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赫克托耳读《金瓶梅》 1 人口买卖 -- 赫克托尔

说《金瓶梅》中的缠足前，先说两条线，一条是心理线，一条是艺术欣赏线。我研究过一段时间心理，结论是还不如不研究，因为研究心理之后，我发现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多少都有些精神病。有一种精神病叫癖，其一是恋物癖，简单的说就是对某种东西有着异乎寻常的爱好。按这种理论，世界上的精神病就太多了。

恋物癖中，就包括恋足癖。我是男人，就以男人为例，同样是欣赏女人，有些男人最关注脸，有人关注胸、腿、手、脚等等，恋足癖就是喜欢脚。恋足癖是如何形成的，我没研究过。中国人对女人脚的关注可久了，最早的恋足癖者，可能是西汉成帝刘骜。据《赵飞燕外传》记载，汉成帝早年阳痿，但他每次摸到美女赵合德的脚，【不胜至欲，辄暴起】。又如大才子陈思王曹植的代表作《洛神赋》，有一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凌波微步，很容易理解，就是洛神在水上走，《天龙八部》里段誉会同名轻功。【罗袜生尘】有些别扭，洛神在水上行走，哪来的生尘？常见的解释为，洛神行走水上，形成一圈圈的涟漪，好像陆上走路形成尘土，或者水上的雾气如同扬起的灰尘。无论哪种解释，我都以为不通，其实通不通不重要，重要有2点，一是曹植喜欢看洛神的脚，二是从曹植的行文来看，洛神没穿鞋，穿着袜子走路，因此《洛神赋》是我所见到的中国最早的宣传丝袜诱惑的文章，也许有更早的，欢迎大家补充。

再说审美线。著名收藏家马未都在《百家讲坛》中，提出一套审美理论，他说审美分为4个层次。第1层，也是最底层是艳俗。张艺谋拍摄的《英雄》、冯小刚拍摄的《夜宴》、农村的大花布床单、流行歌曲，都是艳俗，它简单明晰，具有最广大的群众基础，是审美的第一个层次。我认为还有更艳俗露骨的，陕北民歌有一句：【白花花的大腿，水淋淋的逼，这么好的地方留就不住你】。

第2层次是含蓄，唐诗宋词最明了。李白的《送友人》：“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说得很简单：彼此一分手，我就坐着船走了。听起来没什么，但从诗歌的角度上讲，这是一副著名的流水对。上一句与下一句对仗工整，意思前后相接，这就叫做流水对。它的美很含蓄，是审美的第二个层次。太祖在接见外国友人的时候，引用了一段元曲，说给对方听，也很含蓄，把翻译累坏了，外国友人还没听懂：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第3层更高了，叫矫情，俗名嚼轻。比如典型的毕加索画作，有时很难看懂。据说英国女王都说：“我实在看不出来，他画的人的脸到底冲哪边？”又如法国电影，可能故意让人看不懂。正因为如此，有人却一定要看，装模做养的看，其实是给别人看的，证明我能看懂，你却不懂，我比你高雅。有矫情的受众，就不缺这种矫情的作品，如央视大裤衩。我认为最矫情的建筑，是合肥国际科技创新展馆。有位网友的点评极为精彩：【第一眼看去，以为鸟巢塌了】。

第4层叫病态。马未都举了几个病态美的例子，包括缠足，缠足后面说，先说说其他几个：金鱼、哈巴狗。哈巴狗是清宫御用狗，不许带出宫，造成近亲繁殖。哈巴狗眼距很大、牙齿稀疏。狗是否聪明有个简易判断标准，看鼻吻的长度，越长则嗅觉越灵敏、脑子越聪明，哈巴狗几乎没有鼻吻，典型的先天愚型。哈巴狗最大的问题是腰间盘松，长着长着会突然腰椎断裂，造成瘫痪，大小便失禁。

金鱼是中国特产，祖先是鲫鱼，很灵活的鱼类。金鱼长得千奇百怪，越臃肿、越畸形越值钱。大家中学应该学过龚自珍的《病梅馆记》，龚自珍感慨说，世上有些人有病，不好好欣赏健康梅花，非要看七扭八歪的，于是种梅花的人将梅树搞畸形，【江浙之梅皆病】，都是文人们闹腾出来的，【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人类为了欣赏病态美，会摧残动植物，也会自残，最神奇的是缅甸某地，女人以脖子长为美。心理线与审美线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中国的国粹—缠足。

孔子曰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因此，儒家的信徒不能剃须剃发，胡子头发留着。但这只是理论上的，对摧残女性的脚就是个反例。缠足的起源，会追溯到两个人，一个在南北朝，南齐皇帝东昏侯萧宝卷的宠妃潘玉儿，营妓出身，缠足令脚丫子变形纤小。由于立足不稳，走路摇摇摆摆，飘若神仙。东昏侯大喜，用黄金铸成金莲花，让她在上面走，还夸奖说【此步步生莲华（花）也】。步步生莲与佛教有关，佛教最欣赏莲花。

另一个缠足名人，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爱妾窅(yao3)娘。李煜让她缠足，让脚纤小曲下，在空间有限的金莲花上跳舞。清末有部短篇小说集《淞隐漫录》，也叫《后聊斋志异》，其中有一篇《窅娘再世》。有窅娘的带头，宋朝和之后，缠足逐渐成风。到了明朝，缠足已经成了良家妇女的必修课之一。

《金瓶梅》中，与缠足有关的情节很多。首先是男人对女人小脚的欣赏，成为社会风气。第19回，西门庆的相好李瓶儿嫁给西门庆的竞争对手—蒋竹山医生，西门庆恨恨不平，与潘金莲评论此事。潘金莲说，我见过蒋竹山，他给我看病，老老实实的，低着头，很规矩的。西门庆说拉倒吧：“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着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潘金莲答：“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我不信，他一个文墨人儿，也干这个营生？”可见，看女人的脚，是当时男人的一大爱好。

再如潘金莲，嫁给武大郎之后，不甘心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具有浓厚的性挑逗意味。西门庆和潘金莲勾搭了几天，王婆建议他试探一下，西门庆故意把筷子掉在地上，弯腰去捡，顺势捏潘的脚，潘也明白了，没有拒绝，于是他俩就上床了。

除了这些勾勾搭搭，在日常交往方面，女人的脚有多大，是衡量她身价的重要标准。媒婆向西门庆推荐，寡妇孟玉楼要嫁人，很有钱，西门庆就去相亲了。西门庆、孟玉楼都觉得对方挺好，媒婆找了个机会，撩起孟玉楼的裙子。【薛嫂见妇人(孟玉楼)立起身，就趁空儿轻轻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正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叉、尖尖趫(qiáo)趫金莲脚来，穿着双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低鞋儿。西门庆看了，满心欢喜。】从这次相亲的经过来看，看脚丫子是相亲的最后环节，西门庆看了长相、身段、对方家庭状况，最后才看脚。还能看出，正经女人平时不露脚，要用裙子盖起来。潘金莲故意露出脚，是招蜂引蝶的荡妇行为。

除了良家妇女，妓女也缠足。《金瓶梅》中戏份最多的妓女是李桂姐，她就缠足，还会蹴鞠，就是踢足球。小脚踢足球，想来难度很高。成书比《金瓶梅》更晚的《三言二拍》中，《卖油郎独占花魁》的花魁娘子王美儿，也是个缠足美女，一个恶少【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

妓院缠足的风格和良家缠足还不一样。58回，包括郑爱月在内的几个妓女来到西门家，与潘金莲等人聊天。【潘金莲且揭起他(郑爱月)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每这里边的样子，只是恁直尖了，不象俺外边的样子趫。俺外边尖底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里边】明清小说中的专有名词，泛指妓院或国营妓院，有自己的行规和特点。

缠足要趁早，通常在10岁左右。《金瓶梅》中，对从小缠足的人，笔墨最多的分别是潘金莲、庞春梅。根据书中几处对潘金莲的零散记述，能组装出她的童年经历。潘金莲7岁死了爹—潘裁缝，由她妈潘姥姥又带了2 岁，9 岁到招宣府。潘姥姥后来说：【(潘金莲)从七岁(1094年)没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从小儿交你做针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替你怎么缠手缠脚儿的，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得这步田地？】第1回的旁白说：【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两处记载对潘金莲缠足时间的说法有所不同，前者似乎说潘金莲在7岁父亲死后缠足，后者似乎是潘裁缝死前就缠了，无论哪种都支持潘金莲9 岁之前缠足。

金瓶梅是三个女人：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庞春梅的名气最小，我也不打算讲关于她的更多情节，只说跟缠足有关的。庞春梅自幼父母双亡 ，第29回，有个道士给西门家人算命，其实是交代大家之前之后的经历，类似《红楼梦》中的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算到庞春梅，道士说她【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其实是补叙春梅的童年，她周岁前就成了孤儿。

春梅的生年不确定，书中至少有2处互相矛盾的记述。一处是西门庆死后，她被卖到周守备家，遇到了当年的老情人陈敬济，她俩对口供，准备骗周守备。老情人说我属马，春梅说我比你大一岁。则春梅属蛇，再核对年份，春梅生于 1101 年。第100回说，春梅死在靖康2年(1127)，亡年29岁，按 28 周岁算，她生于 1099年，两处说法相差2岁。1112年，春梅被卖入西门家，伺候主母吴月娘。1113年，潘金莲嫁入西门家，西门庆给她 2 个丫头伺候，春梅、【上灶丫头】秋菊。

潘金莲喜欢春梅，讨厌秋菊。【潘金莲自此一力抬举他(春梅)起来，不令他上锅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缠得两只脚小小的。原来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他。秋菊为人浊蠢，不谙事体，妇人常常打的是他。】

算春梅的生年，讲述她的简历，是为了算她何时开始缠足。春梅按1101年出生算，1113年，即12周岁开始缠足，之前似乎没有缠足，要干粗活，【上锅抹灶】。之后不干了，潘金莲让他干细活，给她缠足。秋菊十分粗蠢，继续干粗活，负责【上灶】。就是说，不是每个丫头都缠足的，只有得到主子垂青的才行，是一种政治待遇。

潘在 7--9 岁就缠足，按 8 岁算，比春梅早 4 年。后来潘和西门庆的情人宋惠莲发生冲突，从后花园捡来宋惠莲的一只绣鞋，长只有 3 寸。潘金莲气坏了，【分咐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秋菊没有缠足，天足，三寸只是她脚趾的长度，虽然夸张了点。春梅缠足晚，肯定也穿不进去。

具体怎么缠，不是我要讨论的，只说一种东西—脚带，俗称裹脚布。太祖批评党八股，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裹脚布肯定很长，而且很结实，缠起来颇为麻烦。由于脚的私密，缠脚带也是高度隐私，必须躲起来缠，不能给外人看，即使是房里的丫头，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看的。

春梅在秋菊面前很有优势，一副主子摸样。春梅有次骂秋菊：“我替娘后边卷裹脚去来，一些儿没在跟前，你就弄下硶儿了。”【后边】应该是卧室，不许秋菊看。

裹脚布很结实，书中说到两种特殊用途：

1 上吊。李瓶儿用裹脚布上吊未遂，西门庆的情人宋惠莲用它上吊，成功，死了。

2 捆绑。西门庆用潘金莲的裹脚布，将她的两条腿绑起来分开，往中间投掷李子。

从其他小说的记载看，裹脚布很便宜。《三言 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老鸨子说，绝大多数妓女不懂得积蓄，【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

缠足缠的好的话，脚很小，再小也不会比脚脖子细，于是整个腿脚很像蹄子。《红楼梦》中，丫头小姐们经常互相称为小蹄子，从上下文看，是爱称，不是骂人。如果叫【骚蹄子】，很可能是骂人。《金瓶梅》中没有小蹄子一词，类似的词汇有2个，都是骂人话。86回，王婆骂潘金莲为【浪蹄子淫妇】，28回，潘金莲称情敌宋惠莲的鞋为【臭蹄子】。

如果不幸缠变形了，也搬不过来了，学名【歪剌骨】，说某某人是歪剌骨，是骂人话。24回，大老婆吴月娘骂人：“这歪剌骨待死！越发顿恁样茶上去了。”43回，西门庆说潘金莲歪剌骨，潘一直以自己的小脚为最大资本，不肯让步，【道：“你怎的叫我是崴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崴剌骨？”】

最后说如何玩赏小脚。西门庆喜欢玩小脚，他和潘金莲、小脚女人宋慧莲都玩过。06回，西门庆与潘通奸成功，进一步玩浪漫。【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妇人道：“奴家好小脚儿，你休要笑话。”】

宋慧莲是仆人的老婆，被西门庆勾搭上手，她的脚比潘金莲更小，西门庆摘下她的一只鞋，收藏起来。后来被潘发现，大怒说：【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稀罕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

这种玩法，类似当摆件。估摸着，西门庆时不时会把宋的鞋拿出来玩赏一番，闻一闻。据说山口百惠最红的时候，每次外出访客，鞋在门外放着，都会被粉丝偷走。粉丝们对山口的鞋，估计也是这种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