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人物】甘地自传 -- 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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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二十一至二十九章

第二十一章 三英镑人头税

  巴拉宋达朗的事情使我得以和印度契约工人有所接触。然而,促使我就他们的情况进行深入研究的,却是对那种企图置他们于特别苛重的捐税之下的斗争。

  就在这一年,即1894年,纳塔耳政府打算对印度契约工人征收年税25英镑。这项建议使我震惊。我把这件事提交大会讨论,大会立即决定组织必要的反抗。

  首先,让我把这种捐税的起因简要地谈一谈。

  大约在1860年,纳塔耳的欧洲人发现这里大有种植甘蔗的发展余地,但是缺少劳工。因为纳塔耳的朱鲁人不适宜于这种形式的工作,如果没有外来的劳工,要想种植甘蔗和制糖,是不可能的。因此,纳塔耳政府便和印度政府通讯,取得后者的同意来招募印度劳工。招募的办法是签订在纳塔耳做工五年的契约,期满后工人可以自由定居在那里,并有充分的权利购买土地。这是对他们的诱饵,因为当时那些白种人正盼望着印度工人的技术在契约期满之后留下来改进他们的农业。

  然而印度人却提供了比人们期望于他们的更多的东西。他们种植了大量的蔬菜。他们带来了大批的印度品种,并设法种植,使当地的品种更加便宜。他们还传播了芒果。他们的企业并不限于农作。他们进入了商界。他们买地造房,有很多人从劳工的地位升为土地和房产所有者。印度国内的商人随之而来,并定居下来经商。已故阿布巴卡?阿穆德赛就是他们当中的第一号人物;他很快便建立了规模宏大的生意。

  这种情况,使白种商人心怀戒惧。他们最初欢迎印度劳工前来,并没有料到这些人也有做生意的本领。他们要是作为独立的农业者,也许还可以得到容忍,但是他们在商业上的竞争,却令人无法忍受。

  这就撒下了敌视印度人的种子,还有其他的许多因素促使它的成长。我们的生活方式和他们不同,我们的生活简朴,我们满足于微小的收入,我们对于清洁卫生的规定满不在乎,我们不善于维持周围环境的整洁,以及我们不善于保持房屋的美观――所有这一切,加上宗教信仰上的分歧,都有助于煽起敌对的火焰。在取消选举权的法案中,在对印度契约工人征课捐税的立法中,都体现了这种敌对,除了立法之外,还有一大批进行欺压的办法早就开始了。

  头一个倡议是印度劳工必须强迫予以遣返,这样,他们的契约期限就在印度满期了。印度政府大概不会接受这种办法。

  因此又有人提出另一种建议,其内容是:

  一、印度劳工于契约期满时,必须返回印度;

  二、如果他不回去,每隔两年,就得签订一次新的契约;每签订一次契约,增加一次工资;

  三、如果他不愿意回印度,又不愿意签订新的契约,每年就得交纳25英镑的捐税。

  由亨利?宾斯爵士和马逊先生组成的代表团被派到印度去为这个建议谋取印度政府的同意。当时印度总督是叶尔金勋爵。他不赞成征收25英镑的税,但同意收3英镑的人头税。当时我以为,甚至现在我还抱着同样的想法:这是总督方面一个严重的错误。他在赞成这种建议时,丝毫没有考虑到印度的利益。他本来并没有什么责任去向纳塔耳的欧洲人作这种让步。在三、四年的时间内,一个契约工人和他的妻子,还有一个16岁以上的男孩和13岁以上的女孩,都得纳税。一个四口之家――夫妇和两个孩子――每年要交纳12英镑的税,可是做父亲的每月的平均收入不过14先令,这种做法是残酷不堪的,而且是世界上任何地方所没有的。

  为了反对这种捐税,我们组织了一次激烈的斗争。要是纳塔耳印度人大会对于这个问题保持缄默的话,印度总督说不定连25英镑的税也赞同了。从25英镑减少到3英镑,也许完全是由于大会的不满。不过我这种想法或许是弄错了。印度政府说不定一开始就不赞成征收25英镑的捐税,而将它降至3英镑,不管大会是否加以反对。总之,这是印度政府方面一次失掉人心的做法。作为印度福利的受委托的人,总督绝不应该赞成这种不人道的捐税。

  大会并不认为这种捐税已经从25英镑降为3英镑是什

  么重大的成就。大会不能完全维护印度契约工人的利益,仍然是一件憾事。它一直决心要达到取消这种捐税的目的,然而这种决心却一直到二十年以后才实现。而当这种决心实现了,它就不仅是纳塔耳印度人的,而且还是旅居南非的全体印度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已故戈克利先生的背信弃义,使这次斗争成了最后的一次斗争,印度契约工人全都参加了这次斗争,由于当局断然开枪的结果,有些人因此丧失了生命,一万多人受到了监禁。

  然而真理终于取得了胜利。印度人所采的苦难正是那种真理的表现。可是如果没有无所畏惧的信念,没有巨大的耐性和不懈的努力,就不会取得胜利。如果侨团放弃了斗争,如果大会也抛弃了斗争而任命交纳这种捐税,认为那是无可避免的,那么,这种可恶的捐税就将继续向印度契约工人征收,一直到今天也不会停止,而给旅居南非的印度人和整个印度留下永恒的耻辱。

第二十二章 各种宗教的比较研究

  如果我发觉自己完全浸沉于为印度侨团服务,那么,它背后的理由是我的自我实现的愿望。我把服务当作我自己的宗教,因为我觉得只有通过服务,才能认识上帝。所谓服务,在我便是为印度服务,因为这是无需寻求而自然到来的,而我也很愿意去做。我到南非去,是为了旅行,为了逃避卡提亚华的政治纷争,也为了谋自己的生活。然而正如我所说过的,我却发现自己在寻求上帝,并致力于自我实现。

  基督教的朋友们引起了我追求知识的欲望,这种欲望几乎是无法满足的,而且即使我想淡然置之,他们也不会让我安然度过。南非传道总会的会长斯宾塞?华尔顿先生在杜尔班看上了我,我几乎变成了他家里的一员。我所以能够认识他,自然是由于我在比勒托里亚和基督教徒的往来。华尔顿先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做法。就我记忆所及,他从来不曾请我改信基督教。然而他却把他的生活象一本摊开的书摆在我的面前,让我观察他的全部行动。华尔顿夫人是一位极其温柔而能干的妇女。我很喜欢这两口子的态度。我们了解彼此之间根本不同的地方,无论怎样讨论,也不能消除这种差异。不过只要彼此能够互相容忍、并抱着博爱和追求真理的态度,这种见解上的不同,也有它的好处。我喜欢华尔顿夫妇的谦逊、耐心和对于工作的热爱,我们常常见面。

  这种友谊使我对于宗教的兴趣勃然不衰。现在我已不能象在比勒托里亚那样有空闲的时间从事宗教研究了。不过只要我有一小点空闲,我总要很好的利用。我的有关宗教问题的通讯,一直在继续着。赖昌德巴伊是我的导师。有一位朋友送给我一本纳玛达?尚卡所写的《达摩维伽》。这本书的序言对我很有帮助。我曾听说过这位诗人所过的豪放不羁的生活,序言中谈到他怎样因为研究宗教而发生的生活的变革,使我为之神往。我逐渐爱上了这本书,从头到尾地专心研读。麦克思?缪勒写的《印度――它能教给我们什么?》和通神学会所出版的英译本《奥义书》①我都喜欢读。这些书使我越发尊重印度教,并使我逐渐认识了它的优美。虽然,这并不使我对其他的宗教抱有偏见。我读过华盛顿?伊尔文的《穆罕默德的生平和他的继承者》和卡莱尔对于这位先知的颂词。这些书提高了我对穆罕默德的敬仰。我还读过一本书,叫做《查拉图斯特拉语录》。

  就这样,我获得了更多的有关各种宗教的知识。这种研究促进了我的自我反省的能力,还使我养成了一种有所启发即见诸实行的习惯。因此,从研究印度教的典籍所了解的一些瑜伽法②,我便拿来实行。但是我的进度很有限,我决定回到印度以后,要找专家指导。然而这个意愿,始终未见实现。

  ①《典义书》(Upanishads)是阐释吠陀经典的一种著作,着重哲学思想的阐释,多采用散文体裁。奥义书种类甚多,有一百五十多种,最早的著作可以追溯到纪元前六世纪――译注。

  ②瑜伽(Yoga)是印度古代哲学的一个学派,是在公元前二世纪由钵颠??梨(Patanjali〕所创立的。瑜伽派的学说建立在所谓四品的理论基础上,即三昧品、方法品、通神品和独存品。其中以达到三昧、即禅定的方法(八支行法)的学说为最发达,尤以坐法、静虑二支行法最为一般人所接受。就在瑜伽派的实用哲理在印度仍然很普遍,到处都可以看见静坐入定的人――译注。

  对于托尔斯泰的著作,我还进行过一次紧张的研究。《圣经简要,》《做什么?》和其他的几本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开始越来越多地认识到实现博爱的无限的可能性。

  大约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另一个基督教徒的家庭。我接受了他们的提议,每个星期日都到卫斯理教堂去做礼拜;每篷这一天,他们总是请我去吃饭。那个教堂给我的印象并不佳,讲道的人所讲的似乎是淡而无味,会众似乎不怎么虔诚,没有特别浓的宗教气氛。他们似乎都是一些世俗的人,他们所以上教堂做礼拜,无非是为了消遣和习惯。我在那里,有时候也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来,我觉得惭愧,但是在我身边的人也是这样,我才稍感自慰。这样做终非永久之计,所以不久我就不去了。

  我和那个每星期日我都去的家庭的关系,后来突然破裂了。其实这可以说是我受到了警告:不要再到他们家里去了。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女主人是一个善良而单纯的妇人,但是心胸狭小。我们时常讨论宗教问题。我当时正在重读着安诺德的《亚洲之光》。有一次我们把耶稣和佛陀的生平作了比较。我说:“看看乔达摩①是多么慈悲吧!他的慈悲并不限于对人类,而是推广到一切生物身上。我们一想到那快乐地蜷伏在他肩上的羔羊,心里能不洋溢着怜爱之情吗?可是人们在耶稣的生平之中,却看不出有这种对于一切生物的爱。”这个对比使得那位善良的夫人感到伤心。她的感情我是可以理解的。我把这个话题打断了,和她一齐去进餐室。她的儿子――一个不到五岁的天使般的小孩,也同我们一起吃饭。和小孩子们在一起,最快乐不过了,而这个孩子早就和我交上朋友了。我对于他盘子里的那块肉加以讪诮,对于我自己的苹果则尽情赞美。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被我说服了,和我一齐称赞水果的鲜美。然而作母亲的呢?她却惶然不安了。

    ①乔达摩(Gautama)是释迦牟尼的名字――译注。

  我受到了警告。我克制住自己,改变了话题。第二个星期日我仍旧到她家里去,但是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我不晓得我不应该再去了,我觉得不去也不好。可是这个善良的夫人却把我的问题解决了。

  “甘地先生”,她说道:“请你不要见怪,如果我说几句不得已的话。我的儿子和你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处。他每天总是迟疑着不肯吃肉,要吃水果,还拿你的道理来对付我。这就太过分了。如果他不吃肉,他一定会瘦弱下来,要是不害病的话。这样我怎么受得了?今后你只能和我们大人讨论这些问题;和小孩子谈论,一定会产生不良的影响。”

  “××太太”,我回答道:“很对不起。我明白你们做父母的心情,因为我自己也有儿女。我们很容易结束这种不愉快的情况。我对于饮食的选择当然比我所说的话更能影响这个孩子。所以我看最好的办法是以后不再来打扰你们了,自然,这不必影响到我们的友谊。”

  “谢谢你”,她说道,显然得到了宽慰。

第二十三章 操持家务

  安家立户,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的经验。不过,我在纳塔耳所建立的门户,却和我在孟买和伦敦的家不同。这一次,有一部分开支完全是为了体面。我以为必须有这样一个门庭,使它和我在纳塔耳作为一个印度律师和代表的地位相称。因此我就在一个有名的地区找到一栋漂亮的小房子,而且还配备了一套合适的家具。伙食是很简单的,但是因为我常常请英国朋友和印度的同事们吃饭,家里的开销一直是很大的。

  每一个家必须有一个好佣人。可是我从来就不知道怎样把一个人当佣人使唤。

  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作为同伴和帮手住在我家里的。我有一个厨子,他已成为我家里的一员。我还有几个事务所的文书,和我同住同吃。

  我以为在这种体验中,我有相当多的成功之处;但是在生活的惨痛经验中,也并不是毫无缺陷的。

  我的那个同伴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我以为他对我是很诚实的。然而这一点我是受骗了。他对住在我家里的一个文书心怀嫉妒,编造了这么严密的一个罗网,使我对这个文书产生了怀疑。这位文书朋友有他自己的怪脾气,他一知道我在怀疑他,便立刻离开了我的房子和事务所。我很难过,觉得说不定是我对不起他,而我的良心也一直使我烦闷。

  这时,厨子正需要有几天的假期,或者因为别的一些原因需要走开几天。他不在的那几天,需要另外找一个人来顶替。这个新来的人,我在以后知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但是对我来说,他却是一个上帝特意派遣的人。他来了不过两三天,便发现某种不正常的事情,正在背着我在我家里偷偷地进行,他决心提醒我。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很易于信任别人而且对人率直的人。所以这个发现对这个人来说,更使他震惊。每天中午一点钟的时候,我常常从事务所回到家里吃饭。有一天大约是十二点钟了,这个厨子急急忙忙跑到我的事务所来对我说:“请你马上回家,你会大吃一惊的。”

  “怎么回事啦?”我问道:“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呀!这个时候我怎么可以离开事务所去看呢?”

  “你要不去,你会后悔的。这就是我所能说的了。”

  我觉得他的坚持有一种督促力量。我立即回家,有一个文书和我一道,那个厨子则走在我们前头。他带我直奔楼上,指着我那位同伴的房间说:“打开这扇门,你就明白了。”

  我全都知道了。我敲着门,却没有回答!我使劲地敲门,连墙壁都摇晃起来了。门开了,我看见房里有一个妓女。我要她走开,永远不许她再来。

  我转身对那个同伴说:“从此以后,我不再和你往来了。我一直受了欺骗,自己当了傻瓜。这就是你对待我对你的信赖吗?”

  他不但不承认错误,反而威胁说要掀我的底。

  “我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我说道:“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公开。但是你得马上滚开!”

  这使他更恼了。我看没有什么办法了,便对站在楼下的那位文书说:“请你去通知警长,为我致意,说有一个同我住在一起的人有不正当行为。我不愿意他再住在我家里,可是他不肯走。如果警察局能派人来帮帮忙,我十分感谢。”

  这向他表明,我是很认真的。他的罪行使他紧张起来。他向我道歉,要求我不通知警察,答应立即离开我家里,之后他照做了。

  这件事在我的生活中算是一次及时的警告。一直到现在,我才清楚地看到了我是如何被这罪恶的精灵彻头彻尾地蒙在鼓里。当初我收容他,是采用了坏的方法想要达到好的目的,叫做“缘木求鱼”。我早就听说这个同伴的品行不好,但我相信他对我诚实。我想要改造他,却几乎毁了自己。我把许多好朋友的警告置之不理,对他的过于信赖完全把我蒙蔽住了。

  要是没有这个新厨子,我就不会发现真实的情况,而在这个同伴的影响之下,说不定我就不能够过着我当时已经开始了的生活。我就将永远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就会有力量置我于黑暗之中而把我引入歧途。

  然而和以往一样,上帝拯救了我。我的用心是纯洁的,所以我虽然犯了错误,还是得到了挽救,而这一次早年的经历却为我的未来彻底地提出了警告。

  这个厨子可以说是上天所派来的使者。他不会做饭,而且作为一个厨子,他也不会在我家里住下去。可是没有别人能打开我的眼界。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女人被带到我家里来,这并不是第一次。以前她常常来,但是谁也不如这个厨子有勇气。因为谁都知道我是多么盲目地信任那个同伴。这个厨子,正如事实所表明的,就是专为这件事情被派遣来的,因为当时他马上要求离开。

  “我不能住在你的家里,”他说道:“你是这么容易上当,这不是我呆的地方。”

  我让他走了。

  如今我才发现,毒化我的耳朵使我怀疑那个文书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同伴。我竭力设法想要补救我所做的对不起那个文书的事情。然而我始终不能完全使他满意,这是我终生的憾事。不管你怎样弥补,裂痕终归是裂痕。

第二十四章 回国

  到现在我旅居南非已有三年之久了。我已经多少了解了当地的人,而他们对我也有所了解。1896年我请准假回国半年,因为我明白我要久住在那里了。我已经建立了颇为良好的业务,而且人们显然感觉需要我在那里。所以我决心回家一趟,带着妻儿回来定居。我还觉得,如果我回国转一下,我也许还可以做一点公众工作,教育公众舆论并引起人们对于南非印度人的更大兴趣。3英镑人头税是一个已经公开了的疮疤,除非加以废除,人们是不会平息下来的。

  不过我走了以后,谁来负责大会和教育协会的工作呢?我想到两个人:阿丹吉?米耶汗和巴希?罗斯敦济。现在从商界当中也可以找到很多工作人员,但是担当得起经常性的工作以执行秘书职务、并且受到印度侨团的尊敬的,就算他们两人了。做秘书的当然需要具有能够应付的英文知识。我向大会推荐了已故阿丹吉?米耶汗的名字,大会同意任命他为秘书。经验证明这个选择是很恰当的。阿丹吉?米耶汗以自己的坚忍、宽宏大量、平易近人和彬彬有礼使大家都满意,而且向大家证明了:秘书工作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具有律师学位或受过高等英国教育的人。

  大约在1896年中,我搭乘开往加尔各答的“彭戈拉”轮船回国。

  船上乘客很少,其中有两个英国官员,我和他们有过密切的往来。我和其中的一个人,天天要下棋一小时。船上的医生给我一本《泰米尔文无师自通》,我便开始学习起来。我住在纳塔耳的经验告诉我:我应当具有乌尔都文的知识,才能够和穆斯林取得密切的联系,应当学会泰米尔话,才能够和马德拉斯的印度人有密切的往来。

  由于那位和我一起学乌尔都文的英国朋友的要求,我在统舱的乘客中找到了一个好乌尔都文的老师,我们学起来取得了很大的进步。这个官员的记性比我还好,他念过的字从来不会忘记;我却常常觉得辨别乌尔都文字很难。我带着更大的耐性学习,但是总赶不上那个官员。

  至于泰米尔文,我却学得颇有起色。当时找不到什么人帮助,幸而《泰米尔文无师自通》是一本好书,我并不感觉需要多大的外力的帮助。

  到了印度以后,我还希望继续这种学书,可是已经不行了。1893年以后,我所读过的书,大部分是在监狱里进行的。我在泰米尔文和乌尔都文的学习中,确实有些进步,但都是在狱中下的功夫――在南非的许多监狱中学泰米尔文,在耶罗佛达狱中学乌尔都文。不过我一直没有学会讲泰米尔话,而且我以自修所学得的那一点儿知识,因为缺少应用,现在全都忘光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感觉不懂得泰米尔文和德鲁古文极为不便。旅居南非的德罗维达人①对我所表示的情谊,在我仍然是记忆犹新的事情。我每逢遇见一个泰米尔或德鲁古朋友的时候,便情不自禁地要想起他在南非的许多同胞的信仰、坚忍和大公无私的牺牲精神,而他们大部分是文盲,妇女不认字的固然很多,男人不识字的也不少。在南非的斗争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这种斗争是由不认字的战士进行的;斗争是为了穷人,而穷人也都参加了这种斗争。不过,不懂得他们的语言却并没有妨碍我赢得这些单纯而善良的同胞的心。他们会讲几句不成章的印度斯坦语②或英语,我们在一起进行工作并不感觉有什么困难。然而我要学会泰米尔文和德鲁古文,以报答他们的眷爱。我学泰米尔文,正如前面所说的,是有一些进步的;但是德鲁古文,我在印度虽然学过,却从未超越字母的范围。现在我恐怕永远学不会这两种语文了,因此希望德罗维达人学会印度斯坦语。旅居南非而不会讲英语的德罗维达人,的确会讲印地语或印度斯坦语,虽然讲得很蹩脚。只有那些会讲英语的人不愿意学它,仿佛懂得一点英文倒反成为他们学习自己祖国语文的障碍了。

  ①德罗维达人(Dravidians)是印度最早的土著民族,现在绝大部分定居于南印度。泰米尔和德鲁古是他们的主要语言――译注。

  ②印度斯坦语(Hindustani)即印地语(Hindi),通行于印度北部和中部地区。印度大部分人通用的语文――译注。

  可是我把话扯远了。让我讲完我的航程吧。我要向读者们介绍一下“彭戈拉”的船长。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这位善良的船长是普鲁茅斯教友会的会员。我们的谈论涉及精神上的问题多于航海生活。他在道德和宗教信仰之间划了一条界限。对他来说,《圣经》上的教训如同儿戏;它的优美之处就在于它的纯朴。他会说,让所有的人――男女老少,都信仰耶稣和他所作的牺牲吧,他们的罪过肯定是会得到赎救的。这位朋友引起了我对于比勒托里亚普鲁茅斯教友会的回忆。他认为不论什么宗教如果对人加上什么道德上的约束,总是不好的。我的素食一直是所有这种争论的题目。我为什么不可以吃肉呢?吃牛肉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帝创造一切下等动物,不就是为了人类的享受,正如――举例子说,他创造了植物世界的目的一样吗?这些问题无可避免地把我们卷入宗教的争论上去。

  我们谁也说不服谁。我肯定自己的见解:宗教和道德是二而一的东西。这位船长对于他所持的相反的意见,则是深信不疑。

  愉快地航行二十四天以后,旅程结束了。我欣赏了胡格利河的美丽景色,在加尔各答上岸,并于当日搭火车赴孟买。

第二十五章 在印度

  火车在开往孟买途中,在阿拉哈巴停了四十五分钟。我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到城里逛一逛。我还得到药店里买一点药。药剂师还在惺忪半睡之中,他配药时慢条斯理,以致我赶回车站时,火车正好开走了。站长好心地为我延缓了一分钟的开车时间,但是没有看见我回来,只得细致地叫人把我的行李取下火车。

  我在克尔尼旅馆开了一个房间,决定就地做一点工作。我曾经听人家说过关于阿拉哈巴的一家报纸《先驱报》的许多情况,而且还知道这家报纸是印度人的愿望的反对者。我记得当时的主编是小吉士尼先生。我要争取各方面的帮助,所以我便写了一张条子给吉士尼先生,告诉他我如何误了火车,请他约个时间谈谈,使我可以翌日离去。他立刻答应了,尤其使我高兴的是,他耐心地听取了我的意见。他答应在他的报纸上报导我所写的任何东西,但是声明他不能答应支持印度人的所有要求,因为他必须懂得、并且给予殖民者的观点以应有的分量。

  “这就够了,”我说道:“只要你答应研究这个问题,并且在你的报上加以讨论。我所要求和希望的,不是别的,就是我们所应得的赤裸裸的正义罢了。”

  我把这一天其余的时间花在看一看雄伟壮丽的三河汇合处①,并计划着摆在我面前的工作。

  ①三河汇合处(Triveni)实指恒河(Ganges)和朱木那河(Jumna)汇合之处,被印度教徒认为是圣地――译注。

  这一次和《先驱报》主笔的意外谈话,为以后的一系列事件打下了基础,这些事件终于导致我在纳塔耳受到刑罚。

  我在孟买没有逗留,直接回到拉奇科特去,着手准备写一本有关南非局势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从写作到出版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功夫。这本小册子的封面是绿色的,后来便以《绿皮书》著称。我在这本小书中有目的地画了一幅南非印度人被压抑的状况的景象。我所用的文字比前述那两本小册子温和得多,因为我知道远道传闻的事实往往甚过于真象。

  这本小册子一共印了一万份,分发印度各报和各方面的领袖人物。《先驱报》首先就这本小册子发表了社论,由路透社摘要发到英国,又由伦款总社摘发纳塔耳。这则电讯印出来不过三行,只是一个简要,但是夸大了我所描述的印度人在纳塔耳的遭遇,而且不是我的原话。这在纳塔耳所造成的影响,以后我们就会明白。同时每一张有名的报纸对这个问题都大加评论。

  要把这些小册子寄发出去不是一件小事。如果雇人包装也很费钱,但是我想出了一个更为简便的办法。我把当地所有的儿童都集中起来,请他们每天早上不上学的时候,义务劳动二、三小时。这一点他们自愿地接受了。我答应把我所收集的邮票分送给他们,作为一种奖励。他们很快地完成了任务,这是我招募儿童为志愿工作者的初次体验,其中有两个小朋友已成为我今天的同事。

  这时孟买发生了传染病,弄得附近的人惶惶不安,大家都担心拉奇科特也不能幸免。我觉得我在卫生部门会有些帮助,我便向政府报名投效。我的申请被接受了,并被委派到负责这个问题的委员会去工作。我特别强调厕所的清洁,委员会决定检查每一条街道的厕所。贫苦人家并不拒绝我们去检查厕所,而且他们还按照我们的建议,改进他们的清洁卫生工作。然而当我们去检查上等人家的时候,有人甚至拒绝我们进去,更不必说接受改进意见了。我们共同的经验是,有钱人家的厕所比穷人的还要脏。他们的厕所都是黑洞洞的,又臭又脏,蛆虫横生。我们所提的改进意见很简单:用桶盛粪便,免得遍地都是,把厕所的围墙拆除,使厕所里有充足的光线和空气,也使打扫清洁的人便于清除。上等人家对后面这点建议提出了无数反对的理由,有很多人根本不执行。

  委员会还得去检查不可接触者的地区。委员会中只有一个人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到这种人的地方去看看,对其余的人来说,多少是有些荒谬的,更不必说去检查他们的厕所了。但是对我来说,到这些地方去倒是一件令人喜悦的意外之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这种地区。那里的男人和女人看见我们来了都很惊异。我请他们带我们去看看他们的厕所。

  “我们的厕所!”他们惊奇地叫道:“我们都是到空地上去大小便的。厕所,那只有你们大人物才有。”

  “那么,如果我们去看看你们的屋子,你们不会介意吧?”

  我问道。

  “欢迎得很,先生。你们可以随便看看我们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住的算不上是什么屋子,都是一些洞穴。”

  我进屋一看,很高兴地发现里面和外面一样干净。过道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都用牛粪涂抹得很美观,少数几个罐子和盘子都洗刷得闪闪发光。这种地区不必担心会有传染病。

  在上层人家的住宅区里,我们看见的一个厕所,我不能不在这里多写几句。每一个房间都有一条小沟,水和尿都弄到小沟里去,整个屋子都有臭味。但是其中有一栋屋子有一间带楼的寝室,屋里的小沟是供大小便用的。这条小沟有一条管子直通楼下。房里臭不可当;住在里面的人如何能睡下去,只有让读者去想了。

  委员会还视察了毗湿奴教徒的哈维礼神庙。负责这个哈维礼神庙的僧侣和我的家庭很友善,所以他同意让我们随意检查,并让我们提出任何改进意见。这座哈维礼神庙中有一个地方连他自己也没有去过。这是人们常常从墙外抛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当餐盘用的叶子的地方,是乌鸦和老鹰栖集之所。庙里的各个厕所,当然是很脏的。我们的建议究竟被这位僧侣采纳了多少,不得而知,因为我在拉奇科特住的时间不长。

  我看见一个受人们膜拜的地方,居然这样糟糕,心里很难过。一个被认为是神圣的地方,人们都指望在清洁卫生方面受到特别重视。据我所知,即使在当时,许多经典作者,对于内心和外界的洁净,都是非常看重的。

第二十六章 两种热情

  我对于英国宪法的忠诚,很难有人可以相让。现在我明白,我对于真理的爱,就是根源于这种忠诚。对我来说,假装忠诚,或者假装别的什么美德,是不可能的。我在纳塔耳所参加的集会,没有一个不奏国歌的,当时我就感到,我也应该和大家一齐唱。我并不是不知道英国人统治的缺点,但是总的来说我认为,是可以接受的。当时我相信,英国人的统治,整个说来,对于被统治的人,是有好处的。

  我在南非所看见的种族偏见,我以为是和英国人的传统背道而驰的,而且我相信这不过是暂时的和个别地方的现象。所以我和英国人争相效忠于国王。我以谨慎的坚持力学会了“国歌”,只要有人唱起来,我就跟着一齐唱。遇有机会表达这种忠诚的时候,我总是毫无矫饰地参加。

  我一生之中,从来不曾滥用这种忠诚,也从来没有想借忠诚为手段,来达到自私的目的。就我来说,忠诚勿宁是一种义务,我表示忠诚并不指望报偿。

  我回到印度的时候,庆祝维多利亚女王在位六十周年的筹备工作正在进行。拉奇科特也为这事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我被邀参加。我接受了这个邀请,但是怀疑这种庆祝主要恐怕是摆摆场面而已。我发现当中有很多讹诈,心里相当难过。我开始反问我自己是否还应该留在委员会工作,但最后决定,只要做好我那一部分工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庆祝活动中有一项建议是植树。我看见很多人植树不过是为了装装样子和讨好达官贵人而已。我曾设法说服他们:植树不是强迫的,而是一种建议;要吗认真地种植,不然就根本不种。我的印象是,他们听见我这种说法,都禁不住笑起来。我记得我在种植分配给我的树苗时,是很认真的,我还细心地浇水和看护。

  我还把英国国歌教给家里的孩子。我记得还教过当地师范学院的学生,不过我忘了是为庆祝女王在位六十周年还是为了爱德华七世加冕为印度皇帝。后来这个歌词在我心中引起了冲突。因为我关于“非暴力”的观念越来越成熟了,我对自己的思想和言论格外谨慎了。这支国歌的歌词有这么几行,特别和我的“非暴力”的感情发生抵触:

    把她的敌人打垮,

  使他们片甲不留;

  把他们的政治搅乱,

  使他们的毒计破灭。

  布斯博士认为一个信奉“非暴力”的人唱这几行是很不合适的,我也有同感。我们凭什么假定所谓“敌人”都是“歹徒”呢?难道敌人就一定是坏人吗?我们所要求于上帝的,只是正义。布斯博士完全赞同我的见解,他为听道的人编了一支新歌。不过关于布斯博士,我们以后还是谈到。

  和忠诚一样,护理别人的倾向也是深深地根植于我的秉性之中。我喜爱护理别人,不论是朋友还是陌生人。

  当我在拉奇科特忙于写作有关南非的那本小册子时,我有一个机会匆匆跑了一趟孟买。我打算就这个问题在城市里组织几次集会来教育公众舆论,而孟买就是我所选择的第一个城市。首先我会见了兰纳德法官,他细心地听我讲话,劝我去见费罗泽夏?梅赫达爵士。然后我又去看巴德鲁丁?铁布吉法官,他也有同样的意见。他说:“兰纳德法官和我所能够指导你的很少;你知道我们的地位。我们在公众事务中,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我们对你是很同情的,能够有力地指导你的人,只有费罗泽夏?梅赫达爵士。”

  我当然想见一见费罗泽夏?梅赫达爵士,不过这两位老前辈劝我照他的意见行事这一点,值我更清楚地了解,费罗泽夏?梅赫达爵士对公众的影响确实很大。我及时地见到了他,而且是有准备地去承受他的威仪的。我早就听说他所赢得的头衔,知道我是去见“孟买之狮”,“本省的无冕之王”,然而这位帝王并没有吓坏我,他象一个慈父接待他已成年的儿子一样地接见我。我们的会面是在他的寝室里进行的,他被一群朋友和信徒围住,其中有德?叶?瓦恰先生和卡玛先生,有人给我作了介绍。我早就听说瓦恰先生,他被认为费罗泽夏爵士的左右手,维尔昌?甘地先生告诉过我,他是一个大统计学家。

  瓦恰先生说:“甘地,我们再找个机会谈谈吧。”

  这些介绍最多花了两分钟时间,费罗泽夏爵士仔细地听我讲话。我告诉他,我已见过兰纳德和铁布吉法官。“甘地”,他说道:“我看我得帮助你。我应当在这里召开一个群众大会。”他说完这话,便转向他的秘书孟希先生,叫他定一个集会的日子。日子确定以后,他便向我告别,叫我在开会的头一天再去见他。这次晤谈消除了我的恐惧,我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我这次到孟买,还去探望了我的姊夫,他正卧病床榻。他是一个没有钱财的人,而我的姊姊(他的妻子)也不善于照料他。他的病很重,我建议带他到拉奇科特去。他同意了,所以我就同我的姊姊和姊夫一齐回家。他的病比我所预料的时间拖得长。我把他安置在我的房里,日以继夜地陪伴着他。我有夜里不得不用一部分时间看护他,同时还得写那本南非的小册子,可是后来,病人终于死了,但我能有机会在他临终的那些日子看护他,感到很大的安慰。

  我喜爱护理别人的倾向逐渐发展成为这么大的一种热情,以致我常常抛开自己的工作不顾,有时我一个人料理不过来,不但把我的妻子,而且把全家的人都拉进去。

  除非人们从中得到乐趣,否则这件服务就没有什么意义。如果只是为了看样子,或者由于害怕公众舆论,那就会妨碍人的成长而且损害他的精神。为人服务如果缺少愉快的心情,于己于人都没有什么好处。然而当人们以愉快的心情为他人服务的时候,别的一切欢乐和财富全都为之黯然失色。

第二十七章 孟买的集会

  就在我姊夫逝世的那一天,我得赶到孟买去出席公众大会,实在没有时间让我好好地考虑我的演讲。经过几天几夜不安的焦急劳累,我已感到精疲力尽,而且连嗓子也变哑了。因此我去孟买就完全听凭上帝的安排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把自己的讲稿写出来。

  按照费罗泽夏爵士的指示,我于大会前夕下午五时亲自到他的事务所报到。

  “你的讲稿准备好了吗,甘地?”他问道。

  “还没有呢,先生,”我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想即席发言。”

  “那种做法在孟买不行。在这里做报告不好,如果我们想要在这次大会上有所收获,你应当把讲稿写出来,而且必须在明天天亮以前印好,我希望你能赶出来,成吧?”

  我感到很紧张,但是我说我可以尽力为之。

  “那么,告诉我:什么时间孟希先生可以到你那里拿稿子?”

  “夜里十一点钟,”我说道。

  第二天我去出席大会的时候,我才懂得费罗泽夏爵士的意见是有道理的。这次大会是在柯华斯吉?捷汗吉尔爵士研究所的大厅里举行的。我曾听说过,凡是费罗泽夏?梅赫达爵士出席讲话的集会,大厅里总是挤得满满的,主要的是爱听他讲话的学生,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出席这样的集会,在我的经历中还是破天荒第一遭。我知道我的声音只有很少人可以听到,当我开始念讲稿的时候,我还有点颤抖。费罗泽夏爵士不断地叫我大声念下去,给我打气。而我的感觉是:这不但没有增加我的勇气,反而使我的声音越发低弱。

  我的老朋友柯沙福劳?德希潘特先生出来帮助我,我把讲稿交给他。他的声音刚好合适,但是听众不愿意听;大厅里响起了“华恰”、“华恰”的叫喊声。华恰先生便站起来念着讲稿,效果很好。听众完全安静下来了,一直听到最后,不时以喝彩和“可耻”――必要的时候――的喊声打断他念讲稿。这使我心里快活起来。

  费罗泽夏爵士喜欢这次的讲话。我觉得无上的快乐。

  这次的集会使我赢得了德希潘特和一位波希朋友的积极同情;这位朋友的名字我想暂时不提,因为今天他是政府的一个高级官员。他们两人都表示决心同我一起去南非工作。但是当时担任小案子法庭法官的西?姆?寇希之先生,功阻了这位波希友人,因为这位波希友人正打算要结婚。他得在结婚和去南非两者之间择取其一,而他终于选择了前者。然而巴希?罗斯敦济因为改变主意而作了悔悟,有一批波希姊妹现在还以亲自从事织布工作为那位从中作梗的姑娘赎罪。所以我就愉快地宽恕了那对夫妇。德希潘特并不打算结婚,但是他也没有走。今天他正为自己的食言而做着足够的补偿工作。我在返回南非途中,在赞稷巴遇到了一位铁布吉家族的人,他也答应来帮助我,但是一直没有来。阿巴斯?铁布吉先生现在也因为那次失信而设法弥补。所以我想劝诱律师到南非去的三次尝试,都没有结果。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贝斯敦济?巴德夏先生。自从我留学英国以来,我和他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伦敦的一家素食馆里。我知道他的兄弟巴若济?巴德夏先生,因为他以“怪人”闻名。我没有见过他,但是朋友们都说他很古怪。他因为怜悯马匹而不坐马车,他有非凡的记性,却不愿意考取学位,他有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是一个素食者,虽然是个波希人。贝斯敦济没有这么大的名气,但是他在伦敦的时候,就从博学著称。不过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是素食主义而不是学识,论学识我是望尘莫及的。

  我在孟买又见到他。他是高等法院的书记长。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忙着编纂古遮拉特文高级字典。凡是我所见到的朋友,我总是要求他们协助我在南非进行的工作。可是贝斯敦济?巴德夏不但不愿意帮助我,反倒劝我不要回南非去了。

  “要帮助你是不可能的,”他说:“但是我老实告诉你,连你到南非去,我都不赞成。难道我们国内没有工作吗?现在你瞧,在我们的语言中就有很多事情可做。我要找出一些科学用字。但是这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工作罢了。你想想这个国家穷到什么样子吧。我们在南非的人,不用说,是有困难的,但是我不愿意你这样的人为那种工作牺牲。让我们先在这里争取自治吧,然后我们自然而然地就会帮助我们在那里的同胞了。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但是我决不鼓励任何象你这样的人去和你一齐牺牲。”

  我不喜欢这种劝告,但是它却使我更加敬重贝斯敦济?巴德夏先生。他对于国家的爱和对于自己的语言的爱,使我深受感动。这次谈话使我们彼此更加亲近。我能够理解他的观点。然而我并不是放弃我在南非的工作,而是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一个爱国者不会看轻为祖国服务的任何工作。对我来说,《纪达经》中的几句话是很清楚而且有分量的:

    尽己之责,虽败犹可;

  为人尽责,虽成犹失。

  尽责而终,非由于疾;

  别谋他途,仿徨无所。

第二十八章 浦那和马德拉斯

  费罗泽夏爵士的帮助使我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我于是从孟买到浦那去。这里有两派;我却需要各方面的人的赞助。

  首先我去见罗卡曼尼亚?狄拉克。他说:

  “你要求各方面都给你帮助是很对的。在南非的问题上,不会有不同的意见。不过你得有一个无党派人士来担任你的主席。你去看看潘达卡教授吧。近来他不大参加什么公众运动了。不过这个问题或许会把他拉出来。你去看他,然后告诉我他说些什么。我愿意尽力帮助你。当然,只要你高兴,你随时都可以来看我,我将为你效劳。”

  这是我头一次会见罗卡曼尼亚①。它使我探悉了他的无比声望的秘奥。

  ①罗卡曼尼亚(Lokamanya),梵文,原意是受尊敬的人,转为对群众领袖的一种尊称――译注。

  然后我去见戈克利,我在法古逊学院的院子里找到他。他热情地欢迎我,他的态度立即赢得了我的心。这也是我第一次和他会面,可是我们就象是旧友重逢似的。对我来说,费罗泽夏爵士仿佛是座喜马拉雅山,而罗卡曼尼亚象是海洋。但是戈克利却象恒河。人们可以在这条圣河里来一次清新的沐浴,喜马拉雅山却是高不可攀,至于海洋,更是远不可及了,但是恒河却是袒胸相迎。一只船,一把桨橹,泛游于河上,该是多么惬意啊。戈克利细细地考了我一下,就象一个校长考试新生似的。他告诉我去找谁,怎么找他们。他要看看我的讲稿。他带我参观这个学院,向我保证随时听候我的差遣,嘱咐我把会见潘达卡博士的结果告诉他,使我极为快乐地离开了。就政治上说,戈克利生前在我心里所占有的位置,虽至今日,也还是绝对无可比拟的。

  潘达卡博士从慈父般的温情接待了我。我去见他的时候是在中午。我在这个时刻忙着找人这个事实,对这位不屈不挠的大学者起了很大的作用,而我坚持要一个无党无派的人担任大会的主席,他倒是赞成的,他不自觉地连声说“这倒是的”,“这倒是的”。

  他听完我说明来意后,说道:“谁都会告诉你,我是不参加政治活动的。可是我不能拒绝你。你的问题是这么强有力,而你的努力又是这么令人欣赏,使我无法不参加你的大会。你和狄拉克和戈克利都商量过了,这很好。请你告诉他们:我将乐意担任这两个组织联名举行的大会的主席。你不必征求我什么时间合适;他们认为什么时间合适,对我都可以。”他说完了,便和我道别,并向我致贺和祝福。

  浦那的这些学问渊博和大公无私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在一个朴素而大方的小地方举行了一次集会,并把我高高兴兴地送走,使我对于自己的使命怀着更大的信心。

  接着我便到马德拉斯去,我在那里受到了狂热的欢迎。巴拉宋达朗的事件给这次集会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我的讲稿是铅印的,而且对我来说,是相当长的,但是听众却很用心地谛听每一个字。大会结束的时候,照例出卖了那本《绿皮书》。我拿出了一万册经过修订的第二版,它们象刚出笼的点心一样被卖出去,不过我看并不需要这么大量印行。由于我的热心,我把对这本书的需要估计过多了。我的报告是对着讲英语的公众讲的,而在马德拉斯,单是这个阶层要不了一万本。

  在这里,最大的帮助来自己故格?巴罗梅斯瓦朗?皮莱先生,他是《马德拉斯旗报》的主笔。他对这问题有过细致的研究,他常常请我到他的办公室去,给我以指导。《印度教徒报》的格?苏伯罗曼尼安先生和苏伯罗曼尼安博士也是很表同情的。但是格?巴罗梅斯瓦朗?皮莱先生却把《马德拉斯旗报》的专栏完全交给我处理,而我也就无所顾虑地运用了这个机会。就我记忆所及,巴才阿巴大厅的集会是由苏伯罗曼尼亚博士主持的。

  我所结识的大部分的朋友所给我的眷爱和他们对于这个事业的热心是这样的伟大,我虽不得不用英文和他们交谈,却也觉得毫无隔阂。人世间有什么障碍不能用爱来消除呢?

第二十九章 “速归”

  我从马德拉斯又赶到加尔各答,在那里遇到很多困难。那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于是我便在大东旅馆开了一个房间,后来我结识了《每日电讯报》的代表叶勒妥贝先生。他邀我到他的住处孟加拉俱乐部去。当时他还不了解不能带印度人到俱乐部的客厅里去;发现了这条禁规,他便带我到他的寝室里去。他对于当地英国人的这种偏见表示难过,并且因为不能够请我到客厅里去而向我道歉。

  我当然应该去拜会“孟加拉的偶象”苏伦德罗纳斯?班纳济。我见他的时候,他正被一批朋友围着。他说:

  “我怕人们对你的工作不感兴趣。你知道,我们这里的困难很不少。不过你可以尽量试试看。你必须取得王公们的同情,还得去见一见英印协会的代表。你最好去找罗???皮亚立穆罕?穆克琪爵士和席诃罗???泰戈尔谈一谈。这两个人都是关心自由的,而且常常参加公众工作。”

  我一一去拜会这两位绅士,但是没有什么结果。他们待我很冷淡,说是在加尔各答召开一次公众集会是不容易的,如果要有所作为的话,实际上得全靠苏伦德罗纳斯?班纳济。

  我明白我的任务是越来越困难了。我去访问《甘露市场报》,那位接待我的绅士把我当作一个游方的犹太人。《孟加拉人报》更糟,主笔让我干等了一个钟头。他显然要接见很多人,但他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即使别人全都走光了。当我苦等之后大着胆子向他说明来意时,他说道:“难道你没有看见我们都腾不开手吗?象你这种客人总没有个完。你最好走吧,我没有功夫听你的。”我当时觉得受了侮辱,但很快便谅解这位主笔的地位。我早就听到《孟加拉人报》的大名了,我知道到那里的客人是络绎不绝的,而且都是他所认识的人。他的报纸不怕没有事情好谈,而南非问题在当时是很少人知道的。

  在当事人看来,不管他所遭受的苦难多么严重,他不过只是侵入这位主笔的办公室的无数人们当中的一个,而这些人都各有自己的苦难。这位主笔怎么能够一一加以接谈呢?何况苦难者总以为报馆主笔是地方上最有权力的人。只有主笔自己才明白,他的权力实在很难跨越他的办公室的门槛。不过,我并没有气馁,我还是继续去看其他各报的主笔。和过去一样,我也去找英印混血种的主笔。《政治家报》和《英吉利人报》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我和他们作了长谈,他们把全文予以发表。

  《英吉利人报》主笔宋德斯先生把我当作自己人看待。他把他的办公室和报纸交给我处理。他甚至准许我随意修改他所写的有关这个问题的社论,把校样尽先给我送来。要说我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是一点也不夸大的。他答应竭尽所能帮助我工作,而且言行一致,他和我保持通讯,一直到他病重为止。

  我这一生享有很多这样的友情,他们都是在颇为意料不到的情况下产生的。宋德斯先生所以加爱于我,是由于我的不加渲染的自由和我对于真理的热爱。他在对我的事业有所同情之前,曾对我进行了无微不至的询问;他认识到:我连南非的白种人的情况都对他作了不夹杂个人恩怨的公正说明,并且还公正地作了评价。

  我的经验告诉我,待人公正,就能很快地得到公正。

  宋德斯先生所给予我的意想不到的帮助,开始使我有了勇气去设想,要是在加尔各答举行一次公众集会,也许是会成功的;这时我却接到了杜尔班发来的一个电报:“议会一月开会,速归”。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报馆,说明我何以这样匆忙离开加尔各答,并即启程赴孟买。我在动身之前,发了一个电报给达达?阿布杜拉公司的孟买代理行,请他们给我安排头一只开往南非的轮船的舱位。达达?阿布杜拉当时刚好买了一条“科兰”汽轮,一定要我搭那条船,答应优待我和我的家眷全部免费。我感激地接受了这份盛情,而于十二月初第二次远渡南非,带着我的妻子、两个儿子和我的募姊的独子。还有一条船“纳德利”也在同一个时间开住杜尔班。这家轮船公司的代理行就是达达?阿布杜拉公司。这两条船的乘客总共有八百人左右,其中有一半是到德兰士瓦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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