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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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先行者弗农.约翰斯5

约翰斯在布道坛上反复宣讲的一条主题就是蒙哥马利黑人群体的形象与经济地位问题。约翰斯严厉痛斥了德克斯特教会成员更看重地位与声誉而非工作本身的倾向。蒙哥马利的黑人职业阶层小得可怜:全市五万名黑人当中只有一个牙医和三个医生,而人数大致相当的白人群体却拥有43个牙医和144个医生。一半以上的黑人从事体力劳动与家政工作。甚至就连售货员对于黑人群体来说都是好得不像话的工作,因为白人售货员与黑人售货员的比例超过了30比1。黑人中产阶级的骨干是教育者——阿拉巴马州立大学的教职人员以及公立学校的教师——但是他们完全要仰仗支付薪水的白人政治家的善意才能维持生计。布道坛上的约翰斯声若惊雷地怒吼道,在现在这样充满压迫的环境里,受过教育的黑人居然牢牢抓着那点可怜的虚名与花架子不肯松手,却根本不打算为自己建立一套足以让他们与白人以及其他黑人平起平坐的经济基础,如此短视简直无异于犯罪。他点了几位阿拉巴马州立大学商学院教授的名字,并且要求会众们说出哪怕一项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曾经亲身经营过的商业活动。经商有辱他们的身份,约翰斯嘲笑地说道,务农他们又嫌脏。 “就算美国全体黑人在今天一天之内统统死绝了,美国国内的一切重要商业活动也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要想做出一番事业,他们就必须承担与普通人打成一片的风险。约翰斯认为这是他们最不愿意采取的步骤。他训斥听众们如此乐于卖掉为数不多的生产性资产来换取奢侈品。“你们知道永动机的定义是什么吗?送给黑人一辆凯迪拉克轿车,让他把车停放在自己拥有的土地上,那他肯定只能永远开下去。”

与他的政治观点结合起来看,这些信条使约翰斯成为了多种思想学派的混合体。自从南北战争以来这些针锋相对的思想就在黑人群体当中激荡不休。就像布克.T.华盛顿一样,他也主张黑人应当拥抱艰苦谦卑的基础行业劳动,反对W.E.B.杜博斯的“顶尖十分之一”策略,后者主张首先要让受过教育的黑人精英打入领导层,然后发动自上而下的变革。另一方面,就像杜博斯与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样,约翰斯也主张要在各条战线上同时推进争取一切政治权利的运动。他认为华盛顿提出的主动割舍政治权利从而换取经济权利的委曲求全策略不仅贬低了黑人的人格,而且根本就是割肉饲虎。他像杜博斯一样坚定相信最高水平学术标准的重要意义并且从来都不容忍蠢人蠢事,但他又像华盛顿一样坚定相信任何种族的尊严与安全都来源于普罗大众。如果缺少了沉稳正直的民众,精英阶层就只能栖居在空中楼阁里面。

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言语——唇枪舌剑的言语,填充书页的言语,在布道坛上表达出来的言语,但是无论措辞多么激烈都只是言语而已——就算是最生猛最刻薄的布道也远远不足以恶化约翰斯与奈斯比特在德克斯特大道浸礼会教堂内部的工作关系。毕竟会众们早就习惯了被牧师称作这样或者那样的罪人。虽然约翰斯夸口声称自己的布道能够迫使会众们憋着一肚子气离开教堂,而不是在布道结束之前就用一双泪眼将满心的负疚感全都溶化掉,但是他也知道无论怎样的怒气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殆尽。要不是因为身为牧师的约翰斯居然当真令人大跌眼镜地投入了商业活动,德克斯特的信众们肯定只会也只想记得他的绚烂文采与滔滔口才。末底改.约翰逊与霍华德.瑟曼这样讲究体面的牧师肯定不会像他这样做事,就好像他们的布道内容肯定不会涉及农业生产一样——约翰斯的经典布道词之一就是“以泥土为本”(Mud Is Basic)。留着大胡子、穿着鞋套、拄着金质手柄藤杖的杜博斯更是做梦也不会这么做。甚至就连配备了司机、秘书与服务员的布克.T.华盛顿也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地流露过亲身投入实业领域的打算。但弗农.约翰斯不仅会在布道坛上软硬兼施地宣讲实务劳动的重要性,还会在教堂门外摆摊售卖自家出产的农产品。在州政府大厦的眼皮底下,德克斯特教会的男女信众们身着盛装在教堂门前徘徊,白人卫理会信徒从街道另一头的教堂里鱼贯而出,而约翰斯却在他们面前兜售着火腿、洋葱、土豆、西瓜、卷心菜与香肠。许多德克斯特会众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手脚发凉——一位西装革履的饱学牧师居然坐在一辆皮卡车的车厢后部卖菜。就算态度比较温和的反应也认为约翰斯的举动“贬低”了教会。

所有这些反应促使约翰斯发出了更尖锐的批评。会众们不是喜欢美食与购物吗?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与提供食物以及商品的人们发生联系呢?他指责会众们抱有白人看待奴隶制的观点,也就是认为劳动贬低了劳动者的身价。黑人理应知道知道是压迫而非劳动贬低了他们。反过来说,正是回避劳动的欲望诱使白人陷入了奴隶制的渊薮。

约翰斯的三个女儿很快注意到蒙哥马利的社会环境与会众的抵触心态使得他的论辩与独白都变得越发强硬起来。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陷入自娱自乐的思考当中了。他的脾气越来越容易发作,甚至在家人面前也是一样,经常把孩子们吓得不轻。有一天晚上他在家里谈起了自己的社会观察结果,并且不停地呼唤妻子过来支持自己的观点。约翰斯夫人当时正在弹奏钢琴。她十分认同丈夫发动的圣战,但是她的平和心态就像她丈夫的易怒天性一样根深蒂固。她决定让丈夫意识到他只是在翻来覆去重申同一个论点而已。约翰斯总共叫了她四次,到了第三次她就开始假装听不见了。生气的约翰斯开始大吼起来,同样不满的约翰斯夫人则继续对丈夫的怒吼充耳不闻。这一下可把约翰斯气疯了,他的嗓门越来越大,最后干脆在侄女和女儿们满怀恐惧的注视下抓起一件妻子的晚礼服,一把就将袖子撕了下来。孩子们永远不会忘记接下来的一幕:约翰斯夫人依然在镇定如常且默默无言地演奏巴赫,就连一个音符都没有漏掉。弗农.约翰斯手里攥着破损的衣服楞了几秒钟,然后把衣服往地上一扔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几分钟后他提着一包牛排回到家里,周身上下的情绪轻松而又充盈,就好像刚才的失态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约翰斯在位于南杰克逊街的住宅院子里栽种了一片菜园,并且事无巨细地向很多来访者描述了种植蔬菜的各种窍门,搞得客人们非常不自在。有一个星期天,“为了演示一下这样一小片土地也能产出怎样的硕果”,他从布道坛后面拿出了一棵硕大的卷心菜与一个丰满圆润的洋葱,把它们举起来供会众们查看。“为了证明它们不是我从商店买来的,我没有摘除菜根。”他半开玩笑地说道。还有一个星期天约翰斯走进教堂的时候穿着一双没有鞋带的鞋,很可能是因为他把鞋带乱放在了找不着的地方。但是当他注意到会众们都在盯着他的双脚时,他却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等到黑人开始制作鞋带的时候我肯定会把鞋带扎上。”

但是真正致使约翰斯与执事团发生正面冲突的事由并不是蔬菜与鞋带,而是鱼。又一个星期天,他将一卡车冰冻鲜鱼拉到了教堂门口。刺鼻的腥气加上文化传统当中鱼贩子的低下地位致使整个教会都闹了起来。执事团向约翰斯发出了一封正式信函,要求他当面把事情说清楚。约翰斯遵命而来,当他搞清楚了执事们的控诉内容之后,非但没有服软,反而示威似的当场发表了一篇旁征博引的讲座,深入细致地阐述了鱼类和渔民对于基督教、世界历史以及营养学的重要性。他还反话正说地赞美了执事团,认为这次传唤表明他终于抓住了教会的注意力。他为自己辩护道:“先生们,我有责任为你们提供福音,我也有责任为你们提供食物。就我个人而言,除了威士忌和避孕药之外我不介意售卖任何商品。此外,向我下订单买鱼的电话与向我咨询宗教问题的电话的数量大约是四十比一。”尽管如此,执事团依然不认可他的买卖。于是约翰斯当场辞职并且离开了教堂。奈斯比特赶紧追出去把他劝了回来。

约翰斯赢了这一局,但是就整体结果而言他的处境要比从前更糟糕了。奈斯比特的地位也遭到了进一步的损害。身为执事,他向来同情约翰斯;作为少数族裔“非教师派系”的成员,他对于布道人的敌意也没那么大。可是现在他却因为控制不住约翰斯而受到攻击。约翰斯依然在坚持摆摊卖菜,他对此却无能为力。有些教会成员想要摆脱约翰斯,听说他打算辞职都大受鼓舞。他们对于约翰斯的抵触情绪越来越强,约翰斯在布道坛上用拳头锤圣经的力度也越来越大。他在德克斯特任职期间从未在布道坛上翻看过圣经,但是却用拳头砸烂了至少三本圣经。管风琴师依然只肯演奏最保守的赞美诗,其他曲目一概不碰,气得约翰斯好几次中断布道走出教堂大门。奈斯比特不得不沿着德克斯特大道追出好几个街区,恳求他回去继续布道。

要不是因为仍然还有远道而来的外地访客来到蒙哥马利倾听约翰斯布道,而且事后总会不吝溢美之词,教会针对他的看法恐怕早就统一了。这个令人心力交瘁的问题将会众们的意见分成了两派:约翰斯不仅有最崇高的一面,也有最低下的一面,不仅是最渊博的人,也是最鄙俗的人,既是最能反映全体会众智识口味的光辉形象,也是最会挑战全体会众尊严体面的恶劣化身。他喜欢提醒他们,在西奈山上与上帝交谈的摩西同样也拒绝了身为法老领养外孙的尊荣地位,率领希伯来奴隶历尽千辛万苦走出了埃及。就像摩西与以色列子民的关系一样,德克斯特信众对待约翰斯的态度也在崇拜与反叛这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不定。与摩西不同的是,约翰斯无法依靠政治神迹来维持自己的领导。1950年他再次提交辞呈并且再次遭到了拒绝。

约翰斯经常在他的车里装上牛奶和奶酪,然后就消失不见,一直开回位于弗吉尼亚州的自家农场,然后一连几天下地扶犁。牲畜或者农具经常令他受些轻伤——他现在已经快六十岁了,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地干过农活了。

通宝推:時千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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