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6xz58O4xq8
刚刚过去的2016年确实够受的。所以在12月份的节目当中,我们决定让别人来讲述他们的故事,讲一讲电子游戏怎样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并且为他们带来了希望。我们并不经常这么做,但我相信这些故事能让听众们大受裨益,并且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提醒我们为什么游戏依然重要。
故事一-Sara Winters:我的视界
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我的儿科医生在常规检查期间突然走出了办公室。我母亲将我抱在怀里,很奇怪医生为什么要终止常规检查。几分钟之后他又回来了,比起离开的时候略微镇定了一点。“我认为你女儿是盲人。”
我父母几乎要崩溃了。他们不知道要如何抚养一个失明的女儿。他们已经有一个正常的儿子了。我的两个眼球就像变色龙一样独立转动。我认不出我父母的面容,也无法追踪移动的物体。我还不到一岁大的时候他们就在我脸上按上了一副一英寸厚的眼镜。医生说我患上了视觉白化病。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在女性身上尤其罕见。尽管我长着一头略带棕色的金发,但我依然是个白化病人。暴露在阳光下会烧伤我的皮肤,尽管我父母都有一身橄榄色的皮肤。我的眼睛并不是棕色,我的眼底分散着一块块棕色色素,中间有着极大的空隙。我不能走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稍微移动一下就会摔倒。医生说青春期到来时我的身体多少会产生一点色素,但从那以后就再也不会继续生成色素了。换句话说我的改善余地并不大。
十岁那年,医生建议我玩一点电子游戏。当时我的身材已经超重了,而且青春期来得比其他孩子都早。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必须偷偷央求隔壁孩子的母亲替我买卫生巾,当时学校还没开性教育课呢。我的视力确实有所改善,不过大概也就只能这样了。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我依然是个盲人,只能看见一点点东西。我能读书——我从小就是个小书虫——但是必须要把鼻子贴在书页上才能看见。只要隔着一条马路我就看不见对面的路牌。我肯定不能开车。当时我只有一个朋友,我经常跑去他家里在超任游戏机上玩《超级马里奥世界》。我父母对此很不高兴。两年前我哥哥十岁生日的时候我爷爷送给他一台Playboy。我父母将这台游戏机没收了,因为他们认为玩游戏是浪费时间,没有用处。我的眼科医生却有不同看法。
“这孩子成绩都能拿A吗?她和朋友们玩的开心吗?那就让她玩游戏吧。”
那场对话的剩余部分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医生给我开的处方:首先要去给Pearle Vision给我配一副新眼镜,其次要去马路对面的Gamestop买一款游戏。我母亲坚决不让我玩物丧志,但是医生确实发话了。于是她带我来到收银台买了一套《打砖块》用来训练手眼协调,又买了一套《口袋怪兽-红》用来训练我阅读屏幕上的小号字。为了能让我玩游戏,游戏机上必须安装放大镜。但是我哥哥的Playboy型号太老,装不上专为口袋版Gameboy配置的新款放大镜。要是没有放大镜,我根本看不清Gameboy屏幕上的蝇头小字,而我母亲又不肯再花100美元为我买一台新款Gameboy,因为她依然觉得她这是在白花钱。店长注意到了我的困窘处境,于是直接从货架上拿下了一台口袋版Gameboy样机交给我——至今我也数不清他这么做究竟违反了多少条规程。“这玩意儿耗电池没够,”他告诉十岁的我。“而且电池槽的后盖掉了,你得用胶布把电池固定住,不过它是你的了,不要钱。”直到今天我依然保留着这块电子垃圾,偶尔还会拿出来打一把俄罗斯方块。
十二岁那年我的视力翻了一倍。这种事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但是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将眼镜戴好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些事情非常非常不对。我妈忧心忡忡地带我去看眼科医生,医生说我需要配副新眼镜。我的视力从200/10——或者说正常人视力的1/10——上升到了100/10。与其说我的眼睛变好了,倒不如说我的大脑终于学会了如何解读眼睛发送过来的信息。过去两年我身上发生的最大的变化就是在父母严格监督下坚持玩游戏。当然作业与家人要排在前面,但我也总会拿出整块的时间来玩游戏。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我终于不是盲人了。我的视力依然很差,依然不能开车。但是以前我看书的时候只能看字体特别大、特别厚的弱视专用书。现在的我只要使劲瞪大眼睛集中精力就能看清一般书页上的小字,或者家庭作业本上的字迹,或者马路对面烘焙坊的招牌。
十八岁那年我把一台PlayStation带到了工作场所。新泽西州南部的一所夏令营雇我去给盲童以及视力障碍儿童上课。我的老板很讨厌这台PlayStation,她就像很多其他人一样认为这东西纯粹是浪费时间。但是当我将Wii交给男孩,将PS2交给女孩之后——两台机器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孩子们接受了平生最有趣的一次理疗,就像八年前的我一样。我们利用简单模式的《热舞革命》来训练肢体协调,利用Wii Sport与Wii Fit来安全地锻炼身体。班上有一个十岁的孩子也患有和我一样的视觉白化病。在那之前或者之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另外一位病友。
今年我29岁了。游戏为我带来了数不尽的机会。我成为了某知名厂商的志愿测评员,这份工作又将我引进了国务院的大门。入职第一天国务院的有关人员就告诉我他们看中了我的游戏经验。我们的工作项目包括将《我的世界》当作在非洲教育城市规划的教具。这款游戏的配置要求如此低下,哪怕用一台烤面包机也能运行,因此很适合非洲的落后条件。我还设计了一款脸书网页游戏教育玩家如何投票。电子游戏使我成为了一名建设者与旅行家。我成为了一名专业竞赛级别的Cosplayer,从Kotaku到Adafruit都选用过我的作品。我使用他们提供的元件制作了一个《瑞奇与叮当》里面Mr Zurkon的模型,而且模型还会说话。我凭着手感缝纫Cosplay演出服装,我甚至还自己焊接了很多电子器件。游戏还让我认识了我现在的男朋友,我们是在匹配大厅里相互攀谈起来的。
但是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从来没有玩过游戏,我的视力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好。二十年前医生建议我玩游戏的时候,将电子游戏作为治疗视觉障碍的疗法还远没有得到广泛接受,但是现在这项疗法已经很流行了。游戏的真意就是在安全环境里进行探险。我可能会看不清书页,打不中目标,接不住球,但我总会再次尝试。玩游戏并没有改善我的双眼,而是促使我的大脑尽其所能地理解了眼睛发送过来的信号。我很荣幸能够成为游戏玩家社群的成员,我也很骄傲地宣称电子游戏救了我的命,或者至少也是极大改善了我的生活质量。在下一个十年里,电子游戏还会为我带来怎样的惊喜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_1vHXEG2L8
故事二--Daniel Starkey:黑魂之光
她在圣诞节的早晨走出我们的卧室,对我说:“我们两个需要谈一谈。”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两个一致同意我们其实并不合适。我从来不知道我居然能流出这么多眼泪。好几个月之前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但是我实在舍不得放手。过去好几年我一直在幻想我们两个会有怎样的未来,现在这个未来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不喜欢高难度游戏。就我个人而言倒是并不认为它们多么讨厌,但是我总觉得高难度游戏太浪费时间。就算我在一次又一次GG之后终于获得了一点非同寻常的收获,当我退出游戏的时候还是会觉得自己非常孤独。我的大部分朋友与家人都不是游戏玩家,但是我的本质工作是游戏评论,所以当我真正遇到一款打动我内心的游戏时总会感觉自己特别孤独,不能与他们倾诉。我与我最好的哥们把酒言欢的时候却并不能向他描述《银河战士》的氛围营造多么出色,也不能与我最心爱的亲人们讨论《洞穴探险》或者《矮人要塞》的最佳策略。简直就好像我拥有另一段异彩纷呈的人生经历却不能向他们吐露。
所以我总会有意识地回避高难度游戏。我在玩游戏的时候总会选择新手模式,并且在心里想象如果我真要要向家人与朋友们介绍这款游戏应该怎么说。我与女朋友分手之后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直在竭力逃避自己的感受。我不惜去寻求任何人的陪伴,只为让自己感到不那么孤独,但是这样做只能让孤独感越来越深。原本只是令我有些心烦的孤独感逐渐加剧成为了彻底隔离。似乎在我与好友之间出现了一道深渊,某种意义上说也确实是这样。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觉得我需要花一点时间来反思自己的生活。
一位关系很好的同事向我推荐了《黑魂》。一开始我觉得他的建议很奇怪。此前我对《黑魂》系列的了解仅限于广告词——“做好再死一次的准备”——以及资深玩家对于新手的无休止嘲讽——“只要多死就能变强。”我不太信任他的建议,但是他向我保证,《黑魂》曾经帮助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想通了很多道理。“玩《黑魂》就像练武术一样,你玩一下就知道我什么意思了。”
当我不知第几次被翁斯坦与斯摩合力击杀的时候,突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这对双人组是游戏里最难对付的敌人。《黑魂》里面的大部分战斗都是一对一,因此你来得及举盾格挡或者翻滚闪避,尽力保住性命。这里的情况却远非如此。抡大锤的斯摩体型庞大,动作缓慢,可是攻击范围却大得不像话,足够覆盖半个场地。手持长矛的翁斯坦则更加精准且速度更快。最初的几轮游戏简直就是白白送死。这两人的互补性太好了,防住了一个就会被另一个打倒。然后我的头脑突然开窍了。这就是许多玩家在戏谑当中提到的时刻,你终于不再玩游戏,而是亲身代入了游戏。从那以后一切都显而易见了。我能看清攻击模式,我知道怎样的走位才能免于遭受攻击。当然我还远远没有做到尽善尽美,但是就在那一刻我终于弄懂了这款游戏。一切游戏都会培养你的某种技能。《黑魂》培养得则是耐心与谨慎。在《黑魂》的世界里,巨龙会一脚把你踩成肉泥。无脑刚正面等于送死。你必须学会等待,学会自我控制,必须具备高超的观察力。我在意识到这一切之后玩的《黑魂》与之前完全不是同一个游戏。
我有一点精神问题,致使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别人都说我很容易激动,而且我总是忍不住发脾气。当初我与女友分手的时候说了很多至今回想起来都令我汗颜的过头话。当时的我既莽撞又残忍,因为我心中的某一部分唯恐自己被她遗忘,唯恐我们过去的岁月不值一提;我心里的另一部分则痛苦不已,因为一个曾经与我如此亲密的人正在慢慢离我远去,就好像她不接受我的为人一样。这样的痛苦可谓钻心剜骨,我觉得我的人生都失去了主动权。当然我无法强迫某人呆在我身边,这样做不仅有悖道德,而且根本不可能。但是我依然觉得自己被强行推上了一条无意涉足的道路。而《黑魂》则迫使我放慢脚步,三思而后行。
向我推荐《黑魂》的同事知道我多年以来一直在学习柔道与剑道。这两门武术都要求人们用心思考并且适应对手的招数,都要求人们学会后发制人以静制动。但是后发制人绝不等于拱手让出主动权。想通这一点使我能更好地控制我自己。仅仅因为我觉得自己正在随波逐流并不意味着我确实在随波逐流。选择权一直在我手里。反躬自省的重要性永远不亚于大干快干。
这样的台词在游戏里很少听到,在现实生活中就更少了。现代世界充满了各种迫使我们外向进取而不是内敛沉思的外在因素。自从我开窍之后,接下来又在《黑魂》当中发现了大量其他课程。例如在面对高难度挑战时向其他玩家求助并不丢人。其他玩家留存在《黑魂》世界各地的留言时刻激励着我,无论面对看似怎样无敌的敌人都有取胜之法。仅仅因为你自己感到无计可施无能为力,并不意味着你就一定失去了一切成功可能。每一段留言都是明证。反过来说,无论我的水平怎样提高,依然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粗心大意必然送命。
《黑魂》提醒我个人成长与生活多么困难,有时也会令人感到心力交瘁,无路可走。但我绝不孤独。其他人也遭遇过我眼前的处境并且挺了过来。我可以向他们取经甚至求援,没什么大不了的。归根结底我的选择属于我本人,要想成为最好的自己就少不了持之以恒的努力与付出,不过到头来所有付出都物有所值,因为自觉自省为我赢得了最美的奖赏——我终于能平心静气地与自己相处了,无论我身在何方,无论我的身边人是谁。曾经步步杀机的罗德兰最终变得如此亲切而又熟悉,成为了我在数字世界里的第二故乡。我心中的焦虑与颓唐也终于转变成了平和与专注。。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69XsBCxkCE
故事三--Zhenghua Yang:第二条命
昨天我花了三个小时陪伴一群多年未见的好友。今天我花了三个小时完成了一件重大人生目标,我感觉非常好。我打满了三个小时的《英雄联盟》。对你来说这点小事可能不足挂齿,可是我来说能做到这一点简直难以置信。电子游戏定义了我们的世界,也在我的人生当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如果没有电子游戏,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大一那一年的万圣节前夕,我的鼻子开始流血不止。由于我是个内向的宅男,所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找人求助,而是用卫生纸把鼻子塞住,继续投入期中考试的复习。直到当天晚上我才意识到必须去看医生,因为我总是被自己的鼻血呛到,根本睡不着。在一位朋友的焦急敦促下,我来到学校医务所验血。那一天我整整流了十四个小时的鼻血,原因在于我的每升血小板数量只有两万两千,而正常范围应当是十五万到四十万。医生建议我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早上再来接受进一步检查。万圣节一大早我就来到医务所,验血的结果并不是好消息。我的每升血小板数量已经降到了两万个,一晚上就下降了两千。医务所的医生建议我立刻去正规医院的急诊室看一看。
我一进急诊室医生们就忙碌起来,护士一针一针从我身上抽血,医生们带着成群结队的学生在我的病床前进行讨论。我既困惑又害怕,于是叫住一名护士询问我的病情如何。她拿出我的病历,指着上面的一个数字,我的心立刻坠入了冰窟。原来学校医务室的医生看错了我的血小板数量,这天早上我的每升血小板数量并不是两万,而是两千,而且这个数字还在迅速下降。不出一个小时我就开始七窍流血,我的皮肤上出现了大块的淤青,很快就因为血压降低而失去了意识。几个小时之后,我在一间昏暗的病房里醒来,护士告诉我医院无法确定我的病因,而且我只能再活几个小时了。她交给我用来撰写遗嘱的执笔,然后就无言地离开了。
万幸的是那天晚上我并没有死。但是接下来的两年我一直在住院,从十八岁直到二十岁。这是我平生最难熬的两年,并不是因为病痛折磨或者治疗多么困难,而是因为我的人生丧失了一切指望,我再也没有未来可言了。我与所有的朋友都失去了联系,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以为我早就死了。我的父母也和我一起受罪,他们不知道要怎么帮助我或者怎样才能让我好过一点。我们时刻提心吊胆,唯恐我突然死去。在这两年里,孤独而绝望的我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唯一一件还能让我的人生有一点意义的事物上面:打电子游戏。
我什么游戏都玩,从《最终幻想》与《时空幻境》这样的单机游戏到《魔兽世界》与《英雄联盟》这样的在线多人游戏。在游戏当中我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意志。在《时空之轮》当中拯救世界让我的人生也有了意义。尽管我知道游戏并不真实,但却是我能找到的真实人生的最佳替代品,正因为如此我才有了求生的目标。我在多人在线游戏当中花费了一万多个小时,结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他们当中很多人甚至都不会说英语。他们会时常询问我的病情,提醒我要按时吃药注意休息。还有一位朋友是个医学研究人员,他为我联系了全世界最好的血液学专家。他引荐的医生为我提出了许多至关重要的建议,使我能够幸存至今。可是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家伙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电子游戏为我带来了看待世界的全新视角。我的身体也开始缓慢地好转起来。2011年我终于出院并且返回了学校。但是我总忍不住问我自己,《最终幻想》与《英雄联盟》的设计本意都不是帮助我走出困境,但是它们的确极大地帮助了我,那么我们能不能设计一款一开始就以帮助玩家为目的的游戏呢?从此我开始创作价值观导向的游戏。我开创了Serenity Forge,这家游戏制作与发行公司的主旨就是创造有意义的游戏。我将我的患病经历改编成了一部纪实类视觉小说,名叫《热爱生命》(Loving Life),并且免费在线发行。从那以后我的公司又制作了十几款游戏与互动作品,旨在激励艺术灵感,提升教育水平,普及医学常识。
鬼门关前走一遭的经历以及随后对于游戏的全心热爱让我学到了宝贵的一课:游戏早就不仅只是哄孩子的玩具了,我们必须学会从实务角度来看待它们。游戏可以教授职业技能,推进科学研究,缓解身心创伤,解决人际争端。两名天各一方的玩家可以在《英雄联盟》里通力合作,而且他们完全不必说同一种语言,来自同样的文化背景,甚至不必拥有同样的信仰。美国人与中国人或者以色列人与巴勒斯坦人都可以成为游戏世界的伙伴。日后诺贝尔和平奖的竞选人将不仅局限于艺术家与施政者。或许就在此刻,某个孩子就正在自家车库里编写一款足以团结整个世界的游戏。
当我躺在化疗病房里等死的时候,我眼前根本没有未来。最后是电子游戏救了我的命。或许有朝一日,游戏也会拯救你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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