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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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第二部】第31章

李龙轻轻点头。

正德伸手向李龙道:“拿碗来。”

李龙取出一个小碗放在正德面前,正德倒了些汤进去推到李龙面前:“喝吧,暖暖身。”

“陛下吃完早些将息,目今时节不可劳累。”

正德微微一笑颌首:“你到寝宫陪着朕。”

“是。”

正德有些意外看着他:“竟不推辞?”

“高玉已不在陛下身边,臣不能再走。”

食毕,正德起身,伸手。李龙递手相握,两人相携入寝宫。高床暖枕,皇帝独卧,另有罗汉床,金丝厚被裹身,李龙就寝。

此时,是亥时三刻,一夜好梦,卯时四刻,正德起床。

殿外急步而来锦衣卫指挥使赵良:“陛下,臣有要事容禀。”

“进来。”正德披上狐裘坐在床边道。

赵良入内见驾,禀道:“陛下,昨夜督主贴身近侍亦领哈被刺,身负重伤,现在太医院急救,尚不曾渡过难关。”

李龙一惊,暗道:“亦大哥被刺?”

“督主如何?”正德缓声问。

“督主无事,正在太医院等候,凶手潜逃,臣已传令下去封闭城门着五城兵马司全城搜索。”

“此事可有眉目?”

“刺杀亦领哈的凶手亦是色目人。”

“他看到凶手?”

“亦领哈尚在昏迷之中,是他妹妹供诉的。”

“亦领哈何时有个妹妹?”正德微敛眉道。

“若不是他遇刺,我等亦不知他有个妹妹在京师。”

“天子脚下,锦衣卫居然不知有人潜居京师,该当何罪?”正德面色一凛,喝道。

“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赵良!”

“臣在。”

“着锦衣卫率五城兵马司查捕京师所有人口。”

“臣领旨。”

“亦领哈被刺一案,朕限你三日破案。否则,自己去镇抚司候旨。”

“臣定三日内破案。”

“你去吧。”

“是。”赵良退去。

李龙服侍正德洗漱更衣,正德练了半个时辰无上瑜伽密乘,用完早膳,高玉回来了,替了李龙护送正德于辰巳交接之时出现在朝堂。正德初登基之时也曾学父皇卯时即起床,卯辰交接之时便入朝堂听政。但他到底年少,如何耐得天天这般早起,久而久之便越拖越久,时不时便被各路大臣弹劾,令他十分反感。但自从他开了皇庄,便总有大臣不能于卯辰交接之时入朝议政,反受责罚,慢慢也就无人再敢弹劾他,大臣们入朝听政的时间也不知不觉拖到了辰巳交接之时。自正旦假期之后,君臣之间更是形成默契,一般情况下皆是辰巳交接之时共同议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中午正德回乾清宫将息,下午一般就在乾清宫内召见他想召见的大臣,或者六部尚书临时有事启奏时直接在此向他奏禀。

早朝。户部尚书杨一清出班启奏,说是在京各部灯油火蜡的使费有所下降,宫中的此项花费亦有所下降。皆因皇帝陛下宅心仁厚,调整上朝议政时间,使得大臣们不必再于晨光未亮之时即起身亮灯洗漱,掌灯更衣入朝。恳请皇帝陛下降旨确定入朝时间,以为定例。

正德准奏。

杨一清列班,刑部尚书张鸾出班启奏,请正德降旨清查朝中各候伯大臣府中是否有人窝藏西域色目儿。

正德命张鸾抽调锦衣卫、东厂人手专门对候伯大臣府内人员进行清查,传旨若有私藏潜居京师色目儿者,一律治以重罪。

张鸾领旨前往镇抚司找到赵良,与他商议过后抽调人马,分三路。一路由张鸾率领李龙等人清查各候伯大臣之家;一路由赵良率领周昂等人清查整个京师人口;第三路则全是色目将校,交锦衣卫指挥同知于永统领,带着钟谨专事全城追查凶嫌。于永找到在皇庄开铺的色目商人,当初便是这些色目商人请他向正德求字,目今他也要这些人还他一个人情,帮他找人。

大张旗鼓清查了两日,搜得近五百名潜居京城并自宫以求有朝一日可入宫为侍的男子,其中亦有少数色目儿,正德下旨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将此五百自宫男子驱逐出京。

当夜,色目商人交人,于永亲提凶嫌前往太医院,交由亦领哈及其妹认人,在指认后交镇抚司连夜审讯。

第三天,正德便得到赵良的奏报,于永跟在身后。

“竟然为如此小事便万里追杀?”正德颇感不可思议地放下奏折,道。

“陛下,确实如此。凶手是亦领哈妹夫家的弟弟,只因亦领哈之妹上街一时忘记以头巾裹面,便被夫家以石处刑,幸得亦领哈当时回到家乡,在乱石如雨中救下妹妹,万里奔逃到京城藏匿。不想夫家以为羞辱,竟派弟弟万里追杀。”赵良回道。

“确证?”

于永上前一步道:“陛下,确实如此。臣曾听家中老人说,我母家远祖大食之国亦有此恶习,亦领哈之妹已证实是因此事逃亡中原。”

正德看了于永一眼,道:“于永,此事你会如何处置?”

于永跪倒:“陛下,此事若按我大明律例,死不足惜,但……”

正德见他不敢言,就道:“但说无妨。”

“此事在撒马尔罕实属寻常,况且亦领哈妹夫家族亦是撒马尔罕望族,若是此人死在京城,臣担心撒马尔罕上下会对我大明有离心之意。”

正德笑了笑,看向赵良:“赵指挥使,你说呢?”

“明刑正典。”赵良简单明了的说了四个字。

正德侧头看向立在身边的高玉,笑道:“你说呢?”

“明刑正典,传首撒马尔罕。”高玉答。

正德哈哈笑出声,复望向于永:“为凶嫌求情是你自己的心思,还是那帮色目商人的心思?”

“陛下,臣只是担心……”于永老实答。

“担心?那么便是你自己的心思?”

“是,陛下。”

“于永,你们家族在中原多少年了?”

“回陛下,我父亲远祖是永乐爷身边侍卫,子孙世代为锦衣卫。母亲家族的远祖是大食人,在漠北受永乐爷知遇之恩,后便随永乐爷在京师定居,也是子孙世代为锦衣卫。”

“即是说你父亲是汉人?”

“是。”

“母亲是色目人?”

“是。”

“若有一日,你母亲从家中出门,忘记戴头巾裹面,你是否要用石头将母亲砸死?”

于永脸色一变,颤声道:“臣断不敢做此不孝之事。”

“若是你的女儿,你便会?”正德面色一冷道。

“臣会将女儿严加管教,但也断不敢做此虎狼之举。”

“若有一日,我大明与大食开战,你会如何?”

于永大惊,扑通跪地,叩首道:“臣之家族世世代代皆是大明子民,只望为我大明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你明白自己是大明子民就好。”正德凛厉道。

于永伏地不敢起,只是颤声道:“陛下教训得是。”

正德把袖一拂:“你先下去吧,朕有事与指挥使相商。”

于永惶惶而退。

“陛下?”于永退去后,赵良方问。

正德沉思半晌,缓缓问:“你此次搜查京师人口,可看出什么端倪?”

赵良虽不是朝臣,但多年在锦衣卫任职,于朝政一途多少了然于心,见正德先前与于永的问话,已知正德想听什么话,就道:“陛下,京师色目人渐多,已有聚居之势。而公卿候伯之家也多有色目女子在堂,臣担心二者会有勾连。”

“前朝政乱多有色目人参与其中,高皇帝改朝换代之后,仁德为怀,高瞻远瞩,不灭其族而使其与汉家儿女婚配融入华夏,我大明天下似于氏这般已逾百年的色目家族不在少数。”

“陛下,于同知对陛下忠心耿耿,苍天可鉴。”

正德笑了笑:“你与他倒是同僚情深。好了,不说他了,你去替朕做一件事。”

“陛下要臣做何事?”

“就去查一下京师所有色目儿的婚配情形。”

“包括公卿候伯之家的色目儿女?”

正德点头。

“陛下,此事多由户部或礼部去做,若是由锦衣卫去查?”

“户部做户部的,礼部做礼部的,你做你的。”

“陛下要臣几日?”

“三日。”

赵良低首:“臣遵旨。”辞别而去,走到宫门口,突然又停步,回身,低首道:“陛下,臣有一事相请。”

正德看向赵良。

“臣明日要到大都督昌佐府中庆贺大都督六十大寿,能否宽限一日?”

正德看了赵良一眼,微微一笑道:“昌佐都六十耳顺了吗?”

“是。臣入锦衣卫以来,大都督便是臣的直属上司。”

“你今年多大了?”

“臣今年也四十不惑了。”

“四十,正当年啊。昌佐也是老了些。”正德点点头:“朕就宽限你一日。”

“多谢陛下。”赵良辞别而去。

宫外,于永还在忐忑不安的等待,看到赵良赶紧迎上前。

“明日大都督昌佐大寿,你也备一份厚礼前往。”

于永愣了一下,方道:“属下明白。”

赵良举步便走。

于永略为疑惑地看着赵良的背影,追上去试探道:“陛下不曾生气?”

赵良一笑:“不曾。”

“当真不曾?”于永不放心,再小心追问。

赵良答非所问:“陛下说昌佐也是老了些。”

于永看了赵良一眼,不言不语跟着他走了半程,忽道:“大人,您入主锦衣卫也有十年了吧?”

“你跟随我也有十年了吧?”赵良反问。

于永静了一下,慢慢道:“本朝自太祖立国设五军都督府。各府又设左右都督正一品各一,朝廷常以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锦衣卫事。昌佐入主后军都督府也近十年了。都督六十大寿,做属下的自然要去拜一拜。”

“昌佐和你一样也是色目人啊。”赵良忽叹息一声,加大步伐远离宫室。

于永不再说话,但那双色目眼珠儿开始乱转开来,紧跟着赵良的步伐离开乾清宫。

“高玉,明日昌佐大寿,你去替朕送份寿礼。”宫内,正德对高玉说。

“是。”

第二日傍晚,昌佐六十大寿,满朝文武都亲临或派人前来送礼,可见人缘之佳。张鸾、邢缨也带着李龙、赵良带着周昂和于永一起前来。

于永看着大都督府中车水马龙的人流,感叹:“大都督真是好人缘啊。”

赵良淡淡一笑:“如此,方能在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的位置上坐得长久。”

周昂、李龙是来凑热闹的,他们在锦衣卫内还只算小辈,虽然现在无足轻重,但仕途,便是在这等交往际会中开始。

高玉倒是一早就回宫了,他是正德内侍,他的仕途只在皇帝的喜怒之间,过来替正德送完礼,昌佐亲自礼送他出府。陛下登基两年,是头一回给臣子送寿礼,昌佐也可算是恩宠殊隆。

回到乾清宫,正德并不在,问值事太监才知皇帝去了豹坊,高玉便只在乾清宫内等待。

午夜,正德归来,高玉迎出。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正德笑道。

“臣送完礼就回来了,那里人太多,有些吵闹。”高玉一边替正德更衣,一边说。

“人多?”

“满朝文武基本上都派人送了寿礼,大半文武都亲临了。”

正德‘哦’了一声,换上闲服在书桌前坐下,看着高玉:“你怎么看?”

“根深蒂固。”

正德笑了笑:“好?不好?”

“大都督也是色目人,臣去送礼观大都督府中姬妾,亦多是色目女子,其子孙似色目模样更多。此次色目人杀人事件,陛下有心清查,若是大都督能在此次事件中站在陛下这一边,便是好;若不是便是不好。”

正德缓声道:“色目人与汉家儿女结亲融入华夏,乃是高皇帝定下的国策,万世不可易。昌佐高祖母乃是汉女,但其祖母,母亲乃至其妻皆是色目人。如此,华夏血脉所剩何几?”

“臣听说京中色目人向爱聚集,陛下是担心他们会结党营私?”

“结党营私人皆有之,非独色目人也。只是朕听刺麻星吉大师所言,色目人心中向来只信真主而不信天子。好勇斗狠常为真主事,甚至由此废国废人。不可以乡间寻常好勇斗狠之徒相提并论。”

“陛下此次命指挥使查察,当能清查要害,还清明于国。”

正德笑了笑道:“你说赵良任左都督如何?”

“赵指挥使年富力强,正当其时。”

“你倒一点不避讳。”

“臣就事论事。”

“只是他想当左都督,昌佐这一关怕不易过。”

“昌佐无过,在朝中人缘又极佳,若他不肯让贤,确是难题。”

“若他连昌佐都挪不动,这左都督之位也没资格坐。”

“若为权位不择手段,陛下是否也会心生嫌隙?”

“你说呢?”

高玉想了想,道:“如此,赵指挥使当真为难。”

正德淡然一笑,道:“处此高位,若不能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还是不争为好。强争得来,行事为人若有差池,纵使朕不治罪,朝中诸臣也不是省油的灯,怕会被弹劾排挤得尸骨无存。”

君臣二人相谈得兴,殿外更鼓传声,高玉起身轻握正德的手,二人同入寝宫,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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