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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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非洲一百二十三

这个亲戚是我爷爷的远房堂弟,小时候两个人玩得非常好。我爷爷家境较好,几代人辛勤耕种,祖上也有些经营头脑,逐渐成了在附近还算有些实力的地主,所以对亲戚们都很照顾。这人长大后也在我家帮工,但游手好闲,不好好干活,后来竟然跑去当了土匪。

解放以后,他回到家乡,摇身一变,成了大队书记,那时候我爷爷已经去世,家也败落了,剩下奶奶一个寡妇带着我爸,我叔叔和姑姑穷困度日。定阶级成分的时候,他硬要把我家定为地主,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还有我家以前的佣人帮工,都说不公平,后来变成富农,然后就死死咬住,再也不肯松口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长工实在忍无可忍,拄着拐棍骂到大队部的院子里,他躲在里面不敢露面,最后跳窗从后院翻墙才逃出去。老长工不依不饶,又反映到乡里镇里,最后把我家定为中农。再后来我爸离家当兵,入党的时候他写信到部队,反映我爷爷的一个远房哥哥曾经当过汉奸,结果我爸比别人整整迟了二十个月才成为正式党员。部队的调查材料足足两大摞,据后来我爸的手下讲,里面除了他那封信,其余全都是乡亲们的正面评价。提干上军校之前,又审查一遍,毕业留校当老师前,又翻出来折腾一番。

“你爷爷的那个远房哥哥到底是不是汉奸?”影倩问。

“日本鬼子占领南京的时候,他是县里一个小学的老师。平静下来以后,日本人要求复课,他想不管怎样,人总是要吃饭和读书,就回到学校重新上课,后来国民党说他附匪,到四九年解放,他又成了汉奸。我爸的毛笔字最初还是他教的,本来准备在乡下上两年私塾,等年龄大一点能自理了,就送到他那里上小学。”

“我听不太明白,为什么老师正常上课,就成为叛国者(我当时把汉奸译成叛国者)?还有,那个叛国者和爸爸有什么关系?另外,加入党派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详细调查个人情况?那个划分社会阶层(划阶级成分)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老爷爷要如此愤怒?还要骂人,很不礼貌!”

“啊啊,这个以后慢慢和你讲,”我有点应接不暇,“那是文革时候的事,在中国,好象要读到大学的历史系才会详细讲。”

“文化革命?(Cultural Revolution)”崔茜越听越糊涂,“什么意思?......啊,明白了!是不是和欧洲的文艺复兴一样?”

“那可不是文艺复兴,文革时死掉很多人,......我的外祖母就是被活活打死的。”影倩插话,“你接着讲,后来这个人这么样了?”

“天哪!太可怕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崔茜惊呼。

“嗯嗯,六零年的时候,饿得很厉害。秋收以后,我小叔叔去田里拣掉落的稻穗,被他发现,赶到跟前夺下手里的穗子,一脚把我叔叔踹下水渠,差点淹死。......那时我叔叔还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六零年......六零年,我爸说,那十几根稻穗能救一条人命......XXX的!他就站在水渠顶上对所有人大喊:‘谁家都能拣,就是李明烈家不能拣!’XXX的!”

“别激动,别激动。”影倩握住我的手,崔茜也扶住肩膀,“你还没讲他为什么这样恨咱们家?”

我端着茶楞一下,看着影倩,她突然脸红了,“看什么看?快讲!”

“游手好闲,还在村里偷鸡摸狗。一次他偷了别人家大半袋花生,被当场发现,那家的几个男人拎着棍子一直追到......咱们家的院门口。最后还是我爷爷的父亲出来,给人家打躬作揖,好话说尽,还陪给对方一袋好种子才把事情结束。转过头来,爷爷的父亲把他狠狠骂了一顿,差点给赶走,从此就结下仇了。”

“不会吧?他做错事,祖先们帮忙解决,他还会有仇恨?爸爸怎么能确定是因为这个?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奇怪为什么?”崔茜一边问,一边解释。

“没关系,这是个好问题!我和妈妈也这样问过爸爸。文革开始以后,他特地带人到咱们家抄家,要求交出变天账和金条,奶奶说没有,他们就一通打砸,吓得一家孤儿寡母瑟瑟发抖地躲在墙角。他留到最后,眼睛盯着奶奶,向前走了两步。我爸感觉要出事,突然站起来挡在前面,伸手握住别在后腰上的,家里唯一的菜刀。奶奶哭喊起来,死死拽住爸爸。大概觉得情况不妙,那人看看爸爸,对奶奶冷笑两声,说:‘当年你公公骂我是贼,还说我是败家子。想不到你们也有今天!’说完就走了。”

“后来呢?”影倩崔茜一起问。

“后来就是我爸当兵以后他不停地找麻烦呗。”

“不是,我们是指妈妈给那个人看病。”

“哦,对对!我爸没去看他,也没说不给他治。其实以前老家只要有亲戚来治病,我爸都会买些东西去看看,但这次他没去。当天晚饭,我爸喝了一点酒,《新闻联播》都不看,直接进屋蒙头睡觉。后来听我妈讲:几天以后,她提到那个亲戚的病情,我爸沉默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赶紧治好,让他滚蛋!”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影倩低头沉默片刻,“明天我给王总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当时有点激动,如果这边工程需要,还可以派刘红举回来,我出机票。”

“果然是我老婆,很聪明,也善良。”

“谁是你老婆,小心她听懂了吃醋。”影倩白我一眼,扭头看看去卫生间的崔茜。

“不至于,崔茜和你一样,都是好人。”我拉住她的手,长出一口气,“后来我爸常说,幸亏建国前咱们家就败落了,只是中农,不然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

“刘红举这件事,咱们已经仁至义尽,如果他回来以后还是找你麻烦,那可就没别的办法了。”

“我知道,如果他还是不改,不用你说,我就饶不了他。”

“你......那个,晚上注意盖好被子,崔茜年纪小,你自己警醒点,别冻着,两个人都要盖好......大雨季到了,湖滨村那边的台阶有点滑,你俩走路都小心点,别总是蹦蹦跳跳的......湖边潮湿,又是雨季,我在主楼后面搭起了一组架子,告诉卡姆姐弟天气好的时候晒晒被子,现在人手紧张,你们自己也留意一下,别被雨淋湿了。”

她说一句,我和崔西跟着点头答应一声。崔茜从另一侧抱着她的胳膊,突然伸头在影倩脸颊上亲了一口,我跟着在这边也亲了一下。

“哎呦!”影倩笑起来,“这是干嘛?回去吧。”

“再坐一会。”我和崔西异口同声,接着会心一笑。三个人于是不再说话,默默地盯着电视,听着外面时有时无的风声。

周红兵回来了,这次一行有十多人,整个工地一下子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院子里面中国人在忙忙碌碌地搬行李,外面围着一圈当地人在看热闹。

我把车停好,看看正在低着头搬东西的周红兵,找到钥匙,收好清单,换上另一辆车,慢慢挤开围观的人群回到街上。今天的清单里有十只防尘口罩,这是张主任昨天开会特别提出来要买的东西。他说水泥仓库和钢筋加工车间灰尘太大,里面的工人都要带口罩。这东西我是第一次购买,一时不知道去哪里找,想想数量也不多,干脆直接到斯特林的超市看看。

马旦他们被抓后,整个国家的治安局势已明显好转,没有再发生类似的恶性案件。街道上熙熙攘攘,更多的外国人重新回到首都。影倩把面包店又原价还给托马斯,他非常感激,一定要把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分给我们,最后影倩坚持不过,留下买店钱的一半算作股金。我路过店门口的时候扭头看了看,里面有不少顾客,托马斯正低着头在收银台里忙着算账。

超市里人也不少,一辆军队的小卡车停在门口,几个士兵正在往车上递东西,看见有车停在旁边有些惊奇。我一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跳下车才发现其他人都远远地避开,至少停在两个车位以外。

下车后绕到右侧看看距离没问题,我向从卡车驾驶室里跳下来的一个军官点点头,转身进了超市。

崔茜也在忙着,几个中层管理人员围着办公桌坐成半圈,各自拿着笔记本记录。我看她没空,转身去超市里面找到防尘口罩,又拿了一些香皂毛巾,从冰箱里挑出一盒冰激凌,返回收银台。收款的女孩认识我,老远就笑着打招呼,轮到我时又说刚刚有一种新口味的冰淇淋上货,要不要尝尝。我犹豫片刻,笑着说不用,已经拿了另一种,下次再说,然后把冰淇淋单独挑出来,提醒她分开付账,不要开到发票中。

付完钱出来,办公室里崔茜的会还没有完,她看见我在门外,抽空跑出来,抢过勺子,把一大块冰淇淋送进嘴里。

“嗯,真甜!我要告诉姐姐,你今天又吃一盒冰淇淋。”

“不是一盒,刚刚你还抢走一大块。”我假装认真地耍赖。

“中午有时间吗?”她转换话题,“和我一起种花。”

“行,等会我来接你,下午再把你带过来......这个送给你吃,别告诉姐姐。”

“你拿着吧,我还在开会......再给我一口吃。”她张大嘴接过我舀出来的满满一勺,调皮地一笑,转身回去。

午饭以后,崔茜拿出大小铲子,耙子,喷壶,手套等等一大堆工具,又让卡姆姐弟从仓库里拿来大大小小十来袋种子。

“从这边的花坛开始,土已经翻松,把大块的打碎,如果有建筑垃圾和石块就捡出来。你在前面松土,我在后面下种子,浇水。”她穿着一双短雨靴,把宽松的浅蓝色背带牛仔裤掖在里面,上身是白色的T恤,头发盘起来用一方幻彩的丝巾扎住,再扣上一顶影倩坚持要她戴着的草帽,手上套着大得夸张的灰白色长厚手套。

“行啊,没问题。”我看着阳光下的小丫头直想笑,“为什么大多是种子,买些已经发芽长起来的成株直接移栽不好吗?”

“为什么?这样天天松土,除草,看着它们发芽长大开花,多有意思!”

“哦,也对,这样虽然慢,但能享受整个成长的过程。都有些什么种子?”

“嗯,有非洲菊,达丽花,薄荷,罗勒,郁金香,康乃馨,玫瑰......还有薰衣草,姐姐说还要从中国运一些种子过来,......我忘了名字。墙边和后院还要种一些会攀爬开花的藤类。”

“嗯,很好!”我扭过身去开始松土,“哎,我发现这个国家好象没有做花木生意的。”

“好象确实没有,我们超市卖过一段时间种子,销售不好,后来就没再做过。”

“这些种子你从哪里得到的?”

“大家互相帮忙,找人要的,大概都是从别的国家带过来的。”

“嗯,可以告诉加霍来,开个花木店试试。”我停下手里的活。

“加霍来是谁?”

“哦,约翰逊弟弟。”

影倩手里拿着几样东西和苏静娥基德一起下车,笑着慢慢走过来。

“快来帮忙啊!”我假装已累得不行。

“歇会吧,”影倩笑着递过来两瓶饮料,“你们肯定没准备喝的水。”

“呵呵,谢谢!基德,有事吗?”

“哦,先生,二十五日我和苏静娥举行婚礼。”基德笑着。

“知道啊,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先去教堂,然后在东方饭店宴会,还有什么问题。”

“是,晚上还有一个聚会,想借您这边的码头用一下,主要是烧烤。”

“没问题!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是我,先生。”苏静娥回答。

“嗯,你可以当艺术家,对美丽的景色有感觉。还要搭些帐篷,防止下雨。”

“都准备好了,先生,现在还需要买一些木炭,我们不知道在哪里买,您上次是从哪里买到的?”

“哦,”我站直身体想了想,“下午派人开车跟着我,在臭市场旁边的一个地方。”

“好的,谢谢先生。”

“别在这站着了,都回去吧!”我把空瓶子递给影倩。

“好!”影倩答应着,“崔茜,好好督促他干活,正好减肥。”

下午把人领到臭市场后,我回到工地,刚把车头歪向宿舍的山墙,从走廊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头也不抬地快步走向仓库。我吓得一脚跺在刹车上,直接把发动机憋熄火,没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里面就传来齐工的叫骂声。我没有立刻下车,只是拉上手刹切断电源,听着齐工的声音从车头前滚滚掠过,直到老头子声嘶力竭地停下来。

最近齐工常常如此,捡到一个理由就开始骂人,不到筋疲力尽停不下来。大家都拿他没办法,一开始还有人分辩几句,到后来干脆转身就跑,有多快跑多快。最倒霉的是负责钢筋切割和折弯的工人,在棚子里工作,无处可逃,照其他人的话讲,常常被齐工骂得帽子都戴不住。

我虽然自打架后就没再被骂过,但有时也不得不跟着他们集体逃亡。有一次晚上吃包子,很多人下午都在厨房帮忙,我进去倒水,随便也搭了把手。没想到齐工突然出现,当门一堵,张嘴开骂,点着名一溜排过去。屋里所有人都板着脸,却没人敢离开。我坐在窗户边,皱着眉头看外面干杂活的当地工人抱着木柴,爬上梯子去给洗澡的水箱点火加热,等到烟味弥漫进来的时候突然心生一计,抽着鼻子四处闻闻,然后假装紧张地喊了一声,“哪里冒烟?!”齐工闻声立刻停住,退到屋檐外查看,屋里的人瞬间会意,乱糟糟地喊着出去看看,一哄而散。

时间长了,有时候我反而会生出一些感慨:其实经常骂人也挺累的,至少那样声嘶力竭的叫喊需要不少力气,真想不到老头子竟落到这步田地。

张主任出现在走廊的尽头,我正在低头整理车里买到的工具,用余光瞄到他往后退两步,掩住半张脸透过车前窗盯着我的动静。雷声隆隆而来,眼角余光里的张主任缩回去消失,我抬头望望远处的天空,突然心生厌恶:与其像这样躲在暗处窥探他人,还不如齐工那样明火执仗地骂起来。

趁着暴雨开始之前,我冲进仓库,把手里的袋子交给省公司派来的仓库保管员。他接过来点数后并不立刻在发票上签字,而是拿出记录本一笔一笔地详细抄录发票信息。我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雨,心里盘算着等会怎么安排开车的路线。先把会计和翻译送到银行,同时也能就近买些清单上的东西,把两个人送回工地后,还要赶去裁缝店,送给基德的礼服已做好,今天要验货付尾款。自从李同力上任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优化,采购的计划性越来越好,很少再出现当天出单当天就要的情况,所以我也轻松了许多。

拿完衣服回到东方饭店,我一眼就看见莫佳娜的红色小越野车停在餐厅门外,影倩正陪着她坐在屋外的廊下。

“您好,李先生。”莫佳娜迎上来伸出手。

“您好,莫佳娜小姐!今天怎么到这来了?”

“我邀请几个朋友到这里聚会,顺便来看看夫人和崔西。”

“哦,欢迎欢迎!你们先聊着,我去洗手间。”

洗好脸出来,影倩已等在外面,“等会去和莫佳娜的朋友们打个招呼。”

“不用了吧?”我小心翼翼的回答,“她又不是来找我的。”

“还是过去打个招呼,这样比较合适。”影倩想了想,坚持。

晚饭结束以后,影倩把收银台交给小峰,集合崔茜,我,苏静娥以及刚刚下岗的基德,开始检查婚礼的准备。基德在这方面有些懵懂,常常丢三落四,倒是苏静娥显得非常干练精明,所有的事情都考虑的井井有条,周到细致。我当然也不大能说上话,只好给她们端茶倒水,或者和基德一起看着女士们认真地讨论问题。

外面风停,夜色沉寂,我忽然想到个好主意,但刚想说又立刻忍住,决定暂时留一手,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婚礼当晚,当暮色渐浓,天边只剩下一线微微暗红,我悄悄地跑去合上电闸时,伴随着码头栈桥下五彩灯光的点亮,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得意洋洋地回到沙滩上,崔茜扑过来给我一个响亮的亲吻,影倩笑着把手套递给我,“鬼点子不少!快去烤肉,中国风味的都是你负责。”

“好嘞!瞧我的!”

啤酒和饮料搬过来,炭火也已经烧旺,我从箱子里抓出两大把肉串,散开在两个烤架上。带着丝丝啦啦轻响冒起的烟雾散开以后,肉香就在湖面上弥漫,崔茜也在另一边的两个烤架上忙碌着,时不时被腾起的白烟笼罩。我不停地咽着口水,嫌手套碍事,索性脱下来丢到一边。中国风味的肉块切得较小,很快完成两大盘,卡姆姐弟一人一盘端进帐篷,旋即又拿着空盘返回来,接着崔茜那边也开始上菜。

我低着头无暇他顾,不停地摆串、翻肉、出盘,满手油渍,只能扬起胳膊不停地擦汗,正忙得不可开交时,一块凉爽的湿毛巾贴到额头上,轻轻抹去即将滴下来的汗珠。

“手套哪去了?”影倩问。

“啊,碍事,我没戴,味道怎么样?”

“都很好!”影倩笑着拿起一串递过来,“你自己尝尝。”

我张嘴就着她的手撕下一块,吹冷后嚼了嚼囫囵咽下,“嗯,味道好极了!你配的佐料很好,肉也已经进味。怪不得忙得我手脚不停,还是供不上。去给小丫头尝尝,她也一直没得闲。”

“好,”影倩从盘子里又拿出两串,“我过去喂她,你用一只手翻,另一只手拿着也吃点,光顾着别人,自己也要垫垫,这样对胃不好。”

“好的,好的,我这不得闲,牛羊鸡肉都弄乱了,你先去吧。”

苏静娥和基德端着四个杯子走过来,“先生,谢谢您!我只想到要架照明灯,您的这些彩灯太漂亮了。”

“呵呵!这个主意精彩吧。”我得意地笑着,“过去吧,你俩今天是主人,要招待好客人。”

“好的,我们马上就回去,您要哪一杯?”苏静娥扬扬手里的杯子。

“我还得烤肉,不过今天你们结婚,要喝一点酒,把马拉酷加也放下。谢谢!”

酒过三巡,帐篷里开始播放音乐,人们扭动起来。我估计肉串吃得差不多了,又烤出二三十串让卡姆姐弟吃饱,然后不再加碳,放些生的在烤架上让余温慢慢加热,卷起裤腿脱了鞋坐在栈桥边,看着沙滩上的人们,边吃肉边慢慢地喝着啤酒。

今夜天气很好,白天也没下雨,湖水的边缘时不时被灯光照亮,折幻出一条五彩的亮线。崔茜早已迫不及待地加入跳舞的人群,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扭动身体,不时欢快地笑出声来。神父离开帐篷,从栈桥上走过来,我站起来面向他,“您好,神父!”

“您好,年轻人!好久不见,你很长时间没去孟拉维了。”

“是的,战争结束后只去过一次,因为着急赶回来所以没能安排时间去拜访您。”

“那真遗憾,我很期待你能再次去教堂做客。”

“好的,如果有机会再去孟拉维,我一定去。”

“欢迎!很愿意和您交谈。自从和您认识以后,我很留意有关中国的新闻,您的家乡很有趣!”

“啊,谢谢!我的祖国非常......非常......”我突然发现自己没词了,面对一个神父,该怎样描述自己的祖国,才能让他有个好印象?

“我曾经和去过中国的朋友通信时聊到那里,”神父微笑着接过来,“那是个很大的国家,有各种各样的人,也有许多信教的兄弟姐妹,据他说好象南方多一些。”

“嗯......应该是这样吧,我不太清楚。”

“哦,李先生,我刚才听基德说:这个彩灯是您想出来的,他非常感激。......我想送您一本《圣经》,”他郑重地把书递过来,我双手去接,想想不妥,赶紧又把手缩回来在身上使劲擦擦,然后恭恭敬敬接过来,“我朋友说,中国的兄弟姐妹们虽然生活习惯和我们有许多不同,但都一样的善良而宽厚,我想在您的心中,也一定容得下上帝和爱。”

“哦,谢谢您!”我望着他夜色中清澈的目光,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庄严,轻轻把书贴在胸口,“上次见面,我......哦,可能不太礼貌,请您原谅!”

“没关系!年轻人,我很愿意与您交谈。......想来很有意思,你我都经过这么远的距离,在这里相遇了,真是很奇妙。”

“是啊是啊!真是很奇妙,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相遇。我一定找时间再去孟拉维拜访您。”

“呵呵,非常欢迎!不过别勉强,首都也有几座教堂,离这里最近的在美国大使馆的西南角街对面,神父是我的朋友马里埃,你可以去看看。”他看看表,“时间不早,我要先告辞了,明早还要回孟拉维。很高兴和您见面,再见!”

“再见神父,谢谢您!”我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才把《圣经》放好,重新坐下。

“你吃饱了没有?”影倩出现在身后,“我拿了一些肉和水果。”

“坐”我伸手拉过一把椅子,“我这样嘴馋而又聪明的人怎么会饿着自己?不过水果确实没吃着。”

“扶我一把,和你坐一起。”影倩按着我的头脱掉鞋,然后也坐在栈桥上,“哎呦,忙了几天,今晚可以告一段落了。等会派车把亲戚们都送回去。”

“基德的外地亲戚住哪里?”我问。

“军营,早就安排好了,上次还说过,你忘了?”

“哦,想起来了。”

“哎,下午西点和你说什么?”

“哦,他说了一些马旦的审讯情况,里面有个人知道王文革的情况,让我有时间到他那里去谈谈。”

“你什么时候去?”影倩问。

“还没想好,不知道要不要去。”

“怪不得你好象有心事,烤完肉就坐在这,也不过去跳舞。”

“那倒不是。”我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我只是想歇会,站得时间太长,妈妈曾经说不要长时间站着,我个子高,更容易下肢静脉曲张。后来坐在这看你们吃得玩得高兴,......怎么说呢,心里有一种平静的喜悦......满足,其实能为亲人和朋友们做一些事,让他们快乐和享受,就像今天这样,也很舒服,嗯,或者说得意,并不见得这些事要多么伟大。呵呵,不知道对不对。”

“嗯,说得很好,其实我也喜欢这种感觉,但没仔细想过。”她的肩头轻轻地靠上我,“今天你一讲,的确是这样,我陪你一起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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