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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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我撰写本书的动机*

1993年,《纽约时代》委派我调查聋人群体的文化。起初我以为耳聋就仅仅是一种缺陷而已。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一步步走进了聋人的世界。绝大多数聋人子女的父母都具备听力,而这些父母往往会优先培养子女在有声世界里所必需的能力,不遗余力地教他们发音说话与读唇术,并且心安理得地忽视子女教育的其他方面。有些聋人的确擅长读唇,说起话来也能让别人听懂,但是也有很多聋人并未掌握这样的技能。年复一年,他们无休止的接受着听力检查师与言语病理学家的矫正,而不是去学习历史、数学与哲学。很多聋人子女在青春期误打误撞地遭遇了聋人身份认同,并且感到自己得到了极大的解放。他们步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手语才是这个世界里的正统语言。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自己。有些有听力的家长接受了这一步强大的新发展,另一些家长则对此竭力加以阻挠。

此情此景实在令我感同身受,因为我本人是一名男同性恋。同性恋子女往往在异性恋父母的视野里长大,他们的父母往往认为他们最好还是能够成为异性恋,有时还不惜采取强力折磨的方式迫使他们就范。这些同性恋人士往往会在青春期或者此后发现同性恋也可以是一种身份认同,并且因此大感宽慰。在我着手撰写聋人问题的时候,能在一定程度上模拟听觉的人工耳蜗还是新近才发明的技术。这项技术的发明人将其盛赞为治愈严重残疾的妙方,而聋人群体则哀叹这是相当于种族灭绝的攻击手段,将要扼杀他们这个充满活力的族群。今天论辩双方的遣词用语都已经缓和了不少,但是论题本身却更复杂了,因为事实表明耳蜗植入的时机越早——最好是在婴儿时期——效果就越好。因此在子女有能力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形成或表达自己的意见之前,父母往往就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决定。作为这场论辩的旁观者,我很清楚,假如与耳蜗植入相对应的性向矫正技术同样存在的话,我的父母也一定会毅然决然地同意采用这种手段确保我成为异性恋。我毫不怀疑,这种技术倘若当真问世,必然会抹杀绝大部分现有的同性恋文化。我一想到这样的威胁就感到难过。但是随着我对聋人文化的理解日趋深入,我意识到虽然我父母对于同性恋的态度在我看来十分蒙昧落后,但是假如我生养了一名耳聋的子女,我对于耳聋的态度其实也与他们相差无几。我的第一反应肯定也是尽我所能地解决掉子女身上的畸变。

接下来,我的一位朋友生了一个女儿。这孩子是个侏儒。我的朋友一直在考虑她究竟应当怎样养育这个孩子,是否应当将自己的女儿当做仅仅是身高差一截的普通人,是否应当在侏儒群体当中为自己的女儿找几个榜样,以及是否应当研究一下肢体延长手术的可行性。在她倾诉自己的困惑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模式。当初我曾经因为意识到自己与聋人之间具有共同立场而大为惊骇,如今我却正在认同一位侏儒。因此我不由得想到社会上究竟还有哪些人正等着加入我们这一大帮开心愉快的边缘群体。如果说作为病态的同性恋可以衍生出作为身份认同的同性恋,如果说作为病态的耳聋可以衍生出作为身份认同的聋人文化,如果说侏儒这样显然的残障也能成为身份认同的凭据,那么社会上肯定还有很多同样身处夹缝进退不得的群体。想通了这一点简直令我如梦初醒。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属于一个人数有限的少数群体,现在我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拥有大量的同伴。差异将我们团结在了一起。尽管这些林林总总的经历的确可以将遭受影响的人们孤立起来,但是伴随着这些经历的抗争与斗争却在千百万人之间建立了最深切的联系,将他们聚合成为了一体。与众不同才是司空见惯的情况,一丝不差的典型状态不仅极其少见,而且十分孤寂。

就像我的父母当年误解了我的本质那样,其他父母也一定正在误解自己子女的本质。对于很多父母来说,子女的水平身份无异于对他们自身的冒犯与顶撞。一般的父母至少一开始并不具备必需的知识、能力与实际行动,以至于无法应对一名子女与其他家庭成员的标志性差异。另一方面,这孩子与绝大多数身边同伴之间也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异,因此往往更难得到理解与接受。虐待成性的父亲往往会对在外形上与他们更相似的子女手下留情。假如你的父亲就喜欢向弱小者施加暴力,那你最好祈祷自己继承了他的五官相貌。家庭往往倾向于在童年的最初期就强化垂直身份,不过很多家庭却反对水平身份。垂直身份往往能得到尊重,水平身份却经常被视为缺陷。

诚然,黑人在今天的美国的确面临着许多不利条件。但是并没有人研究如何通过调整基因表达使得黑人父母能够生出头发笔直顺滑、肤色白皙的下一代。今天的美国对于亚裔、犹太裔或者女性而言有时也并不算友好,但是并没有人公然声称亚裔、犹太裔或者女性应当采取各种手段将自己变成白人男性,否则就是犯傻。许多垂直身份都令人感到不适,但是我们并未因此就试图采取同质化方针来抹杀它们。身为同性恋所遭受的劣势与不利未必就比上述几类垂直身份更严重,但是绝大多数家长都长期以来都希望将自己的同性恋子女矫正成异性恋。反常的身体形态往往更令观者感到惊骇,当事人的反应却不会如此激烈。但是众多父母们依然心急火燎地想要依靠正常化的手段来降服肉体例外主义,他们自己与他们的子女往往都会因此而承受巨大的心理代价。为一个孩子的心智状态贴上病态的标签——无论是自闭症、智障还是跨性别心理——与其说反应了这些状态为孩子自身带来的不适,倒不如说反映了家长因为这些状态所遭受的痛苦纠结。有很多遭到矫正的异常状态假如不加干预的话兴许反而更好。

对于自由派对话而言,“缺陷”(defective)这个形容词很久以前就沦为了洪水猛兽。但是替代这个词的医学术语——疾病、综合症、症状——也可以不动声色地表达几乎同等强度的负面意味。我们经常使用疾病一词来贬低某种存在方式,又用身份一词来肯定同一种存在方式。这样的两分法其实只是障眼法而已。用物理学来打个比方吧。哥本哈根诠释认为能量与物质有时以波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则以粒子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意味着能量与物质既是波又是粒子,仅仅因为人类的局限才不能同时看到两种状态。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保罗.狄拉克也发现,如果我们研究与粒子相关的问题,光就会呈现出粒子的形态,假如我们研究与波有关的问题,光就会显现出波动性。人的自我也包涵了这样的特质。决定自我的很多条件既是疾病又是身份,但是我们只有在模糊了一方的情况下才能看到另一方。身份政治对于疾病的理念嗤之以鼻,而医学又克扣了身份认同的正当性。如此狭隘的作法对于双方都有损无益。

通过将能量视为波,物理学家能在有些方面理解世界;通过将能量视为粒子,他们又能在另一些方面理解世界。而量子力学则有助于他们将自己搜集到的信息整合在一起。同理,我们必须检视“疾病”与“身份”的深层含义,必须理解观察与论断总会发生在这两个领域的某一个当中,并且还要形成彼此融合的叙述机制。 我们需要构建一套全新的词汇表,使得这两个概念不再彼此作对,而是利用它们来描述同一种境遇的各个兼容侧面。问题在于我们需要改变评估个人与生活价值的方式,从而达成更加普遍包容的健康观念。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我仅仅知道我能够用言语表达的知识。”言语的缺位就是亲密关系的缺位,所有这些经历都在饥肠辘辘地盼望着语言的滋养。

下文当中我所描述的孩子们全都具有令父母感到陌生与茫然的水平境遇。他们是聋人与侏儒;他们患有唐氏综合症、自闭症、精神分裂症或者多发性严重残疾;他们是智商过人的神童;他们是强奸罪行的产物;他们是罪犯;他们是跨性别者。有一句经久流传的谚语,说是果实总会落在果树附近,意为子女总会与父母相似。如此说来,这些孩子就是落在远方的果实——有些人落在了相隔好几个果园的地方,还有些人干脆落在了另一个世界。然而无数个家庭还是学会了宽容、接受并最终赞美自己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完全不符合他们当初的预想。这个转变过程经常受到身份政治与医学进程的正反两方面影响——这两者如今都已经极其深入地渗透进了千家万户,即便在二十年前这一点也是无法想象的。

所有的后代都会令他们的父母惊骇不已;这里描写的戏剧化场面仅仅是常见主题的变体而已。通过研究极大剂量地使用某种药物的效果,我们能够了解这种药物的许多特质。通过将某种建筑材料加热到极度高温,我们可以确定这种材料能否实际应用。同理,探寻这些极端案例有助于我们理解普遍存在于所有家庭当中的亲子差异现象。常态以外的子女能够放大父母身上原有的潜在倾向:那些可能会成为坏父母的人们大抵将会成为可怕的父母,但是那些可能成为好父母的人们则往往将会成为非凡的父母。我的看法恰好与托尔斯泰相反:拒绝接受各种异常子女的不幸家庭都是相似的,而那些努力接受这些孩子的幸福家庭则各有各的幸福。

因为今天即将为人父母的人们未必非得生养遭受水平挑战的孩子不可,而是拥有了越来越多的选择,那些已经生养了此类子女的父母的经历可谓至关重要,因为这些经历非常有助于拓宽我们对于差异的理解。父母对于孩子的早期反应与互动方式决定了这个孩子如何看待自己。这些经历也极其深切地改变了涉身其中的父母们。假如你的孩子有残疾,那么你永远都是残疾子女的父母。这就是关于你的最基本事实。其他人对于你的理解与解读都将以这一点为基础。这些父母一开始往往倾向于将畸变视为病态,然后习惯成自然的适应过程与爱才逐渐赋予了他们应对全新古怪现实的能力——具体做法往往是引入身份认同的语言。与差异的亲密关系自然会助长包容差异的能力。

许多此类身份如今都面临着遭到根除的危险。为了维护这些身份,很有必要宣扬一下这些父母如何学会幸福的故事。他们的故事为我们所有人指明了一条道路,使得我们能够拓宽我们对于人类家庭的定义。了解自闭症患者对于自闭症的看法,或者侏儒对于侏儒症的看法,对于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重要。自我接受固然是理想状态的一部分,但是如果没有家庭与社会的接受,单纯依靠自我接受并不能改善许多水平身份群体正在遭受的无情不公正境遇,更无法带来实质性的改革。我们生活在一个视异为仇的时代。得到多数人支持的立法正在废弃女性、LGBT群体、非法移民与穷人的权益。尽管同理心面临着如此严重的危机,但是慈悲心依然在家门之后蓬勃滋长,绝大多数我所采访过的父母都用爱跨越了这道鸿沟。理解他们如何改变了对于亲生骨肉的负面看法可能会赋予我们其他人采取相同行动的动力与眼光。当你深深地凝视你的孩子的双眼时,不仅能看到他自己,还能看到某些完全陌生的东西。如果在此之后你依然能热切地爱恋上他的每一个侧面,那么你就达成了身为父母的最关键品质,也就是自尊自重但却又无私忘我的恣意而为。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像这样的相互依存关系居然实现得如此频繁——许许多多起初以为自己无法关心非典型子女的父母后来都发现自己其实完全具有这样的能力。即便在最令人心碎的环境里,身为父母热爱子女的天性也往往能压倒一切。想象力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发挥的力量总能超过人们的预想。

通宝推:bayer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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