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到了六世纪晚期穆罕默德出生在麦加的时候,阿拉伯半岛上共有三种宗教信仰相互抗衡。上个世纪当中,犹太教与基督教(正如前文所见,其自身也陷入了严重分裂)已经不死不休地缠斗成了一团。而且双方都厌恶传统宗教崇拜。当地传统宗教的变体很多,麦加则是其在中东地区的古老朝圣中心之一。麦加城里有一座名为天房(Kaaba)的圣祠,其中装有一块黑色的圣石。几百年来天房的重要性仅仅局限于周边地区,根本无法与风光无限的耶路撒冷犹太圣殿相提并论。后来的基督徒们通过纪念耶稣受刑复活的朝圣活动很好地继承发扬了犹太人曾经的崇拜,不过圣殿的原址却沦为了废墟。然后到了五世纪,麦加的一户望族开始积极推动这座当地圣祠的地位,并且使其踏上了声名显赫发荣生长的道路。出生于570年左右的商人穆罕默德就是这个家族的骄傲后裔。*1*
阿拉伯社会很清楚马里卜大坝溃坝造成的生态灾难。阿拉伯半岛西南地区的旅行者们亲眼见证了这个社会在享受了几百年的富庶荣光之后如何陷入了无力自救的垂死境地。宗教冲突,麦加人对于先祖的骄傲,耶路撒冷圣殿的荒废冷落,神对于其子民的审判与权柄——一切因素都已经齐备,就等着一个心思细密满腹诗情的天才在深思熟虑之后将其雕琢成一条单一信息。了解这段历史背景有助于理解穆罕默德的伊斯兰主张(“伊斯兰”一词意为“臣服”)的效力与特点,但却无助于我们了解他的为人或者开悟,就好比历史学家无法对于基督耶稣的复活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一样。西方基督教文化需要对基督教的核心文档进行耐心细致,同样,伊斯兰学者们也需要取得类似的成果来更清晰地描绘那个创造了古兰经的社会与思想世界。*2*
直到610年穆罕默德临近中年时才开始领受神的启示言语。他会按照惯例远离麦加城,进入一个山洞里进行例行冥想,借此远离俗事纷扰。随着启示的进行,他会向逐渐增长的信徒团体们口述自己听到的言词。多年历练之后,他与他的追随者们(穆斯林)终于等到了时来运转的那一天。一开始这群人饱受压迫与排挤,境遇困窘不堪,只得于622年从麦加撤退到叶斯里卜(即麦地那),这一事件的发生时间也成了伊斯兰教历(Hijra)的纪年基础。在穆罕默德的有生之年——一般认为他死于632年——麦加的穆斯林已经发展成了一个胜利且自信的群体,现在他们需要为自己的生活制定一套管理规章。在接下来的一个半世纪期间,正反两面的经验都在一部固定的书面文本当中得到了体现——尽管这套文本以书面形式存在,但是却被称作“宣读之物”(Quran)。与福音书、使徒行传以及使徒书当中记录的基督追随者们类似的命途变迁正相反,从一开始穆斯林的存续就部分依赖于武装力量的支持,这段经历也是上个世纪震撼阿拉伯半岛的冲突的另一个阶段。之后伊斯兰教非比寻常的扩张也与军事征服密不可分。在麦加遭遇第一次大动荡之后大约过了五十年,二性论宗主教和纳尼肖一世(Henanisho I)曾经向伊斯兰哈里发(哈里发即以默罕默德继承人自居的统治者)阿卜杜勒.麦利克斗胆指出了这一点。哈里发请他表达一下自己对于伊斯兰教的看法,和纳尼肖回答道:“这是由刀剑所立的权柄,并非如同基督教或者摩西律法那样是由神迹所坚定的信仰。”*3*
这是以偏概全的说法。事实上强迫皈依根本不是早期伊斯兰教的规矩,甚至就在其借助军事活动进行扩张时也一样。穆罕默德成就的核心是珍藏其启示理念的优美诗歌。穆斯林们往往会将古兰经的力量归结于阿拉伯语的优美绝伦,这种美感很难通过翻译尤其是英语翻译进行传达。因此皈依伊斯兰教可以成为直抵人心的审美体验,而基督徒们则很少这样形容自己的皈依,基督徒的皈依往往是审美体验的源头而非结果。或许正因为如此,伊斯兰教从一开始就反对以图象方式来进一步表现神,因为神圣之美已经通过古兰经的辞藻得到了充分体现。人们常说古兰经在伊斯兰教当中的作用相当于道成肉身的圣子在基督教中的作用:神的终极启示。不过不管怎么说诗歌究其性质而言更适合传递黄钟大吕式的意义,而散文则难免力有不逮。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古兰经的终极性的声明总会遭到文本多重含义可能性的缓和与限制。就像圣典领域的前辈一样,古兰经也成了繁复再诠释与深思熟虑的题材——而且还更有过之,因为在大多数伊斯兰社会形态当中都没有发展出与基督教相对应的神职人员等级体系,因此也就没人站出来主张单一的经文含义。
古兰经非常关注犹太教与基督教,对于这两大一神教穆罕默德从小就有所了解。他主张通过麦加神龛崇拜的关注核心“真主”(al-ilah,后来经缩写就成了“安拉”)实现新的宗教联合。但是除此之外穆罕默德对于阿拉伯地区的传统崇拜嗤之以鼻,而且他也很清楚此前还有其他谈到唯一神的圣典存在,即摩西五经与新约。他对于这些书籍的关注以及针对书中内容与盲信读者的尖刻抨击在古兰经的最初几个章节中尤其明显。在目前的章节编排当中,古兰经开篇首先按照阿拉伯地区的传统将一切赞颂归于了至仁至慈的神,之后就过渡到了名为“黄牛”的长篇章节,用这个名字是为了指代摩西(穆萨)与以色列之子们出埃及的故事。耶稣之母玛利亚(麦尔彦)的名字在古兰经当中的出现次数几乎比新约当中多出一倍,还有一整个章节专门以她的名字命名。相比之下,古兰经还保持着一项一经注意难免令人震惊的缄默:大数的保罗完全没有得到提及。这种指名道姓与缄口不语的方式恰似很久以前以便尼派基督徒的强调重点,细细想来颇有趣味。
穆罕默德所宣扬的根本不是什么新信息。他声称伊斯兰教是过去几百年里逐渐晦暗不明的原本真理。二世纪的基督教辩护士们也就他们的信息与犹太教的关系发表过类似的主张。穆罕默德提出的唯一性主旨与卡尔西顿会议也未能弥合的基督本质之争形成了鲜明反差。古兰经中有一段饱受研讨且未有定论的文字,其中真主向基督徒们告诫道“故你们当确信真主和他的众使者,你们不要说三位……真主是独一的主宰,他绝无子嗣。”*4* 实际上今天的穆斯林有很多做法都类似于七世纪的基督徒,很可能是当年穆罕默德观察了基督教活动之后借用而来的:例如伊斯兰教的斋月(Ramadan)就很类似早期基督教的四旬斋,穆斯林的标志性俯卧祈祷姿势当时在中东地区的基督徒当中也很普及,直到今天一部分当地的传统基督教群体当中依旧沿袭着这种做法。今天在清真寺里遍地可见的祈祷垫子在伊斯兰教出现之前就得到了基督教修士的广泛应用,分布范围从叙利亚与诺森比亚一直延伸到爱尔兰。早在《林迪斯法恩福音书》(Lindisfarne Gospel)这样的早期西方教会重要手稿当中就提到过此类织物,并用整页篇幅描绘了精美繁复线条交织的几何造型装饰图案。正如前文所说,叙利亚基督教的柱居苦修士可能成为了宣礼塔的灵感来源。四世纪到七世纪之间的基督教出产了大量圣徒,其中很多都被伊斯兰教直接借用了过去,至今依然是伊斯兰崇拜的关注重点。而在接下来的千百年里,大多数情况下伊斯兰教在颂扬新的圣人时也会采取类似的节庆与朝圣形式。*6*
只要浏览一下古兰经就会发现,穆罕默德与犹太教的关系远比他与基督教的关系更为纠结,或许这是因为他与犹太教走得更近。穆罕默德很可能将自己的形象与自己的宿命诠释成了希伯来先知世袭传承的最后一人,而他起初的使命则是重建以耶路撒冷圣殿——此时已经遭到了基督徒的荒废——为中心的一神教。起初穆罕默德教导自己的追随者要面向耶路撒冷进行祈祷,直到后来他与麦地那的犹太人群体之间闹出了不可开交的分歧,之后才命令自己的最随着改变祈祷方向。从那以后犹太人与穆罕默德追随者进行联合的可能性就破灭了,而穆斯林们也形成了自己的单一民族(ummah)。*8* 在接下来到了历次伊斯兰教分裂当中,包括在逊尼派与什叶派分道扬镳的过程当中,统一民族的概念都一直延续了下来。不过与这个概念平行的还有各种有经之人的概念。有经之人不同于此前与麦加真主崇拜相竞争的阿拉伯世界传统崇拜的信徒,尽管他们对于神之真理的理解各有瑕疵,但都是正解。因此他们获准继续存在下去。“信道者(穆斯林),犹太教徒,基督教徒,拜星教徒(阿拉伯地区的一种一神教),凡信真主和末日并且行善的,将来在主那里必得享受自己的报酬。”*9*
穆罕默德死后几十年内,穆斯林们将会开展一系列惊人的军事征服,这番话对于未来也有了极其重大的意义。穆罕默德本人并没有预见到这一变数,也没有提前做准备,尽管他本人的职业生涯充满了各种冲突,在传道期间遭遇暴力事件时他也远比耶稣更乐于动手参战。此时穆斯林已经占据了大部分过去六个世纪里皈依了基督教的世界,包括最早期的基督教历史中心,并且一直占据至今。到头来这一举动使得基督教将重心决定性地移向了西方。拜占庭帝国与萨珊帝国在六世纪晚期爆发的一系列战争以及身陷战乱的帝国沿边境摧毁众多基督教缓冲国的短视之举为穆斯林军队提供了完美的可乘之机,他们首先向北冲出阿拉伯半岛,然后东西双向攻入了拜占庭与萨珊境内。基督教的内部分裂降低了进军任务的难度。许多一性论或二性论基督徒对于奉行卡尔西顿会议结果的君士坦丁堡统治者无甚好感,同样,也有许多基督徒不支持信奉琐罗亚斯德教的萨珊人,当新的主人到来时根本不加抵抗。比方说在埃及,穆斯林大军一到,希腊语文件立刻就在当地基督教团体的生活中消失了。今人对于埃及最重要的国际性基督教圣祠之一阿布米纳的圣米纳斯圣祠遗址进行了挖掘,挖掘工作中找到的最后一份希腊语文件是刻在陶罐上的买酒收据,时间正好是穆斯林入侵埃及的671年。从此之后科普特教会就彻底把持了圣祠。*10*
穆斯林征服者们并没有花费多大气力向自己的新臣民们解释自己的信仰或设法令他们皈依。基督徒们一开始可能会将这些新来者当做阿里乌斯派的某个世俗化分支,而二性论者们则赞成地注意到这些人尊奉童贞玛利亚但同时又绝不容忍对她的崇拜。因此穆斯林军队的突然降临的确算得上一场灾难,但是就目前来说还可以忍耐一下。假如这一变故能够带来比起赫拉克里皇帝的征讨攻伐更加太平的光景,那就更好说了。结果就是历史上最迅速的权力易手过程之一。*11* 在634年到637年之间,三场大战彻底打残了拜占庭与萨珊的军队。638年2月赫拉克里意气风发地将真十字架送还耶路撒冷之后仅仅过了八年,这座城市就在一年围困之后落到了穆斯林军队的手中。不过话说回来这座城市此时也已经不复往昔了,二十五年之前萨珊国王霍思劳二世刚刚在此地大肆蹂躏了一番。耶路撒冷的麦尔基派或者卡尔西顿派宗主教索弗洛尼奥斯坚持以个人身份向哈里发欧麦尔投降献城。
欧麦尔进城时刻意穿了一身素袍并且以骆驼为坐骑,以示谦卑。他对新近归降的耶路撒冷民众也采取了小心翼翼的克制态度。他知道这样做成全了先知的企图,因为征服耶路撒冷绝非无足轻重的军事胜利。欧麦尔在空旷的圣殿原址修建了一座清真寺,借以彰显伊斯兰教的胜利。这样一来哈里发实现了很久以前叛教者朱利安的计划:重振这座长期以来惨遭亵渎、被基督徒刻意唾弃且深切影响了穆罕默德的圣地,恢复其原本的荣光。七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阿卜杜勒.麦利克用另一座穹顶建筑超越了欧麦尔最初取得的成就。这座建筑物今天一般被人称作欧麦尔清真寺——这个名字犯下了双重错误,因为它既不是清真寺也不是由欧麦尔建造的。这个圆顶清真寺或者说“岩石穹顶”一开始的功用似乎是通过在气势上压倒一切基督教建筑来标志穆罕默德启示压倒基督教的胜利——哈里发一定知道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鼎鼎大名,因为这座教堂此时已经建成一个半世纪了。圆顶清真寺中保存着最早日期可考的古兰经文本,包括对于三位一体理论的著名驳斥,此外这段文本也是“穆斯林”一词的最早出处。尽管圆顶清真寺逆转了基督徒对于耶路撒冷圣殿的虐待,但是建筑本身很可能还是由基督教工匠修建的,建筑形制也脱胎于拜占庭。
这一点也是很合逻辑的。圆顶清真寺宣告了一个新兴帝国的到来,这个帝国将会取代苟延残喘的基督教拜占庭帝国。势不可挡的征服计划如今将君士坦丁堡当成了下一个目标,一个伊斯兰教暂时还难以达成的终极目标。在历时五年的反复攻击之后,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四世终于在678年打退了围城的军队,但是其他几路伊斯兰大军已经逼近了北非海岸。他们先征服了亚历山德拉与埃及全境,之后又通过半个世纪的征战推进到了直布罗陀海峡并占领了整个伊比利亚半岛。伊斯兰军队一直向北进军,直到732或者733年才在法国中部的普瓦提埃附近遭到遏制。基督徒们在君士坦丁堡与法国中部的两场胜利保住了基督教保持主导地位的欧洲,因此基督教世界的活力、自由发展与变革的中心决定性地发生了自东向西的偏移。相比之下,751年伊斯兰军队在今天吉尔吉斯斯坦大败中国军队的战绩则打开了伊斯兰教进入中亚的门户并最终毁灭了东方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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