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赫克托耳说西藏 -- 赫克托尔

共:💬191 🌺1693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原创】13. 帕竹崛起

止贡之乱后的30年,西藏没发生啥大事,只有花教的帝师的传承值得一说。前文说过,八思巴的下一代昆氏家族只有2个男丁,2.1、3.1。1274年,3号去世,1号八思巴辞去帝师回藏整顿西藏和萨迦寺事务,弟弟4号继任第2任大元帝师。1279年,4号去世,2.1号答麻八喇饶乞达(1268~87),出任第3任大元帝师。2.1排挤打击堂兄3.1,称他不是昆家人,元世祖将3.1流放到苏州,继而赶到海上的普陀山居住。1287年,年仅20岁的2.1暴死。由于昆氏家族仅剩下戴罪之身的3.1,一时间昆家没有适合做帝师的人选,于是第4、5、6、7任帝师,都是八思巴的徒弟及其后代,不是昆家人。

3.1(1262--1323)是八思巴的侄子,名叫达尼钦布桑布白,达尼钦布是大主子,或主公,主上之意,萨迦昆族子孙掌握政教实权人的称号,或简称达钦,实际就是王者的别名。桑布白,属名后加的敬词。

直到成宗朝,第7任帝师奏请元成宗,承认3.1的昆家后裔身份,迎请3.1回藏,成宗批准。1298年,3.1回到西藏,1304年就任萨迦寺第10任座主,1312年受封为国师,终生没做帝师。为了延续昆家的血脉,元廷让他娶妻生子,于是3.1相继娶了7个妻子,长妻是蒙古公主,生下3.1.1号衮噶罗追坚赞贝桑波 (1299—1327。《元史》说他死于1323),简称衮噶罗朱,《元史》称之为公哥罗古罗思监藏班藏卜。元仁宗延祐2年(1315),出任第8任大元帝师,昆家再度控制了帝师宝座。

3.1.1无子,3.1的其他子孙开创了4大喇章:二妇之子分管拉康喇章;三妇之子为细托喇章;四妇之子为仁钦岗喇章;五妇之子为都却喇章。喇章,原意为喇嘛住处。后来演变为专用以指上层僧侣居住的私庙,或府邸。4大喇章就是3.1分出的4个房头。4大喇章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大房拉康喇章,第1代出了2个帝师,分别是第10、12任帝师,后者叫公哥儿监藏班藏卜(1310—33--59),做了26年帝师,是在位最久的帝师,他的孙子昆泽思巴(kun-bkras-pa),1413年被明永乐帝册封为大乘法王,在明朝册立的三大法王中排名第二,地位仅次于白教首席活佛—黑帽活佛大宝法王。大房拉康喇章的实力比其他3个高出一筹,于是另3房头组团与大房较劲,大家争权夺利,内讧不休,最终便宜了外人帕竹派。

帝师的权力太大,人人眼红,加上纵欲无度和元朝政局动荡,帝师们的寿命和在职时间也很短,元朝百年江山,共有14位帝师,平均每位在任7年,享年在30岁左右。过短的寿命,也导致帝师的佛法造诣不断下降,进而导致花教的影响力下降。

到了元朝末期,元初被压制的白教势力有所抬头。1331年,元文宗请白教的大宗师,三世黑帽大宝法王攘迥多吉(rang-byung-rdo-rje,1284—1339年)进京,攘迥多吉让弟子扎巴僧格(grag-pa-seng-ge, 1283—1349)留守老家,自己去大都。这个扎巴僧格后来获得元朝皇帝(可能是元顺帝)赐予的红帽,成为白教的一世红帽活佛,民间称之为二宝法王。二世红帽拜四世黑帽为师,后来做五世黑帽的老师,从此白教的黑帽、红帽活佛互为师徒,地位相当于黄教的达赖和班禅。1332年10月,三世黑帽抵达大都时,元文宗已经于9月驾崩,他为只有7岁的元宁宗及其皇后举行喜金刚大灌顶,喜金刚藏名“介多乐”,元史作“演揲儿”或“延彻尔”。《庚申外史》记载,“演揲儿”是运气之术,能使人身之气,或消或胀,或伸或缩。《元史 释老传》说“演揲儿”就是男女双修之法,元宁宗才7岁,皇后答里也忒迷失生年不详,估计也没成年,他俩搞双修不大可能。可是,元宁宗在位只有53天,成了中国在位最短的皇帝之一,也许是“演揲儿”的功效。

元宁宗死后,三世大宝法王离开大都,返藏途中,曾朝五台,并至宁夏传法。过西康地区时,平息了当地的一些争斗战乱。1336年元顺帝再召他进京,1338年他来到大都,封为灌顶国师并赐玉印。1339年,在大都圆寂。有的史书说三世大宝法王在大都被“喇嘛巴(bla-ma-pa)”害死,喇嘛的本意是受了具足戒的僧人,在元朝通常专指帝师,这个喇嘛巴很可能是当时的帝师公哥儿监藏班藏卜、明朝大乘法王的爷爷。如果此说成立,那么三世黑帽之死是花教、白教百年恩怨的延续。

四世大宝法王饶必多吉(rol-pa’i-rdo-je, 1340--83),是元、明之交的重要人物。10多岁时周游西藏,见过帕竹政权的建立者绛曲坚赞、白教蔡巴末代万户长格卫罗朱(tshal-pa-dge-ba’i-blo-gros),格卫罗朱是著名历史学家,写下著名的《红史》。黑帽活佛的噶玛派、绛曲坚赞的帕竹派、格卫罗朱的蔡巴派,是白教4大支派中的3个。1356年,末代元帝元顺帝召四世大宝法王进京,1359年,四世大宝法王路过宗喀(tsong-kha)地区,现在青海湟中县塔尔寺一带,为黄教始祖宗喀巴授近事戒,赐予法号贡噶宁布(gun-dga’-snying-po)。近事戒也叫居士戒、五戒,因为只有5条戒律,即戒杀、盗、婬、妄语、酒。宗喀巴时年3岁,即使想破这5戒也挺难。

1360年,20岁的四世大宝法王为元顺帝父子做金刚亥母灌顶,讲《那饶六法》,传方便道,方便道有时专指密教中的男女双身修法,元宫丑闻虽前此已播于朝野,饶必多吉奉诏进京,或亦与此有关。四世黑帽又为太子、未来的元昭宗爱猷识理达腊,讲三世大宝法王所著《本生百事》,以及《究竟一乘宝性论》、《大乘经庄严论》等显教经论,还有一些密教的东西。《庚申外史》记载,太子起初对顺帝在宫中搞男女裸居的双身法,不以为然,元顺帝亲自开导他,【秘密佛法可以益寿】,让番僧指导太子实践【秘密佛法】,此后太子也沉迷此道。至正22年(1362),太子对和尚们说:【李先生(太子师傅、儒臣李好文)教我儒书许多年,我不省书中何义,西番僧教我佛经,我一夕便晓】,注意太子的用词【一夕】。这位指导太子理论和实践的番僧,多半是四世黑帽活佛。至于黑帽活佛为达官显贵讲经说法,更不在话下。

《庚申外史》成书于洪武初年,作者权衡记载自己亲历亲闻的元末故事,可信度非常高。洪武3年(1370),朱元璋让宋濂续写《元史》,向天下求书,得到《庚申外史》,此书成了编修《元史》特别是顺帝朝的重要依据。关于元顺帝的幸福生活,《庚申外史 卷上》记载道:

【至正十三年(1353)。脱脱奏用哈麻为宣政院使。哈麻既得幸于上,阴荐西天僧行运气之术者,号「演揲儿法」,能使人身之气,或消或胀,或伸或缩,以蛊惑上心。哈麻自是日亲近左右,号「倚纳」。是时,资政院使陇卜亦进西番僧善此术者,号「秘密佛法」,谓上曰:「陛下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亦不过保有见世而已,人生能几何?当受我『秘密大喜乐禅定』,又名『多修法』,其乐无穷。」上喜,命哈麻传旨,封为司徒,以四女为供养;西番僧为大元国师,以三女为供养。国师又荐老的沙、巴郎太子、答刺马的、秃鲁帖木儿、脱欢、孛的、蛙林[76]、纳哈出、速哥帖木儿、薛答里麻十人,皆号「倚纳」。老的沙,帝母舅也;巴郎太子,帝弟也[77]。在帝前男女裸居,或君臣共被,且为约相让以室,名曰「些郎兀该」,华言「事事无碍」。倚纳辈用高丽姬为耳目,剌探公卿贵人之命妇、市井臣庶之俪配,择其善悦男事者,媒入宫中,数日乃出。庶人之家,喜得金帛;贵人之家,私窃喜曰:「夫君隶选,可以无窒滞矣。」上都穆清阁成,连延数百间,千门万户,取妇女实之,为大喜乐故也。】

这段话很容易理解,我就不翻译了,其中提到2个概念,一是“演揲儿”或“秘密佛法”、二是“秘密大喜乐禅定”或“多修法”,前者是运气之术,看起来像气功,后者纯属披着佛教外衣的房中术。到了宋濂手里,宋濂写的《元史 释老传》将权衡的记载稍作改动,成了下面的摸样:

【初,哈麻尝阴进西天僧以运气术媚帝,帝习为之,号演揲儿法。演揲儿,华言大喜乐也。哈麻之妹婿集贤学士秃鲁帖木儿,故有宠于帝,与老的沙、八郎、答剌马吉的、波迪哇儿祃等十人,俱号倚纳。秃鲁帖木儿性奸狡,帝爱之,言听计从,亦荐西蕃僧伽璘真于帝。其僧善秘密法,谓帝曰:“陛下虽尊居万乘,富有四海,不过保有见世而已。人生能几何,当受此秘密大喜乐禅定。”帝又习之,其法亦名双修法。曰演揲儿,曰秘密,皆房中术也。帝乃诏以西天僧为司徒,西蕃僧为大元国师。其徒皆取良家女,或四人、或三人奉之,谓之供养。于是帝日从事于其法,广取女妇,惟淫戏是乐。又选采女为十六天魔舞。八郎者,帝诸弟,与其所谓倚纳者,皆在帝前相与亵狎,甚至男女裸处,号所处室曰皆即兀该,华言事事无碍也。君臣宣淫,而群僧出入禁中,无所禁止,丑声秽行,著闻于外,虽市井之人,亦恶闻之。】

宋濂把演揲儿和秘密大喜乐禅定混为一谈,得出的结论为:

演揲儿==大喜乐==双修法==秘密佛法==房中术。

我认为宋濂的治学态度不够严谨,当然也可能是故意的,有明确的政治目的,朱元璋从洪武元年就急吼吼的修《元史》,目的正是抹黑元顺帝和元朝,抬高明朝的合法性。元顺帝父子私生活荒淫是无疑的,但不能说演揲儿是元朝亡国的关键,此说无非是元朝版的红颜祸水论。

1364年,元朝乱象丛生,元顺帝和太子争权,大打内战。南方,朱元璋自称吴王,攻占武昌,灭掉了陈友谅政权,席卷长江流域,北伐大都指日可待。四世大宝法王知趣的离开大都,回到西藏。

1368年,明军北伐,顺利拿下大都,元朝灭亡。朱元璋对西藏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惟因其俗尚,用僧徒化导为善,乃遣使广行招谕】,四世大宝法王也派人朝贡,不过他没来南京见老朱。直到永乐朝,五世黑帽才来到南京,被永乐帝封为大宝法王。

下面说白教帕竹派,也叫帕竹噶举。帕竹派是白教4大分支之一,创始人是一代宗师帕木竹巴,他的徒弟分为8个支派,即白教的8小。帕木竹巴开创的丹萨提寺,为帕竹派的祖寺或总部,先由师弟向蔡巴—向蔡巴开创了4大的另一个蔡巴派,再由弟子止贡巴主持。止贡巴去止贡地方开创止贡派,由出身朗氏家族的弟子京俄大师主持丹萨提寺,从此丹萨提寺历代座主都是朗家人。京俄意为【眼前人】,指他对师父止贡巴很恭顺殷勤,从他开始,历任丹萨提寺座主也叫京俄。

如果从帕木竹巴开始算,京俄大师是帕竹派第4任座主,帕木竹巴的徒孙;按朗家京俄的传承,则京俄大师是第1代,后来朗家人被明永乐帝封为阐化王,我把京俄大师算作第1世阐化王。

朗家是帕竹地方的豪族,自称天神的后裔,控制了丹萨提寺,更加如虎添翼,成了当地的土皇帝。不过朗家并非帕竹地区唯一豪族,而且在忽必烈将帕竹改编为万户之后,万户长职务长期由另一个家族传承。首任帕竹万户长本多吉白来自朵康,原来做阐化王的岗细本,“岗细”指四蹄牲畜,岗细本即牧夫长或司马或大牧首,继而被2世阐化王提拔为司茶侍者或光禄卿。忽必烈分封万户的时候,2世阐化王本多吉白他进京面圣,被忽必烈任命为万户长,赐予虎头印。虽然本多吉白是阐化王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且他也对朗家忠心耿耿,颇有功绩,但他毕竟是受元朝廷和宣政院任命的朝廷命官,至少在表面上,丹萨提寺的朗家阐化王与万户长没有直接隶属关系,万户长的直接上级反而是主管宣政院的萨迦帝师,于是在帕竹万户,形成了教、政两个平行权力系统。朗家阐化王无法对帕竹地方实施如臂使指的统治,万户长为了避免被朗家彻底控制,积极与元朝廷和萨迦帝师家族拉关系。

第2任帕竹万户,是首任的弟弟,权力来自朝廷,而非阐化王,所以他一副亲朝廷的做派,身穿蒙古服装,拉元朝的大旗做虎皮,危害朗家的权益,【头戴竹冠,身着胡装,中履胡靴,半夜酣歌醉舞,日午仍长卧不起,惟以放荡逸乐度日。于帕木竹巴之基业,危害至巨】。绛曲坚赞在他的《朗氏家族史》—也叫《遗教史》、《司徒遗训记》中痛斥万户长和俗官们,忘恩负义、飞扬跋扈,不服阐化王的管教,【由于缺乏驾御、管束之人,俗官们飞扬拔扈,玩忽职守,外部的人往里挤,内部的人被逐出,无人植树,原有的林木遭滥伐,住宅周围的树木当劈柴,山峦沟谷树木稀疏,光秃秃一片。自此开了酒色恶刁之风】。

第3任帕竹万户长,本来是3世阐化王的司膳官,被忽必烈任命为万户长,由于权力来自朝廷,所以他在1285年发生的止贡之乱中,完全听从元朝廷和萨迦帝师,反对阐化王的老朋友止贡阐教王,背离了朗家的利益。可见万户长家族成了萨迦帝师在帕竹打入的钉子,朗家阐化王要想求生存、谋发展,必须先把万户职务控制在手。

5世京俄或阐化王扎巴仁钦(grags-pa-rin-chen, 1250—89~1310),是阐化王或帕竹政权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继任阐化王的时候,正值止贡之乱的高潮,他在这场大乱中站队正确,支持元朝廷,巴结萨迦帝师和元军统帅、镇西武靖王铁木儿不花,于是元廷任命他做了第5任万户长,身兼政教两个职务,开创了帕竹政教合一的先河。5世阐化王利用圣眷正隆,收回了一些前任万户长手中失去的土地,【于帕竹万户,劳勋最大】。第6、7任帕竹万户长,依然是朗家人。

1318年上任的第8任万户长坚赞郊,出自万户长家族,为第2任万户长的儿子。此人与之前的非朗家万户长一样,处处损害阐化王的利益,绛曲坚赞说他【迷恋醇酒和妇人,他在此帕木竹政权中成了门户和天窗上的栓子,断绝了宝师(指扎巴坚赞,6世阐化王)夏天在牧区募化奶制品、藏红花的收入,强迫僧人交纳差税,致使此寺濒临倒闭,(这些方面)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坚赞郊的后台是第8任萨迦帝师3.1.1号公哥罗古罗思监藏班藏卜,他的上任让阐化王十分头疼,不断寻找机会罢黜他,换上一个朗家人做万户长。1322年,朗家的千里驹绛曲坚赞,挤掉坚赞郊,做了第9任帕竹万户长,一个新时代到来了。

通宝推:mezhan,被明月兮佩宝璐,一介书生,环宇7504,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