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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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2-昆汀.塔伦蒂诺:从《低俗小说》的成功谈起

昆汀.塔伦蒂诺:从《低俗小说》的成功谈起 [ 万年看客 ] 于:2015-08-27 09:18:14 主题帖

主持:欢迎收看《广播》。今晚我们将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与编剧兼导演昆汀.塔伦蒂诺座谈。今年影坛上最扣人心弦的一幕恐怕就是约翰.特拉沃尔塔扮演的黑帮分子用车拉着吸毒过量的黑帮老大的妻子在半夜时分冲到毒贩子家里找解药。她需要接受一针直插心脏的肾上腺素注射,但是特拉沃尔塔与毒贩都没有此类注射的经验。两人为了撇清责任而争执不休,最后还是特拉沃尔塔一狠心将针管扎进了昏迷女孩的胸口。《低俗小说》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拔得了头筹,这也是昆汀.塔伦蒂诺自编自导的第二部电影。他自称“电影宅男”,此前曾经花费五年时间在录影带出租店工作。《低俗小说》将作为开幕影片在今年九月纽约电影节上映,主演包括约翰.特拉沃尔塔,塞缪尔.杰克逊,乌玛.瑟曼,布鲁斯.威利斯以及哈威.凯特尔。今晚我们有幸请来了本片导演昆汀.塔伦蒂诺。感谢你的光临。

昆汀.塔伦蒂诺(以下简称塔):谢谢。你可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

主持:要不然先跟我这张桌子打个招呼吧。

塔:这张桌子可不得了啊。(双手拍桌子)

主持:其他人在谈论你的时候都说你是一个从小就爱上电影的孩子,是这样吗?

塔:一点也没错。其实这种事并没有人们一直说得那样古怪或者特殊。你想想在学校里的时候,哪怕只是上小学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显现各种各样的倾向。有些孩子喜欢体育,有些喜欢学习,有些喜欢汽车,有些喜欢画画——每间教室的最后一排都有一个不停画画的孩子。我的天然倾向就是电影。区别在于我小时候比较喜欢钻牛角尖,一旦认准了电影,别的东西我就一概看不见了。我的学习也受到了影响……

主持:你不喜欢学习,但是却对电影角色与情节了如指掌。

塔:没错。我在学校里连基本拼写都不会,上课内容全都记不住,但是却知道哪一部电影的演员都有谁,编剧是谁,导演是谁,等等。我还有一个直到今天都没克服的毛病,在上学的时候害得我成绩很差:凡是我不感兴趣的东西,我就连一丁点努力也不愿付出,哪怕只是装装样子,走走过场,我也照样不愿意。在学校里我最喜欢历史课,因为历史对于我来说就像电影一样好看。我把其他孩子甩开了十万八千里,因为我看过很多《俄宫秘史》之类的历史电影。历史就是故事,而我喜欢故事。此外我也很喜欢阅读。因此我会在历史考试与阅读考试当中得A,在其他科目考试当中则一塌糊涂。

主持:当时你就知道自己想干这一行吗?你是单纯喜欢电影呢,还是决心要成为导演与编剧呢?

塔:你这个问题很有趣。你说导演与编剧,可是小时候我只知道电影是写出来的,根本不知道导演是什么。我父母当时总是说:“这孩子早晚要当导演。”可是当时我根本不想当导演,而是想当演员。因为小孩子看过电影之后肯定想当演员。但是我还记得很早的时候,我看完我喜欢的电影之后就会摆弄《特种部队》的玩偶,将我看到的内容按照我的版本重现一遍。可以说我是在导演小型戏剧,观众也只有我一个人,演员则是《特种部队》玩偶。我看过很多电影,不仅只有送交蒙特卡洛参加电影节的电影。小时候我母亲带我看过《猎爱的人》以及《日落黄沙》……

主持:因为当时她就想让你拍电影吗?

塔:不是啊。她就是觉得电影无非就是电影,多看看也没坏处……

主持:她今天还这么认为吗?(笑)

塔:当然,如今她可高兴了。当时我会手拿玩偶,嘴里念台词:“你个混蛋……”“狗娘养的……”然后我妈就会训我:“昆汀你说什么呢?!”“妈,不是我!这都是特种部队小人说的话,都是台词!”

主持:你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塔:我小时候做过很多很愚蠢的工作。我十六岁就辍学了,因为我想当演员。我妈说,“你要是不想上学,就得去找工作。”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和色情行业很有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我对色情片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当时的雇主拥有一批专卖成人杂志的书报栏,我的工作就是坐车走遍各个书报栏,将零钱收集起来,将新的杂志放进去。这是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我的第二份正式工作是在加州陶恩斯市小猫咪情色剧院担任领座员。当时我十六岁。最讽刺的一点在于,我小时候总觉得全世界最好的工作就是领座员。什么导演演员都得靠后排。因为领座员天天都能进电影院,还可以免费观看一切电影。现在我找到了一份电影院的工作,可是里面的电影我却根本不想看。

主持人:然后呢?

塔:然后我做过一段时间的电话销售,这里干点零活,那里干点零活。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份曼哈顿海滩影像店的工作。

主持:那家店很有名的。

塔:最有名的一家,别无分号。有人说:“这家店就相当于你的电影学校啊。”

主持:确实有人这么说是吧。

塔: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主持:所以现在有一大帮想要成为你的孩子都冲到影像店那里去了。

塔:我倒是不觉得那里算得上电影学院。我的朋友罗杰.阿夫瑞——我最近刚刚出品了他导演的《杀戮地带》——最早提出了这个理论,然后就被各路媒体照单全收了。但是我觉得他自己根本不信这个理论,我更不信。影像店并不是我的电影学校,更像是我的《村声》杂志。而我就是詹姆斯.霍伯曼或者安德鲁.萨里斯之类的影评主笔。我将一部电影交待到别人手里,并且告诉他们为什么这部电影好,那部电影坏。我并不是因为得到了这份工作才能看到很多电影,并且熟悉电影。在得到这份工作之前我就已经是电影专家了,所以他们才雇佣了我。

主持:所以说你是自学成才,不是学校教育出来的。但是你的成功对别人有什么影响呢?好比说我是个记者,经常有人问我:“我该不该去记者学校接受专业教育?”如今有很多人打算去南加州、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或者纽约大学电影学校求学。你对他们有什么想说的话吗?你没受过学校教育。按照他们的说法。你“教会了自己”。你具有学习的激情,具有看电影的激情,这种激情出现的很早。很早的时候你就爱上电影了。

塔:这的确是最重要的一点……

主持:热爱这一行?如果你不干电影,是不是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塔:我确实从没想过退路的问题,因为我根本不想后退。我想把这一行彻底研究透。我先说说我的观点再回答你的问题。我所做过的最令我骄傲的事情就是不断付出。人们对我说:“你的成功来得太快了,简直是一夜成名。”其实我的成功是整整八年一事无成的结果。

主持:你都做了哪些没结果的事情呢?能让我们体会一下你的失利吗?

塔:这么说吧。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就打算拍一部电影。此前我见过了好几位导演,我告诉他们我正在写书,想要采访他们。他们全都告诉我他们在三十岁之前就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我心想,“我要超越他们,二十六岁那年我就要拍出我的第一部电影。”我当时有个短片的构思,一开始我打算用超8毫米胶片,后来我搞到了一台16毫米胶片摄影机,所以决定改用16毫米胶片。我拍摄了几个周末,心想:“这也太便宜了。干脆拍个故事片好了。”当时《天堂陌影》已经上映了,《她说了算》还没上映。我想:“我也要拍一部16毫米胶片黑白故事片。”我花费了三年时间拍摄这部电影。我的拍摄经费就是我在影像店的工资。好比说周五我领到了二百美元工资,周六周日我就去拍摄。钱花光了之后我就再去上班。假如你在周五租用了拍摄器材,只要缴纳一天的租金就能使用两天,只要在周一一大早还回去就行。因此每到周末我都会拼命拍摄。我当时太穷了,根本没办法冲洗胶片。因此整整过了三年之后我才冲洗了一部分胶片,想看看自己到底拍得怎么样。你猜怎么样?我拍出来的东西和我的想法根本不是一回事!(大笑)

主持:区别在哪里呢?

塔:太业余了。而且还不是那种吸引人的业余。

主持:一点也不可爱?(笑)

塔:确实。当然这部片子还是有优点的,比方说你一看就知道是我拍的。认识我的人看过这部片子之后都说,“没错,就是昆汀拍的。”

主持:从拍摄的第一天你就做到了这一点。

塔:问题在于,我原本打算用这部影片当成入行的垫脚石。我花了整整三年。发现自己搞砸了之后我抑郁了一段时间,但是不长,然后就用现实的眼光又将这部影片审视了一遍。“好吧,这也算是我的电影学校了。”这是一个人可能参加的最好的电影学校。我并没有花大钱进学校,摆弄那些破烂器材,而是亲自拍摄了一部电影。我确实失败了,但是回头看看,我在第一年拍摄的剧情内容确实很烂,但是在第三年最后几个月拍摄的内容却完全说得过去。

主持:两者的区别在哪里呢?拍完了剧情部分之后你学会了什么呢?你是怎样想到《低俗小说》的最精彩之处的呢?

塔:其实我觉得讲故事是我的强项之一。我很热衷于讲故事。

主持: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作家?

塔:更像是观众。我很喜欢听别人给我讲故事,我觉得讲故事的艺术就快要失传了。

主持:但是人们在谈论你的时候,除了谈论你在影像店的工作经历以及从小热爱电影之外,就是你特别喜欢小说写作式的技巧,并且将这种技巧运用在了银幕上。

塔:就是这样。美国电影——或者说好莱坞电影曾经是全世界最擅长讲故事的电影。我们能讲一个特别好的故事。欧洲电影的基础是角色与氛围,美国电影则靠故事。如今我们讲故事的能力已经垫底了。我们不会讲故事,只会描述情况。我不想打倒好莱坞,好莱坞每年产生的好电影数量已经足以确保自身存在的正当性了。但是如今大多数的好莱坞电影只要看开头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就能猜到全片的情节。这可不是故事,故事必须是层层展开的结构。我不是说电影情节非得充满急转弯与意外,而是逐层展开。

主持:但是你并不相信线性叙事。

塔:倒不是说我不相信线性叙事,我也不打算针对线性叙事发动圣战。但是如今所有人都只会线性叙事。我的故事线跳来跳去,来回往复。假如我将《低俗小说》写成了一部小说,那你根本不会谈到这部小说的结构问题,因为小说本来就可以这么玩。小说家从来都有随心所欲地讲述故事的自由。我也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对于电影与小说来说,75%的内容按照线性叙事来讲述更有戏剧性,但是还有25%的内容换个方式讲述更能打动人心。《水库狗》与《低俗小说》都是这样。不守规矩的叙事方式使得这两部电影在观众当中获得了更大的共鸣。

主持:不过是不是也因为这种不守规矩的叙事方式让观众坐立不安呢?你谈过暴力的运用,也说过希望让观众坐立不安。人人都这样想,但是你相信你采用的技巧能实现这一点。

塔:绝对的。作为一个观众,我很清楚,只要我感到困惑就会退场,从情感上与这部电影切断联系。

主持:困惑?

塔:没错。我看电影的时候,假如情节突然陷入混乱,使得我不明所以——我觉得观众与银幕之间连着一根脐带,而困惑则会将脐带切断。

主持:然后你就失去了观众。

塔:没错。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之所以会因为感到困惑而切断自己与电影的联系,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不应该感到困惑。但是假如你相信导演的能力,那么暂时性的困惑并没有害处。你要是不同意我的观点尽管开口,不过尽管《低俗小说》的叙述来来回回兜了个大圈子,可是我觉得这部电影一点也不难懂。话说回来你必须用心看,不能一边看一遍玩纵横字谜。

主持:必须老老实实坐上两个小时零十分钟。

塔:没错。只要你用心看,这部电影很容易理解。

主持:请谈一下自己写剧本的好处。你以前也给别人写剧本,是不是写剧本写久了之后就会自然成为导演呢?

塔:人们整天问我写剧本的事。我不是假谦虚。我确实很满意自己写的剧本,但是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作家。我觉得我是一个自己写素材的电影制作人。我要是真以为自己是个作家,肯定不会去写剧本,而是会去写小说。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以为自己肯定拍不成电影了。那时候我确实想过改行写小说,因为写小说只要有一支笔就够了。

主持:不过假如你当真不拍电影,那你会成为哪一类小说家呢?

塔:你这个问题太难了,我没有答案。我确实试过写小说。我很喜欢拉里.麦克穆特瑞的《我所有的朋友都将成为陌生人》(All My Friends Are Going to Be Strangers)。这本书让我很想写一下我在影像店工作的岁月。我先写了两章,又花费了半年时间反复修改重写这两章,因为对于我来说这是全新的创作形式。但是最后我想,我毕竟还是个拍电影的人。假如我将拍电影所需要的精力全都投入到这部小说当中,我肯定能写完,也肯定能出版,可是我并不想这么做。我想在拍电影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至于说我为自己写剧本而不是让别人替我写剧本或者我替别人写剧本,首先的好处在于我一般都会对自己写的剧本感到满意,因为这个剧本非常个人化。我可以花费五六年时间琢磨一个创意,逐渐想清楚这个创意的各个不同部分。但是当我最终坐下来将这个创意变成剧本的时候,我当时的感受与体验也会呈现在剧本当中,否则这个剧本就不值得写。我经常用这个比喻:我从没上过写作辅导班,我只学过如何当演员。我当了六年演员,并且将自己学到的经验应用在了写作当中。

主持:你学到了什么呢?

塔: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假设我要参演随便一出戏,比方说《甜心宝贝》,我开车去剧场,结果路上压死了一条狗。这种事当然不至于害得你负疚自杀,但是肯定会对你造成影响。当我走上舞台的时候,我也将这段经历带上了舞台,要不然我上台干什么呢?这段经历需要出现在舞台上。

主持:因为这段经历影响了你的心理活动,所以需要出现在舞台上?

塔:一点不错。当然,不管是《甜心宝贝》还是《推销员之死》,剧情里都没有死狗。但是除非我带着压死狗的经历上台,并且将我的心理活动与剧本结合起来,否则我就相当于不在台上,你就是用一个机器人顶替我也无所谓。好的表演首先就要承认演员内心的一切感受。作为作家的道理也是一样。好比说你让我写《阿瓦隆大炮》的剧本,而且我在剧本写作期间与热恋的女朋友分手了,那么我的心碎感受肯定也会在剧本当中有所体现。故事的情节依然是敢死队员炸大炮,但是我的痛苦依然要想方设法从故事当中流露出来,否则我岂不是白忙活了吗?

主持:将这种做法应用在写作当中,无论你在写剧本的时候感受到了什么,都要影响你笔下的角色。

塔:有人说“你无非是以其他电影为题材来拍电影而已。”这是胡说八道。我拍的确实是类型片,而且我也很尊重类型划分。

主持:你对这个类型的定义是什么呢?

塔:我目前专攻犯罪类型。如果具体到《水库狗》,那就是犯罪类型当中的抢劫分类,一群人凑到一起策划抢劫案。我很尊重类型,类型就是我的发力点。但是对于我来说,一切电影的成功关键都是正确的观众。好比说我将我的电影给一群朋友看,他们会说:“昆汀,你真拍出这种东西来啦?!”如果一部影片是你的个人表达,当你完成这部影片的时候,应当会因为特定人群将要看到这部影片而感到有些尴尬。

主持:否则拍出来的电影就不真诚吗?

塔:这话说得太宽泛了,不过也差不多。

主持:如果你不能彻底表现自己,就根本不会拍电影,是吗?

塔:你的脑海里应该有这么一个声音:“说实话!说实话!说实话!”要揭示关于你自己的若干秘密

主持:实话就是你的人生经历?

塔:一点不错。这是我所知道的事实。

主持:你为什么选择犯罪类型片呢?

塔:我总觉得犯罪题材特别带劲。

主持:你喜欢三四十年代的犯罪小说与雷蒙.钱德勒以及达希尔.哈米特的作品。

塔:七十年代的犯罪小说也不错。

主持:例如埃尔莫尔.伦纳德?

塔:埃尔莫尔.伦纳德最棒了!我写的《真实浪漫史》其实就是向埃尔莫尔.伦纳德致敬。埃尔莫尔.伦纳对我影响很大,他让我搞清楚了自己最适合的风格。查尔斯.威尔福特也会这么写,不过他是我读到的第一个用琐碎对话塑造角色,然后砰一下子将读者推进主线剧情里的小说家。这是我一直很仰慕也一直试图效仿的手法。

主持:以前有人评论你的风格是“欧洲艺术电影与黑人电影(Blaxploitation)的结合”。

塔:不止是黑人电影,而且是美国黑人电影。比方说《低俗小说》就是这两种门类最出名的后代。法国新浪潮电影拍摄犯罪是一个套路。让-吕克.戈达尔、弗朗索瓦.特吕弗、让-皮埃尔.梅尔维尔以及他们之前的许多法国导演都会用特别疯狂的方式翻拍美国电影。除了黑人电影之外,我的作品里还有七十年代意大利西部片的风格。全都搅和在一起了。

主持:我们在这里说得很轻松,但是我知道你作为一名有志于从事电影的人专门研究了很多其他电影人的生平。你就像他们的传记作家一样了解他们。

塔: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主持:你想从中学到什么呢?就因为你们是同行吗?

塔:首先这是我的兴趣,就像某人是棒球球迷,最崇拜威利.梅斯,他一定会将威利.梅斯研究透彻。你要是崇拜某人,自然就会这么做。二十来岁的时候我特别崇拜布莱恩.德.帕尔马。假如他的新片上映了,我肯定请假也要参加首映,还会收集所有采访与访谈,粘贴在帕尔马剪贴簿里面。好比说《疤面煞星》上映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首映当天的第一场。谁都没有和我一起去。坐在那里看电影的体验就像参加宗教活动一样。然后我还会观看当天的午夜场,这一回就有人陪我看了。故事情节我已经清楚了,场景我也全都看过了,现在我要分析他的手法。

主持:这一回你可以与别人边看边聊。

塔:没错。问题在于这是对待偶像的态度,不管你的偶像是布莱恩.德.帕尔马,霍华德.霍克斯,道格拉斯.塞克,马丁.斯科塞斯还是别人。不过我还喜欢从电影史的角度来研究他们,尽管没人花钱雇我研究电影史。我很喜欢研究导演的职业生涯……

主持:你想知道他们怎么成功的?他们的职业生涯如何展开?

塔:职业生涯的展开确实是我的兴趣。好比说一位导演在过去二十年里拍了十到十五部电影。一开始他的作品着实令人激动,然而在某一个点位之后就不再令人激动了。要么他开始炒冷饭,要么他失去了灵气。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主持: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上了下坡路呢?

塔:没错。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

主持:你以前说过,漠不关心就是导演走下坡路的开始。

塔:没错,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不是批评家,所以这里就不点名了,免得伤感情。我要是批评家的话肯定会专门写一篇文章与此类导演当面叫板。像这样的导演有很多,他们在七十年代的作品与九十年代的作品看上去根本不像出自同一个人。

主持: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呢?

塔:我见过这种事的根源。一般来说都是因为某一部电影。第一种情况,这部电影非常个人化,导演也非常关心这部电影。可是不但票房不好,而且口碑也不好。导演可能搞砸了,也可能做得很好,但是最终都没有得到回报,而是被人打了一记耳光。你能感到导演的个人感情遭到了伤害。

主持:然后导演就不管不顾了?

塔:然后他们就不管不顾了。从那以后——我至少能想到五个这样的导演——他们突然就拍起了套路电影,只知道堆砌明星。六七年之后,他们原有的原创性与个性就消散殆尽了。

主持:这里我要和你理论一下了。你怎么看科波拉与《现代启示录》?

塔:不,科波拉可不属于我说的这类导演。

主持:他也是你的偶像吧。

塔:不止如此。《现代启示录》可是大成功。

主持:我知道,可是你看看他妻子拍摄的纪录片就会发现这部影片对他的情绪造成了怎样的消耗。

塔:可是我花几百万美元拍出来的电影……

主持:你觉得这是他的评价标准吗?你觉得他把自己想讲的故事讲好了吗?很多人都说这部电影的前三分之二都挺好,后三分之一就不能看了。

塔:这话说得挺有趣。的确,从当时的观影感受来说,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铺垫与酝酿之后,马龙.白兰度出演的那部分情节的确是我最不喜欢的部分。但是这部分情节失败了吗?没有。

主持:帕尔马的《虚荣的篝火》又怎么说?你说导演会江郎才尽,我想找个合适的例子。

塔:说到《虚荣的篝火》,宝琳.凯尔说得很好。“关于《虚荣的篝火》最疯狂的一点在于,早在1969年帕尔马与罗伯特.德.尼罗合作拍摄《嗨,妈妈》的时候,他已经能比任何其他人都更加优秀地拍摄《虚荣的篝火》了。”当时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嬉皮士风格。电影《嗨,妈妈》比原著小说的影响力更大。他根本不需要将当年就做过的事情再重复一遍。宝琳.凯尔还有一段评价:“《虚荣的篝火》完全是一团糟,但是只有真正伟大的导演才会搞出这样的一团糟。”炒冷饭的家伙们根本不会这么极端。

主持:只有失去了理智的天才才能拍出这样的电影。他之所以剑走偏锋,是因为太自信了。

塔:他的头脑里充满了坏创意,他又凭借着自信与天才实现了这些坏创意。我并不认为他失去了理智,我觉得他的感受太深切,因此用力过猛了。从那以后他一直在小打小闹……

主持:因为他要重新找到一个立足点?

塔:没错。

主持:他需要恢复自信,是吗?

塔:不不不,我不觉得他缺乏自信。他在《越战创伤》当中就试图突破自己的局限。这部电影虽然票房欠佳,但却让他收获了职业生涯当中最高的评价。在《虚荣的篝火》当中他走的更远,只是这次没成功就是了。你看看他接下来拍摄的《危情羔羊》,他还是想要恢复自己原本的悬疑片风格。《危情羔羊》有一个特别令人着迷的特点:这部电影似乎存心要让观众不痛快。你能感到导演的想法:过去二十年里我一手打造了这种电影类型,我比任何人干得都更好,可是现在我烦了,唯一能让我重新产生兴趣的方式就是彻底解构这种电影,让观众无法满意。《危情羔羊》在我看来充满了实验性质,实验目的就是如何不让观众满意。我看得可过瘾了。

主持:谁对你的电影事业影响最大呢?你说过霍华德.霍克斯。

塔:没错。

主持:为什么?

塔:在我看来,他是最伟大的故事家,恐怕也是最具娱乐性的电影人。一般我们谈起从业三十多年,拍了二三十部电影的老导演,这些老导演总有些早期或者晚期的作品你一开始没看过,后来看了之后又觉得失望,你只是为了彻底了解这位导演才会看这些电影。可是除了一部电影之外,霍华德.霍克斯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哪怕就像是《湖畔春晓》这样普遍不受人待见的后期作品,充其量只是《育婴奇谭》的重置版本,但是依然很搞笑啊。《湖畔春晓》能赶上《育婴奇谭》吗?当然不能了。但是搞笑就是搞笑。假如要我在《湖畔春晓》与《育婴奇谭》之间做选择的话,我肯定看《育婴奇谭》。但是假如电视上播放《湖畔春晓》,我肯定要看两眼。

主持:除了霍华德.霍克斯还有谁?

塔:除了霍华德.霍克斯之外,还有塞缪尔.富勒。富勒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电影界的怪才,特别擅长战争片,因为他上过战场。此外他也拍过不少西部片。富勒对我影响很大,德.帕尔马对我影响也很大。关于德.帕尔马有一点需要说一说,他大概是过去二十年最伟大的讽刺家。他的影片全都是歇斯底里入骨三分的黑色喜剧。谁也不像他那样机智。马丁.斯科塞斯的大胆风格也对我影响很大。

主持:你说他胆大?

塔:是啊。以前我从没这么说过,因为别人都替我说完了。瑟吉欧.莱昂也对我影响很大。

主持:是因为意面西部片吗?

塔:绝对的。不过他也是我最早研究过的导演,也正是他让我产生了想要当导演的理想。“哦,原来导演就是干这个的啊!”

主持:为什么是他呢?

塔:因为他的电影风格太鲜明了。太有导演的气场了。

主持:一看就知道是谁拍的?

塔:没错。你简直能看到整部影片的执导过程。如果只为了看故事而看她的电影未免差点意思。我还受到了让-吕克.戈达尔的很大影响,因为他喜欢发明创新,打破规则,在你看电影的时候评论电影。五十年代的法国导演梅尔维尔专攻娱乐片,拍摄了一大批犯罪电影。这些电影基本就是华纳兄弟拍摄的亨弗莱.鲍嘉硬汉电影,但是影片的节奏却有着不容错认的法国韵律,以及阿兰.德龙这样的法国演员。就像瑟吉欧.莱昂一样,他拿过我们熟知的影片类型,采用了全然不同的风格与视角,几乎将这个类型重新发明了一遍,创造出了从没存在过的东西。我拍摄类型片也总想达成这样的效果。成没成功我不敢说,但是这是我的企图。

主持:什么企图?

塔:拍一些你见过的影片类型。我喜欢且尊敬这些类型,而且也决心要让观众满意。但是我也要将这个类型改头换面一下,采用你以前从没见过的手法,例如《水库狗》。这不是卖弄小聪明,而是为了追求显著效果。在抢劫片当中,观众期待着看到抢劫。《水库狗》也是抢劫片,但是根本没有拍摄抢劫的场面。这就是我个人搞怪的方式。影片一开头抢劫就结束了。

……

主持:你当时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呢?有没有担心自己还没准备好拍摄这部电影呢?

塔:我觉得你总是要担心的。“很好,这份工作是我的了,现在我非干不可了。”

主持:简直有点像丘吉尔在二战初期说得那样:“我的平生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做准备。”

塔:绝对如此。

主持:我已经准备好了。我需要学习的一切都已经学完了。我读过了资料,我做过了研究,能说的我都说了,能写的我都写了,能做的我都做了。

塔:你这么说挺好玩的。因为就在开拍前不久,我心想:“还是写作比较简单啊。我要是写不好的话把稿纸揉一团扔掉就行了。如果我把自己写好的东西交给别人,别人搞砸了,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发火生气。假如我把自己写的东西搞砸了,那我要怪谁呢?”

主持:你今天会用不同的手法来拍摄这部电影吗?

塔:我很为这部电影感到骄傲。我可能会把某个镜头的长度延长一点,但是不会有大改动。

主持:从根本上来说这就是你想拍的电影。

塔:我很喜欢这部电影,而且不仅因为这是我拍的电影。

主持:对于电影观众来说,这部电影展现了怎样的一个昆汀.塔伦蒂诺呢?

塔:经常有人问我:“你拍电影的时候心里有没有观众呢?”我的回答是:“确实有。”但是我心里的观众并不是什么面孔不清身份不明的形象,而是我。我就是观众,我就是那个要花费七八美元买票的家伙。如果我特别想看一部电影,一定会参加首映式。我就是观众,我知道我想看什么。我赌的是还有很多其他像我一样的人。我只拍摄特定的电影,并不适合所有人观看。肯定会有人不爱看,但是只要有人爱看就行了。很多人都评论这部电影里暴力太多。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这是对我的表扬。

主持:为什么是表扬呢?

塔:因为我拍的不错。

主持:你是说他们觉得这部电影的暴力程度远远超过电影的实际?

塔:绝对超过了。用德.帕尔马的话来说,“导演拍摄暴力的水平越高,就越会遭到责难。”只会拍摄俗套的导演无论拍什么都不会有人责骂,因为他拍的东西没意义。所以某种意义上他们其实是在表扬我的执导能力。尤其是要考虑到《水库狗》是一部话唠电影,整整九十分钟都是各个角色相互说话,因此最糟糕的暴力行为根本没有出现在银幕上。至于从这部电影当中能看出我的哪些方面呢?我总觉得这种问题很怪。应该是你告诉我才对啊。

主持:人们会说,这是一位新生导演,他具有爆发式的才华与鲜明的个人特质。你可以这样评论很多美国电影:“这是一部好电影,但是我能说出三四位可以拍出这部电影的导演。”我不认为其他任何导演能够自然而然地拍出《水库狗》或者《低俗小说》,你觉得呢?《低俗小说》的特质太鲜明了。我想谈谈《低俗小说》,待一会儿还要播放开头讨论汉堡包的场景。

塔:在开头的那场戏里,约翰.特拉沃尔塔与塞缪尔.杰克逊饰演两个赶去杀人的枪手文森与吉尔。问题在于,对于他们来说,自己只是赶去上班而已。他们两个的对话也是拼车同事之间的对话。文森之前在阿姆斯特丹呆了三年刚回国,他三句话不离欧洲。

主持:这就是那场戏。(略)你为什么要选择约翰.特拉沃尔塔呢?

塔:我始终觉得特拉沃尔塔是好莱坞产生过的最伟大的电影明星之一。

主持:电影明星?

塔:是的。当然他也是个优秀的演员,但是首先他是个明星。人们往往会忘记约翰.特拉沃尔塔刚出道的时候有多火。他有一项成绩,在他之前只有马龙.白兰度、在他之后只有茱莉亚.罗伯茨达成过:在他最火的时候,任何角色只要稍微有一点由他出演的可能,都会被送到他那里。他在那个时期的表现真的很不一般,例如《周末夜狂热》,情景喜剧《欢迎归来,科特先生》,《都市牛郎》,还有他与德.帕尔马合作的《凶线》,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三部电影之一。

主持:你最喜欢的三部电影是什么呢?

塔:德.帕尔马的《凶线》,霍华德.霍克斯的《赤胆屠龙》,还有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

主持:这三部电影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塔:我也不知道啊!(笑)要说共同之处就是都体现了导演本人的看法吧。

主持:再来说说《低俗小说》当中的喜剧因素。这部电影当中的喜剧算是黑色幽默吗?还是别的什么风格呢?喜剧与这部电影当中的暴力以及叙事的结合能走多远呢?因为这部电影从根本上来说是很严肃的。

塔:要说喜剧能走多远的问题,我觉得只要好笑就尽管可以想走多远走多远。乔治.卡林的段子说得好:一切事物都可以搞笑。不管多么糟糕的事情都能成为笑话的素材。因为笑话就是笑话。

主持:不过以前你也说过,有些事情太严肃,不能拿来开玩笑。这话是你说的吗?

塔:当然不是,我可不会说这种话。这话说得才搞笑呢。

主持:因为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塔:幽默其实是放大镜,让我们能够看清我们的社会,我们自己,我们的个性,我们的问题。幽默是我们观察与理解事物的工具。只要好笑,就可以得到接受。要是不好笑,你就玩砸了。我最近刚刚意识到非常有趣的一点。人们说《水库狗》太暴力,我觉得他们其实是说我的工作干得不错,我只担心人们会因为无聊而在电影院里相互交谈。四个月之前我看了一部三十年代的老电影《血洒后街》。悲剧简直就是这部电影当中的角色之一。悲剧笼罩着每一幕场景。你知道这部电影的结局将会非常悲惨。即便是比较轻松的场景也不能让你开怀大笑,只能勉强笑一下,因为你能意识到悲剧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暴力与《水库狗》之间的关系。这不仅意味着片中的暴力场景数量很多。暴力根本就是片中的另一位角色。你忍不住想看到每一段对话都以暴力收场。观众在影院里或许也会笑,但是当他们走出影院之后不会记得令自己发笑的场景。

主持:最后的问题,《低俗小说》比《水库狗》更好吗?

塔:我确实更喜欢《低俗小说》。

主持:为什么?

塔:因为《低俗小说》的野心更大,拍起来更难。《水库狗》是我的起点,《低俗小说》则是我的突破点。

主持:你的下一步电影还是犯罪类型片吗?

塔:我也不知道。我想尝试很多类型,但是目前我还没有余力。

主持:你还不打算花七个月时间改拍音乐片?比方说把扭扭舞那一幕扩展一下?

塔:扭扭舞那一段是挺好笑的。约翰.特拉沃尔塔与乌玛.瑟曼来到了一家五十年代风格的餐厅,碰巧餐厅里举行扭扭舞比赛,两人就上场跳舞去了。别人都以为我写这一幕就是为了让约翰特拉沃尔塔秀秀舞技,其实早在选择约翰特拉沃尔塔之前这幕戏就写好了。不过选了他之后我们才意识到:“好嘞,这回能看到约翰跳舞了。”

主持:你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呢?如今人们都说你是美国最热门的新人导演。布鲁斯.威利斯甚至放话说下一步他只打算与你合作。既然你已经走到了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请问你的头脑当中有没有什么大计划呢?因为你是从底层打拼上来的。

塔:我确实有计划,但是目前我还不清楚下一步我想干什么。目前我并没有心急火燎非要讲出来不可的故事。拍电影实在太难了。当年我还是个电影宅男的时候曾经想过,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的职业生涯真不错,十年时间就拍了三十部电影。可是现在我觉得人生太短了,不能这么玩儿命。我刚刚爬完了珠穆朗玛峰,不能立刻就去爬另一座山。总得让我先喘口气再说。至于我最想要的职业生涯,我不能用别人来打比方,因为据我所知根本没有这样的人。我希望自己能在独立制片体系与工作室体系之间自由往来,在大片与小制作之间随意切换,完全取决于我想讲什么故事。假设我的第一部电影并不是《水库狗》,假设我拍了另一部电影并且获得了相同的关注,然后我又想到了《水库狗》的故事,那么我是否应当因为自己有这个财力就将《水库狗》拍成两千万预算的大制作呢?是否应当把肖恩.康纳利与罗伯特.德尼罗请来呢?当然他们两个都很适合片中的角色,但是我不会这么做。《水库狗》的本质就是一部小成本电影,它的魅力也部分来源于此。我可能会花费三百万美金而不是一百五十万,免得手脚太拘束。但是我知道这部影片是一部成功的小制作。对于我来说回本盈利是很重要的,因为我需要投资人对我有信心。假如有一天我想到了恰当的故事,假如我个人的审美恰好迎合了商业审美,那么我也不介意拍一部两千万预算的电影,但是这部电影看上去一定像是六千万预算的作品。德.帕尔马拍《铁面无私》的时候,他的个人美学与商业美学就结合得很好嘛。

主持:最后的问题,你会为自己写下一步电影的剧本吗?

塔:七个月的时间可能改变很多事。我也从来不擅长预测未来。但是我的确有点担心我的声音会越发落伍,我的台词会失去新意。我想找一部小说改编一下。当然我还要动笔,还要发声,但是主要还是别人的声音。

主持:很高兴今天能将你请来做节目。

塔:能来这里太好了。

主持:你的《低俗小说》获得了广泛好评与称赞。感谢收看今天的节目。下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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