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忙总最近对当年旧事看法,也算一个参考 -- 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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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油滑和幸进

第一篇《补天》──原先题作《不周山》──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那时的意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茀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不记得怎么一来,中途停了笔,去看日报了,不幸正看见了谁──现在忘记了名字──的对于汪静之君的《蕙的风》的批评,他说要含泪哀求,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我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当编印《呐喊》时,便将它附在卷末,算是一个开始,也就是一个收场。

鲁迅说:“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

人们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又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还说,手电筒是只照别人不照自己的。我们不要只知道做一个照别人的手电筒,还要知道找一个镜子,反过来照亮自己。所以,要认真做自我批评。

我想了想鲁迅的话,再看了看自己之前这个帖子,里面确实有油滑的地方,很有一些过于形象的描绘,趣味不免有一些庸俗。

这样不好,熟悉我的人如果看到了,会说想不到你这样一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了……

所以对于错误是要反省的。不过对于错误也是要立此存照的,不能毁尸灭迹,所以就如鲁迅所说一般,既是个开始,也当作一个结束。

油滑的错误说完,应该说一说对于“个人进步”的看法了。、

我是个硬性子,所以一面喜欢不顾自己能力的乱体谅人,一面又不顾自己能力的讨厌故作呻吟的家伙。性格决定命运。因为这个性子,所以天然地就会决定一些立场。比如在当年琼瑶剧霸占荧屏的时候,哭哭啼啼的片子看见就让人想吐。而在读古人诗的时候,也始终不能理解古人所谓“不遇”,一眼看见那些哭哭啼啼的东西,就想一砖头拍死,眼不见心不烦反,然而同时却不讨厌离别的诗。

“遇”,是古文人常谈的一件事。比如姜子牙“遇”文王之类,古文人是经常念叨的。而对于个人进步来说,似乎很多文人都认为“遇”了就可以实现个人价值、从而发达起来、实现个人进步。

而现实是他们经常“不遇”,于是到处都是“怀才不遇”的“感遇诗”(当然,反过来说成“感遇诗里不少是感叹怀才不遇的”更严谨的一点,感遇诗不都是感叹怀才不遇的,不过我想说的就是感叹怀才不遇的感遇诗)。

人生的遇与不遇,这是很多人都谈论过的事情。

如果跳出这个既定的词汇范围,不谈什么遇与不遇,也不谈里面的细节,换一个描述方式,那么遇与不遇究竟是在说个什么事呢?

遇与不遇,说的是如何实现个人进步的事。

那么实现个人进步,正常方式是什么样的呢?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便是古代王朝,个人进步这些东西,也是有制度的。

按照正常的制度当官,有很多种路子。比如秦代以吏为师的路子,实际上就是在实际工作中取得突出成绩的“政绩出官”。汉代在以吏为师之外,还有极其严厉的功勋制度,比如汉初功臣拼命熬资历,到后来文景时代颇有一些人熬到丞相一级,出现所谓文帝好用老人而武帝好用新人的现象。同时还有大量的凭借家世钱财出仕的郎官。唐代的制度则有裴光庭的“循资格”。

当然,不按制度来,也是可以当官的。比如唐代有一种官就叫做“斜封官”,这种官都是皇帝直接下墨敕、不经政府正式核准而任命的。因为不走正路,所以是“斜封官”。

这样顺着看了正常的事情,我们就看到姜子牙遇文王这件事的特别之处了。姜子牙的事情是好事,所以这种事叫做“随才擢用”,也叫“一遇风云变化龙”。但是如果不是姜子牙这样的人,那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情形:

“幸进。”

幸进就好像纸片,一遇风云就上天。

若以德升,自然天下咸服。若由幸进,则不过是后宫争宠的路子,寄希望于皇帝一夜恩宠诞下龙子从而母凭子贵。

幸进的路子自然也是很多的。但是只是幸进,恐怕就没有什么前途。

曾国藩这个人是个大才,很多人学习他。他其实也走过幸进的路子,当年也是抱过大腿的。然而等他的大腿倒台,他也就倒了。

曾国藩走过幸进的路子,失败了。

那么曾国藩最终是怎么发达的呢?他在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的过程中,甚至一度闹到了投水自杀的地步,但是终究凭借扎实的努力,真正崛起,成为不可撼动的大树。

曾国藩是因为抱大腿才崛起的吗?曾国藩走幸进的路子,失败了,败到了回到原点。曾国藩走踏实的路子,却成功了。

曾国藩在战场上,一度也是走不踏实的路子的,后来输得很惨。最后他的应对方法是:承认自己无能。于是他走上了结硬寨打呆仗的路子,踏踏实实地避开了自己组织能力不强、指挥能力一般的缺点,充分发挥土工作业的作用。

幸进的道路如果走得通,曾国藩最后也不过是变成一个貌似高不可攀其实一无是处的京官。然而可悲的是这条路压根就走不通。

有人在解释曾国藩前期的失败时说,曾国藩倒霉就倒霉在他的大腿没抱好。那么同样的,面对后期失去大腿以后曾国藩的成功,就要说曾国藩成功就成功在他不抱大腿。

以前谈过政治的问题,严厉区分了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和政治家。政治家的路线,就是夯实基础去建设,而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本质上都是在走幸进的路子。他们做臣下的时候走幸进的路子,做君主的时候也要走侥幸的路子。

幸进也是一种技术。慈禧太后据说就有过搞政治要记日子和记名字的高招。这两招简单有效,确实很高明。但是这终究只是一点小小的伎俩,却少了最根本的东西。

我小时候喜欢玩水。在沙地上划出一道道线,引水流过,就是想象中的水利工程。然而无论多么巧妙的设计,都无法解决一个问题:

干涸。

因为没有足够的水。

没有足够的是,所以小小的水利工程就是只胡乱的线,水根本流不过去。

幸进的问题,就在于没有相应的实力。

所以,有的人走上了较高的位置,却发现自己无法适应这样的位置,从而惶恐不安。惶恐不安是正常的,因为掉落的风险确实很大。

通宝推:楚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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