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对于没有亲眼看到黑人学生游行的千百万计美国人来说,民权问题仍然相当遥远,有人颇感好奇,有人信誓旦旦,也有人心中燃起了希望。不过发生在居住地以外的静坐行动依然就像无组织煤矿罢工或者政府批准口服避孕药上市之类的新闻一样只能刊登在报纸内页不起眼的位置上。1960年春天占据美国报纸头版的新闻往往都是震动国内的海外报道。就连最强调种族问题的报道也并非来自美国南方,而是来自非洲。在南非沙佩维尔,一群黑人为抗议种族隔离政府颁布的遭人痛恨的身份证法律而举行了和平示威,但是警察却悍然向示威人群开枪射击并且造成六十九人死亡,大部分死者都是背后中枪。这则新闻震惊了全世界。艾森豪威尔政府当即谴责了南非政府的镇压行为。数以百万美元计的外资撤出了南非。美国报纸头版上出现了非洲人民烧掉身份证的照片,照片下面的新闻报道则着力描绘了南非各地的暴动并且预言即将发生叛乱。但是南非政府非但毫不动摇,反而愈发强横,未经审判就在全国逮捕了共计一万三千名黑人嫌疑犯,硬生生扑灭了火光四起的紧张局势。面对这样一个既不顾法律约束又不怕舆论谴责的政府,无论是非洲黑人还是他们的白人自由派支持者一时间都束手无策。
沙佩维尔惨案过后不久的5月,以色列秘密特工在阿根廷逮捕了前党卫军上校阿道夫.艾希曼并将其押解回国。接下来以色列人将艾希曼塞进防弹玻璃搭建成的隔间里并且指控他针对犹太人犯下了可怖的纳粹战争罪行。接受庭审以及最后走向绞刑架的全过程致使艾希曼成为了全球知名的人物。在希特勒殒命之后的十五年里,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想当然地将纳粹视为恶魔的化身。可是眼前这个杀人无算的纳粹战犯看上去却根本没有哪怕一丁点凶狠歹毒的气质,反而是一位极其平庸乏味以至于泯然众人的技术官僚。如此鲜明的反差成为了知识界的热门辩论题材。与此同时,这个世界还遭遇了另一头恶魔。这头恶魔就像艾希曼一样真实得令人难以理解,而且同样出身于二战时期——这就是热核战争的幽灵。在5月初,一亿六千万美国人全都参加了全国范围内的防空演习——自从美国政府确信俄国人有能力把核弹头扔到西半球以来,这已经是第七次举行此类演习了。就像以往一样,学生们全都爬到桌子下面,华尔街股市停盘,电视屏幕一片空白,政治领袖们以身作则地匆匆钻进了防空洞。半小时内纽约市用电量足足降低了90%。
5月5日,正当穷凶极恶的民防官员一遍遍地利用全国防空突击演习折腾政府高官时,艾森豪威尔在顶级机密的北卡罗来纳州指挥碉堡里面接到了一条坏消息:赫鲁晓夫公开声明苏联击落了一架美国侦察机。美国政府的本能反应自然是保护U2侦察机的机密。有关人员认定中央情报局的飞行员已经坠机身亡,飞机也已经坠毁,于是艾森豪威尔下令放出假消息声称该飞机是一架偏离航线的气象飞机。第二天总统返回华盛顿签署1960年《民权法案》并借机向现场记者确认了自己的说法。一天之后赫鲁晓夫启动了陷阱,向全世界宣布苏联活捉了驾驶飞机的美国飞行员弗朗西斯.加里.鲍尔斯,并且马上就要向全世界证明他驾驶的根本不是气象飞机。照理说谎言既然已被揭穿,故事就应该结束了。但是震惊失措的艾森豪威尔又授权编造了另一条假消息:白宫虽然承认坠毁的飞机的确是侦察机,但是转而又宣称鲍尔斯是叛徒,指责他未经命令就擅自飞进了苏联领空。如此苍白无力的声明就连一天都没能撑住。白宫终究还是勉强承认了真相,但艾森豪威尔却张不开嘴承认是他亲自批准了每一架U2的飞行任务。“我打算辞职。”他在白宫沮丧地说道。他在公开场合依旧强撑着信心饱满的架势。一周后他飞往巴黎参加峰会,在会场上眼看着口沫横飞的赫鲁晓夫极力挖苦美国是个强盗国家,于是起身离场以示抗议。5月17日,艾森豪威尔飞回了美国,这一天金正在惠特街教堂迎接亚特兰大的游行大学生们。U2事件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几百万美国人全都异口同声地否认了这件事的重要性,转而集结在星条旗下驾轻就熟地谴责起俄国人来。可是在同仇敌忾的氛围背后,艾森豪威尔留下的耻辱记忆却始终挥之不去。中央情报局在公众视野当中的首次亮相就与一条弥天大谎牵扯在了一起,而且这次亮相的背景还令人隐隐觉得有些可怖。自从艾森豪威尔亲身参与的二战取得胜利后,美国人一直将自己当成清白无暇的道德典范,如今牛皮终于被捅破了。
尽管来自国外的头条新闻令人不安,但是美国国内依然洋溢着一派平静乐观的气氛。毕竟,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危机无非是助兴的谈资,麦卡锡时代的艰难苦涩终于被甩在了身后,打不垮的新一代美国人创造了毫无下滑迹象的“经济奇迹”。美国人战胜了小儿麻痹症,下一个目标就是癌症。大部分就业岗位都是白领工作。经济学家正在苦苦思索过剩之谜,不知道人们还想要什么。《时代周刊》声称:“有史以来第一次,一个社会不用再担忧自身能否生产足量产品了。”汽车随处可见,车载收音机多半会响起珀西.费思乐队演奏的《畸恋》主题曲——1960年春天全美排名第一的流行音乐。到了年底,大人孩子们都跳起了一种新兴的“扭腰舞”——来自费城的孤儿歌手恰比.却克以一曲《扭腰歌》引领了这股潮流。世代之间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缓和——成年人变得更酷了,青少年也没那么狂野了。
此外对于1960年的美国人来说还有一件贯穿全年且不断升温的大事,也就是总统竞选。这场选战侧身于大屠杀的威胁与流行娱乐的鼓噪之间,在美国文化的核心地带稳健地占据了一席之地。民主党提名竞选吸引了大量候选人,但每个人都有致命的缺点。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林登.约翰逊几乎获得了国会全体民主党领袖的支持,但是他和其他人都很清楚,在过去一百多年里还没有哪个纯种南方人赢得过总统选举。比如最著名的民主党人阿德莱.史蒂文森就曾两度败给艾森豪威尔。和约翰逊一样,史蒂文森也不愿意过早暴露参选意愿以致竞选失败,所以每当有人在公开场合询问他这次是否还打算参选的时候,他都会摆出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哈姆雷特做派。明尼苏达州参议员休伯特.汉弗莱倒是没有这种约束,但他不怎么出名,而且他是个民权与工会的双料拥护者,因此人们都认为他的号召力并不算大。马萨诸塞州参议员约翰.肯尼迪在1956年的党代会上竞选过副总统提名人,因此他在起步阶段就已经具备了一张范围不大的政治关系网,不过他太年轻了,而且还是罗马天主教徒。
民主党内部的早期争执看似对于现任副总统尼克松十分有利。他几乎已经成为了共和党的提名人。除了想要参选却张不开嘴的纽约州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还有些许可能威胁到他以外,其他共和党人在尼克松面前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尼克松的政治经验要比上述各位民主党参选人都更为丰富,而且至少他现在还以副总统的身份在形式上继承着艾森豪威尔的衣钵。他非常精明地警告自己不要大意自满,以免犯下1948年杜威败给杜鲁门的错误。他反复提醒自己的支持者,共和党目前仍然是少数党,而且他也不是艾森豪威尔。“如果我们未能意识到我们正在为本党存亡而战,那就无异于通过吸食鸦片来慢性自杀。”他这样告诉内布拉斯加州的共和党人。
在民主党那边,肯尼迪赢得了威斯康星州(汉弗莱老家的邻州)与新教徒大本营西弗吉尼亚 州的初选,汉弗莱也因此遭到淘汰。没有公开站出来参选的人们都在抱怨肯尼迪的小聪明与迷人气质正在带领民主党走向失败,民主党领袖全都很不待见这位初选期间的领跑者。只有两位参议员看好他能获得提名。埃莉诺.罗斯福继续为史蒂文森助选,她刻薄地将肯尼迪称作百万富翁老爸的傀儡以及反麦卡锡主义战斗期间临阵反水的懦夫*。亚当.克莱顿.鲍威尔继续支持约翰逊这个长袖善舞的南方人。前总统哈里.杜鲁门表示他愿意支持斯图尔特.赛明顿或者约翰逊,就是不支持肯尼迪。党代会即将召开之际杜鲁门还在电视上叱责了肯尼迪。“参议员,你确定你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个国家了吗?或者说你确定这个国家已经准备好面对你了吗?”
种族问题在本次选战当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与其说是因为民权运动的影响,倒不如说是因为民意调查显示出黑人投票呈现出了分散多变的趋势。各路候选人都在极力争取黑人投票,但是他们争取选票的时候必须尽量避免在白人当中引发争议。3月3日的《喷射》杂志刊登了一张约翰逊与一位黑人领袖的“独家”合影,于是心思缜密的杂志读者们立刻就知道林登.约翰逊这回真打算竞选总统了。高度敏感的约翰逊以前从未允许过任何媒体刊登此类照片,唯恐流失得克萨斯州的选票。两个月之后,戴上全新隐形眼镜的约翰逊前往三个主要的州开展了“非竞选”巡回活动。与此同时他还会将每一位他能拽得住的人拉扯进自己的“泰姬陵”办公室里面嘘寒问暖,无论对方是黑人还是白人。
尽管有不少人都支持约翰逊,但是其中许多支持者都不是民主党党代会的代表。肯尼迪的情况恰好相反,因此也更有优势。但肯尼迪本人很担心他的战略无法赢得某些团体的选票,比如黑人群体。他听从竞选助手的游说,参加了协进会举办的一场晚宴,可是却碰了个软钉子。他想与杰基.罗宾森合影,沾一沾这位棒球明星的人气,但罗宾森却以自己是共和党人的借口回绝了他。肯尼迪只得讪讪而退,心中的不安全感几乎要爆表。后来他表示自己觉得这个借口只是托词,罗宾森拒绝合影的真正原因在于他支持汉弗莱。后来他得知的确如此,但是罗宾森首先将自己当成支持汉弗莱的共和党人。假如汉弗莱没能赢得民主党初选提名.那么这位前道奇队球星很可能会将目光转回本党并且支持尼克松。雪上加霜的是,肯尼迪又听到传言说就连罗伊.威尔金斯都对他不放心并且私下同情林登.约翰逊。“我们在黑人这边有麻烦了。”竞选经理罗伯特.肯尼迪如是说。罗伯特随后指派了金在抵制运动期间结识的甘地主义白人律师哈里斯.沃福德全天候负责处理黑人选区事宜。
至于肯尼迪参议员本人也因为自己面对种族政治无处下手而感到非常紧张。他决定亲自做一次考察。5月下旬的一个晚上,他在竞选行程当中腾出一个空当,把随行的顾问、筹划人员与造势人员撇在一边,坐车来到了哈里.贝拉方特位于纽约西区大道的公寓楼下。他向贝拉方特做了自我介绍并感谢对方同意接受如此仓促安排的拜访,然后就开门见山地道出了来意。他说他知道贝拉方特支持史蒂文森。这一点没什么不对,他也可以理解。但肯尼迪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当年秋天与尼克松之间的角逐。他担心杰基.罗宾森对他不利,并请贝拉方特帮他两个忙:首先他想知道类似杰基.罗宾森这样的人为什么支持尼克松当总统;其次他请求贝拉方特帮他组织一个黑人明星助选团,从而抵消罗宾森万一反水所造成的政治破坏。
直到此时贝拉方特都一直深信史蒂文森将会赢得民主党党内提名,因此在他与肯尼迪叙谈的前几秒接连吃了好几惊——眼前的候选人这么早就断定自己必将赢得初选,此人的敏锐直觉告诉他杰基.罗宾森将会成为一个必须强力应对的政治难题,他不仅能够提出一针见血的尖锐问题,还能在个人魅力的掩护下请求别人提供令人为难的帮助。贝拉方特坦言自己很可以理解罗宾逊与其他黑人名人不看好肯尼迪的原因。对他们来说肯尼迪是个陌生人,不仅不是朋友,甚至连熟人都算不上。此外肯尼迪也从没有表达过对于民权事业的支持。不过另一方面贝拉方特也承认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杰基.罗宾森会支持尼克松。他认为尼克松是个祸胎,因为此人在麦卡锡大迫害时期曾经扮演了一马当先的角色。在这一时期,杜博斯锒铛入狱,保罗.罗伯逊被驱逐出境,贝拉方特自己也在一定程度上被列入了黑名单。贝拉方特表示,如果肯尼迪赢得了党内提名,那么就算仅仅从公民自由的角度出发,他也会竭尽全力帮助肯尼迪击败尼克松赢得大选。随后两人就长远战略问题进行了深入交谈。贝拉方特建议肯尼迪首先要与马丁.路德.金搞好关系。
“你为什么这么看重金?”肯尼迪问道,“他能做什么?”
贝拉方特一时间有些踌躇。肯尼迪的提问显然并没有贬损或者争辩的意味,而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在参议员看来,金确曾领导了阿拉巴马公车抵制运动,但目前他不过只是一个面临偷逃所得税审判的布道人而已,美国人对他并不熟悉。相比之下贝拉方特与杰基.罗宾森才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像他们这样的人才有能力帮助候选人在不疏远白人的同时改变黑人选民的立场。与这两人的号召力相比,金的入局资本究竟是什么呢?贝拉方特尝试着向肯尼迪解释了他的信念:由于民权运动正在为自身奠定神圣事业的地位,今后谁也不能凭借明星的人气来争取黑人选票了。他说自己并不是一个虔诚信教的人,但他却亲眼见证并且亲身感受到了金对他的影响。金的影响力确实并没有体现在白人或黑人的报刊上,但是这绝不意味着金没有力量。“忘了我吧,”他对肯尼迪建议道,“忘记杰基.罗宾森与我们刚才讨论过的其他人吧。如果你能加入金的事业,得到他的忠告,那么你就得到了一个足以左右局势的盟友。”
贝拉方特说话的时候肯尼迪一直在点头。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并感谢贝拉方特为他提供的信息,但并没有当场做出任何承诺,也没有透露任何计划。在将近三个小时的会面结束后,他下楼重新回到了车上。肯尼迪前脚刚走,贝拉方特立即就打电话向金通报了自己与肯尼迪会面的情况。他认为肯尼迪这个人不做作,不易动情,但反应非常敏捷。他建议金尽最大努力去了解肯尼迪。哈里斯.沃福德给了金同样的建议。他一直在努力推动肯尼迪和金的接触。和贝拉方特一样,沃福德是史蒂文森的忠实追随者。实际上即使在加入了肯尼迪阵营之后,他也一直与这位不情愿的伊利诺伊州候选人保持着联系。他写了一封信向史蒂文森推荐金,又将一份“绝对保密”的复件送到了金手上,希望这样做可以确保肯尼迪阵营当中没有人发现他依然与敌人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