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赫克托耳读《金瓶梅》 1 人口买卖 -- 赫克托尔

作为一部百科全书，《金瓶梅》提及多起民事、刑事案件。特别是西门庆做了提刑千户之后，涉及的案件更多。其中名气最大的是前面的潘、王、西门联合杀武大案，后面的武松杀嫂案，这两起案件大家都很熟悉，相关情节与《水浒传》的差异不大，只不过武松杀嫂后武松的结局不同，《水浒传》中武松主动投案服刑，《金瓶梅》中武松翻越城墙投奔梁山落草为寇。

除了上述两起与武大郎有关的案子，全书最重要的案子是苗青杀人案，本文以此案为中心展开，看看当时的民风、官制等时代背景。此案的原委并不复杂，第47回一开始，作者笔锋一转，说到政和6年秋末，大约农历9月份，扬州广陵城内有位财主苗员外，名叫苗天秀，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幼女和常年卧病在床的妻子。苗天秀那是相当的有钱，花300两白银买个妓女刁七儿做妾，宠爱无比。本系列第一章《人口买卖》说全书身价最高的是一个妓女，高达300两，就是刁七儿。某日，苗天秀偶然看到家奴苗青与爱妾刁七儿在后花园【亭侧私语】，勃然大怒，不由分说，暴打苗青一顿，威胁将苗青赶出家门，苗青的人缘显然不错，街坊邻居纷纷劝解，这事暂时压了下去。又过了些日子，苗天秀的表兄，举人出身在京城开封府做通判的黄美，请苗天秀进京游玩，顺便看看能否谋个功名，苗天秀欣然同意，启程上路。行前，苗天秀的妻子企图劝阻：【此去京都甚远，况你家私沉重，抛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苗天秀不听，说了一番大道理：【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桑弧蓬矢，不能邀游天下，观国之光，徒老死牖下，无益矣。】

这段话文绉绉的，前半截来自《礼记 内则》：“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礼记 射义》云：“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 古时男子出生，家人以桑木作弓，蓬草为矢，射天地四方，简称【桑弧蓬矢】，象征男儿应有志于四方，后用作勉励人应有大志之辞。【观国之光】来自《周易 观》：【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原意是观察国情，引申为才子出仕从政。建安七子中的王粲《七启》：【是以俊义来仕，观国之光，举不遗才，进各异方】。《随园诗话补遗》卷四引 清 郑德基 《赠隐者》诗：“读书岂必皆观国，学佛何须定出家。”十三经之一《仪礼 士丧礼》：“死于适室，幠用敛衾。”大儒郑玄注释：“疾时处北牖(yǒu)下，死而迁之当牖下。”因此“老死牖下”意为终其天年，喻碌碌终生。苗天秀认为，好男儿志在四方，应该积极从政，与保尔-柯察金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应该为碌碌无为而悔恨】，意思差不多。

政和6年(1116)【秋末冬初】，即农历9-10月间，苗天秀沿运河北上，前往开封城，随行的有仆人苗青，一个小童子，下文称之为安童，一行3人。随行的还有一船货物，准备沿途贩卖。可见，苗天秀的主业是商人，出门求官不忘做生意。纵观《金瓶梅》全书，各色人物最优先考虑的前途是做官，其次是经商。除了苗天秀，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在西门庆死后到浙江严州府(现属杭州)敲诈西门庆的三姨太孟玉楼，途中依然没闲着，在湖州用大约900两银子【贩了半船丝绵绸绢】，准备找机会卖掉，再挣一笔。

还是这个陈敬济，冒充守备周秀的续弦妻子庞春梅的弟弟投亲，周守备不明真相，对这个冒牌小舅子相当照顾，恰好朝廷让周守备出兵围剿宋江，于是周守备主动向庞春梅提出，【我带他(陈敬济)个名字在军门，若早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职，于你面上，也有光辉】，庞春梅自然满口同意。剿灭宋江回来，朝廷大喜，参战人员各有封赏，陈敬济【升为参谋之职，月给米二石，冠带荣身】，小官虽然芝麻大，毕竟得了【前程】，进了官场，但是显然周守备、庞春梅、陈敬济都没打算继续在官场深造，又是周守备主动提出：【朝廷旨意下来，不日我(周守备)往济南府到任。你(庞春梅)在家看家，打点些本钱，教他(陈敬济)搭个主管，做些大小买卖。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帐目一遭，转得些利钱来，也勾他搅计。】苗天秀、陈敬济的经商行为都是顺路，不放过任何经商赚钱的机会，结合周守备对陈敬济这个假冒小舅子的安排，都能看出明末经商风气之浓厚。随着商品经济的高度发达，官民大多重商轻农。

继续说苗天秀、苗青、安童一行，于10月份初行船到清河县附近，大致在出发地扬州、目的地开封之间，苗青想起当初无故挨揍的事，企图勾结船上的2个艄公【将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内，尽分其财物。我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打定主意，与2个艄公陈三、翁八商量：【我家主(苗天秀)皮箱中还有一千两金银，二千两缎匹，衣服之类极广。汝二人若能谋之，愿将此物均分。】想来苗青和2个艄公走了一路，大家应该混熟了，但是一张嘴就商量这么大的事，依然很有风险，看到这，笔者以为2个艄公会有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没想到他俩颇有古代大臣名将的【从容】之风，【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

到了夜间，苗青高喊有贼，苗天秀迷迷糊糊的出舱巡视，被陈三一刀斩于水中，安童刚要跑，被翁八一闷棍打落下水，于是船上5人，只剩下3个同谋，合伙瓜分苗青的财产。2个艄公肯定多次干过图财害命之事，从容说道，衣服之类的东西，我们发卖容易引起外人怀疑，你是死者的仆人亲信，你去发卖变现无人怀疑。苗青没有异议，按对方的建议分赃，从后文来看，2个艄公分得价值1000两的全部金银，苗青拿到价值2000两的绸缎布匹衣服。

苗青携带赃物，过了运河上重要的临清【钞关】，缴纳关税，在清河县发卖。从苗天秀、苗青的行程来看，他们走的运河，其实是明朝的京杭大运河，与北宋的运河无关。临清、清河都是京杭大运河上非常重要的商埠，交通便利、商业发达，所以作者将西门庆、武大的所在地，从《水浒》中的阳谷县，特意搬到繁华的清河县，呼应西门庆的商人身份，稍微一改，却是独具匠心。

不提苗青在清河销赃，被打落水的苗天秀毙命，却说安童挨了一闷棍，只是被打晕，接着被运河上的渔翁搭救，捡了一条命，在渔翁家暂住，成了渔民。转过年来，政和7年(1117)正月，安童与渔翁卖鱼，遇到陈三、翁八这俩凶犯买鱼，安童认出他俩，写了状子将陈三、翁八告到巡河守备府。巡河守备是周秀，就是后来庞春梅的老公，现在西门庆还没死，庞春梅还是西门府的丫头。周秀以赃证不足为名，拒绝受理。安童转而到清河县的【山东等处提刑所】，简称【提刑千户】所，向提刑官夏龙溪告状，【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命等事，把状批行了。】

说到这，先把案情放一下，看看巡河守备府与提刑千户所的分工和职能。在明朝的官职系统中，守备是中级武官，位次于游击将军，无品级，无定员，因事增置，统兵戍守。南京的守备最为重要，以公、侯、伯充任；协同守备一人，以侯、伯、都督充任，掌南京防守事务，管理南京地区各卫所。从《金瓶梅》的行文来看，周秀的巡河守备职务，主要负责运河的治安和防务。在明朝，负责运河漕运的最高长官是漕运总督，早期叫漕运总兵，是个纯粹的武职。漕运总督或总兵，除了管理漕运，还有很大兵权，下辖若干兵备道，品级甚高，在清朝是正一品或正二品大员，在明朝也是顶级大员。

周秀职务全称为【左军院佥书守备】(77回)，12回首次出场，政和4年(1114)7月28日，西门庆过28周岁生日，清河县的地方官给西门庆庆生，这时候西门庆还没做官，充其量是个有些官府关系的土财主，能上门给他庆生的官吏，级别高不到哪里去。来宾中做官的有三位，周守备排名第一。结合史实、小说来看，周秀任职的巡河守备府，应该对应明朝漕运总督下属的某处兵备道，级别在正五品、正七品之间，拥有兵权，既是军队，也是警察，17回称巡河守备府为【帅府】。第7回，西门庆迎娶寡妇孟玉楼，西门庆派家里的小厮、伴当，加上【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搬孟玉楼的家当。65回，西门庆操办6姨太李瓶儿的丧事，【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70回，西门庆进京述职，带了很多财物，【问周守备讨了四名巡捕军人，四匹小马，打点驮装轿马，排军抬扛】。

周秀在清河县是最大的官，没有之一，书中提到本地官员，排名一般是【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64回等)，县令李达天肯定低于他们4位，只有内廷体系的2位太监—薛公公、刘公公，地位勉强高于周秀，但内廷与外廷官员不是一个体系，缺乏可比性。

周秀也是清河最有钱的官员之一，政和4年，花子虚与兄弟们打官司分家产，周秀买了花子虚的【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两】。周秀的富有，还表现在建造了一座寺院—永福寺，方丈说【这座寺原是周秀(周守备)老爹盖造】，永福寺是全书的题眼之一，类似《封神演义》中的封神台。西门庆对周秀一直非常恭敬，给守备府来人的赏钱也很多，29回西门庆给了0.5两赏钱。

既然守备府有管理运河沿岸治安的权力，也就有司法权。58回，一个磨镜子的老头说他儿子不孝，【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回二十大棍】。68回，西门庆为了警告妓女李桂姐，抓了几个男女流氓，与此事无关的应伯爵怀疑是西门庆主使，跑来问消息，应伯爵顺口提及守备府的职责，【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本书末段，由于乱民蜂起，朝廷明确指令周守备【保障地方，巡捕盗贼，兼管河道】(94回)，【地方河道，军马钱粮，都在他手里打卯递手本。又河东水西，捉拿强盗贼情】(95)，周秀自称【我钦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盗贼，提督军务，兼管河道】，连巡检司都听命于守备府，周守备正式成为清河县一带第一大员，军、政、司法、河道、财政权力一把抓。

苗青杀人案发生在运河上，正是周秀的司法管辖范围，按理说周秀应该受理。不过这种纯刑事案件的油水太小，或者周秀没看出啥油水可榨取，索性一推三六九，拒绝受理。更重要的是，守备府不是专门的司法机关，运河漕运日常军政事物繁杂，过多介入司法事务，等于抢了县衙、提刑所、巡检司等机关的生意，不如主动推掉。周秀拒绝的借口很充分，【没赃证】。05回，武松到县衙状告西门庆主谋杀害武大郎，知县李达天先说了一番大道理，劝武松撤回诉状，吏典更从技术和操作层面论证，武松告状肯定要输：【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武松虽然愤恨，却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去狮子楼找西门庆决斗。回到苗天秀案，我们读者知道杀人者是苗青、陈三、翁八，可是【尸、伤、病、物、踪】全都没有，尤其是没有尸体和凶器，充其量是苗天秀失踪，只有安童一个人证，红口白牙，如何认定是凶杀？周秀一个武官，有审案的闲工夫，不如干点别的搂钱的买卖，比如纵容流氓出身的虞侯张胜，敲诈勒索运河边洒家店的妓女们。

既然守备府不管，安童找到下一个司法机关提刑千户所继续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