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动荡中的中国》残稿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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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6

XXXVI

山西基督徒遭遇的火与剑

9月19日,一位名叫王兰普的中国佣工来到北京,跟他一起来的是一位非基督徒熟人,此人曾帮助他安全穿越了几百英里的动荡地区。他的故事十分令人着迷,不仅是因为故事本身,还因为故事有助于我们了解义和团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狂热究竟如何在谁都预料不到的短短几天里兴起、扎根以及最后结出恶果。王先生的故事与早他两天进京的费起浩先生讲的故事很接近,费先生在1898年毕业于通州的华北大学,太原府传教士遇害时他就在现场。

简介一番之后,我们将让王先生讲述他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笔者听他讲过3遍,最后一次进行了全文记录并补充了许多细节。王先生不仅没有尝试多加渲染,还对他自己承受的苦难轻描淡写,似乎它们不值一提,或者不堪回首。

“阴历四月(5月)这里举行了一场持续15天的大集市,马骡交易火爆,戏台高搭,从而吸引了大量的人群。这个集市煽动了义和团的兴奋情绪,促使它们计划攻击一座刚刚完工的中国内地会教堂。”

“地方官知道情况不妙,亲自出面去赶走威胁发动攻击的人群,用鞭子把他们驱散,如是再三。最后一次暴徒彻底失去了控制,地方官自己也遭到殴打,他的眼镜打掉了,他的轿子成了碎片。当时是礼拜天,教堂正在举行集会。他们先逃进教堂里,又躲进一位教会成员周木匠的房子里。暴徒立刻就把周木匠的店铺拆毁了。地方官在混战中丢掉了官帽。在场的还有一位武官,他们把传教士(他的名字是拉尔森)和他的同伴 (他最近刚抵达,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安置在一辆马车上两位官员手拿鞭子跟在马车两边保护外国人。暴徒随后开始投掷土块之类的东西,马车窗帘被撕裂成了碎片。”

“此时已经到了中午,当传教士抵达时他们的衣服都成了布片,地方官给了他们新衣服并把他们带到了他的衙门, 许诺日后赔偿他们的损失。这位官员姓元,是个南方人。他对基督教抱有好感,因为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上过教会学校,此外他也经常到我们的教堂来参观。 ”

“传教士们在衙门呆了两到三天。一开始谁也顾不上外国人,他们都忙着抢劫教堂,教堂的地面部分成了完全的废墟,什么都没剩下。其他地方的教堂都被烧毁了。地方官趁夜色将传教士送往应州,因为暴徒一直堵在衙门门口等着抓外国人。他把自己的车借给他们,又派了一名武官与两名士兵随行护送。此外他还为教会人员雇了一辆长马车,因此在浑源无人死亡。后来当他们回来时被人追逐出城,用污泥涂抹逼迫他们退教,但他们谁也没有就范。”

“我为卡尔伯格先生工作,我们一起留在了营州。在当月26日和27日人们开始祈雨,但地方官以为这样做并无大碍。 他要求参加祈雨仪式的人——主要是领导人——登记姓名,方便出事后追究责任。他派遣了许多当地文人参加祈雨,自己也亲临现场,防止任何麻烦的发生。不久,义和团头目抵达了营州,邀请当地人一起参与到杀外国人的活动中。就连孩子们也开始学习义和团的操练,3天后事态就爆发了。地方官邀请卡尔伯格先生和我到衙门里躲一下,我们在那里呆了几天。不过我们是晚上去的,没几个人知道我们在里面,也就没有额外的麻烦。后来卡尔伯格先生骑马不到两天就到了朔平府,衙门的人随行护送,因此没有出什么事。”

“阴历六月一号,情况恶化的如此严重,以致地方官认为我也应该离开。他让我穿上衙门差役的衣服,给了我一匹衙门的马,并给朔平府府尹写了一封信,通知他这边的情况。作为传递公文的信使,我应该比较安全,尽管一路上都有人认识我。 此外我也携带了要交给左卫县(音)县令的公文,这是我沿途第一站,我于当天夜里到达。一到地方我就赶往衙门,正好看见暴徒火烧教堂。教会的成员在衙门见到了我,他们全都没有受伤。 我没有在那里过完一整夜,因为不安全。第二天一大早就在衙门人员的护送下趁天不亮赶了20里路。 ”

中午之前我赶到了朔平府,赶紧前往衙门递送了公文,然后又到教会去报信。这边眼下还没出事。我们四个人去拜见县令,县令恰好去拜见巡抚了。巡抚跟他说:“你看着办。”意思是他不在乎。他是满族人,和所有其他满族人一样极端厌恶基督徒,只能用魔鬼附体来解释。在此之后县令就再也没有自己做任何打算。我们请求他护送我们到张家口,他承诺护送我们到他的辖区边界。他包下了五六辆马车并通过衙门的人付了钱。 ”

“因为有了逃生之道,我们满意地回到教堂开始收拾东西。这时来了一伙暴徒撞开大门开始抢劫。我们一看情况不好,赶紧逃到衙门里。县令将所有传教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基督徒则在另一间。两间屋子都是外室而不是内室,这种敷衍的态度领我们感到不妙。这时人群还忙着抢东西,顾不上伤人。我们中午到达衙门后不久教堂就被烧毁了。”

“有人想出一个好办法,让我假装带来北京的圣旨,要求所有外国人都戴上镣铐押解进京。这样囚犯的性命可以保全,我们出城到达安全区域后就可以吧锁链卸下来。传教士同意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我们找来铁匠被打了6副手铐。因为我骑着衙门的马,而且还有家人要照顾,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返回应州。这一整天传教士们都兴奋得吃不下饭,而且自从他们到了衙门以后没有人向他们提供过任何食物,甚至连一杯水也没有。我非常疲惫,所以就睡了一会儿,结果突然听到有人大叫我的名字。所有人都意识到大事不好。我出门一看,一群义和团和满洲人堵在外面,一看见我就是一顿暴打。然后他们拖着我向燃烧的教堂走去,向把我扔进去。”

“他们没打几下我就完全失去了意识,气息奄奄,几乎就要丧命。事后我得知当时义和团检查我是不是真的死了,他们不想费劲把我拖这么远却不能烧死我。 此外,当时我旁边还站着两个与我关系不错的人,他们对义和团苦苦求情,希望能让我就在这里死去。这两个人一个是附近的村民,另一个是城里的市霸,经常在街头教堂看到我。他对教义很感兴趣,只是下不了决心忏悔。他们试了试我的心跳和脉搏,发现我没有致命伤,于是就等我醒过来,最后晚上的凉风把我冻醒了。于此同时暴徒抛开了我又回到衙门,企图将传教士拖出来杀死 。那里还有大约十几名基督徒,全都挨了打,有几个人可能被打死了,但他们并没有抓到传教士。”

“我的恩人帮我站起来并带我回到衙门,想把我送进去。但是衙门的人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他要是万一死在这里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不过他们把我的马、衣服被褥、钱袋与公文都拿了出来。这两个人一个牵着我的马,另一个背着我出了城,之后两人又合力把我扶到了马背上。我当时十分虚弱,随时可能昏迷,要不是有人扶着我根本没办法骑马。他们把我送到旅店,恰好在那里遇到一位传教士家庭的厨师。我们不敢久留,于是他们又一起帮我上了马。”

“厨师回到他在汾州府的家,城里来的这两个人陪我完成了第一天的行程。在离城40里的地方我遇到一位路人,他说朔平府里刚刚处死了13名外国人。这条消息我已经听说了两次,可以肯定是真的。他们很可能带着镣铐,无法反抗。我将几件衣服送给两位同行者以示感谢,因为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然后我就强撑着赶了3天的路来到应州。”

“在离应州40里的一个小镇上我得知回去也已经没用了,阴历六月三号(6月29日)那里已经被摧毁了。我还听说,我的母亲和其他人坐着地方官划拨的马车前去朔平府 ,但是走了半天之后就被义和团赶上并抓了回来。她本人,我的兄弟,姐妹,孩子以及一位姓吴的老太太(我的妻子在阴历二月已经去世了)都被活埋了。不仅如此,就连护送他们的差役也被扔进了火堆里。义和团拆毁了马车,杀死了骡子,连同我家的狗与鸡一起都扔进了火堆里。他们并不把人绑起来,只要有人从火堆里往外跑就会被他们赶回去。这种死法极为缓慢而痛苦,我实在不愿多想。”

“所有教会成员都在同一时间被抓获,除了我哥哥以外。他一直独自销售基督教书籍,当时正好不在家。地方官很清楚这一切,也竭尽所能地挽救自己衙门的衙役,但是他们威胁他说如果他太过分就把他也扔进火堆里。”

“听完这些可怕的故事,我急切地想回去看看究竟这一切是真是假。况且我还得把衙门的马还回去。于是我就一个人继续前进,大约离城10里,一队40人左右的义和团围住了我,他们很高兴地把我认了出来,命令我下马,把我五花大绑并拖进了城里。他们叫来了大师兄,此人原先是个补锅匠,连字都不认识。地方官很快就得知了我的消息,也知道了大师兄要审问我,于是就给他送去了一封十分客气的请柬,约他到衙门来谈谈。他也真的来了。 ”

“然后地方官说他一直严重质疑这些人是不是真正的义和团,他们究竟能不能像声称的那样不受弓箭与子弹的伤害。现在他建议对此进行测试。‘让你的人念完全套咒语,尽可能地使自己刀枪不入,然后我用枪打你们。如果你们真的没有受伤,那怎么处置姓王的我都不管。因为你们真是义和团,而且我也要加入。否则你们就是假冒的。’大师兄手下的义和团成员都是附近的村民,他想了半天,认为这条建议似乎很公平,因此他表示同意,但不想站在队列里而是单独站在一边,好得知神灵什么时候才真正抵达。他还坚持直到他宣布神灵到达为止都不能开始测试。地方官同意了这些要求。”

“此时已经将近半夜了,但是消息传得很快,全城市民都点着火把与灯笼前来看热闹。城墙上有一座真武观,义和团聚集到庙门前开始为接受测试而进行操练。”

“不少围观者都位于城墙下面,位置很不错。看守我的四名衙役也想好好看看,于是就把我松开了。地方官仔细地下达了命令并亲自监督了火药与子弹的装填。他已经预见到可能会有麻烦,于是召集了两百名战斗专家做自己的警卫,这些人搏斗射击样样精通,待会枪打义和团的也是这些人。 他们一直等待着,直到大师兄喊‘神来啦!’自己也带着枪的地方官随即下令:‘开枪!’四五名义和团当场被打死,六七人从城墙上掉了下去,没有人不挂彩。他们全都跑掉了。”

“然后地方官召见了我,告诉我他之前究竟如何无力保护自己衙门里的差役,还说我留在这里不安全。他给了我20钱银子和一些铜钱,还有一封送往太原府的公文(他希望我到那里去),主要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虽然我现在不要说骑马,甚至连动一动都困难,我还是趁夜色离开了。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总督对于传教士抱有怎样的态度,否则说什么我也不会去太原。”

“走了大约30里路,我又碰上了大麻烦。在一个大村庄里有一大群人怀疑我并相信我是外国人的追随者。他们指控我带着黄表纸剪成的人像和外国迷魂药。于是他们就搜我的身并发现了银子与公文,正是后者救了我的命。这封信把人群分裂成了两部分,有些人喊‘先把他杀了再说’,其他人则说‘他是送信的官差,让他办公事去吧,本来也没有我们什么事。’他们争论了整整半天,还有几位好心人为我说好话,在几乎每一帮暴民里都有几个这样的人。”

“事后我才知道一小帮人私下一致认为,最好让我先走,然后再追上我,杀死我并抢走我的银子几个人平分。我尽可能快地赶了七八里路,这时有人在后面追我,一边追一边喊,让我赶紧离开大路改走小路,因为要杀我的人已经追上来了,个个带着刀枪。这令我很糊涂,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想设计害我。不过他们的态度恳切,所以我顺水推舟在一个路口离开了大路,沿小路进了山。这条路不是马车道而是骡道。我来到一个村庄,恳求他们让我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但他们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但在另一个小村庄,一个老人对我很友好,建议我不要去离这里800或900里远的太原府,而应该去离这里600里远的直隶省会保定府。我在这里呆了3

天,直到追兵都回去为止,然后我绕着这座山走了一段弯路,重新回到大路上。在此之后,我去了五台山下的五台县,护卫我的是村民朋友派来的人。我一个人带的银子要两个人花,因此很快就没剩多少了。 除此之外,在一个叫泰文(音)的地方我又遇到了义和团并再次遭到检查。这一次我讲了一个不同的故事,说我是一个做买卖回家的商人。我已经撕掉了公文,因为这只会令我更加麻烦。 每次我都得讲一个不同的故事,这也没办法。越往前走义和团就越猖獗,于是我决心还是回到山里去。走了120里,来到一个名叫阜平的城市。我当时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不过在汉语里与阜谐音的‘福’有快乐的意思,‘平’则是平安的意思。尽管我弄错了第一个字,我还是在这里得到了解救。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了店家,他劝我用剩下的一点钱做个小买卖。”

“他有一个邻居会炸麻花。我结识了这位邻居,把我所有的东西交给他作为抵押,并和他一起合伙干了两个多月的买卖。这里没有义和团。到了阴历八月,我想我应该动身了。这段时间里我一共挣了一吊半铜钱,还买了许多东西。我没有再冒险前往保定府,我听说那里所有的外国建筑物都已被烧毁,许多教会成员被害。我没有听到有任何外国人遇害的消息。在去北京的路上一名锡克教士兵抢走了我以及我的同行者身上的钱。能与这许多基督徒再次相聚并彼此诉说上帝的仁慈实在令我无比喜悦。”

注——以下是目前已知的在朔平府遇害的传教士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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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联盟的S.A.博松夫妇,N.卡尔森先生,O.A.L.拉尔森先生,G.E.卡尔伯格先生,J.伦代尔小姐,J.英格瓦尔小姐,M.赫德伦德小姐,A.乔纳森小姐。

基督徒与传教士联盟的C.布隆伯格夫妇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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