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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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世界的滋味2

同样是在2月份,金、利维森和拉斯廷正在进一步寻求着远离共产主义教条迷宫的切实战略。金认为一切的关键在于权力,而权力则源自领导人的声望与威信。为了寻求美国最高领导人对于他的事业的认同,他的目光对准了白宫。此前金在亚特兰大召开的牧师会议被蒙哥马利的教堂炸弹袭击之夜强行打断,许多牧师都不得不离开会场赶回去照顾自己的教会。金在奥伯林学院见到詹姆斯.劳森之后不久就将这批牧师再度召集了起来。在重新召开的会议现场,与会者们为了如何给称呼自己而经历了冗长反复的辩论,但他们的主要任务还是发送几份由斯坦利.利维森和贝亚德.拉斯廷起草的紧急全国通电。其中最重要的一篇电文恳求艾森豪威尔总统重新考虑他早前的回应——他当时认为自己不可能在南方发表一场敦促法律与秩序的讲话。电报还呼吁白宫召开一场关于如何遵守种族融合裁决的会议。“由于尽早且有效的补救行动未能到位,在道义层面上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发起一场前往华盛顿的祈祷朝圣游行。如果您——我们大家的总统——不能亲自来到南方解救饱受折磨的人们,那么我们就将不得不引领着我们的人前往首都与您见面,从而唤起全国人民对于暴力与有组织恐怖行径的关注。”

当时艾森豪威尔正准备前往佐治亚州南部享受为期两周的狩猎假期。动身之前他在罗得岛纽波特的一座教堂里听取了一场布道,主题是新增民权立法的必要性。走出教堂时艾森豪威尔握着海军牧师的手说:“你不能依靠立法来约束道德。”这句著名评论迅速成为了新闻,等于否决了牧师通电的要求。尽管这句话让金感到十分沮丧,但另一方面又为他接下来的好几场布道提供了核心主旨:总统误解了法律的基本功能。艾森豪威尔认为种族情谊首先是良心和道德问题,金承认总统在这一点上并没说错。但法律的首要目的却是在低于道德与良心的日常生活领域内维护正义。一切法律——无论立法的用意是禁止谋杀还是禁止逃税——都只能管辖外在行为而不是主观态度。因此饱受渴望的民权立法的真正目的是摘下“仅限白人”的标识以及确保黑人的投票权。用金的话来说,“法律不可能迫使某人爱我,但却可以阻止这个人实施私刑害死我。”

金希望在艾森豪威尔面前亲自阐述自己的主张——两人会面的场景还要得到公共宣传——但总统选择了回避。艾森豪威尔支持黑人享有基本公民权,因此他才会在1957年允许重新提交关于投票权立法的提案。但他很反感与黑人为伍的想法,因此他并不支持废除学校种族隔离法律,也很反感任何有可能导致白人与黑人的相互接触超出最低限度以上的提案,即便在公共场所也是一样。有着四十多年军旅生涯的艾森豪威尔早已习惯了军队内部的种族隔离环境,因此他想当然地认为黑人天生就理应服从白人的差遣。他在黑人面前总会自然而然地采取纡尊降贵的家长作风,乍一看上去简直好像出于善意。他经常在奥古斯塔的鲍比.琼斯高尔夫球场上与朋友们毫无顾忌地交换新近听来的“黑鬼笑话”,以至于他的私人秘书都会因为尴尬而不得不暂且回避。在佐治亚州托马斯维尔度假期间——艾森豪威尔就是在这里接到了金的通电——他带着一彪人马在财政部部长汉弗莱的农场里打猎并且射杀了平生第一只野火鸡。总统一行人坐在白骡子拉的柳条车厢里,他的一位朋友将赶骡车的车夫称为“有色老家臣”。此前艾森豪威尔从来没有在白宫接待过黑人代表团并与其讨论民权问题,这一次他也毫不意外地没有回复金的通电。

金会见的第一位国家领导人碰巧是一位非洲人,也就是克瓦米.恩克鲁玛。他与柯瑞塔赶去参加加纳的独立仪式。这片曾经被称作黄金海岸的土地是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第一个赢得独立的国家。根据自己受到的尊重和厚待,金得出了一项很合理的判断:自己声望的高低与自己距离蒙哥马利的远近成正比——离家越远,声望越高。在纽约,记者经常把他从一大帮随行的黑人当中单独挑出来采访,却很少注意那些更著名的领导者,比如拉尔夫.邦奇(Ralph Bunche)、亚当.克莱顿.鲍威尔、莫迪凯.约翰逊以及A.菲利普.伦道夫等人。在大西洋上空,航班的机组成员通过《时代周刊》的封面认出了金,于是将他请进了驾驶舱,机长还半开玩笑地让他坐在控制台前体验了一把。在加纳首都安克拉,恩克鲁玛举办了一场私人午宴来招待金夫妇。在接下来的一轮轮招待会、晚宴与舞会上,金意外遇到了美国官方代表团团长、副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在蒙哥马利抵制运动期间尼克松收到过来自金的电报,却并没有费心回应,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于种族政治的见解有多么昏聩落后。事实上他非常敏锐地意识到了自己在加纳诞生之初亲眼见证的喜悦氛围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世界格局大变革。按照尼克松惯用的叙事口径,全世界共有三十亿人口,苏联集团与西方集团大致各有十亿,剩下的十亿人则居住在加纳这样的新兴贫穷国家,正是这些人掌握着全球影响力的平衡,而白人在这个群体当中只占极少数。在阿克拉,尼克松一方面以大使身份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的黑人 同乡,另一方面又以私人身份邀请金回国后前往华盛顿就民权问题与他进一步详谈。金没想到自己离开美国绕行半个世界之后居然一不小心拿下了在国内一直躲着自己的听众。他将这堂政治课的教诲深深铭记在了心里。在国内政坛当中他原本只是个来自南方的无名小卒,而外交活动的逻辑恰恰弥补了他向来欠缺的名望。加纳的经历促使他进一步坚定了信念:如今的时代精神正在为世界各地遭受压迫的人民撑腰助力。他的所见所闻全都在支持这一信念。

金和柯瑞塔此前都没有周游世界的经历。夫妻二人在回国之前沿途游历了罗马、日内瓦、巴黎与伦敦,一路上他们到处都能听到人们正在众说纷纭地讨论动荡不安的南半球殖民地面临着怎样的未来。金在4月份回到美国,然后就走上德克斯特教堂的布道坛进行了行程汇报。会众们为这次出行补贴了2500美元——相当于他半年多的薪水——没有他们的支持也就没有这趟旅行,而金给予会众的最好报答就是重现旅途当中的高潮时刻,就像他父亲当年那样。这一次他的布道内容远远超出了日记或者游记的范畴。早在他采取相应的行动之前,他的演讲当中就已经充满了饱含先见之明的自我意识。

金由浅入深地开始了布道。他首先向听众们讲述了非洲的位置、人口、国家数量以及主要国家的名称。他为大家勾勒出了一副黄金海岸从殖民地到1957年3月5日成功独立的历史进程,以及五百余名国际贵宾观看象征英国统治的议会最终关门的胜利时刻。“那天晚上最令我难忘的场景就是恩克鲁玛和他曾经的狱友、现在的各位部长们一起走进房间里的情形:他们头上没有佩戴王冠,身上没有任何体现地位的装饰品,而是头戴囚帽,身穿坐牢期间的服装。”接下来金描述了为自己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一幕,也就是恩克鲁玛和肯特公爵夫人在开国庆典舞会上共舞的场景。这对舞伴一个是加纳新任总理,另一个是英国女王的代表。两人相拥在一起,在舞池里飞旋不止。对于金来说,恩克鲁玛与公爵夫人共同构成了一套令他心醉的意象——“在平等的地面上与贵族共舞”——而途径伦敦的返程之旅更是充满了诱惑。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们走向白金汉宫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念头。我在那里看到了整个英国;看到了英国王室的全套盛大排场;我想到了每一位曾经走过这里的女王与国王;我看到了卫兵换岗的华丽仪式和他们胯下骑乘的神骏良驹。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美丽。”他深情地沉浸在宏伟场面的描述当中,但是挥之不去的殖民主义思绪却猝不及防地杀了出来。“我想到了很多东西。当我身处美丽的威斯敏斯特教堂时,我想到了曾经在这里唱响的每一首美妙赞美诗与圣歌。可是英国国教会从来没有采取过反对殖民制度的立场。国教会认可了殖民制度,国教会向殖民制度赋予了合乎道德的地位。长期以来大英帝国的剥削行径都得到了国教会的认可。我的脑海里还浮现出了别的事情。即使教会拒绝采取正确的立场,上帝依然出现在了画面当中。上帝……曾经说过,人类的尊严和价值必须在每个人身上得到体现。似乎就在今天早上我还能听到上帝这么说。”

金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他试图摆脱权力与盛名的诱惑,在世俗荣耀和精神胜利这两个自古以来就遥遥相对的极端之间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道路。“后来我再次听到了以赛亚的启示,因为这段启示对我具有意味深长的含义。‘一切山洼都要填满,大小山冈都要削平,高高低低的要改为平坦,崎崎岖岖的必成为平原。耶和华的荣耀必然显现,凡有血气的必一同看见,因为这是耶和华亲口说的。’这段启示的最美妙之处就在于‘凡有血气的必一同看见’这句话。并不是说公园街的高楼*与贫民区的地库必一同看见,并不是说大英帝国的尖塔与非洲的黑沙漠必一同看见,并不是说富得流油的有钱人与凄惨麻木的赤贫者必一同看见,并不是说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或者棕种人必一同看见,而是凡有血气的必一同看见。他们从蒙哥马利可以看见!他们从纽约可以看见!他们从加纳可以看见!他们从中国可以看见!如同约翰所见,我也能看到浩浩荡荡的人们正迈向伟大的永恒,因为此时此刻上帝正在这个世界里做工。上帝许诺我们有朝一日将与祂同行,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得到号令要打破推翻殖民主义、剥削制度以及帝国主义的束缚与壁垒,直到再也没有人会去践踏别人为止,直到每一个人都会尊重全人类的尊严与价值为止。从那以后我们将会生活在自由的迦南地。摩西可能看不到迦南,但他的子孙们将会踏上那片土地。甚至他本人都能登上山巅眺望迦南地上的美景。他所看到的一切足以令他坚信这样的前景必然到来。”在布道的结尾,金要求全体会众合唱唱传统的浸信会邀请赞美诗。在管风琴奏出的悠扬音乐声中,会众们从整洁的小教堂鱼贯而出。他们不仅获得了对于伦敦与加纳的全新认识,更记取了金本人心目当中天翻地覆的未来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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