腿呢?”

      父亲希望嘻嘻哈哈蒙混过关,便学着日本人的腔调说:“报告大太君,绑腿的没有。”

      “没有?”秦基伟两眼一瞪:“你这个卵财神,连副绑腿都找不到?没出息。”

      父亲说:“有是有,都是破烂货。你打上那些绑腿,巾巾吊吊,不像个威风凛凛的太君。”

      “放屁,苟天华的兵都精精神神打着新绑腿,你还敢骗老子。”

      “你看见几个战士打新绑腿了?”父亲认了真:“仔细问问去,那些战利品得多少人摊一件。你一个人就拿两件,好意思吗?”

      秦基伟笑了:“好你个黎明,这么认真,连个玩笑都开不起。”

      “玩笑有这么开的吗?”父亲还有些气不忿:“好吧,等打开石家庄,我保证给你找副新绑腿。”

      “等打开石家庄,你想拿副绑腿就把我打发了,那可不行。”秦基伟拍着父亲的肩膀哈哈大笑。

      十三

      父亲怀着一点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分区政治部。冯光看见他,主动上前打趣道:“哈哈,你总算回来了。没被城里花花绿绿的东西絆着?”

      父亲把情况简单地说了说,并对空手而归表示歉意。冯光笑了:“这算个什么事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张兆全好像也正常。父亲做汇报时,他一声不哼,只顾埋头记录。等汇报结束,张兆全翻着页码,仔细浏览了一遍记录,然后说:“黎明同志,你做得很对。政治部的工作应该为战斗部队服务,一切考虑前线,一切考虑部队。我已经准备向分区报告,对这次的物质分配工作进行表扬。这几天你辛苦了,休息一下,很快我们就要攻打临城。”

      父亲心头的石头落了地。看来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心中暗想。

      吃完晚饭,父亲回到宿舍,翻开包袱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看了几页,这可是父亲在赞皇的收获。他在敌伪机关发现好些书籍报纸,搬回司令部后,谁也不稀罕,也没人把书籍报纸当缴获。秦基伟对此嗤之以鼻:“要这些干脚虾的玩意儿干什么?”所以就政治部的几个人随便分了分。父亲唯一的遗憾就是手脚有限,拿不了那么多,只能挑几本唐诗宋词之类的简装本带在身边,以便空闲时哼几首,解解馋。看完唐诗,父亲收拾收拾,然后洗漱,上床睡觉。

      睡到后半夜,父亲突然感觉屋子里有响动。他一个机灵爬起来,愕然看见张兆全正在昏黄的油灯下翻检自己的包袱。父亲顿时心头火起,抓起衣服裤子一块儿扔过去:“喏,这儿还有口袋,使劲翻,看看我究竟私藏了什么。张主任,我的党龄说不多,也有六七年了。”

      张兆全脸憋得通红,把手里的包袱往桌上一摔,只听哗啦一声,包袱里装着的书全掉到桌上地下。接着,他站起身,快步在房间内走了个来回,说:“黎明同志,正因为我们都是党员,有些话我不应该说,但有些事我必须炒明。”他歇了歇气,好像要斟酌后边怎么说:“还是这么说吧,不,我对你干脆就实话实说。你人还在赞皇,我这儿就接到了十几封检举告状信,内容不说你也清楚。还有人亲口对我说:你在赞皇明面上坚持原则,背地里私吞缴获,发了大财,包袱装得鼓鼓囊囊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作为主任,我不能不管。”

      “是谁这么说?”父亲的嗓音提高八度。

      “是谁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对你,对同志负责,懂吗?”张兆全厉声喝叫。

      “好啊,你是堂堂主任,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父亲指着已经被翻空的包袱,回应道:“用这种办法对待同志,这就是你要负的责?你把所有党员都当成贼。我问你:党还要不要信任自己的党员?”

      “你,”张兆全咽了一口气,摇摇头,挥挥手,好像要把满腹的烦躁赶走:“你太冲动,太冲动。这个事应该怎么说才好?”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掏出一枝烟叼在嘴里,想点火却没点燃,又用手指夹住烟卷,平息平息情绪说:“这么说吧,你也是经过事的人,懂得事非曲直不是纸上涂抹乱画。有时,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不过,今天的事实已经非常清楚。如果你还过意不去,当然,换了我也不会乐意,所以,我应该,对,就在这儿给你说声对不起。”

      据说,第二天张兆全在分区政治部大发脾气:“昨晚我亲自检查了黎明同志的行李,还是原来那些东西,一件新添的也没有。说明黎明同志在前方根本没有借机发洋财。以后再有人无中生有,随便怀疑同志,一切后果由他自己负责。”

      十四

      部队很快准备攻打临城。父亲依旧是“跟随前指,负责参战部队的政治工作”。就在战斗发起前的晚上,秦基伟突然通知父亲火速赶回三分区。

      “是不是上次的物质分配,我犯了错误?”父亲对此很敏感。

      “你想哪里去了?”秦基伟笑道:“一分区有经验的干部不多,我们是真想把你留下,而且已经内定让你担任十九团的政治委员,等打完临城就宣布。可惜陈叫驴说我挖他的墙角,一定要你回去。”

      “陈锡联回来了?”父亲有些惊喜,他知道陈锡联去延安参加整风,已经走了快两年。

      “快去准备准备。只是你这个同志死脑筋,上次分缴获也没给自己弄点东西。”说着,秦基伟从腰间解下那条宽皮带,递给父亲:“算了,这条皮带是你送我的,就物归原主吧,也省得三分区的同志看着我们一分区太寒黪。”

      父亲推辞几次,也就接受了他的礼物。在回去的路上,父亲正巧碰上冯光。冯光低着头匆匆赶路。父亲上前打趣道:“冯科长,慌里慌张忙的是个啥?要见老婆还是见相好呀?”

      冯光抬头看看父亲,脚步不停地回答:“哦,是黎明同志,有话以后说,我今天有事,不耽误了。”

      十五

      父亲回到三分区,发现分区司令部只剩下些二线人员。原来主力部队已经脱离分区建制,编组成野战兵团:太行纵队。纵队辖三个旅九个团,由三八五旅的三个老团和太行军区的一些基干部队扩编而成。纵队司令员陈锡联,政委彭涛,赵保田当了三旅旅长。三旅的基础是一九三七年陈锡联带过黄河的七六九团,资格最老,理所当然地成为纵队的龙头老大,所以上级又让纵队政治部副主任山路同时兼任三旅的政治委员。

      这时部队已经接到命令向上党地区集中。父亲赶上部队,陈锡联看见他哈哈大笑:“黎明哪黎明,猜猜我是怎么回来的?老子这回儿可开洋荤了,和刘师长一起坐飞机回来的。”

      “太行山还有飞机场?”父亲不太相信。

      “嘿嘿,没见过吧,刚修的,在黎城。你这个大知识分子,天上明白一半,地上也不都明白吧?”陈锡联拍着手,笑得像个孩子。

      父亲突然想起八年前的阳明堡,陈锡联从打飞机到坐飞机,世界真是颠了个个儿,他感慨地说:“中央还有飞机?”

      “现在还是美国佬的,我们是搭顺风车。不过以后都会有,肯定的。”政委彭涛说。

      “叫我回来干什么?秦麻子那边正热闹着呢。”父亲问。

      “秦麻子不要鼻子,趁老子人不在打我的秋风。”陈锡联挥舞着拳头,好像要打人:“老子不是软柿子。”

      政委彭涛绉绉眉说:“纵队的领导干部大多是原三分区的干部,机关也是原来三分区的机关。所以,把你调来担任纵队的宣传部长。你熟悉情况,要赶快把纵队宣传部组建起来。”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就是把原来分区宣传科的摊子加以充实、扩大而已。宣传队改成了文工团,宣传部下边设了宣传和教育两个科,及一个新华分社,配备了科长、社长、团长、政委,增加了一些人员、马匹,和收电讯、印报纸的资材罢了。

      所以,陈锡联插上一句:“这个事不急。你先去三旅看看。部队刚刚扩遍,补充了很多新兵,要边整编边训练边向战地开进,问题很多。”

      “不是说山路在那儿压阵吗?要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陈锡联打个喷嚏,嗯嗯两声,揉揉鼻子回答:“那你问问政委,看他的意思。”

      政委回答得倒干脆:“既然是司令员叫你去,我没意见。”

      父亲临走时,陈锡联又单独对他说:“你去就是了解情况,有什么问题回来说。我就担心部队打起仗使不上劲儿,那可就是大麻烦。”

      十六

      父亲到了三旅,迎面碰上白丁。白丁夹着个笔记本,正要去开会。父亲在他肩上捶了他一拳,说:“你小子怎么也在这儿?纵队司令部不给你开伙了?”

      “说话注意点儿,县官不如现管。老子现在是这儿的政治部主任。”白丁瞟了父亲一眼,用手拍拍自己肩膀。

      “好家伙,当上大首长了,”父亲大大咧咧地:“说,该怎么招待我呀?”

      “招待?招待个火铲。”白丁向左右看看,然后说:“我说你做事怎么这么寸?早不来,晚不来,偏这个节骨眼上来?”

      “这接骨眼怎么了?你家的狗肉被人偷吃了?”父亲问。

      “叫驴没跟你说?咱们这里是旅长政委拧着。”白丁凑着父亲耳朵小声说。

      “啊,什么事这么大矛盾?”

      白丁还要说,就看见山路一脸严肃走过来,连忙把话打住。山路问白丁:“白主任,计划做好了吗?”

      白丁拍拍手中的笔记本,回答:“全在这儿呢。”

      山路又对父亲说:“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召开旅党委会议,讨论部队整编,你也发表发表意见。”

      十七

      在旅党委会上,父亲发现除了赵保田,其他人几乎都是新面孔。按说三旅是在老十四团的基础上扩编的,旅级干部应该以老十四团为主。

      那时开会简单。山路问了声人到齐了吗,马上就说:“情况就不多说了。我们脱离分区后,分区要成立新的战斗部队。上级要求从我们部队抽调干部。前两天我们决定了旅团干部的抽调名单,今天先讨论由那些干部来接替他们的工作,然后研究营连级干部的抽调。保田同志,你有什么意见。”

      赵保田眯缝着眼睛,坐在墙角落里,哼哼说:“没意见。”

      “那好。现在旅参谋长去了分区担任司令员,七团团长去了新编独立旅担任旅长,你们说谁接替他们比较好?”

      “按道理,参谋长走了,当然由副参谋长接替。不过,这是军事问题,还是旅长说比较好。”白丁说。

      “没意见。”赵保田又哼了哼。

      “那就这么定了,傅效先同志,你把工作顶起来。”山路说。

      傅效先回答:“我服从组织安排。”

      “七团团长的缺由谁来顶?”

      “当然是九团团长马克坚比较好,他以前干过独立团团长,战斗经验丰富。”傅效先说。

      “你一古脑把三个副团长也都调走了,谁来接九团团长?”赵保田气呼呼地嘣出一句。大家把目光转到赵保田身上。

      “杨永年怎么样?”山路平心静气地说。

      “什么?那个愣头青,几天前,他还是个毛连长。一下提起来当团长,指挥好几千人,只怕他要裤裆里打麻将,抹不开。”赵保田嚷嚷起来。

      “不要用老眼光看人。抗战八年了,杨永年同志经过多次战斗考验,有头脑,经验丰富。上次护送中央首长过路,任务就完成得很好。”

      “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没碰上较真的时候。就拿那次的任务来说,他在回来的路上逞蛮劲儿,图痛快,硬要大白天过路,结果自己屁股也挨了一枪。我的大政委,要把上千号人的一个团交给他这么瞎搞,那不几天就报销了。”

      “保田同志,瞎操个逑心。”白丁不以为然:“孙悟空能折腾,不还有唐三藏的紧箍咒?强将手下无弱兵,有你这位旅长看着,还怕九团打不好仗?”

      “打仗不是小孩过家家。”赵保田脸红脖子粗:“不多加几个保险系数,谁敢带部队上战场?”

      山路皱着眉头说:“保田同志,三旅是老红军部队,有经验的干部多,底子厚,随便抽调几个不会伤筋动骨。”

      “干部多,底子厚,也不是无底洞。”赵保田继续大声嚷嚷:“你不是还要调营连战斗骨干吗?白丁,说说你的新方案,竹筒倒豆子,干脆点。”

      白丁嗫嚅着说:“我们的方案是,,,”

      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见赵保田双手一摊,喊叫起来:“行了,你们决定,我没意见,都同意。我还建议把所有营长,连长,排长通通调走,把部队搞垮了大家省心。”

      父亲想了想,决定和个稀泥:“保田同志,调干部是好事,说明我们的事业发展了,我们不能老看着眼皮子底下那一亩三分地。不过,眼下部队要打仗,战斗骨干调得过多会影响战斗力。山路同志,这事儿能不能缓一点,等打过这一仗再说?”

      山路抬眼看看父亲,用拳头顶了顶胃部。他以前蹲过国民党的监狱,身体一直不太好,看上去有点面黄饥瘦,说话也很少发力:“黎明哪,怎么你也说这种话?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掌,光靠一个三旅就能包打天下?好容易抗战结束了,有多少人参军?部队有机会扩充了,到处需要干部。不从我们这儿调,从那里调?你们看,国民党的动作有多快,上党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居然让阎老西抢了先。同志们,时间不等人哪。我们没有飞机大炮,要和国民党争地盘,靠的就是这些本钱。古人说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战争说穿了就是实力。”

      父亲也不轻易让步:“这个问题要辩证地看。部队建设也存在长远目标和短期目标的矛盾,关键是不能影响老部队的战斗力。老部队如果突然失血过多,打不好仗或者打上个败仗,对新部队的建设也有影响。”

      “哈哈,绕来绕去还是这个老问题,战斗骨干是否抽调太多太狠?”山路笑道:“三旅的底子我清楚。老十四团从四零年起就没有大的扩充,绝大部分干部战士都有多年的实战经验,他的一个班长到新部队可以当排长甚至当连长,再怎么抽调也不会垮。你们算算:杨永年同志是那年参的军?抗战中打过多少仗?这样的干部还算得上是新干部吗?干部是实践中锻炼出来的,就看我们敢不敢给他们压担子。部队都是打垮的,没听说还调干部调垮啦。”

      “既然这么说道,我再没意见。就是七团一直缺个政委,我提议让罗长远同志担任。”赵保田插了一句。

      “小骡子?我们准备让他去新部队。”白丁说。

      “留下一头羊吃草,也得给我留下一头骡子干活。就是你们说我本位主义我也坚持。”赵保田说。

      “我同意,就照保田同志的意见办。”山路这次很干脆。

      通宝推:史文恭,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2

      刚回到驻地,父亲接到紧急通知:速往一分区报道。通知上没说任何理由,但军令如山倒,他只能服从。出发前,父亲先用鼻子使劲吸了几口气,好像要把四处飘来的香味全吞下去,然后咽下口水连夜出发。一分区司令员是父亲的老上级秦基伟,见到父亲很高兴,握着手说:“欢迎,欢迎。我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小伙子,鸟枪换炮,挺精神嘛。”转头对身边的几个干部说:“来,认识一下,黎明同志,我们以前在一块儿呆过,刚从三分区过来,那儿可是老主力。”

      其实,这几位差不多都和父亲见过面,其中两位还是老相识。政治部副主任张兆全是他的老指导员,宣传科科长冯光参加过长征,在抗大时当过父亲所在小队的小队长。他们听到秦基伟一本正经的介绍,都嘻嘻哈哈起来。张兆全说:“秦麻子,你是自作多情。黎明同志和我们是老相识,用得着你多嘴。”

      “秦大司令,你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让黎明同志过来,还是兆全同志提议的呢。”冯光说。

      “看你这家伙,红光满面的,日子过得不错?听说你结婚了?新娘是干什么的?”父亲捶了冯光肩膀一拳。

      “新华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俩口子感情好着呢。冯光同志现在日记也不写了,天天晚上挑灯夜战写情书。说的那些个话,咦,咦。”张兆全用手指遮住嘴唇。

      “怎么啦?夫妻之间也是革命同志。就不能谈点革命理想?”冯光没有丝毫寒掺。

      秦基伟本来已经埋着头研究作战计划,这时抬起头来说:“兆全同志,这就是你不对。冯科长和新娘子那能三句话不说就聊本行,太俗气了嘛。”

      冯光不甘被动,他把话题转移到父亲身上:“不是说你找了个大美人,怎么让她去抗大了?”

      “八字还没一撇,我能管她那么宽?”父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秦基伟:“秦司令,什么紧急任务,非把我调过来?连三分区的胜利会餐都错过了。”

      秦基伟依然在埋头研究桌上的地图。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冯光就一把抓过父亲,认真地说:“哎,黎明,这个事儿可开不得玩笑。我问你,那个什么叫竺青的,去抗大后给你写过信吗?”

      “我还有这个义务?非得给你说清楚?这种事儿,有个把月的间隔很正常。”

      “个把月?嘿嘿,你真沉得住气。姓黎的,别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对你是同志式的关心。”冯光又拉住张兆全:“你上个月不是去抗大了吗?把你听到的给他说说,省得他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张兆全干咳两声,低着头说:“这个问题嘛,是这个样子的。我跟你说了呢,你也别着急,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呢,急也没用。”

      父亲眉头一挑,笑笑:“我就是要着急,也得先等你把话说明白。”

      “她是这么回事,嗯,大家都知道。喜儿,哦,不,竺青,被抗大分校的教育长王大炮圈起来了。”

      “这又不是养猪,还圈起来了?共产党可没这么黑暗。”父亲觉得是天方夜潭。

      “这话就是这么个意思,”冯光扶着父亲的肩,把他拉到屋角低声说:“你那对象太出众了,她一进抗大分校,就有好几个老东西蠢蠢欲动。王大炮一看形势不妙,马上召集这些人开会,当众宣布:竺青已经是我的人了。谁敢动我的人,老子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表现似乎很坦然,但答话的声调有些抽丝:“嗨,这事儿王大炮也说了不算。还得看人家女同志自己的心愿。”

      “王大炮有多高个水平?他看上的姑娘能有啥稀罕?”秦基伟插了一句:“咱黎科长要才有才,要长相也不赖,这个不行再换别人。东方不亮西方亮,天底下漂亮姑娘多了去。”

      张兆全笑着说:“秦麻子,这个姑娘你不知道。她就是当年过侯马时,房东老人家的孙女小妮子,后来是三八五旅宣传队的台柱子。现在出落得水灵水灵,那模样叫个甜呀,人见人爱。”

      “原来是小妮子,那会儿没觉得她怎么样呀。和刘湘屏比如何?”

      “嗬,秦麻子,你倒是口气不小。”张兆全回说:“刘湘屏是太行一枝花,如何比较?”

      “看你把刘湘屏夸得跟天仙似的。”秦基伟不以为然:“她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和她睡过觉呢。”

      整个房间突然安静,再没有人嘻嘻哈哈。刘湘屏何许人?她是大名鼎鼎的谢富治夫人。此时谢富治人虽不在此地,但威严犹存,一般人不敢拿他来开玩笑。

      父亲以前见过刘湘屏。她先嫁给陕北决死三纵队旅政委董天知,董牺牲后和谢富治结婚,是两任旅政委的夫人,大约二十多岁就当了一个县的县长,父亲见过她骑着一匹马,到旅部来找谢富治,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鲜艳的像一朵花,英俊得像舞台上的花木兰。解放后,有一次她到成都出差。父亲尽地主之谊,自己掏腰包,在总府街招待所宴请她吃了一顿饭。总府街距离成都的王府井:春熙路很近。吃完饭父亲提议去转商店。一行人刚走出招待所,就听有人喊:“夏梦,夏梦”,紧接着就见几百人一窝蜂拥上来,把父亲他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嚷嚷着要看香港的电影明星夏梦。后来,夏梦还真来过成都一次,在金牛坝招待所看了场电影。母亲在几个同事的唆撺下,找父亲要了几张票,躲在礼堂后排看夏梦。结果大失所望,回来说夏梦的皮肤太黑还不如刘湘屏。只可惜,人们通常看见的刘湘屏始终高领长袖,从来不穿裙子。原因是抗战期间她中过日本人的毒气,全身皮肤溃烂。

      秦基伟见没人说话,一本正经地继续说:“四一年敌人扫荡,我们碰在一起了,正好那里只有一间敞房,男的女的几十个人挤在一起,炕上、地下挤得满满的,困了一个晚上。我和她还是背靠着背,连呼吸都能听见。你们说是不是在一起睡过觉嘛!”

      一席话说得大家松了口气。冯光说:“麻子,说话小心点儿,破坏妇女同志的声誉也是极大的错误。”父亲摇摇头说:“十麻九怪,不死是害。”

      当时,父亲对将要承担的所谓“紧急任务”感觉挺古怪。

      日本投降后,太行军区命令一分区部队夺取赞皇县城。分区接到命令,马上成立前线指挥部。指挥部设总指挥,负责整个战役行动的指挥,但却没有配置专门的政委,而是让父亲“跟随前指,负责参战部队的政治工作”。

      “就算是临时性的代理书记吧。”张兆全说。

      “名份,头衔没关系,反正都是做工作。”父亲嘀咕道:“不过你们一分区好歹也是政委,主任,科长一大堆,难道还抽不出个人来‘负责参战部队的政治工作’?”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一分区都是新部队,干部缺少经验,我看你就别谦虚了。”冯光说。

      据地下党报告:赞皇县城的日军已经撤走,只有一些伪军驻扎。城内已是树倒胡狲散的局面,当官想着化桩逃跑,当兵的想着卷铺盖走人,每天逃亡不断。更有一些兵混混儿公然在市面抢劫,也无人敢管。不过,分区派人进城劝降,却被伪军司令拒绝,声称上峰有令,他们只能向中央军缴械,不允许八路军受降。听到这个消息,分区司令部的人全都笑了。秦基伟扬扬眉头说:“难为他们了。干河沟里的泥鳅,还指望着龙王爷的及时雨呢。”

      参谋长说:“干脆也别布置了,一家伙给他按进去。”

      秦基伟嘘了声口哨说:“算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不要轻敌。那些汉奸;特务;地痞;恶霸听说鬼子投降,全都逃到城里去了。他们害怕被清算,肯定会和我们拼上一拼。我看用二十团攻打北门,独立团在西门牵制,我亲自带十九团和特务营主攻东门。关键是特务营要夜半出发,用奇袭手段先夺取县城东关,掩护主力登城。”

      “好。我负责联系地方党委,组织民兵支援,建立后方兵站和俘虏收容点。”张兆全说。

      开完会,父亲带着十来个人到部队做战前动员。主要是鼓励战士们打好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仗,同时进行新区政策宣传:一切缴获要归公,不得扰民害民等等。最后还要安排战场伤员紧急救护,协调支前民工,搞好粮弹运输。晚上很晚,父亲才回到秦基伟的前线指挥部,吃了饭,和衣休息片刻,就到了部队出发的时刻。

      部队在黑暗中悄没声息的出发,一路顺利。没想到快到县城时,前锋突然停下。秦基伟毛焦火辣,骂特务营怎么搞的。特务营长前来报告,满肚委屈地说:“司令员,你自己到前面去看看。”

      秦基伟带着父亲等人朝前紧赶慢赶一小段,登上县城外的小高地,放眼一看,简直目瞪口呆。鱼肚白的天空下,漫山遍野都是人。前面是附近七里八乡的民兵,白头巾,红腰带,排成不规则的方阵向县城方向推进。各个方阵左右锦旗飘扬,旗帜上写着诸如“西北乡英雄民兵连”;“葛庄除奸先锋队”;“地雷大王”;“拥军模范”等等字样。民兵队伍的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松明,火把波翻浪涌。大刀队挥舞大刀,刀片映着初升的太阳寒光闪烁。梭标队哼哈嘿嗬,转动长矛,枪上红缨锦簇,迎风跳动。大刀队和梭标队中间还夹杂着声势浩大的土枪阵。土枪轰鸣,单打一,连发和齐射交替,噼里啪啦,团团白烟在一个方阵接一个方阵的上空缓缓升起。不远处还有一门镔铁土炮。炮口冷不丁儿火光一闪,把一颗滴溜乱转的弹丸抛在城墙根儿下。民兵队伍后面是民工队和看热闹的群众。民工的大车,平板车,独轮车逶迤缠绕。有些装着支前物质,有些空着,一看就是准备进城吃大户。秧歌队;腰鼓队;耍狮的;舞龙的杂七杂八,从山背后伸出来,又从山坡上缩回去,简直是出没无常。那些看热闹的男女老幼,多是全家出动,三个一堆,五个一群,你喊我叫,说说笑笑,好像根本不知道子弹会打死人,一个劲往前涌。父亲书生气息,见此情景出口成章:“主力枪林耀日,红缨列矩成行。”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稀里哗啦,咿呀咿呀,原来是一队几十人组成的地方戏表演,不是蒲剧就是上党梆子。生旦净丑角,红白花黑脸,丈八蛇矛,青龙偃月刀,三板斧,八大锤,牛头马面,凶神恶煞齐上阵,果然是热闹非常。

      秦基伟大约也是头一次看见这如此战争场面,气得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这个张兆全,搞他妈的啥子名堂,这又不是赶场看戏。黎明,马上给老子去找人,找地方党的负责人,把民兵和老百姓统统往后赶,赶得越远越好。”

      父亲先叫人去找张兆全,不过此翁此刻正躲在后方,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好自己去找当地的负责干部。问题是这老多的人,上那儿去找?他问路边一位老人家:乡长在哪里?老头说:“莫有乡长。乡长,书记都在前面,往城里去了。”好容易找到乡长,不想这家伙看见父亲就想溜。父亲一把把他抓住,让他组织群众后撤。他两手一摊,唉声叹气:“莫办法哪,莫办法,谁个人家不图热闹,跟部队进城,‘饿’(我)管不了呀。”边说边甩开父亲往前跑。父亲在后面追着喊:“回来,快回来,这个样子,部队连城墙边都靠不上去,怎么进城?”

      这时已经天光大亮,就听城头传来一阵机枪,步枪射击声。民兵队伍有些混乱,不少人如同没头苍蝇四处奔跑。地方干部们的头脑倒清醒不少,他们开始组织队伍后撤,给部队让道。部队上去后,挖掩体,布置火力,准备云梯,准备炸药包,联系友邻部队。特务营很快拿下东关,因为那儿没有多少敌人。到大下午,一切就绪,秦基伟命令总攻。城内伪军首脑负隅顽抗,拿枪逼着士兵抵抗。经过短暂而又激烈的战斗,部队登上城头。那些失去靠山的伪军,便在“八路上来了”的惊叫声中做鸟兽散。部队进城后再未遇到有组织的抵抗,只是缴枪抓俘虏,搜索残敌而已。整个战斗伤亡三十来人。

      战斗结束后,民兵,老乡如同潮水涌进城。开眼界,看稀罕,串亲戚,找朋友。城区的群众也忙着烧水,做饭,慰劳部队。一个小小县城被军队、民兵、群众挤得密密麻麻,真可谓摩肩擦踵,挥汗成雨,就像一口沸腾的大锅。大街小巷到处有人敲锣打鼓,放鞭炮,扭秧歌,人人打招呼都像见到了老朋友,个个喜笑颜开,腰直气壮。

      这是父亲第一次感受到作为中国人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

      为了防止有人趁火打劫,发洋财,部队成立了临时军管会,由父亲负责。军管会任务很杂,如布置执勤警戒,保护商业,清查敌伪,盘查奸细,组织保障城区物质供应等等。不过,要紧的是清点分配缴获物质。

      赞皇虽小,却是父亲他们抗战八年来攻克的第一座县城。当时这帮土八路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上下左右摸不着魂头。敌伪投降后,驻地乱糟糟地扔下许多物质,大多是部队急需的,却没人管,少不得有人浑水摸鱼。父亲得知后,赶紧组织人员收集整理。一般来说,部队的规矩是武器弹药谁缴获归谁,但生活物质必须归公,集中后统一分配。父亲他们把散落在各处的物质收拢后,堆了整整两大间屋子,主要是军毯,军服,绑腿,皮带,水壶,雨衣,油布,蚊帐,被褥,毛衣,衬衫,面盆,毛巾,牙刷,牙粉等日用品,也有一些钢笔,钟表,眼镜,甚至相机,收音机等在土八路看来属于奢侈品的东西,真够得上琳琅满目。

      消息传到后方,顿时像炸了锅。一时间竟来了几十封信,都是大干部,老熟人,都是狮子大开口。冯光要相机,钢笔,军毯。张兆全要收音机,雨衣,被褥,毛衣,手表,牙刷。给张兆全带信的通讯员进屋子就大喊一声:“俺的个妈呀,这不发大财了嘛。黎科长,俺也不要多,就这张油布。”说着,也不等父亲回答,顺手就抽了一张。

      父亲一把摁住他的手说:“慢着,这里的东西都上了清单,谁乱动谁违反纪律。”

      通讯员缩回手嘻皮笑脸地说:“黎科长,你也忒严肃了。俺们当通讯员的,平日风吹日晒,弄张油布算个啥?”

      “弄张油布算个啥?看你说得轻巧。”父亲正色道:“你眼里光看见成山的物质,就没想想有多少参战的部队?这点东西,撒胡椒面都撒不均匀。”

      “那张主任要的东西呢?”通讯员嘟囔着说。

      “你先回去。张主任的事儿回头我给他说。”

      这时就听门口一阵大笑,原来是秦基伟走了进来。他开口就是:“黎大财神,你给老子弄点啥油水吃呀?”

      父亲拉着脸说:“秦司令,既然分区让我‘负责参战部队的政治工作’,那我就少不得认真一点。眼下赞皇县内最大,最敏感的政治就是这堆物质。所有参战部队都看着我们如何分配。这里是物质清单,您先过目,然后请定个规矩,我们保证照章执行。”

      “啥子清单?啥子规矩?”秦基伟掀掀帽子说:“规矩就是所有物质统统分给战斗部队。具体怎么办完全由你负责。”他说完转身朝门口走,走了两步估计没想通,又回过头来,用手指指点着父亲:“伙计,别忘了老子也是参战人员。我要一根皮带,一副呢子绑腿,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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