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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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五章3

十八

快到十一点钟,枪炮声再次停息,村庄里安静得让人害怕。父亲他们正在奇怪,就见对面院子的屋顶上有个国民党军官大声喊道:“共军弟兄们,别打了,你们的‘同志’要跟你们讲话。”

接着,就见一个解放军干部被敌人五花大绑押上来,摁倒跪在屋顶上。众人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七团二营的连指导员宋国富。宋国富浑身血迹斑斑,显然是棍棒打的。他的脑袋恨不能挤到裤裆里,跪在那里嘟嘟几声,谁也听不见他说什么。国民党军官不耐烦了,照他脖子梗狠狠地砸了一枪托,大骂道:“狗日的,装什么蒜?赶快喊话。”用手抓住宋国富的头发,把他的脸扬起,冲着父亲他们。

宋国富闭上眼睛,绝望地张嘴,断断续续地喊:“同,同志们,缴,缴枪吧。国军都,都准,准备好,好了。反,反抗没,没有用,用的。黎,黎政委,不要再,再充英,英雄,给共党卖命了。看在乡亲,不,同志,多,多,多年的份,份上,给,给大,大家留,留条活,活路吧。”他喘息片刻,又哀叫道:“姚大,大……,团长,你打死我吧,我,活不了哪。”

不知什么时候,姚丕田居然冲到父亲身边,气得混身发抖,提着枪黑着脸对父亲说:“黎政委,你下命令,老子一枪崩了他。”

父亲说:“沉住气,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让他们喊去,时间拖得越长越好。赶紧抢修工事,把气都憋在枪膛上。现在是拼老命的时候,看谁憋到最后,只有最后的清算才最痛快,最过瘾。”

国民党军官等宋国富喊完话就撒开手,后者马上瘫倒在屋顶上。军官跳到前面,挥舞着手枪接着喊道:“共军弟兄们,看清楚他是谁了吗?这就是对抗国军的下场。姓黎的,姓姚的,你们那点底细我们都清楚。国军马上就要攻击了,请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就那么几间破房子,几条破枪,撑得了多长时间?你们不是钢铁,是一团烂泥巴,狗屎,国军会把你们踩得粉碎。想当英雄? 请便,要活命趁早。”

朔风呼啸,沉滞的云烟压着树梢顶缓缓地流动,弥漫,然后凝聚成大团乌黑的铅块,天色又昏暗下来。父亲突发奇想,问身边的通讯员:“有信号弹吗?”

“砰”,一颗信号弹冉冉升空,在铅色的云团中炸开,闪耀着摄人心魄的精纯红光。红光照亮了天空,轨迹仿佛沿着叠叠云团的乳白色边际线滑动,弯弯曲曲地下落。雪花又开始飘撒,飞絮环绕着短暂而美丽的精灵舞蹈。父亲手下的干部战士最初都有点懵,但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们血往上涌,咬着牙,紧握住枪,等待最后的判决。

三旅指挥所的人也看见了信号弹。赵保田最初也是一愣,但随即一拍大腿,喊了声:“好样的,黎明。”

陈锡联握着望远镜,有些激动地嘀咕一声:“黎明,真是好样的。”

赵保田嚷道:“叫驴,这才是三旅的人。看着,老子一棒子下去,要把小冉庄砸个稀巴烂。”

十九

国民党军也懂得了父亲的意思。那个屋顶上的军官恶狠狠地骂了句什么,用手枪照宋国富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然后跳了下去。

第三轮攻击开始了。

第一波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密集打击。虽然因距离太近,敌人没有使用重炮,但小炮已经足够了。炮火呼啸而来,如同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劈头盖脑砸下来,让人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父亲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喊。原来一发炮弹正巧落到了地窖口上,把地窖内的一家老少全部震死,只剩下偷跑出来给孩子找食物的那位老奶奶。老奶奶找到东西回到地窖边,发现全家连同四五岁的小孙子一个不剩,悲痛欲绝,顿时嚎啕大哭。父亲跑过去,一枪托把老奶奶砸昏,叫通讯员帮忙把她拖到屋角处放下,又赶快前去参加战斗。

这一次国民党军改变战法,一部从正面以火力牵制,另一部隔着院墙偷偷挖洞,试图穿过墙洞直接进入屋中,打父亲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当时枪炮声嘈杂,战斗紧张,几乎没人注意到敌人的企图,幸亏一个刚受重伤的战士躺在屋中听到了动静,他大声呼喊。父亲赶紧调来一个机枪组,不想姚丕田也跟过来。

“让我守这儿。”姚丕田黑着脸,瞪着眼说。

父亲骂道:“你不是受伤了吗?赶快闪开,别碍事儿。”

“滚,再说老子要杀人。”姚丕田咆哮起来,一使蛮劲把父亲推出门。

他抓过机枪,两眼死盯着墙面。屋内似乎很静,就听到墙后传来沉闷的“咚咚”声,墙皮也簌簌落灰。两边的战士心里发急,想催促姚丕田赶快行动,他却纹丝不动。就在敌人的镢头刚在墙皮开了个小眼,姚丕田犹如火山爆发,一声霹雳般地吼叫:“妈拉个X。”上前猛地一脚,把墙踢开一个大窟窿,端起机枪就往外屋扫。墙外其实是东院的另一间房,房内十多个敌人猝不及防,纷纷被打倒。接着他犹如旋风冲出屋门,见人就打。其他战士跟着他,把敌人赶出正屋和东屋,硬是夺回了东边的一座院子。

与此同时,敌人从正面开始强攻。李广德的西大院位置最为突出,承受了最大压力。敌人从四面八方呼啸而上。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眼看就要崩溃,而父亲和曹副团长都被敌人死死拖住,无法前去支援。

又是姚丕田,提着机枪,虽有些瘸,但行动敏捷而气势汹汹,带着几个人跑了过去,发疯似地大吼:“一人拼命,十人难当。把窗户通通打开,给我扫。”

敌人不顾伤亡,拼死突击,扑进了大院西屋,姚丕田想跳过去支援,敌人在院子大门坎架上机枪封锁住院子中央,鬼都没法出屋。姚丕田在北屋喊叫:“广德,坚持住,我姚丕田在北屋支援你们。”他命令战士一边挖墙洞,一边用机枪和大门口的敌人机枪对射。

这时,敌人也发了疯。刚才打死宋国富的那个军官凶神恶煞地喊道:“妈拉个X,就这么几个共匪窝在院子中,不信消灭不了。给我冲,谁后退一步,老子枪毙他。”

紧接着姚丕田听见西屋传来肉搏的声音,正好墙洞被打开,姚丕田当头带人冲过去。房间狭窄,挤着十来个国军士兵和李广德等几个人。姚丕田端着刺刀,象一头黑豹扑上去,没有战术,就戳下去,拔刀,又戳下去,一连刺死三四个敌人。正打得昏天黑地,就听屋顶‘嘁哩喀喳’响,原来敌人使用了燃烧弹,把房子点着了。后边的一个指导员赶紧喊撤,姚丕田好像没听见,兀自往前冲,其他战士赶紧把他往回推。他们刚跨进北屋,房梁就掉了下来,正好把李广德砸在下面,接着整个西屋的屋顶也轰然倒塌。

西屋屋顶刚一倒塌,姚丕田马上又跳了回去。虽然他胳膊上添了一条正在嘟嘟外冒的血柱子,但气势依旧。正好二十多个国军士兵也冲了进来,双方一阵机枪扫,手榴弹炸,刺刀捅,国军倒下一多半,姚丕田身边也没剩几个。

由于敌人实在太多,姚丕田他们最终还是被压迫回来。敌人得以依托西屋的残壁全力攻击正屋和东屋。姚丕田在北屋和东屋之间跳来跳去,不住地叫嚷:“同志们,坚决打。坚持到天黑,为工农大众,为自家兄弟,要死死一起,打狗日的,为人民报仇,不当狗熊,人人是英雄,绝不投降。”

乱七八糟的战场和着乱七八糟的口号,反而激励起战士们的士气,枪打得更准,手榴弹扔得更猛。那个叫喊的敌军官忍耐不住,亲自跑到西屋,操作火焰喷射器向东屋喷扫。一束准确的火焰从东屋的窗户飞进去,把两个战士烧成了火球。火焰一停,屋里的空气还烫人,姚丕田已经冲过到刚才火焰经过的窗户前,正好和国军军官打个照面。两人仇恨的目光对视了一秒,也许更短,却如同古战场上的英雄叫阵,酣畅淋漓地表达完各自的意思。接着便是闪电式决斗。就一刹那,姚丕田抢先扣动扳机,一个点射,正好打中敌军官身边的汽罐。巨大的火团爆裂开来,气浪甚至把东屋的屋顶掀去了半拉。

这是整个大冉庄战斗最疯狂的时刻。所有物体---大地;房顶;门窗;墙垣;石头;树干乃至人,不管死活---统统在跳动;颤抖;冒烟;吐火;嚎哭和嘶喊。聚合的分崩离析;横竖的上下错位。红血洗去黑血,脑浆重叠脑浆,空中飞的不光有鲜活的肢体,还有死亡者的断肢残臂。李广德牺牲了;曹副团长胸口挨了一枪,奄奄一息;只有姚丕田受伤的脸看上去在笑,或者说狞笑。这时已经没有任何物理或社会的准则。勇敢身在地狱就是残暴;正义面临绝望只有无耻。一个机枪手倒下了,第二个战士马上扑上去,你甚至听不到一点射击的间歇。哀恸的发不出第二个音符;求饶的无腿下跪;彷徨的马上被打倒;畏缩的只有玩完,兴许还是背后挨枪。这里也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观念,整个世界就如同在火上煎熬的两味药材:混乱物体和焦虑情绪。煎熬咕嘟的气泡叫疯子,苦腥的怪味叫鬼魅。疯子和鬼魅在昏暗黝黑中毫无次序地绞结,缠绕,冲撞和吞噬。父亲的最大奢望就是抱着一挺机枪,一支步枪或抓着几颗手榴弹补在一个缺口上,不动脑子,什么也不顾地只管杀人,杀人。

然而,他必须清醒。他除了自己动手,还要绞尽脑汁指挥别人去杀人,否则就只有被杀。他感觉每一座屋顶都要垮塌;每一堵墙壁都要倒下;每一个敌人都迅捷如飞;每一点分秒都要崩溃,但只有冷静;不慌;不发火;不咆哮,才能有办法;有信心,稳定士气,从而尽可能地稳定局面。跳得高不如咬得狠,坚持就是拉扯住牛皮糖的最后一根筋。他就像劣势下的棋手,面对敌手车马炮齐全的凶猛攻势,就是只能调动几个小卒去左支右绌,也要做到每一步都是最佳的落子。巨大的压力之下,父亲的脑子好像快要散架的钟表,螺丝在飞,弹簧在跳,但指针还得摁在表壳里转。这是被人五马分尸,临死前的最后一刻。

终于,国民党军首先退让了。乘着东面的局势稍稍缓解,父亲集中全部可以调动的人员;机枪和手榴弹压向西院,把狂风暴雨般的金属和炸药抛掷到敌人头上,终于和姚丕田一起将敌人赶出院子。

二十

赵保田对小冉庄的强大攻势开始了,野司的榴弹炮也对鱼台城内的敌人重炮实行压制射击,父亲他们的压力顿时减轻。此后,国民党军再没有组织起像样的攻击,干部战士开始说说笑笑,有的吸烟,有的吃干粮,喝水,还有的干脆打起了瞌睡。父亲没法闲着,他来到临时救护所,看见数十名重伤员躺在冰冷的地上,没有药,缺少绷带,没有被褥,一个个烟熏火燎,血肉淋淋,嘴唇发乌,全身寒颤,却居然无人嚎哭,无人呻吟。父亲拿着水壶和干粮,挨个给他们喂水,塞食物。他把所有收集到的,只要是带棉带布的东西,还有剥下的国军尸体上的衣服,一并堆在重伤员们的身上。重伤员们流下了泪水,父亲却不敢哭。他心里难受,外表却要装得乐哈哈。“当时,只要有一个重伤员哭喊,大冉庄的战斗结局就会完全不同。还真得说我们的战士呀。”父亲后来感慨道。

姚丕田瘫到在冰冷的地面上,翻着死鱼肚眼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任由卫生员给他包扎肩头,胳膊上和腿上的伤口。突然,他听到西边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和沉闷的爆炸声,“腾”地跳了起来,找到父亲,焦急地对说:“黎政委,那边的枪声越来越稀疏,说什么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消灭呀。”

“我想了一下,”父亲说:“听周围的村庄打得很热闹,敌人不可能再组织有力的反击了。那边距离也就四五座院子,不远。干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组织人打过去怎么样?”

“对,只要我们行动坚决,一定可以打开一条通路。”姚丕田说。

“敌人打了我们六次,一次比一次泄气,力量已经用到头了。他大概以为我们也筋疲力尽了,只能招架,老子偏要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父亲说。

“少废话,还是我带队。”姚丕田不耐烦地说。

“行吗?”父亲看看对方,浑身血污。

“我是他们的团长。”姚丕田梗着脖子,嗓音嘶哑。

父亲同意了,他马上组织队伍。听到消息后,那些胳膊腿还能动弹的干部战士纷纷站出来,要求担任突击队员。其实到这份上,谁没带点伤?姚丕田恶狠狠地说:“先挑共产党员。”

父亲说:“从现在起,活着的同志都是共产党员。凡是没有入党的,我黎明做你们的介绍人。”

这是共产党版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并不是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能找到一个机会,去切身体验自己在为一种神圣的社会理想而献身。此时此刻,在鲁西南最普通的村庄中的一座最普通的小院里,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们,无论干部还是战士,无论轻伤员还是重伤员,都在尽情而奢侈地品尝那种玉液琼浆般的精神佳酿。

父亲挑了二十七人,由姚丕田带队突击。突击队在猛烈的机枪火力掩护下,从院墙缺口突然冲进第一座院子。院内的国民党军措手不及,十几个人吓得魂不附体,抱着脑袋一枪拥挤着逃到正屋。姚丕田上去喊了声缴枪不杀,却没有给对手留下缴枪的时间,端起冲锋枪把他们全部‘嘟嘟’了。

二十一

兰安平的二连剩下七十多人,退守在两个院子中。最初敌人没有注意这里还有共军,大队人马如海浪般从他们面前经过。兰安平命令全连沉住气不许开枪,待敌人开始攻击父亲他们时,他突然命令全连从后方对敌人开火,有力地支援了父亲他们的反突击。在这之后,敌人对其组织了几次进攻,把他们压迫在一个院子中。后来,敌人对夺回父亲他们据守的院子失去了信心,但对二连却加紧了攻势。兰安平竭尽全力,组织打退了敌人多次攻击,最后山穷水尽,只剩下十一个完整的人和三颗手榴弹。他们眼睁睁看着敌人冲进东屋,正屋,枪杀了躺在地上的重伤员。然后把西屋团团围住,高喊:“抓活的”;“别放跑了当官的”;“赶快投降”;“滚出来。”

屋里的人,包括重伤员,眼睛都看着兰安平。兰安平乌黑着脸,低声说:“别出声,等敌人进来捉活的,就把三颗手榴弹全部拉响。死,也要换他几个。”

然而敌人没有冲进来,兰安平瞅见了杀气腾腾的姚丕田。姚丕田和二十七勇士如神兵天降,从屋顶,从角落,从窗户,穿屋跳墙,打得敌人七零八落。兰安平见到姚丕田,强压住感情,喉咙哽咽着说:“团长,我的二连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姚丕田却突然放声大哭,一把抱着兰安平的头喊叫道:“是我的错,我不好,团长不该丢下你们不管。”

二十二

赵保田攻克小冉庄后,马上向大冉庄突击。他先见到姚丕田和兰安平,劈头就问:“你们还能打吗?”

姚丕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单凭老子就能消灭敌人。”好像一只耸着毛,扑腾着翅膀的斗鸡。

赵保田略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就继续带队往前冲。

大部队在父亲他们的配合下向敌人发起全面反攻。国民党军先后投入在这个战场的两个主力团全线崩溃,逃出大冉庄,崔庄,陈庄铁三角后很快被三纵消灭。凯歌声中,父亲就要离开生死相依的大院时,发现那位老奶奶已经苏醒。不知什么时候,她爬到了地窖边,拿着一根棍子翻来复去地扒拉,也不说话,也不哭,但神智已经完全痴呆。父亲想过去安慰她一下,却迈不出脚,最后干脆冲出院门追赶胜利的队伍。因为胜利是英雄们选择性失忆的最好忘泉水。

直到全国解放,父亲成家了,他才开始认真地思索人的本性和英雄的关系。

二十三

白丁清点俘虏时,又发现了那个名叫孔爱国的家伙。他上次被俘回去后,转到了这个部队当连长。这一次,孔爱国没有上次那么嚣张。见到白丁,他低着个脑袋,不敢正视。

“哈哈,孔连长,我们又见面了。”白丁高兴地说。

“我,这次,我是预备队,没,没和你们直接打。”孔连长有些紧张。

“没关系,只要放下武器,我们一律优待。孔连长,这一次,你对我们怎么看呀?”白丁高兴地说。

“贵,贵军打仗就靠人海战术,那么多人打我们一个团。不公平,要一个团对一个团,才算真本领。”

“亏你还上过军校,竟不懂得集中兵力打歼灭战的思想。不过也难怪,这是我们毛主席提出来的,对你们来说高深了点。一对一的硬拼,让我们刘伯承师长的话说叫‘牛抵角’战术,只有蒋介石这个笨蛋才会用。”

“请不要对我洗脑。”孔爱国抱着脑袋说。

“我倒想知道,脑筋怎么个洗法?拿水冲吗?拿肥皂洗吗?是劈开脑袋还是插根管子进去?上次你在我们这里呆过几天,没有看见我们如何对待俘虏吗?对共产党和老百姓的关系没有一点感觉吗?共产党光明磊落,还怕你挑毛病?”

孔爱国头埋得更低了,双手颤栗说:“白主任,能不能给我一枝烟?”

白丁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枝,点燃,递给他:“还想说几句话吗?”

“嗯。只要白主任想了解的,我一定老老实实回答。”孔爱国抽了几口烟,神态镇静了一些。

“这次大冉庄战斗,你怎么看?”

“最初,上峰的计划是把贵军放进来,然后来个反包围,把贵军突入的部队消灭掉。但没有想到,贵军的战斗意志如此顽强,攻击精神如此旺盛,就是一个连被我包围都能死拼到底,甚至还能打反击。太可怕了。”

“在我们总攻之前,你们的伤亡有多大?”

“我们最初有一个团,后来又调来一个,都是齐装满员的。整个战斗中,有一个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伤亡估计有四,五百人,真是骨头没啃动还把牙崩了。到你们发起总攻时,部队情绪已经全垮了。”

白丁又问了几个战术问题,孔爱国都一一作答,还分析了我军防御的优缺点和他们自己的失误。最后他说:“国军内部普遍认为,这场内战的前景堪忧。只见贵军整师整团地消灭国军,不见国军消灭过贵军。说是‘三个月消灭共军’,打了大半年还在山东拉锯,而且形势越来越被动。老头子的指挥总是落后贵军一步,徐州绥靖公署和郑州绥靖公署始终互相扯皮,面和心不和,有时连我们下级军官都能感受到高层的指挥混乱。唉,我们就是没有一个像刘伯承这样的将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呀。”

说完,孔连长蹲在地下,一个劲地大口吸烟。他的眼睛望着还在燃烧的战场,噙满了泪水。

白丁也没功夫再搭理他,离开了这些破衣烂衫的国民党军下层俘虏队伍,加入到川流不息的解放大军和民工队伍中。在无边的旷野上,很多人抬着伤员在积雪未化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他们宁愿自己崴脚,扭伤,甚至摔倒,也要尽可能减少伤员的痛苦。这些抬运伤员的人员中有老乡,有部队战士,还有解放军的许多中高级将领,其中包括陈锡联,彭涛,韩枫,赵保田等等。人群中的‘大首长’顶多让人略感惊讶,丝毫引不起狂热的欢呼和万分的激动。而在大队伍的旁边,有一支不起眼的小队伍。几个穿着笔挺美制黄呢军装,披着美国皮大衣的国民党军旅长团长,腋下夹着印有‘USA’字样的白色美国毛毯,耷拉着脑袋,在刺刀尖的裹挟下黯然而过。

二十四

大冉庄战斗幸存的一百零四人,除开父亲,全部被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授予战斗英雄称号。按规定,战斗英雄只能授予团以下的干部战士,父亲当然没份儿。当时中共的战地宣传依据这条规定,也定了一条杠:不准刻意宣传师旅级以上的干部,所以姚丕田成了大冉庄战斗中符合宣传标准的最高指挥员,他的木刻大头像登在了冀鲁豫大区出版的《冀鲁豫日报》,野司政治部出版的《战友报》头版最显著的位置。延安新华广播电台也播发了相关战地报道。

韩枫找到竺青,让她对姚丕田做了一个专访。姚丕田在竺青面前显得很拘谨。

“姚团长,请您谈谈这次战斗的经过。”

“嗯,嗯,很简单,我们打进去,敌人搞了个反包围,我们顶住了,主力一上来,把他们统统消灭了。”

“当时在村子里,您害怕吗?”

“有,有点紧张,顾不上怕。”

“我想知道,战斗中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们?”

“这不简单,党和老百姓呗。”

“能不能谈谈您在战斗中起了什么作用?”

“我,我起了啥作用?都是上级,嗯,领导得好,战士们打得勇敢。”

“您对这次战斗中的国民党军怎么看?”

“怕死,打冲锋扎堆儿,窝一起,一梭子撂倒十多人。”

“以后再碰上这样的战斗,您还会不会挺身而出?”

“这不废话吗?我们为老百姓打天下,不打光国民党这帮狗日的绝不罢休。”

竺青需要更多的细节,但姚丕田是茶壶里装汤圆,倒不出来。韩枫建议她采访父亲,从侧面收集一些材料。竺青“嗯”了一声,却没去找父亲。

二十五

解放战争初期,国民党军战斗意志颇为顽强。父亲他们在张凤集抓到的俘虏,满脑子国民党正统思想,大多认为共产党是祸乱政府,为非作歹的土匪,拒绝改造。然而几个月后,各大解放区的土地改革全面展开,父亲他们可以依据文件,系统地给俘虏们讲解共产党的土地改革政策。俘虏中苦出身多,在部队中受尽欺压,听到解放区搞土改,分田地,无不感到新鲜和惊讶。“穷骨头真能翻身做主?”“我们那块儿的地主恶霸,乡长保长也可以清算?”“我家也可以分到地?” 再看看解放军官兵平等,军民一家,更觉得亲切,大家似乎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巨金鱼战役结束后,部队抓到了一千多俘虏。没成想仅仅搞了几天的土改教育,这批蒋军嫡系士兵的思想就发生了魔术般的变化。他们自发搞起了诉苦活动。有讲述自己的父母缴不起租税,被迫逃荒要饭的;有痛斥保甲长,联保主任奸险狠毒,逼得家破人亡的;有控诉被抓壮丁,绳捆索绑受尽折磨的;有哭述编进部队挨打挨骂,不堪虐待,开小差被抓回打个半死的。真是一人伤心,全场落泪。父亲和白丁到收容所后马上被俘虏们围住,他们纷纷询问能不能加入解放军。后来仅仅从这批俘虏中,就有五百多人报名加入了解放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国民党多年的正统教育在强大的经济利益冲击下显得不堪一击。父亲从这一课中学到的是:任何政党,任何政策,不管口号喊得如何动听,如果不能给大家以实际利益,终归没人会感兴趣。“狗要见到骨头才会跟着人跑。”他后来感慨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有时候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二十六

不愿参加解放军的俘虏,收容所一律发给路费遣返回家,那个孔爱国也在遣返之列。白丁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孔爱国说:“军校毕业时我宣过誓,永远效忠领袖蒋委员长,一个革命军人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

“那么,你准备一条路走到黑?”白丁说。

“明知不可为而为,才是真正的军人。”孔爱国昂起了头。

白丁笑笑说:“好吧,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我们后会有期。”

孔爱国走出几步,迟疑半晌,又回头问:“我这么顽固,你们为什么不枪毙我?”

白丁爽快地回答:“打死你一个,只不过消灭了一个敌人。放你回去,却可以教育更多人,把更多的敌人变成我们的朋友。我相信,你以后会搞懂这个道理的。”

孔爱国说:“那好,白主任,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再没回头,径直而去。

二十七

经过激烈的战斗和连续多日的紧张工作,父亲感觉很累。这天他回到旅部,也不管赵保田的呼噜声震天价响,上床倒头就睡。睡到后半夜,白丁和罗志远神色慌张的跑进屋,叫醒父亲和赵保田。

“什么事儿这么慌里慌张?是天塌了还是地崩了?”赵保田睡眼惺忪地骂道。

白丁和罗志远交互对视一下,然后齐声说:“姚丕田跑了。”

通宝推:一介书生,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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