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首先来谈谈我的书吧。我想在座各位全都拿到我的书了。了解一下关于这本书的故事有助于你们更好地理解接下来的讲座。你们或许记得或者知道,就在两年以前,大英博物馆馆长尼尔.麦克格雷格在BBC广播电台主持了一档联播栏目,其内容后来结集出版,成为了一本书,名叫《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这本书的主题是在大英博物馆内部挑选出一百件藏品,每一件物品都要体现世界历史的一道分支。将所有这些物品如同拼图一样整合起来,就能体现整个人类世界的历史。所有人都认为这个想法不可能成功,但是这个项目的确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后来在某次出版商午餐会上——这种场合你们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三杯酒一下肚什么事你都敢答应(笑声)——《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的出版策划安德鲁.班克森问我能不能也写一本书,用一百个单词来体现英语的发展历程。我说这根本不可能,他说一定可能。我说根本不可能,他说一定可能。然后他说“我要付给你一大笔钱”,于是我说“好吧的确有可能”(笑声)。这就是这本书的故事。这本书的主题就是选择一百个单词,每个单词都讲述了一个英语发展进程当中的故事。当你将所有这些故事如同拼图一样整合在一起之后,就能体会到英语词汇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充实起来的。这本书的第一章讲的是现存记载当中出现最早的英语单词,最后一章则会在如今最时髦的英语场域——也就是互联网或者说推特——当中选择一个单词。
今天下午这场讲座的题目是“语言的未来”,或者说“各种语言的未来”,因为这两个题目并不相互排斥。我今天对于这个题目的解读主要侧重于英语。但是首先请允许我提供我的视角,因为我的视角源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这十年里发生了三件了不得的大事。首先,我们发现了许多语言正在濒临灭绝。早在八十年代就有人进行过相关调查并且一直持续到了九十年代。调查结果显示,当时全世界共计七千余种语言当中,将近一半的语言面临着灭绝的危机,即将在二十一世纪结束之前消失。这些语言就连前途未卜都算不上,而是处于稳步衰落当中,使用者人数正在趋向于零。换句话说,在一百年的时间里大约有三千多种语言将会消失,或者说每两周就有一种语言将会消失。
这一结果令所有人都大为震惊,谁也没想到居然出现规模如此巨大的语言学危机。我们知道动植物会灭绝,但是即便在目前,灭绝动植物的种类数量依然仅仅是现存总量的一小部分,根据不同的估算,大约也就是在10%到30%之间。但是整整一半的语言都要灭绝?这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这一发现引发了一系列吸引全世界注意力的风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纂了《濒危语言红皮书》,世界各地都涌现了许多旨在呼吁公众关注语言危机以及为濒危语种争取地位的组织,当然这些组织的主张与此前的政治活动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如今很多语言都成为了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网上也掀起了不小的声势。很多项目正在对这些语言进行全面记录,并且试图恢复这些语言的活力。
有些记录语言的努力已经太晚了,许多语言已经灭绝了,因此目前全球语言种类的估算数量已经从七千种下降到了六千种。不过与此同时,另一些恢复濒危语言活力的项目却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我是威尔士人,我的第二语言是威尔士语。威尔士语也曾经一路走低,但是如今却十分活跃,使用人数正在稳步增长。诚然,威尔士语依旧只是个小语种,但是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威尔士语的复兴的确是二十世纪语言抢救工作的成功案例。这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一大趋势。
第二大趋势是人们第一次将自己多年以来的感觉确定成为了科学事实:英语的确是全球通用的语言。此前从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说英语的人很多。但是如果将英语称作全球语言,那就意味着全世界每一个国家都有数量可观的人们使用英语,每一个国家都讲英语当做学校里教授的最主要外语。在1993年之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样。但是多亏了英国文化协会这样的机构进行调查,人们这才意识到目前全世界究竟有多少人正在说英语。具体统计数字待一会儿我再告诉大家。总之,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人们开始撰写关于这个题目的书籍。我就写过一本《作为全球语言的英语》。像这样的书籍直到九十年代后半期才出现。换句话说,人们正式承认英语的全球语言地位其实仅仅是不久之前的事情。这就是第二大趋势。
自然人们很容易将这两大趋势联系在一起,认为语言灭绝的元凶就是英语。这样说未免有些太武断了。语言灭绝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自然是外来的强势语言打入了弱势语言的原有区域,并且向使用者们许诺更好的生活条件。于是原本的弱势语言使用者就会将自己的母语抛在身后,转而学习强势语言。但是这种强势语言未必一定是英语。在美国、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强势语言可以是英语,这些国家的原住民语言也的确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消失了。不过在南美,在巴西、阿根廷、智利或者乌拉圭,当地的少数族裔并不会学习英语,而是会学习西班牙语。同理,俄国的强势语言是俄语,中国的强势语言是汉语,非洲的强势语言是斯瓦西里语,等等。因此语言灭绝的趋势与英语成为全球语言的趋势之间并没有特定的联系。
不过这两大趋势都受到了第三大趋势的深切影响,也就是互联网的出现。互联网对于世界的影响毋庸置疑,对于濒危语言更是起到了令人称奇的效果。互联网成为了好几种濒危语言的救星。在互联网出现以前,假如你说某种濒危语言,想要与全国乃至全世界零星分布的其他使用这种语言的人取得联系根本不可能。现在你完全可以加入这种濒危语言的在线虚拟社区,社区成员可以分布在天涯海角,从纽约到旧金山,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目前有好几种濒危语言都在互联网上茁壮成长着。对于濒危语言来说,互联网是极大的助力。
对于英语来说,互联网则提供了截然不同的场景。以前,假如你听过了某个地方——比方说南非——的人们说英语,但是却从没去过南非,也从来没有碰巧在其他地方碰到过南非人,你要怎样才能了解他们使用英语的具体方式呢?你要怎样了解这种近乎于方言的当地英语呢?有了互联网就省事多了。比方说你只要随便搜索一下约翰内斯堡的某一份当地报纸,南非英语的实例就会呈现在你的电脑屏幕上。此外如今足有上千个关于南非英语的网站,可以在线播放南非英语口音或者查询南非英语词汇,等等。有了互联网,想要探索英语在世界范围内的多样性可谓轻而易举。
当然,互联网出现的时间还是太短了,现在就总结这项技术革命对于语言的影响还是太早了,无论对于任何语言来说都一样。让我们想一想日期吧。互联网仅仅出现于1991年。你们第一次发送电子邮件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足够老的——不好意思,应该说是没那么年轻的(笑声)在座听众们应该还记得。假如你的年龄低于某个限度,那么你自从记事以来就开始发送电子邮件了,电子邮件从来都是你人生当中的一部分。但是对于其他年龄稍大的人们来说肯定不会早于1995年。你第一次使用谷歌搜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肯定不会早于1999年。你第一次用手机发短信是什么时候呢?肯定不会早于2000年。你第一次读博客或者写博客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肯定不会早于2003年。即时信息出现于2000年,脸书创立于2004年,youtube创立于2005年,推特创立于2006年。我们这里讨论的趋势实在离我们太近了,而语言必须假以时日才能真正受到此类趋势的影响。
当然,新奇效应的确存在。新鲜事物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比方说新造的词语。新出现的缩写在年轻人当中尤其流行,比方说LOL(laugh out loud)。但是这些新鲜事物是否会对语言产生永久性的影响呢?我们不知道,目前也不可能知道。现在已经有迹象表明,某些新鲜的语言现象即将消失。你们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或许捷克语里也有类似的现象。例如用C表示“看”(see),用U表示“你”(you),l8ter表示“稍后”(later),因为念起来是l-eight-er。在2000年到2003年之间这种现象十分流行,大约在2006年前后在英国达到了流行的巅峰。
不久前我在英国的一所中学里与十六七岁的学生们谈话。我每次走进中学都会搜集一些学生们的语言用法,比方说手机短信里的用语。五年前手机短信里面充满了缩写,可是我在这座学校的学生短信当中一个缩写也没看见。我问这些孩子们,“你们的缩写哪里去了?”孩子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参观外星人一样。“额……缩写已经不酷了。”(笑声)这群十七岁孩子这样说道。“我们年轻的时候倒是用过一阵缩写来着。”(笑声)有一个孩子告诉我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停止使用缩写的。“当我爸爸开始使用缩写的时候,我就不用了。”(笑声)你们听明白了吗?俚语的问题就是这样。我们这些成年人也想扮酷,结果却把孩子们吓跑了。突然之间,孩子们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们的语言了,于是他们就转移了阵地。
我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们这里谈论的趋势仅仅出现于过去十几年。因此我们不能泛泛而言互联网语言或者语言的未来未来如何如何,因为技术变革的速度太快了,社会使用技术的方式也改变得太快了。因此“语言的未来”这个题目实在不好讲,因为未来太不确定了。想象一下吧,假如你在一千年前声称,“一千年以后除了极个别人以外谁也不会使用拉丁语了。”别人肯定会认为你是疯子。那么从现在算起的一千年以后,全世界的人们还会继续使用英语吗?谁知道呢?我反正不知道。要是有朝一日火星人按照科幻电影里面的套路占领了地球,那么我们全都要说火星语也未尝可知。语言的未来与社会的未来密不可分。询问“一千年或者五百年以后的英语还会不会是全球语言”也就等于询问“到那时的全球社会会是什么样子,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力量对比又会是什么样子?”
因此在接下来的一百年、二百年或者五百年的时间里,汉语完全有可能成为世界语言。西班牙语也完全可以成为世界语言,毕竟西班牙语使用者人数的增长速度是目前最快的。就连阿拉伯语也完全有可能成为世界语言。只要放开想象力,类似这样的场景可谓层出不穷。不过这些都是长期预测。就眼下来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英语的全球语言地位会遭到挑战。中国人现在在干什么呢?难道他们正在举着标语牌上街游行,大声疾呼“让汉语成为世界用语”吗?不,他们都在学习英语。世界各地无不如此,对于英语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所以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下统计数字吧。
不过我首先要警告你们一声:谁也不知道任何一种语言的具体使用者人数。我们只能尽力猜测。人口普查一般不会将语言使用情况单列出来,就算单列出来也不会像雅思考试中心那样进行详细分解,不会询问受访者的听、说、读、写能力的各自强弱。因此谁也不知道全世界究竟有多少人说英语。我们只能尽量将英国文化协会以及其他类似机构的数据整合起来并且进行估算。如果任何人自信满满地告诉你,“我知道全世界英语使用者的确切人数”,千万别信。我这里能给出来的也只是个约数而已。
首先我们要区分第一语言、第二语言与外语。对于将英语当做母语——或者父语(笑声),要不然就说是父母语吧(笑声)——的人们来说,英语就是第一语言。这里包括英国、爱尔兰、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加勒比海各国,以及其他几个世界各地的小国。这些人的总数大约是四亿五千万,上下浮动五千万,因为因为谁也不这道如何对待类似巴布亚新几内亚这样使用皮钦英语的国家。皮钦英语是英语的衍生语言,听上去与英语很不一样,所以到底算不算英语呢?目前全世界一共有六七十种克里奥英语或者皮钦英语,全都源自英语,是否要将这些语言的使用者也算进去呢?他们也有五千万人左右呢。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数字才有上下浮动的必要。
还有人将英语当做第二语言。英语在他们的国家或者地区享有官方地位或者特殊地位。例如印度、加纳、尼日利亚以及新加坡等等六十多个国家都是这样。在这些国家有多少人说英语呢?我们还是不知道。估计数字从四亿到八亿不等。印度有多少人说英语呢?上次我去印度的时候逮着谁问谁,得到的答案则天差地远。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目前印度有三分之二的人口可以用英语进行日常对话。或许这些对话的智识水平并不高,或许有着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是毕竟能让人听懂。这样说来一下子就有了四亿英语人口。换句话说,能说两句英语的印度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全世界所有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口总和。就这样我们还没谈论尼日利亚等等国家呢。所以五亿、六亿或者八亿人口能在一定程度上说英语。
接下来是作为外语的英语。英语在世界的其他国家并没有特殊地位,仅仅是学校里教授最多的语言。我们依然没有确切人数。讨论第二语言与外语的最大问题在于流利程度。究竟要答道怎样的流利程度才能算是某种语言的使用者呢?显然,假如你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流利,那么你绝对是这种语言的使用者,你的语言能力足以与这种语言的母语使用者一较高下。假如你能做到90%的流利程度,那么你也肯定是这种语言的使用者。80%的流利程度,依然算得上这种语言的使用者。70%的流利程度,差不多算是这种语言的使用者。60%的流利程度,基本上算是这种语言的使用者。50%的流利程度,大概也能算是这种语言的使用者。40%的流利程度——底线究竟在哪里呢?因此将英语当做外语的使用者人数非常难以确定,有人甚至主张足有十亿人。我们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人说英语。2000年的估算结果是两亿人。此外中国人还声称到了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要将英语使用者的人数翻一番(笑声)。他们很可能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尽管我们无法确定。如今中国的英语使用者大概能有五亿人。十亿人这个数字肯定不靠谱,但是其中的意思你们也都明白。
如果你将所有这些猜测结果对照看待,就会得到如今在教科书当中最常出现的数字:全世界共有二十亿英语使用者,或者说全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泛泛而谈的话,这个数字并不算有趣。真正的有趣之处在于看一看各种不同英语使用者的人口比例。目前每一位母语为英语的使用者都对应着五位母语并非英语的使用者。英语的重心已经从像我这样的人们转移到了像你们这样的人们。鉴于语言的未来取决于使用人数,你们对于英语未来的影响肯定比我更大。此外。母语与非母语英语之间的界限也正在前所未有地模糊起来,有时候你根本说不清某人算不算母语使用者。
几年前我遇到过一位做石油生意的德国企业家。他的母语自然是德语,英语是他的第二语言。他遇到并且爱上了一位来自马来西亚的女士,她的母语是马来语,并且也将英语当做第二语言。两人在谈恋爱的时候说的是英语。然后他们喜结连理并且有了孩子。于是两人决定在家里都说英语,各自的母语仅仅作为补充。因为他们觉得这孩子以后会在幼儿园里遇到各种背景的小朋友,而英语肯定是这种情况下的主导语言。因此这个孩子的母语是作为外语的英语(笑声)。我再说一遍,这个孩子的母语是作为外语的英语。这个孩子的英语倒是会多么奇特呢?这位德国人的英语有着浓厚的德语口音,就算要了他的亲命也发不出th-的发音。这位马来西亚女士的口音有着短促单音节连发的特色,一开口就是“哒哒哒哒哒”。谁知道这孩子长大以后会说一口怎样的英语呢?这孩子算是母语使用者吗?当然算是了。不过这里的母语的确非常有趣(笑声)。这个孩子并不孤单,目前全世界足有上百万这样的孩子,各自承载着五花八门的语言学组合。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如何预测英语的未来呢?
尽管细节尚不明确,但是影响统计数字的各种趋势已经越来越明朗了。如果有人想要总结英语的未来,最好的方式就是审视不久之前的过去,因为这些趋势正是缘起于那个时期。所以让我们一起看一看过去五十年的情况吧,看看英语成为全球语言的过程。我认为在想象未来之前获取历史视角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未来的趋势也仅仅是现今趋势的延伸而已。
想象一下吧,如今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英语刚刚踏上成为国际语言的征程。你是尼日利亚的领导人。民族独立运动的大潮正在世界范围内方兴未艾,尼日利亚刚刚成为独立国家。四十年代联合国刚刚成立时候的成员国数量大约在五十个上下,如今已经达到了二百多个。在过去半个世纪,全世界的国家数量翻了四番。所有这些国家都想要与其他国家交谈。这些国家将遭受殖民的历史抛在了身后,形成了全新的身份认同。在这样的场景当中,身为尼日利亚最高领导人的你在语言学方面会做出怎样的决策呢?“我们终于独立了!我们要抛弃殖民压迫者的语言,用本地的语言来彰显我们的全新身份认同。让我们抛弃英语吧。”——当然,这里也可以用法语或者西班牙语来替代英语。于是你这位尼日利亚最高领导人放眼望去,发现在尼日利亚境内足足存在着四百五十多种地方语言。到底要选择哪种语言作为尼日利亚的官方用语呢?你根本没法选择。不管选择哪种语言都肯定有人会不满意。于是你十分勉强地承认:“我们还是继续沿用英语吧,至少所有人都一样讨厌英语。”(笑声)
世界各地的情况都是这样。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很奇妙了——尽管对于语言学家来说一点也不奇妙——“我们会继续沿用英语,但是我们也要改造英语。”改造英语是一个有意为之的过程。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经历过这个过程。六十年代的时候我参与编纂了一本《英语使用者大辞典》,这本词典从未出版,因为体量太大了。当时我负责编写大部分新兴独立国家的相关词条。我问过当地人,“你们打算怎样对待英语呢?”答案总是一样的:“我们正在创建尼日利亚/加纳/新加坡英语。”他们为我提供了许多即将在各自国家加入英语的新词汇。当时这些词汇还能用清单容纳,如今每一份清单都扩充成为了词典。这些词典的体量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比方说《牙买加英语词典》就包含了一万五千词条,《南非英语词典》也有一万词条。这些词条都只有当地人才懂得,至多不会脱离周边地区,例如南非英语可能在津巴布韦得到使用。
这都是些什么单词呢?主要是从当地语言当种借用来的词汇,例如当地特有的动植物名称、神话传说、民谣俚曲、食品饮料,等等。当一个国家决定用母语之外的另一种语言——例如英语——来表现自己的文化身份的时候,随即就会涌现一个巨大的文化词库。突然之间,成千上万个新词汇与新习语就涌进了英语当中。绝大多数此类词汇都来自英语以外的语言。例如在南非,阿非利卡语、祖鲁语以及科萨语就一直在向英语当中输入单词。
此外,原本的英语单词也会在某个地区获得全新的含义。这个现象同样不该遭到忽视。南非英语词典当中就存在着大量看上去脸熟但是意义却大为不同的单词。比方说我第一次去南非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件事。当时我坐车赶路,看到路旁贴着告示:“前方有机器人”(笑声)。我问司机,“‘机器人’(robot)是什么?”司机吃了一惊,差点就开到了人行道上。“‘robot’就是红绿灯啊!”原来在南非,“robot”就是红绿灯的意思。因此在南非你经常能遇到这样的英语句子:“前方机器人处左转”(笑声),“再向前走过三个机器人就到了”,“机器人出故障了”。像这样的变种英语数不胜数,想要全都学会很需要下一番功夫。
世界各地所有在语言层面飞速发展的地区都正在用这种方式改造着英语。一旦你去过了这些地方——我不是说非得亲身到达不可,借助在线手段也可以。假如你进入在线聊天室、论坛或者脸书页面,谁知道你会遇到来自哪里的人呢?你可能遇到一位南非网友在不经意间使用了“robot”,然后你就突然遇到了一个全新的语言现象。所以说互联网极大地促进了变体英语的传播。假如你当真亲自来到了某个没去过的地方——我想如今出国旅游也不稀奇了——走进一家餐馆,要来英语菜单,但是却看不懂(笑声)。这时你才注意到,所有的菜品与饮料名称都没能得到翻译,因为本来就翻译不出来。这张菜单看上去像是用外语写成的,其实还是英语。因此假如你想要适应这个国家的环境,就有必要学习一下这些菜品与饮料的名称。
我想说的是,这种“新英语”正在全世界每一个国家涌现出来,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前殖民地国家。捷克共和国自然也在我的讨论范围之内。在捷克也存在着与上述事例一样特征鲜明的英语变体,只不过你们还没有注意到,因为这些变体尚未进入词典。我想阐述一下你们或者你们的学生们首次接触英语的文化习语时所遇到的理解困难问题。问题不仅在于不认识单词,还在于不知道单词的文化含义。比方说我在会议散会之后告诉你,“会场里面简直就像克莱普汉姆路口一样。”你大概知道克莱普汉姆路口是英国某火车站的名称,但是如果你想理解这个句子,还必须知道克莱普汉姆路口是全英国最繁忙的火车站,铁路线盘根错节,站台四通八达,只要一进去就肯定会迷路。因此这句话的意思是“会场里面一团糟”。又比如说,“我的手表看上去不像是邦德街的货色,倒是更有波特贝洛路的风格。”要想理解这句话,你要知道邦德街是伦敦的高档商业街,波特贝洛路则摆满了销赃与卖假货的地摊,因此我的手表很可能并不值钱。
像这样的语句在任何一种语言当中都层出不穷,正是这些语句的文化内涵构成了语言学习的一大障碍。这样你们应该就能理解我刚才所说的“在捷克生长着一套英语变体”是什么意思了,因为捷克或者任何国家肯定都有类似这样的实例。我所谓的新英语并不是具有新发音或者新语法的英语,而是某个国家的文化身份在英语当中的表达。所以我这番话是针对你们这个群体说的。你们对我说英语的时候,也会使用类似“克莱普汉姆路口”之类的表述。布拉格的克莱普汉姆路口在哪里呢?在捷克有没有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呢?你们身边有没有与邦德街以及波特贝洛路相对应的地方呢?肯定会有的。
再想想我们谈论政客的口吻吧。你们谈论政客的方式相比与英国也差不多。假如我说“戴维与自民党目前关系不太好”,你首先要知道戴维是谁,然后要知道自民党是干什么的。捷克的戴维是谁呢?你们用什么昵称来称呼掌管这个国家的大一号人物呢?至少有一个吧?兴许还有几个称呼不方便在公开场合使用呢(笑声)?关键在于,在谈论政客的时候,你们肯定也有几个不假思索就能说出来的称呼。假如我和你们交谈,你们谈起了与戴维、托利党、自民党相对应的称谓,我肯定也会一头雾水。我也说英语,但是我不理解你们说的英语。因为我不理解你们的文化背景。我懂得你们的用词,懂得你们的发音,懂得你们的语法,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将这些单词放在一起,因为我并没有与你们共享的文化身份。
这种现象如今在英语世界里屡见不鲜。人们对于口音的多样化容忍度极高。曾几何时,各种英语教学机构都只会教授一种口音。今天的英语教学活动则囊括了各种口音,因为世界上绝大多数英语教师的母语都不是英语,就算那些以英语为母语的老师也很难做到字正腔圆。目前在英格兰仅仅有2%的人口使用所谓的标准口音(Received Pronunciation)。实际上目前标准口音使用者最集中的地方是莫斯科(笑声)。因此你们在英语国家最常听到的当地人口音已经不再是你们在学习与教授英语时采用的标准口音了。我的口音也不是标准口音,而是混杂了威尔士语的发音与利物浦地方口音,此外我还娶了一位使用标准口音的妻子,她对我也很有影响。所有这些因素使得我的口音成为了一锅大杂烩……
总之,目前全世界的英语口音多样性极其繁盛,无论发言者是否将英语当做母语都一样。只要发言者吐字清晰,意义明确,而且并没有因为口音而造成理解困难,人们对于口音的容忍程度就会越来越强。就连BBC都不能免俗。以前BBC的播音员全都要使用标准口音。现在可不是这样了。你能听到苏格兰口音,威尔士口音,还有爱尔兰口音。当然这些口音并不强烈,但是一听就能听出播音员的出身。我们绝不应该被迫放弃自己的口音,从而听上去更像母语使用者。你们为什么这么想要抛弃自己的身份呢?我热爱各种口音,热爱由各种语言学鲜花共同组成的世界语言百花园。我热爱捷克口音,我热爱法语口音,我也热爱西班牙语口音。我不想看到这些口音就此消失。只有一种人需要全心全意地致力于抹杀自己的身份,混同于母语使用者当中,那就是间谍(笑声)。我想间谍是唯一一个需要彻底摒弃个人身份并且掩盖个人出身的职业。越来越多的机构与组织正在意识到口音多样性的意义。它们再也不会因为你们的口音不纯正而在考试环境当中惩罚你们了。如今的考官们对待口音的态度也比从前宽容多了。
当然,我所谓的口音不仅仅包括元音与辅音,还包括语调与节奏。这也是世界英语变体当中最显著的趋势。词汇固然是新式英语的显著特征之一,那么第二大显著特征是什么呢?是语法吗?那可不是。各种英语变体之间的语法差异并不大。就算是在根基最深的两大变体,即美式英语与英式英语之间,也并没有多少语法差别,充其量也就是有几十处而已,例如动词不规则变化的写法不一样,短语用词不一样,等等。但是节奏的不同可就很显著了。目前全世界大约四分之三的英语使用者都会以不同于过去的节奏来使用英语。
世界语言的节奏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重音节奏(stress-timed rhythm),另一类是音节节奏(syllable-timed rhythm)。重音节奏的发言方式是“重-轻—重-轻—重-轻—重-轻”。我酷爱的莎士比亚五步格诗就是典型的重音节奏。重音节奏就是传统英语的心跳。而在音节节奏当中,韵律会均等地落在每一个音节上,发言方式是“哒哒哒哒哒”。法国人的口音就是典型的音节节奏。英语从来都不是采用音节节奏的语言,直到如今为止(笑声),因为你在英语世界里到处都能听到音节节奏。以前音节节奏的英语发音方式会被视为错误并且遭到校正,可是如今采取这种发音方式的人数已经足有十五亿人了,总不能说他们全都是错的……这样的趋势正在影响全世界的英语。无论你来到尼日利亚还是加纳都能听到。
我想说的是,正如演讲开头提到的那样,以前你并不会经常遭遇到此类发言方式,除非你碰巧招收了一位来自相关地区的学生。他在你的班上或许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假如你前往他的国家,就会发现所有当地人的发言方式都和他一样。如今有了互联网,你很容易就会遭遇到这些发言方式。我们都知道,互联网的发展方向是从书面语言向口头语言过渡。过去的互联网是图像媒介,不过在过去十年里,互联网正在逐渐成为交谈媒介。据业内人士透露,在未来五到十年里,音频内容将会至少占到互联网内容的一半。因此我们突然间就不再借助打字来相互沟通了,而是要相互交谈。软件可以将我们的发言记录成书面文字,这项技术已经存在了,你们可以上网试一试。不过要小心,说话的时候不要太快,口音不要太重,也不要过度使用专有名词。这样的话软件大约能达到90%的准确程度。随着软件技术的发展,你会在互联网上越来越多地遭遇到各种地方口音与新式英语。
这一切趋势在英语教室里面有什么意义吗?目前来说主要有两大意义。英语教学由产出与接收两大部分组成。从接收一方来说,我认为目前不会有什么太显著的变化。如果你此前一直教授标准英语,对于标准英语最为熟悉,所有的教材内容也都基于标准英语,考试机构依然将标准英语当做评分依据,那么你们完全可以继续下去,一丁点问题也没有。但是对于学生们从互联网上或者其他地方学来的发音差异也不要吹毛求疵,因为这些差异口音的使用者已经有千百万之多了。你要怎么才能知道这些差异究竟是什么呢?靠的就是广泛接收。如今的学生们不应该在整个英语学习过程中仅仅接触某一类型的英语,例如英国口音的标准英语。否则的话,一旦学生们离开了你的关照,步入更广大的英语世界,肯定会感到寸步难行,现实世界当中南腔北调的英语肯定会令他们不知所措。
我的工作很简单,我就是个语言学家而已,用不着负责教学。我在世界各地的英语教室里都注意到,老师们正在越来越早地让学生们——无论是未成年人还是成年人——接触变体英语。倒不是说非得让学生们学会如何使用这些变体,但是应该让他们熟悉变体的存在,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现在学习的英语还有各种变化。假以时日,他们将能够分辨出发言人的身份,知道某某人来自南非,某某人来自澳大利亚,某某人来自美国。然后你就可以着重介绍学生们最感兴趣的口音与变体了。简而言之,最后我们的学生将会成为多种英语使用者(笑声)。在世界各地的街头,人们都在使用各种各样的、彰显地方身份的英语。例如新加坡英语就是英语、汉语以及其他几种语言的混合物。不过在新加坡的教室里与广播当中,你自然还是能够听到标准英语。因此新加坡人虽然算不上双语使用者,但却是地道的双言使用者——“言”就是方言的“言”。更准确地说,语言学上将这种现象称作双层语言(diglossia),即同时使用一种语言的两种变体以满足不同的目的。这似乎就是英语的发展方向。情况的确越来越复杂了。
曾几何时事情还简单得很,无非就是英式英语、美式英语与寥寥几个怪词而已。现在的英语已经纠结成了一堆解不开的乱麻。我的工作的确比你们的工作更简单。我只要描述一下这些语言现象,然后就可以放心地回家休息去了。可是你们还要把这些棘手的东西教给别人。全世界最困难的工作就是与语言打交道,例如外语教学、笔译以及口译。日后我要是当了全世界大总统,肯定要将所有外语教师的工资翻十倍(笑声)。遗憾的是我目前还不是全世界大总统,所以请大家姑且凑合一下吧(笑声,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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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万年看客 字87 2015-03-10 06:5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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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David Crystal:论英语的未来
🙂附注 万年看客 字110 2015-03-07 19: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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