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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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6-Tom Honey:上帝与海啸

我是一名英国圣公会的牧师。我做牧师已经有20年了。在这2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一直在努力解决和回答关于上帝本质的问题:上帝是谁? 我很清楚,当你一说起“上帝”这个词,很多人会立即走开。并且大多数人,无论是信教还是不信教的,心中还是认为上帝是天上的主宰者,规则制定者,掌管一切的太空警察,万事万物发生的根源。祂会保护他的子民,并回应信徒们的祷告。

在我的教会的崇拜活动当中,对上帝最常用的形容词是“全能”。但我觉得这个观念是不对的。多年以来,我越来越对这个观念感到不舒服。难道我们真的相信,上帝是多年以来我们在崇拜仪式和祷告中所描述的男性老板形像吗?

当然,曾经也有一些思想家建议用不同的方式来看待上帝。比如探索神的女性与育养的一面;主张上帝通过阴柔无力而不是阳刚和力量来呈现自己,不管是作为男性或者女性形像;承认“未知且不可知”本来就是上帝的定义;寻找基督教与其他宗教、哲学与人生观之间的共通内涵,以及将基督教当做全世界人类探索人生意义的诸多方式之一。这些想法在自由派学术界众所周知,但像我自己这样的神职人员却不愿意公开宣扬它们,唯恐在教会群体中产生紧张气氛甚至分裂,以至于打破传统派信徒的纯朴信仰。于是我选择了不去惹麻烦。

然而在去年12月26日,仅仅两个月前,海底地震引发了海啸。于是两个星期后的星期日上午,1月9日,我站在了我的会众面前,他们是一群智慧、善良、有思想的基督徒,我需要代表他们表达我们的感情与疑问。虽然我有自己的个人感受,但我还担任着公共角色,因此这时需要说些什么。下面是我当时所说的话:

——海啸发生后不久,我读了坎特伯雷大主教发表在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标题是:关于发生在南亚的悲剧。他所讲的精髓是这样的:因这场灾难和生命的逝去而饱受磨难的人们并不需要一个理论来解释上帝为何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写道:“如果真有宗教天才能够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些人的死亡合情合理,难道我们就会因此而感到更幸福、更安全或对上帝更有信心吗?”

——“如果报纸照片里面的灾民此时此刻正握着他死去孩子的手站在我们面前的话,我们将无言以对,任何言语都不恰当。唯一恰当的做法是满怀同情地保持沉默并且提供实际援助。此时此刻不是解释、布道或谈论神学的时候,而是流泪的时候。”

——“的确是这样。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今天还是来到了这个位于牛津的教堂当中。虽然这里距离海啸发生地有万里之遥,但是我们对上帝的信心依旧受到了挫伤。我们希望上帝给我们一个解释,我们强烈要求上帝给我们一个解释。有人认为,我们只能相信上帝能够分担我们的痛苦。通过某种方式,上帝一定感受到了我们所感受的痛苦、悲伤和肉体的痛楚。通过某种方式,永恒的上帝一定能够进入人的灵魂,体验人内心深处所经受的折磨。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上帝也必定知道人类精神上的喜悦和兴奋。我们需要上帝可以与哭泣的我们一同哭泣,与欢乐的我们一同欢乐。”

——我觉得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这篇文章既感人至深又有说服力,并且提出了与以往有所不同的基督徒对于上帝信仰的声明。数百年来,盛行的正统公认真理认为:作为天父和造物主,上帝是永恒不变的,因此根据定义,上帝感觉不到痛苦或悲伤。现在我感到这个永恒不变的上帝有点冷漠无情。二十世纪所发生的一系列毁灭性事件迫使人们对这个冷酷无情的上帝产生怀疑。在战壕和死亡集中营里数以百万计的屠杀促使人们追问,那些时候上帝到哪里去了?那些时候谁是上帝?

——回答是:“要么上帝与我们同在,要么上帝已不值得我们信仰了。”如果上帝是一个旁观者,观察但不参与,那么上帝可能仍然存在,但我们不想了解祂。我知道许多犹太人和基督徒现在就是这样认为的,我是其中一员。

——因此,我们有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一个与这个世界,与每一个活生生的灵魂紧密相连的上帝。我很赞同这个关于上帝的看法。但这还不够。我需要再问一些问题,希望这也是你们想问的问题。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我曾多次因为礼拜当中使用的不恰当且虚假的言辞而感到困扰。我们在星期二上午提供面向母亲和学龄前儿童的托儿服务。上周我们与孩子们一起唱了一首他们最喜爱的歌曲:“聪明人建房岩石上。”也许你们当中有些人知道这首歌。其中有几句歌词是这样的:“笨人建房沙滩上,风吹水涌起波浪,房倒屋塌遭祸殃。”就在同一个星期的一场葬礼上,我们又唱起了熟悉的赞美诗“我们犁田与播种”,一首非常有英国风格的赞美诗。在第二节有这样一行,“风和浪也顺从他。”果真如此吗?在海啸发生后,我感觉我们不能再在教堂唱这首歌了。

——因此第一个大问题是掌控。上帝是否对我们每个人都有计划?上帝是否掌控着一切?上帝是否时时刻刻都在管理这个世界?风和浪是否顺从祂?人们时常听到基督徒讲述上帝如何如何为他们安排各种各样的事情,因此一切都最终顺利解决了。困难克服了,疾病治愈了,麻烦避免了,在关键时刻找到了停车位,诸如此类。我还记得有个人在对我讲述这种故事时,她的眼中闪烁着热情的光芒,她认为这是她的信仰和上帝至善的伟大见证。

——但是,如果上帝能够或者愿意干预并改变事件的结果,那么毫无疑问祂也应该能制止海啸的发生。难道我们只有一个区域性的上帝吗?难道上帝可以管理停车位这样的小事,却不去管时速 500英里的海浪这样的大事吗?有头脑的基督徒都不能接受这个观点,我们必须承认:要么上帝为海啸负责,要么上帝失去了控制。

——悲剧发生后,开始出现劫后余生的故事。你们也许听说过其中的一些。比如:一名男子因为会冲浪而生还;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识别出了危险,因为她刚刚在学校学习了有关海啸的知识;一个教堂的会众没有使用他们平时用的在海岸边的教堂,而改在山上做礼拜,牧师恰巧做了一个超长的讲道,因此当巨浪袭来时他们还在山上而幸免于难。后来有人说,一定是上帝在保佑他们。

——因此接下来的问题是偏袒。我们可以通过崇拜或信仰来赢得上帝的青睐吗?上帝是否象中世纪的暴君一样要求我们的效忠呢?上帝是否只照顾相信他的人呢?是不是说唯有基督徒才能保全,而其他人都要灭亡呢?这世间是否一定要区分成为我们与他们呢?上帝是否犯有严重的偏袒罪呢?这些想法实在太可怕了。假如当真如此,我一定会放弃自己在基督教当中的会员资格。这样的上帝在道义上甚至还不如人性的最高理想。

——那么如果上帝并不是伟大的傀儡师或部落保护者,那么祂到底是谁呢?也许上帝同意或允许可怕的事情发生,以便让人们有机会表现英雄主义和同情心。也许上帝是在考验我们,考验我们的善心与信仰。也许上帝有一个伟大的全盘计划,计划当中允许可怕痛苦的存在,但一切都将最终顺利解决。也许吧,但这些说法都只是“上帝控制一切”的变种。在一场大战中,最高指挥官玩弄着可被牺牲掉的部队,留给我们的仍然是一个引发海啸并且允许奥斯威辛集中营存在的上帝。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当中,陀斯妥耶夫斯基以伊万之口,对他天真虔诚的弟弟阿辽沙说:“如果需要用孩子们的痛苦来凑足购买真理所需的痛苦,那我可要把丑话说在前面:所有的真理加在一起都不值这个价钱。我们买不起这么昂贵的入场券。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只是恭敬地退回祂的门票而已。”

——或者,也许上帝在创造整个宇宙的时候设定好了一切,然后永远地放弃了控制,因此过程可以自然地发生,按照进化论自然展开。这似乎更加容易接受一些,但这仍然使上帝负有最终的道德责任。上帝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旁观者吗? 或者上帝爱莫能助,只能以无限的同情看着事情的发生而无法控制或改变呢?上帝是否深切地感受着我们的痛苦,并且感到那也是祂的痛苦呢?

——如果我们相信这样的观点,我们必须彻底抛弃认为上帝是傀儡师与全能主宰的看法,放弃传统的信仰模式。我们必须重新思考上帝。也许上帝根本就不会做事。也许上帝不是像我们这样具有能动性的存在。早期的宗教思想将神灵当做到处做事的超人。于是上帝痛击了埃及人并且把他们淹死在红海,毁灭城市并且大发雷霆。人们通过上帝的大能认识上帝。

——但是,如果上帝并不采取行动呢?如果上帝根本没有做任何事情呢?如果上帝存在于万事万物当中呢?上帝能不能是宇宙中关爱的灵魂,支撑并维持所有事物存在的内在仁慈能量呢?如果上帝就在事物中呢?在构成生命的无限复杂的关连网络中,在必然不断发生的生命与死亡、创造与毁灭的自然周期中,在进化的过程中,在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性和自然界的辉煌中,在集体无意识、人类的灵魂中,在你中,我中,头脑中,身体中和精神中,在海啸中,在死难者中,在事物的深处,在存在与虚无中,在简单和复杂中,在变化、发展、壮大中,究竟有没有上帝的存在呢?

——怎么合理诠释上帝的这种“同在性”、“内性”或者说“内在性”呢?人们难以理解,并提出更多的问题。也许上帝只是宇宙的另一个名字,而根本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真是这样吗?在多大程度上我们可以给上帝赋予人格呢?我不知道。最后我们不得不说,“我不知道。”如果我们知道,上帝就不是上帝了。

——相信这个上帝应该更象是相信宇宙中的原善,而不是相信一套教义的陈述。基督徒声称相信一个无限且不可知的存在,然后又把上帝束缚在一套封闭僵化的教条之中,难道不可笑吗?

——怎样实践这样的信仰呢?通过发自内心地寻求上帝;通过培养自己的内在灵性,在静默中,在冥想中,在我的内心世界中,在我轻轻放下暂时的情绪、想法和成见之后依然存在的这个本我中,在内省的意识中。

——我们如何活出这样一种信仰呢?我自己怎样才能活出这样一种信仰呢?你需要寻求与内在灵性的密切关系,那是一种推心置腹交谈毫不遮掩的关系。如果上帝存在于所有人之中,那么在我与你之间就有一个我们三方能彼此相遇的地方。印度有一句问候语,肯定你们当中有些人知道:“那马斯特”,伴随一个恭敬的鞠躬。其大致的意思是“我内在的神问候你内在的神。”那马斯特。

——那么我们又应当如何深化这种信仰呢?这需要我们寻求所有事物中的内在灵性。在音乐和诗歌中,在自然界的美丽中,在平凡的生活琐事中,都有使之不同寻常的深刻且内在的存在。它需要深邃的注意力,耐心的等待,沉思的态度,以及对与自己的经历不同的人的慷慨大方和开放包容。

当我站起来向我们教会的人讲述上帝和海啸时,我无法为他们提供现成的答案与证实这套答案的圣经引文。我能提供的只有怀疑、质问和不确定。不过我的确有几条建议——一些或许值得深究的关于上帝的新思路, 这些思路或许能使我们沿着一条未知的新路继续走下去。但最后,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不知道。”这也许正是最深刻虔诚的声明。

谢谢。

通宝推:bayer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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