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2月26日星期五,劳森讲习会的学生们在纳什维尔发动的每日静坐运动已经进入了第二周。这一天警察局长宣布当局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他警告称,如果学生们继续在市中心的商店里示威,那么店家就会要求警方以非法入侵或者以扰乱治安的罪名逮捕他们。学生们已经做好了闯过这一关的准备。约翰.刘易斯连夜制定了一套非暴力行为规范,引导学生克服对于被捕的恐惧。神学院院长秘书将规范内容敲在打字机蜡纸上,结尾还添加了来自刘易斯的诚挚的诫:“要记住耶稣、甘地、梭罗以及小马丁.路德.金的教诲。”
第二天,示威队伍默默行进到市中心并且抵达了原定的店铺,每个学生都拿着一张油印单。充满敌意的白人青少年冲着他们大声叫嚣“胆小鬼”和“黑鬼”。一部分白人用石头、拳头和点燃的烟头袭击劳森手下毫不反抗的队伍,警方对此视而不见。当场共有七十七名黑人示威者与五名白人同情者遭到逮捕,上百名白人围观者纷纷鼓掌喝彩。当警察告诉约翰.刘易斯“你被捕了”的时候,这位一生都在致力于避免任何违法行为的人陷入了恐慌。首先他遭到搜身,然后被扣上了手铐,接着就被塞进了囚车。此时的他试图在脑海里屏蔽一切杂念,心里只想着自己制定的行为规范。等到囚车载着他和其他人驶向监狱的时候,刘易斯已经不再恐惧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从未体验过的兴奋之情。他相信他们已经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就算以最严格的标准来看,正义也无疑站在他们这边。他们的热情随即高涨起来,以至于刘易斯与其他几名资深讲习会参与人员约定要推动他们的甘地主义见证运动更上一层楼。
2月29日星期一是刘易斯他们出庭受审的日子。正当法官毫无抑扬顿挫地宣读各位被告的有罪判决与罚款金额时,劳森讲习会指定的发言人突然站起来打断了法官的念诵。这位黛安.纳什(Diane Nash)是芝加哥本地人,和刘易斯一样专注于民权运动,不过口才更好。她告诉法官,几位被告人都决定宁愿坐牢也不缴纳罚金。她紧张地宣布:“遭到逮捕与定罪的各位被告都是不公正与不道德行径的受害者。如果我们缴纳罚金,那就等于助长与支持了此类行径。”纳什、刘易斯以及其他十四人随即被带进了监狱,实现了一年半以前金本人在蒙哥马利没能成功做出的甘地主义姿态。他们所树立的榜样立刻就显现出了极其动人的情感力量。同一批被告人当中有六十多人改变了主意,将准备好的罚金重新装回了口袋里,与纳什和刘易斯他们一起走进了监狱。这项判决结果令法庭外面的许多黑人大为震惊:一边是本地最为品学兼优的学生,另一边是暴力袭击他们的白人暴徒,事到临头之际他们的城市居然选择了将前者投入监狱。也有些人感到自惭形秽,因为非暴力学生遭受迫害的同时自己却选择了独善其身。詹姆斯.贝弗尔便是这批人当中受影响最深的一个。他不再躲在厕所自言自语,而是领导了新一轮示威。然后他就追寻着刘易斯的足迹一路来到了监狱,并且得到了刘易斯的热烈欢迎。
静坐活动的壮观景象对于贝弗尔的转变起到了关键作用,类似的转变也正在情绪激动的黑人群体当中快速蔓延了开来,以至于市长本.韦斯特(Ben West)不得不出面调停。为了换取示威活动的暂停,他表示愿意释放被捕的学生并且成立由黑人与白人共同组成的委员会,从而对市中心商店里的种族隔离问题提出解决建议。于是纳什、刘易斯、贝弗尔以及其他学生们就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监狱。老资格民权组织长期以来与南方各地政府之间的较量始终徒劳无功,他们的众多要求一直都遭到了政府的拒绝,而学生们初次上阵就成功地迫使一个南方城市认可了其中的一项要求。不过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消散,紧接着便传来了坏消息:范德堡大学的受托人既没有召开听证会也未经学院批准就将詹姆斯.劳森从神学院开除了。这条消息随即占据了《纽约时报》的头条,随后全国报刊都开始报道范德堡大学与全体教员之间激烈的冲突。大约四百名范德堡教师选择辞职以示抗议并最终成功地恢复了劳森的职务。与此同时,勇敢无畏的黛安.纳什带领一批抗议者来到了位于灰狗巴士总站的午餐中心——抗议者与市长签订的停战协定并不包括这里。让整个城市吃惊的是,这里的管理人员若无其事地满足了学生们的午餐要求,一点乱子都没出。正当范德堡大学的受托人对劳森展开打击报复的同时,种族隔离的藩篱却在灰狗巴士车站被人推得东倒西歪。早期静坐活动的模式就这样得到了确定:不断的奇袭与彻夜的会议,接踵而至的胜利与挫折,以及在黑白双方年青人的挑战面前往往采取守势的老一辈们。
2月25日,蒙哥马利的阿博纳西家中举行了一场计划会议。会议结束后,三十五名阿拉巴马州立大学的学生走进州议会大厦地下室的自助餐厅要求用餐并且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拒绝,然后他们就起身走了出去。这场表面上波澜不兴的事件随即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尤其是彰显了蒙哥马利和纳什维尔之间的区别——以阿拉巴马州的标准来看,纳什维尔堪称大城市,而且还具有南北边境城市所特有的灵活属性。学生前脚刚刚离开州议会大厦,帕特森州长紧接着就召见了阿拉巴马州立学院院长H.康瑟尔.特伦霍姆博士——这位黑人群体的支柱多年以前曾经遭到弗农.约翰斯的公然嘲讽,说他是“半年才来访问一次教堂的稀客”。州长开门见山地命令特伦霍姆辨认出所有要求在白人餐厅用餐的黑人学生并将他们开除。帕特森并不担心他会像范德堡大学的劳森事件那样触动全国对于学术自由的敏感神经。事实上他还专门叫来了记者报道宣传他发号施令的场面从而彰显自己的强硬路线。日后他这样复述了自己与特伦霍姆的对话:“阿拉巴马州的公民们不愿意浪费纳税人的钱来教育违法份子与种族煽动家,如果你坐视不管,那么你们的学校休想再从政府拨款当中拿到一分钱。”管理阿拉巴马州立学院五十多年的特伦霍姆只回应了记者一句话:“除了顺从我别无选择。”第二天怒火难平的学生领袖们公开抗议了州长羞辱学院院长的行径,并且强调他们只不过是要求在公共建筑内用餐而已。从伯明翰赶来的弗雷德.夏特沃斯声称帕特森对特伦霍姆的恐吓“本质上是极权主义的体现。”
这一周周五夜晚,大约四千名黑人——其中包括阿拉巴马州立学院的大部分学生——在哈金森大街浸信会教堂举行了集会。这也是自从公交车抵制运动以来蒙哥马利举行的人数最多的集会。学生领袖伯纳德.李(Bernard Lee)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居然与好几位大人物站在了同一座讲台上,包括夏特沃斯、阿博纳西以及刚从亚特兰大回到蒙哥马利接受伪证指控的马丁.路德.金,而且他得到的热烈掌声丝毫不亚于后面这三位阿拉巴马最著名的黑人领袖。突如其来的地位提升使得沐浴在群口赞美当中的李忍不住飘飘然起来——一周之前他还只是一个社区大学的学生,拉扯着三个孩子的已婚父亲,以及蒙大拿州战略空军指挥基地的老兵,职责是看守核武器。他经常夸口声称自己负责照管的核武器威力如此巨大,足以让整场二战相形见绌,沦为“轻松愉快的野餐”。李的外号是“果冻”,因为他最爱吃果冻。李的这些举动以及在社会上的见识促使他在过去两年间成为了校园餐厅抗议活动的领袖。这段经历带来的历练又在两天前把他推到了州议会大厦抗议活动的第一线。如今正是李发起集体签名反对帕特森州长,他的大名也得到了同学们的一致赞扬。在集会上大家对李的发言报以震耳欲聋的掌声,他也被推上了新一轮运动的舞台。金笑着对李说:“好家伙,这里的人还真爱戴你啊,不是吗?”
当晚散会之后,参与抗议的三位牧师来到阿博纳西家聚餐并且邀请了李。这顿饭同样给李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布道人政治圈子里的惯常做法。讲台之下三位布道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话题从《圣经》跳到了布道坛上的笑话,又跳到了高深的非暴力运动策略。更令李大开眼界的是,这三人在谈笑间就轻松消灭了一大堆炸鸡。这天晚上的经历与见闻对于李产生了脱胎换骨的影响。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完全可以成为一名牧师。过去四年里他的奋斗目标一直是拿下会计学位,现在这个目标与曾经的人生规划以及对于妻子家人的牵挂全都被他抛到了脑后。如今他开始向着一个崭新的目标进发——也就是成为金的贴身侍卫。他如此投入这个全新的身份,以至于日后曾经夸口声称自己的情绪、冲动乃至健康周期都完全与金步调一致。
纳什维尔第一次大规模逮捕抗议学生的当天,蒙哥马利各方情绪高涨,全市到处流传着学生要在市区快餐厅静坐的消息。这条传言引起了几支自发组成的愤怒白人巡查队的注意——队员们全都配备了棒球棍。蒙哥马利还没有开始静坐行动,但在白人义警与普通黑人顾客之间偶尔也会闪出暴力的火花。到了周六,一名白人男子与黑人妇女在人行道上扭打了起来,白人男子的同伴趁黑人妇女不备一棍抽在了她的后脑勺上。这场冲突的性质或者涉事人员的姓名全都确凿无疑,因为周日出版的《广告报》刊登了冲突现场的照片,还在说明文字当中提到了袭击者的姓名。在场的白人摄影师和记者都表示,冲突现场旁边的警察始终在袖手旁观,敲打在黑人妇女头上的球棒断裂声隔着半个街区都能听到。帕特森州长宣布将本次事件的调查工作交给地方官员,他本人并不打算过问这件事。在公交车抵制运动后接替克莱德.塞勒斯担任警务专员的L.B.苏利文(L. B. Sullivan)随即指责黑人学生们才是本次事件的根源,他还指责《广告报》不该刊登冲突现场的照片。《广告报》报社编辑小格罗夫.霍尔一方面认为造成当前局势的主要责任并不在黑人学生身上,而是要归咎于“莽撞且遭到误导的黑人青年”与“白人暴徒”,另一方面又为自家报纸出言辩护并且还击了治安官的指责。“苏利文的问题并不在于端着相机的摄影师,苏利文的问题在于挥舞棒球棍的白人。”
袭击发生后的次周周一,金在蒙哥马利法院大楼接受了偷逃所得税的指控。他完成了讯问笔录,按压了指纹,并在缴纳四千美元保证金之后得到释放。随后他穿过繁华的购物区步行了六个街区,途中经过了黑人妇女上周六遭遇袭击的地点。他告诉跟着他的一小群黑人,他要立即向世人表明重新致力于非暴力运动的决心,他坚信黑人们绝不能听任自己被逆境吓倒。之后金回到阿博纳西家参加了一场热烈的战略会议。学生们希望效仿南方其他地区的同龄人在蒙哥马利也举行静坐活动,但大多数成年黑人更担心阿拉巴马州立学院还能不能办下去。特伦霍姆院长一边竭力争取州政府的支持,另一边又不愿辜负学生们对他的尊敬,内外夹攻的压力令他几近崩溃。最后还是学生们做出了让步,同意将静坐运动改为在州议会大楼前的台阶上举行祈祷仪式。
第二天,超过一半的阿拉巴马州立学院学生走上了市区街头。伯纳德.李做了简短发言。一位女生演唱了高音版《主祷文》。这名女生的声乐老师,也是金的老朋友罗伯特.威廉姆斯被这段演唱深深打动,以至于当场表示她已经提前通过了本学期的乐理课考试。接下来全体学生齐唱《星条旗永不落》并步行返回了学校。第二天,尽管特伦霍姆院长苦苦哀求,希望对涉事学生仅仅给予留校察看的处罚,但阿拉巴马州立学院董事会仍然开除了伯纳德.李以及其他八名“元凶”。从街头进军到开除学籍,学生们面临的挑战正在加速升级。
金回到亚特兰大为出庭受审做准备,但来自纳什维尔、蒙哥马利以及南方各地沸腾校园的快讯就像炸弹一样向他砸了过来。蒙哥马利举行祈祷仪式的同一天,在南卡罗来纳州奥兰治堡县,四百多名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和克拉福林学院的学生前往市区游行并且来到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的快餐厅静坐。提前得到消息的警察与州政府派遣的特勤小组集中部署兵力拦截学生示威者,并且使用了催泪瓦斯和高压水枪。最后有388名学生被捕。浑身湿透、几乎窒息的学生们被赶进封闭的公园里,警方的凶狠手段以及他们自身的沉着冷静都令他们感到颇为意外。查尔斯.麦克杜(Charles McDew)是奥兰治堡游行示威的领导者,他在混战中被警方押上警车之后看到一位女生因为被高压水枪击倒而摔伤了腿,体格庞大的当地橄榄球明星大卫.迪肯.琼斯(David "Deacon” Jones)把她搀扶了起来。琼斯脸上见不到一丝怒火,只有平静的悲伤。日后这一幕时常在麦克杜的眼前浮现,尽管他并不特别认同非暴力精神甚至基督教,但他依然坚信,宣扬温顺与人性的教义当中潜藏着无法回避的力量。
奥兰治堡是3月份第一个举行游行示威的城市,接下来又有四十多座城市爆发了学生示威活动。此时静坐运动已蔓延到了佐治亚州、西弗吉尼亚州、得克萨斯州以及阿肯色州。在蒙哥马利,阿拉巴马州立学院的学生在群众大会上发誓,假如此前被开除的九名同学不能复学,今年春天他们就拒绝注册入学。而校方则在州政府的持续重压下决定禁止未注册的学生去餐厅就餐。对此,阿博纳西承诺将领导一场从城市各个黑人教堂出发的祈祷行军从而支持学生。苏利文专员则公开警告,“如果这些黑人坚持在州议会大厦跟前聚众闹事,公然炫耀他们的傲慢与嚣张气焰”,那么警方必将展开报复行动。当阿博纳西带领行军队伍走出德克斯特教堂,正试图向不远处的议会大楼进发的时候,他发现警察、消防车和大群来自附近区县的武装暴徒挡住了去路,他只好折返了回去。第二天,学生们试图重振抗议运动的势头,打算就在小区内部举着标语牌游行一番。这样一来学校的管理层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们的雇主一再向他们施压,公交车抵制运动的记忆也灼烧得他们越发难受。为了保护学校,他们将示威学生赶出了校区。学生们刚刚走出校门,大批警察立刻蜂拥而至,以免学生们下一步进城示威。随后赶来的增援警力带来了催泪瓦斯与卡宾枪,甚至还有几挺冲锋枪。学生们被困在了学校院墙外的街道上,只能漫无目的地乱转。这是静坐示威以来蒙哥马利首次大规模逮捕示威者,共有三十五名学生被警察拖走。眼看着此情此景,一位女教授陷入了焦虑与挣扎,实在不知道警方与学生谁更不像话。万分憋屈的她向几位女学生发起了脾气。她冲着五名被赶进巡逻车后座的女生叫道:“你们非得挤在一起干什么?就不会让他们再调一辆车来?”结果警察立刻把她也抓了起来,罪名是干扰执法。
眼看着蒙哥马利学生运动遭到打压,白人当局的力量也完全调动了起来,阿博纳西发现自己遭到了黑人领导层的孤立。尽管他竭尽全力想要召集各位领导人团结一致,但就连他本人担任一把手的蒙改联理事会都拒绝批准任何支持学生的声明或者弥撒大会。不同于公交车抵制运动,学生静坐运动遭到了公然的暴力镇压,并且对阿拉巴马州黑人社区经济中心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压力之下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夏特沃斯私下批评阿博纳西,说他接替金执掌蒙改联才过了五周就已经无法控制理事会了。阿博纳西厉声呵斥道:“弗雷德,听好了,我可不是独裁者!”他还毫不客气地指出,夏特沃斯自己也没能在伯明翰的静坐运动当中为学生们争取到更多来自成年人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