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改签窗口众生像 -- 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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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改签窗口众生像

改签窗口众生像

端午小长假,客流眼看着暴涨。

小长假前几天,上峰三令五申,勒令凡铁路职工,即使是持有免票,乘坐动车组时也必须事先签证,否则便如何如何。自打清明小假那回,上峰通报了709人次违规乘坐动车组,并给予了严厉惩戒后,大伙儿都战战兢兢,鲜有敢去触这个霉头的了。

小长假,咱可没一天能歇着。既然必须外出,那也只能去签票。

10号早上七点没到,俺就赶到了车站售票厅。本以为自个儿来得早,没成想票厅里已经是黑压压人头一片了。车站能开的窗口都悉数开了。23号改签和签证窗口前,排的队伍远远长于其他窗口。

俺粗略一数,自个儿好像排在三十几号。可是,队伍迟迟不往前挪。踮脚望去,但见虽然窗口前有个不锈钢通道,但窗口前却挤满了人。真没有办法,不锈钢通道到窗口前一米处即止,又没有安装类似于出站口那种单向进出栅栏,所以不自觉的人尽可以随意冲到窗口前插队。虽然排队的旅客不时喝骂,但却毫无作用。

大厅里也不是没有车站职工。票房主任就满头大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但别看他身穿制服,肩章上有两条杠,任由他喊破嗓子,不自学的人照样不搭理他。

突然,身边爆出一个粗鲁的声音:“我当然要赚钱了!我不赚钱在这儿图稀里?”周遭的人们纷纷被这句话吸引。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头矮矮,但极壮实的黑汉子正冲着一个往外走的学生模样的眼镜男吼道。

眼见着眼镜男不搭理他,黑汉子便又转到我们的队伍前,先往各人脸上扫一眼,然后有选择性地找人搭讪:“怎么样,有票要退吗?我可以帮你退,不用排队,立刻就能退成。”

见排在我身后第四位的一位白发老者有兴趣,黑汉子停下脚步,看看他手里的票。觉得车次还挺不错,于是伸手往旁边一个并未开启的窗口一指:“过来撒,到那里去,我马上给你退,原价200,我给你180。”

一听黑汉子过手就要收20,白发老者不依,生意告吹,黑汉子骂骂咧咧地走了,继续在队伍里寻找他下一个猎物。而白发老者则大声嚷嚷:“看,铁路内外勾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听到这话,我不乐意了,回过身来问:“此话怎讲?”

“你看,我退票要排队,他不用排队立刻就能给我退掉,这不是内外勾结是什么?”

“我给你180,你把票给我,我接着排队,到窗口退票手续费5%,剩下的差价就是我的,请问,这与铁路何干?如果我收了你的票,转手再卖给其他旅客,这与铁路何干?何来内外勾结一说?”

“他说的是让我到那个窗口,那还不是内外勾结?”

“你也看到了那个窗口没开,你也看到了售票室里一个萝卡一个坑,他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下单独敲开那个窗口吗?他让你离开队伍去那个地方,无非是为了避免被当场人赃俱获。现在票贩子都人票分离,牵猴子的人身上没票,谈成了再到远离火车站的地方交易。票厅里谁知道谁是干什么的?天知道有没有便衣和警察的勾子?警察常让刚分来的实习民警化妆成学生钓鱼,这也是钓鱼执法的一种。但不钓鱼行吗?什么都要有证据,要当场人赃俱获,要人证物证齐全。否则你就是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只能干瞪眼。你注意到没有,他都是挑人做生意的。你这样的,一看就知道已经退休了,就算是前警察也没啥。你看他敢来找我吗?你能断定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看不出你是干什么的。”白发老者笑笑。

“就是罗。”

正说着呢,又一个男子冲到排在我前面的那位身穿白T恤的年轻人身边,和他商量,是否能允许他插个队。

白T恤冷冷地说:“你问我后面的人答应不答应。”

男子转问我,我回答:“遵守公共秩序是每一个公民最起码的社会义务。”

“可我很忙,我要赶时间呀。”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忙,都要赶时间。”

男子不说话了,转而向排在我后面的女子攻关。还是女人心软,磨叽了半天,女人终于答应了,男子一声不吭,默默地插在她前面,排在我身后。我身后的人们并没有抗议,我也就不再说话了。

片刻,忽闻一股香气扑鼻。转头一看,一位身着黄色半透明连衣裙的妙龄美女飘然来到我身边,轻舒玉臂,青葱玉指轻轻扯扯排在我身前那位白T恤的衣角。丹唇未启,便巧笑盈盈,一口贝齿那个晶莹整齐哟,就甭提了。但见这位佳人轻启朱唇,如乳燕初啼,似银珠落玉盘:“好哥哥,帮我改签一下吧,人好多好多哟,队好难排哟。”哎哟,那个嗲劲呀,就甭提了。

俺估摸着白T恤已经被麻酥了,因为他一改刚才的态度,笑得那个媚呀,而且还用一种特温柔、特温顺的声调满口应承:“嘿嘿,没问题,小事一桩,愿意效劳。”

我不合时宜地开腔了:“是哟,佳人出于年少。就算滴不到,闻闻鳖臊味也好呀。”

任我骂得难听,美女和白T恤皆装作没听见。

白T恤愈发温柔了:“美女,想改签几点钟的车呀?”

美女答道:“改签9点45的那趟KXXXX次。”

我的天呀,现在才刚过7点,有两个半钟头都够排几回队了。都说强鼓不用重锤,我把话都说到这么难听的份上了都没效果。哎,没得治了,我还是闭嘴认栽吧。

队伍一点一点地往前挪,越往前挪,我发现直接到窗口插队的人越多。而且许多人是直接从旁边22号退票窗口退出来,直接扑到了改签窗口。

排队的人们不时地怒喝。可插队的人们却依旧无动于衷。而且许多人一看行头打扮,分明就是所谓的天之饺子——在校的大学生们。

插队的人们咬定青山不放松,坚决霸住窗口不退缩。改签窗口的大姐烦不胜烦,拒绝为他们改签。

这时一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低下头,冲着窗口吼:“给我改签。”

大姐回答:“到后面排队,别插队。”

“我刚才已经在隔壁窗口排过了。”

“到这里要重新排过。”

“我晚了点误了车,那你们铁路凭啥还把票给我打印出来?”

“不打印出来怎么给你改签?”

“那你现在就给我改签呀。”

“你得排队。”

“那我又要误点了。”

你说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我听不下去,便扯起嗓子开骂了:“你误不误点是你自己的事。在公共场合,你凭啥不遵守公共秩序?凭啥要求别人无条件优先满足你的要求?你们这帮学生,平日里最会满嘴仁义道德,一轮到自己,就无所不用,当真是无赖无耻之极。这些都是你们老师教你的?还是你师娘教的?现在就这个德性,将来踏入社会里还得了?如果现在一切都宠着你们,顺着你们,让你们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应该的,其实是害了你们,将来到社会上会吃大亏的。哼哼,有些傻鳖用姿色去花贱骨头,也只能得意一时。等到年老色衰的那天,就会爬得高,摔得重,有得难受呢。”

一如既往,对方不回嘴,但依旧死赖在窗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面对窗口拥挤的人群,窗口大姐也终究无力回天。反正说也说了,劝也劝了,总不能停下来拒办业务吧?从窗口递进票的手有好几双,也懒得分清谁是谁的,只得一一接过办理。

终于轮到了白T恤,此人改签完自己的票,便又将美女的票递了进去,一边还问美女想改签的时间和车次。美女说一句,他依葫芦画瓢朝窗口里面重复一句。

这时,一位急欲插队的中年妇女一听到美女想改签的车次,立刻兴奋地把手里的票往白T恤手里递:“哦,一个车次的,一块改签一下吧。”

连个称呼都没有,口气还是命令式的,半点求人帮忙的客气都没有,加之是位身材臃肿的中年大妈,白T恤不出意外地、理所应当地没搭理她。

白T恤前脚刚离开,我立即贴上了窗口。刚掏出工作证,还没等我递进去,旁边冲过来一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小伙子,一边抢先递进去一本工作证,一边直冲我抱歉:“实在不好意思,哥哥你帮个忙。设备有故障,工区的人一时搞不定,领导临时让我去抢修,还有8分钟动车就要开了。帮帮忙啊,多谢多谢。”

我一时傻眼了,我们自己职工都这样,还怎么去要求旅客遵守秩序呢?可一听他要签的车次,的确是开车在即。若真是要去支援工区,那自然是越快越好,不好耽误。可是,我怎么能判断他说的全是真话呢?所以我一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在心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这时,售票大姐回话:“马上要开车了,没座位,只能给你签个无座。”

“无座就无座,无所谓。”

这时,我终于开口了:“既然无座,那还签他干什么?直接上车呀。”

“不行呀,查得紧,上面三令五申。”

“中国的事情,如果所有的规定都能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的话,共产主义早实现了。”

“一抓到就扣两百块,哪敢冒险?”

。。。。。。

我签完票,身体刚往左一转,还没离开呢,旁边的中年妇女就使劲往窗口挤。我故意将双臂一张,拦住她,一边用身体往外拱她,一边瞪着眼睛大吼:“让我出去!”

趁我冲出去的机会,我身后那位立即挤到了窗口,没让中年大妈得逞。

我一边往售票厅外面走,一边低头看表。好家伙,整整排了半小时的队。一抬头,看到一位警察正板着脸将黑汉子往售票厅外赶。黑汗子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嘴里嘟嘟囔囔:“朱稀里哟,饿又毛朱稀里。”

售票厅外停着一辆电动的警用巡逻车,几个警察围着车边。其中一位一瞧黑汉子那样,厉声喝道:“XXX,骨头又作酥了是啵?老子当班嫩给老子死远点,滚!”

黑汉子再不敢磨叽,乖乖地迅速消失在南来北往的人流中。

2013年6月11日

通宝推:马尔他之鹰,明月照九州,舒拔,野博,让领导先走,dfindy,wxmang的书童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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