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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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非洲一百四十一

大家纷纷过去和崔茜打招呼,我就没往跟前凑,谢过卡雅递来的茶点后转身从远处看着沙盘上连绵起伏的山峰。

“谢夫,我讲得行吗?”雷蒙不知何时来到旁边。

“嗯,很好!”我用力点点头,“你很适合当老师,就是一开始有些紧张,慢慢会好的。”

“谢谢谢夫!”他高兴地笑起来,“我一直想请教您,540和633的作战计划是怎样制定的,您都不需要到指挥部,按计划执行就可以挡住胡图的进攻了。”

“呵呵!这个吗……等会继续讨论时再讲。”我得意地笑笑,“哦,对了,你们炮兵学院的进展怎么样了?”

“人已经基本配齐,院区也已经选定,正在编写或确定教材。”雷蒙回答,转头看看走过来的西点。

“中国的教官到了吗?”我也转头问西点。

“没有,计划有变,我们这边派人去中国留学,不派教官过来了。据说是因为顾及国际舆论,我们和北边邻国的关系一直紧张,你的国家和他们也有正式的外交关系,火炮和弹药也以第三方公司的名义运过来。”西点回答。

“这样啊……”我有些失望。

“正好问问你,”西点放下咖啡,“你们中国的军校是怎么招生的?”

“一部分是应届高中毕业生,通过高考录取,一部分从士兵中录取,也要经过考试,还有一部分直接招兵,不过他们毕业后是士官,不是军官,类似集训的方式,人员应该也要符合一定条件,时间比较短,教学内容也不一样。”

“嗯,这个方式可以参考,有时间再详细谈,我们继续吧。”西点说。

会议重新开始,我坐下整理面前的资料,过了片刻,才发现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我,没人说话。

“哦,那么……”我清清嗓子,“先说说作战计划的制定,刚才雷蒙先生问到这事。其实很简单,先熟悉地图,接着实地查看,最后针对各种情况想出应对办法,就这些。”

“哪有那么简单!”西点笑着说,“我和加冈金萨一起制定过作战计划,非常辛苦!先是熟悉全局地图确定优先顺序,然后研究局部的大比例尺地图,接着实地查看,同时还要更新,后面才是制定初步计划,再进行讨论修改。要考虑到各种因素,地形地貌、天气、敌情我情……很多很多。你们可以看看指挥部留存的资料,可能几乎没有只修改过三遍的计划。”

“这些资料我们已经复制汇总,现在大概整理出一半左右。”杜里插话,“真的是令人非常感慨!有这样详细制定计划的指导思想,就算局部暂时失利,我相信最终也能获得伟大辉煌的胜利!”

我不由得有些激动,挺直腰背,刚要讲话,却听到西点说:“其实胡图人围而不攻的策略也给我们时间去完善这些计划。雷蒙,你应该好好研究这些资料,以后教学中肯定有用。”

“是,谢夫!我会常常来请教加冈金萨。”雷蒙回答。

“呵呵!”我笑着,“有需要你就过来,我会详细解答你的问题。”

“谢谢谢夫!”雷蒙点头致谢,“那我现在就问一个问题:您认为胡图这次战斗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很好的问题!”我也点点头,“这正是我要说到的,嗯……有以下几点:一、夜间行动,配合失误。其实我也喜欢夜战,1220高地战斗的最初设想也是夜战,但就是因为担心配合不当或者暗夜中视线不好无法指挥,所以才改到天亮发起攻击。那支出现在540和633之间的胡图部队一定是断退路的,但显然他们没有及时就位。二、侦察不力。整个战斗显得有些仓促,虽然有各种客观因素制约,但还是显露出指挥者浮躁的情绪。我记得在此次战斗发起之前,曾经有许多城里的胡图人逃向城外,这是非常好的情报来源,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被集体屠杀,这事经过报道之后再没人敢出城,等于是断绝了情报来源。再说战前侦察,以前……好像是机场的外围防线,发生过警戒哨阵地顶盖塌方的事,而且还惊动了对面阵地的胡图人,为什么这样的情况指挥者不知道?就算是不知道,那位王先生在……曾经当过兵,这种前出的警戒哨应该是步兵防守时常用方法,为什么没有事先想到?战斗由偷袭转为强攻之后,明明防守方中远程火力占优,对部队造成重大杀伤,为什么不中止作战计划?包括最后那次以密集队形对633的突击,完全没有必要吗!眼看就要天亮,就算成功,也只不过是支撑点的几个外围阵地,真有那么大的战术甚至战略价值吗?……说到底,还是拿胡图人的命不当回事,只想着取得胜利,却忽略了士兵也是人,……也有基本的人性。”

说到这我突然有些激动,脑子里冒出新的想法:围城之战的最终胜利,除了指挥得当之外,很可能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开战之初就确定并贯彻始终的,保存实力、减少伤亡的作战方针,这一策略恰恰符合人类维持自己生命的基本特性。

这个想法让我情不自禁地挺直身体敲了敲桌子,同时也扰乱思维的连贯性,忘记了下面该讲些什么。

与会的人都在认真记录,我却突然卡住,等了好一会儿功夫不见下文,西点先抬起头,“我也说几句。从整个战争过程来看,胡图人显然没有真正理解战争的基本特点和人的本性。没有人加入其中的目的是希望被打死,在枪弹面前,其他的都不是最急迫的需求,首先要考虑的是保护自己和消灭对手。除去加冈金萨前面提到的配合失误、侦察不力等等,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在违反基本人性的情况下制定战争和战斗策略。这个在许多细节上都很明显,所以即使他们有优势,甚至局部或一段时间内能取得胜利,也不能获得彻底的成功。”

“从事情一开始,胡图人就选择屠城。他们在首都的杀戮却让在孟拉维城内的人明白了抵抗是唯一的办法,虽然最初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想过投降。”雷蒙接着说。

“其实,我并不同意投降,甚至鄙视过想投降的人。但现在看,如果谈判能够避免战争以及后面的屠杀,让你们的国家重回安宁与平静,也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我说。

“这个很难。”西点摇摇头,“两个民族的仇恨积累已久,胡图人大部分没受过教育……扯远了,还是回到这次战斗。我觉得战前的情报工作要仔细讨论,毕竟一个团的兵力集结和移动不会没有任何可察觉的迹象。”

“我刚才抽空把情报部门的资料找出来。”杜里接过话题,“是有一些情况被察觉,但毕竟当时的注意力都在城南……”

会议一直持续到黄昏,满天金黄的霞光透进窗户才让大家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西点看看手上的表,又看看我。我立刻会意,轻轻地合上笔记本,轻咳一声说:“各位,今天就到这里吧,整理一下今天的讨论加入资料中。你们还有什么想法可以写出来,有必要的话可以再次开会。我还想说一点,战争已经过去,总统先生的资料汇编也已经出书了,为什么还要这么仔细地讨论?还有用吗?我给大家讲一件事,围城的时候我曾进入一个邮局打电话,里面的工作人员在明知道不会有信件的情况下依然坚守着岗位,柜台擦得很干净,还穿着整齐的工作服。这是一种很可贵的气质,也许我们今天的内容不会出书,甚至被保密封存,可我们尽到了自己的职责,这些资料绝不会永远被隐藏,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到,他们会看到战争的残酷,也会敬仰我们的精神,谢谢各位!”

掌声再次响起,西点笑着走过来与我击掌握手。其他人见我站起来后,才纷纷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卡雅走进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提高声音说:“还有一件事,各位可以在东方饭店吃晚饭,自助餐厅,外面有车送,请跟着卡雅小姐。”

“我晚上有事,请转告夫人和崔茜,谢谢她们!”西点靠过来,“你能不能开车送我?路上和你说说话。”

“行,等我一下。”我把笔记本交给杜里,叫过卡雅让她安排人去找苏静娥拿车钥匙。

晚霞中的湖边一片通红,我眯着眼顺公路驶向城区,西点把安全带撑开调整好坐姿,举手齐额欣赏着湖光山色,“今天的会开得很好,尤其是你的讲话。”

“哦,是吗?”我笑着歪歪头。

“那段关于讨论的,还有最后的讲话,很男人。”

“就这些?战斗计划难道不精彩吗?”

“哈哈,你这个家伙!”西点拍了我一下,“的确很精彩,不过也有我的功劳。”

“哪有你的功劳?都是我的!”我继续和他玩笑。

“好好好!以后有好玩的事别指望再邀请你,本来我还想邀你一起去看看新到的激光测距仪呢。”

“哎呦,亲爱的西点,原谅我的错误好吗?对不起!”

“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还有微光夜视仪……”

“那太好了!什么时候?现在?”我迫不及待。

“怎么可能!又不是放在家里。我尽快安排,到时通知你。”

“好好,那太好了!”

“还有件事,”西点扭头面对我,“你讲的中国军校的招生方式我很有兴趣,找时间详细谈谈。”

“好的,没问题。”我点点头,“不过我了解的也不是非常全面,这两天给我父亲打个电话,详细问问他。”

“好的,谢谢!另外,托德和我在考虑是不是可以招收胡图学生,你怎么看?”

“这个吗……”问题太突然,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按理说两个民族应该和解,可是……如果胡图人有了武器,也不能保证所有的人都愿意和解吧?这个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是啊!谁也不敢保证……”西点附和。

“要是你们象美国那样人人有枪,早就打起来了,不知要死多少人,还好不是。”我叹了口气。

“未必!如果很多人都有枪,反而会平静些,每个人都得小心,对射起来,结果很难说。”

“嗯……你说得对,的确是这样,我想得不仔细。”

越野车挤过喧闹的市区驶近西点的别墅,两个士兵拉开院门,西点下车的同时手机响起来,我一边道别一边接通电话。

“我们先开始了,孩子们饿了。”影倩问。

“哦,送西点,已经到了,立刻往回赶。别等我,小孩子饿了就得吃。”

“路上开慢点,我们等着你,有事商量。”

“好的好的,知道了。”我挂断电话,冲西点笑笑,转方向盘掉头回家。

天已经快全黑了,我略一思索,决定从郊区绕过去,这样虽然稍微远些,但路上堵点少,反而可能快一点。

果然不出所料,从郊区绕城而过的一路上都很少有车,直到去港口的丁字路口才被堵住。我在次道,从港口通向城里的方向车水马龙。这里是港口和港口西边新建的办公区以及沿着湖边公路从南方邻国过来的三股车流交汇区段,当地人富起来以后进口异常活跃,港口边的办公区刚建成半年,已经一屋难求,几乎全是进出口贸易公司,下班的人流加上邻国边境城市的通勤车辆,每天这时候都要拥堵近一个小时。

我在次道上停稳,看着望不到头的车灯,无奈地用手指敲敲方向盘。这地方是城市边缘,还没安装红绿灯,按理说应该遵照以前的习惯,过三五十秒主道的车辆会自觉停下来让次道的车走几辆,可今天足足过去有三分钟,面前的车流一丝缝隙都没有,每辆车都踩着油门,瞪着雪亮的大灯不停地从面前掠过。我有点不耐烦,挂一档轻踩油门,用半离合慢慢穿过半幅路面,停在对向车道前向右歪头,看着长龙般流动的车灯等待机会。

运气真好,一个小空隙远远地向路口移动过来,我把油门预先踩下些,盯着最前面那辆车的尾灯,就在它即将越过车头的一瞬间,轰油门抬离合,一下子冲入车流中。

没等我来得及为自己的车技得意,刺耳的刹车声已从侧后响起,一辆小摩托摇摇晃晃地贴着后视镜从右侧掠过,冲向路牙石。

我一时惊得不知所措,看着它离路边的排水沟越来越近。

谢天谢地,阿弥陀佛!沿着路的边缘有一条十几米长的细沙带,大概是雨季水流冲刷后留下的遗物。沙地的阻力很大,摩托车冲进去后明显减速,上面的骑士趁机把握住方向,两腿交替触地辅助减速,总算停下来。

我小腿肚子冰凉,见骑车人愤怒地回头观望,赶紧把左手伸出窗外,尽力挤出笑容向他道歉,然后赶紧顺着车流滑过他身旁。

天哪!吓死我了。他连头盔都没戴,要是摔进沟里,肯定要出人命,真是万幸!我转头在后视镜里寻找,后面只有数对雪亮的大灯,已完全看不见那辆小摩托,但还是做贼心虚,轻轻地点亮右转灯,从路过的第一个出口离开主道,然后七扭八拐地顺着狭窄的土路钻出去驶上湖滨路。

回到东方饭店,我稳稳心神,缓步走向小餐厅。影倩崔茜已在门外等我,两个人并肩站在廊下,不知道在说什么事情,崔茜笑得抓住姐姐的胳膊弯腰靠在她怀里。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我笑着问。

“没事,”影倩也在笑,“你有事吗?”

“我?没有啊!”我有点吃惊,难道被看出来了?

“那还不快点走,不知道我们等得着急吗?开饭吧。”

在饭桌旁坐下后,崔茜看看影倩,忍不住又笑,引得我心里痒痒,“到底什么事啊?”

“刚才我和姐姐……”崔茜看看红了脸的影倩,见她没有制止的意思就继续说,“苏茜在我们身后突然说:‘两个阿姨的屁股真性感!’”

“啊?哈哈!”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实话,说的是实话!”

“去!”影倩更加羞臊,“小孩子胡说,你也跟着起哄。”

“没有没有,童言无忌,说得好,说得好!她这是哪学来的?”我摆手否认。

“跟她哥哥。刚上两天学,别的还没学着,先把这些混账话记住了。”影倩站起,接过苏静娥端来的一盘油汪汪,嫩白点蕴青翠的香油小葱拌豆腐放在桌上。“哈哈!”我的注意力已被飘着诱人香气的菜肴所吸引,“孩子吗!哪能分清楚,谁让你们俩今天都穿这么……修身的旗袍,……性感有什么错?”

“对啊!”崔茜赞同,但刚说一个字就察觉可能不妥,慢慢坐回椅子上看看姐姐,一脸讨喜的笑容。

“食不言,”影倩摸摸崔茜的肩头,递给每人一双筷子,“说正事,李同力来电话,让你明天晚上七点半去开会,等会儿给他打回去,说是张明远要进行形势教育。”

“嗯嗯。”我满嘴醇香没法开口,点点头表示知道。

晚饭以后我立刻打通电话询问怎么回事。原来张明本远要组织党员活动,最后决定扩大到两个公司的全体人员,在晚饭后集体开会进行形势教育。我皱着眉头听完李同力的解释和要我准时参加的劝告,连说几遍一定去,他才放心地挂断。

第二天傍晚,我早早吃好饭赶到工地,一转过宿舍的墙角就有些吃惊。院子中间还有些人没吃完,但屋门前的走廊上已经布置停当。三张盖着绿色绒布的长条桌搭成主席台,上面整齐地放着茶杯和话筒,后面的墙上国旗和党期并列而挂,两边各是四面用崭新的镀锌水管斜撑起来的红旗。

“这么隆重?”我问迎上来的李同力。

“先到我屋里坐坐。”他也不回答,拉着我进屋然后倒茶。

“红配绿,丑得哭!”我接过茶杯以后,他也坐下端起自己的杯子缓缓喝了一口,面带鄙夷地笑着说,“拿样作怪,不知道又想干什么。你就听着,管他怎么说。”

“知道。有你在,怎么着我也要给你面子。”

“呵呵!就知道你老弟是个豁达人,没带纸笔吧?”他转身从桌上拿过笔记本和笔。

“还要这个?”我有些不屑,“上学时每次考试,政治都是高分,他还不一定有我背得熟。”

“知道!”李同力依然伸着手,“就是个态度,随便记两笔。”

“好好,听你的。”我接过纸笔,“几点了?啥时候开始?”

“快了,他还没到,喝茶等会,我去办些事。”李同力离开房间。

张明远七点二十多才到,下车以后返身又从车里拎出套着护罩的西装,进入齐工走后留下的空房间换衣服。

李同力从厨房出来,沿着门前的走廊到主席台坐下,抬头扫视下面的人群,招手让我到前面坐。我赶紧摆摆手,示意坐在后面就好,不必客气。

“李主任,您应该去主席台坐。”一个木工回头对我说,“张明远算个什么东西?”

“对,就是。”另一个钢筋工也附和。

“好!”我点点头站起来。

想想也对,张明远又怎么样,让他高高在上地看着我低头做笔记,凭什么?再说,让李同力一个人在主席台上,有点势单力薄。

张明远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挺厚的硬质文件夹,看看主席台上的我们,然后把椅子挪到正中坐下,接着让省公司办事处的司机坐在自己旁边。

台下有一些小骚动,李同力抬头扫视,面无表情,会场随即恢复安静。

张明远打开文件夹,盯着手表看了十几秒钟,刚刚抬起头扶正话筒,瓦工班长突然站起来,“注意啊!今天我们请省公司的张明远给讲讲国内的形势。大家鼓掌!”

掌声响起,持续片刻后停止。张明远稍等一会后才开口,“大家好!我是张明远,省公司办事处主任。今天受大使馆王大使和经参处林参赞的委托,作一个国内大好形势的的报告……”

我把笔记本慢慢打开,拽掉笔帽写下时间地点和事件,然后停住,听着音箱里略有些颤抖的声音。坐在下面的人也和我一样,刷刷点点地开始记录,只不过少有人停下。

张明远进入主题,声音渐渐恢复正常。先是领导人重要活动和讲话,然后五年计划,接着GDP增长,生产发展,接着科技进步,接着人民幸福,接着高速公路新增里程,铁路新建和完工,接着友好往来,接着倡导和平,接着抢险救灾,接着国际援助等等等等。

我靠回椅背上,目光穿过所有人的头顶,越过宿舍区歪歪倒倒的黑色栅栏,在棕榈树张开的枝叶之间寻找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天光。

国内现在已过正午,阳光应该很明亮,南方也许有地方在下雨,北方也许有地方在下雪或者正刮着凛冽的寒风,把地上的雪吹成一条条随地形摇摆的溪流。十几年前,那个刚到塞外的小男孩,正拉开内层窗户,用嘴里哈出的热气和两只手化开玻璃上奇异而美丽的冰花,好奇地看着外面初见的冰雪世界。

那时候写过一篇关于下雪的作文,引用了胡乱翻书看到的一句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老师阅后在课堂上盛赞。那份得意,那份放学后跟在一群同校女生后面,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听她们讨论我的文章时内心的兴奋和跳到她们面前表明自己就是作者的冲动……

现在穿着短袖,在被灯光吸引来的各种飞虫的围绕中想起这些,真是非常奇怪。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上学路上被夹着雪粒的寒风吹得睁不开眼,抬不起头的感觉了。

张明远还在低头念稿子,下面溜号的人渐渐增多,交谈的嗡嗡声变得明显。他有些生气,突然抬起头停下,拉近话筒大声说:“你们要注意听!要么就低头记录,要么就抬头看着我,不许讲话!”

嗡嗡声停顿片刻,接着又响起来,只是小了些。

“不要以为你们出国了,就没人管了。使馆和经参处就是你们的领导,那里有党委,是各个项目党小组的领导,我是省公司和你们临河公司的党小组长,是所有党员的领导,而党员是所有群众的领导。”他进一步强调。

下面有人不知道为什么小声笑起来,张明远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来,刚刚抬起手,院里的灯突然全灭了。

“呕!停电喽!”众人一起大哄,仿佛没电是件愉快的事。

“电工,刘德宝!”李同力反应过来,“去看看怎么回事。”

“哎哎,好的。”黑暗中电工站起来摸向宿舍尽头的配电间,路上不知道绊了什么扑通摔倒,又引起一阵哄笑。

“安静!”张明远彻底恼了,“你们,你们太不像话了!别以为出国就了不起,出国没教养更丢人!”

“放屁!”黑暗中不知道谁憋着嗓子高喊一声,会场上立刻乱成一团,笑声,骂声,口哨,喊叫,还有人擂响桌面当鼓敲。

供电很快恢复,外面对着工地的大灯先亮起来,所有人已经安静下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张明远气得浑身颤抖,抬手指着会场,“谁……刚才谁骂人?站起来!”

下面无人动作。

“你们,是男人就站出来,敢作敢当!”

还是无人应答。

“好好好好,不坦白是吧?”他转向左面前排第一个人,“从你开始,所有人都喊。”

“喊什么?”老实厚道的刘德宝站起来,一脸的不明白。

“喊放屁!”张明远怒不可遏,“大声点!”

会场凝固片刻,接着是哄堂大笑。我尽力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也喷出来。

李同力没笑,扭头看看栅栏外好奇观望的当地人,从容站起,“好了好了,继续开会吧。”神色并不严厉,却立竿见影,喧闹声很快停止。

会场秩序恢复,大部分人都低头盯着记录本,有几个人似乎耐不住长时间的寂静无声,抬头看看前面,又转眼看看李同力和我。

我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目光凝视后面的一棵树不动,等着看这出闹剧怎么继续。李同力坐下后也低头看着笔记本不动,似乎对现场的长时间沉默毫无察觉。

张明远孤零零地立在主席台后面,不知道想到些什么,随后忽然合上文件夹转身离开会场。司机猝不及防,赶紧收拾东西跟上,跑了几步又回来拿走忘记的茶杯。

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直到发动机的声音完全消失。

“郭小兵,明天安排一个司机,把张主任没带走的衣服送过去。”李同力坐在原地,声音不急不缓,“会议结束,瓦工班把这里收拾一下,明天照常施工。”

我被李同力拉进房间,他先把东西放下,然后摸摸我手里的茶杯,“要不要换杯热的?”

“不用不用,还没喝,正好。”我摆摆手。

“你的庄园正在出结构图,很快就从国内发出。我建议警察学院和庄园合并为一个项目,由周红兵统一负责。警察学院的工期不是很紧,优先保证你的施工进度,如果这中间有什么冲突或矛盾,还请你出面和拉莫协调。”

“好的,没问题,不会有什么事。”我点点头。

“慢工出细活,你不要太着急,我会经常去看看。”

“没有啊,我知道。”

“呵呵!”李同力笑起来,“着急很正常,不过我可不管,保证质量是第一位的。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那当然!”我也笑了。经他这么一打岔,本来满肚子关于刚才开会的话也不想说了。事情本身就已经再明白不过,还有什么可讲的。几个工人进来请示明天的工作,我想想没什么其他的事,起身告辞。李同力也不留我,只提醒开车小心,转身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从宿舍区出来,一个当地工人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谢夫您好!好久不见。”

“哦,你好……安耶恩,你还在这里。”我和他握手。

“是的谢夫,我现在带领十五个人,晚上也住在工地了。”他满脸自豪的笑容,“谢夫,刚才你们在干什么?好热闹!”

“哦……刚才……刚才……我们在讲笑话,放松一下,放松一下。”我急转脑筋,不想和他多说,随便敷衍几句就上车离开。

回到东方饭店,两个女人已经把孩子哄进被窝,坐在外面的厅里看着桌面上的一本杂志讨论着什么。见我进来,崔茜立刻举手示意小声,影倩则站起来轻轻走进里屋查看孩子们是否睡着。我停下退回门外,摸摸跑到身边的小强,等着影倩崔茜。

“会开完了?”两人从屋里出来走到我身边。

“嗯,完了。我听说马上架个卫星天线就可以收到国内的电视了。”

“好,买一个,过节可以看春晚,你去打听一下。”影倩说。

“行,明后天我去经参处问问。”我说。

“让李同力去吧,他人熟。”影倩看看我。

“嗯,对。”我边走边点头,“估计不会很贵,现在好多楼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天线,买个大的。”

“钱不是问题,大小也不要紧。”影倩停下,“关键是要知道架设的技术,钱和大小都是表面。”

“明白,不过估计天线越大,信号越好,等我仔细问问再决定。崔茜,先送姐姐然后送你。”

“不用,你和姐姐直接回去吧,我自己走。”崔茜回答。

“让他送,”影倩抓住我的胳膊,同时转头看着崔西,“让他多走路,现在肚子都出来了,要控制体重。”

“是,夫人。送到以后跑步回来。”我开始玩笑。

“姐姐说得对。明晚跟我一起游泳,你好久没下水了。”崔茜说。

“好,看看咱俩谁快。”已到影倩房间门口,我把还想跟着走的小强关进去,搂着崔茜的腰离开。

“哎,你们美国有没有这样的活动?”我边走边问。

“什么?你是说那个会议,今晚?都讲些啥?开会时。”

“呵呵!应该是:今晚开会讲了些啥?”我笑着纠正,“主要是国内的新闻,让大家知道国内形势很好。”

“没有吧?我没参加过,这个要开会,看报纸不行吗?哦,对了,超市有卫星天线,明天电话问问斯特林。”

“那太好了!我打电话……还要去看看怎么安装的。”

“行,电视我不了解。斯特林好象说过他们打仗时曾经一起看过电视新闻,但好象不是这样开会。哎,明天晚上我们不穿泳衣游泳怎么样?”

“啊?!”我吓了一跳,“被人看见怎么办?”

“嗯?没人,谁会看?我自己一个人经常这样,怕你意外才提前说。”

“哦,那要是我忍不住怎么办?”我坏笑着。

“什么?”崔茜不明白,“哦,忍不住就做爱呗,明天你在我这。”

“你说真的?”我故意瞪大眼睛看着她。

“哎,小强!你怎么出来了?”崔茜突然转向另一面。

“应该是姐姐放它出来的。”我拍拍小强的头,“走吧,等会让它留在你这。”

送到崔茜,我从最近的路跑回影倩的房子,她正在厅里等我,“跑那么快干吗?看你喘得。”

“没事,锻炼一下。你怎么把小强放出去了,就一个人,我是故意留它在这儿陪你的。”

“深宅大院,有什么怕的?崔茜晚上就一个人,应该让小强陪着她。你没带回来吧?”她往我身后看。

“没有。夫人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

“好,你聪明!头上有汗,洗澡去。对了,小厨房冰柜里那几块猪骨头我是留着炖骨头汤给孩子们喝的,你可别拿去喂狗了。这是特别从路桥公司的养猪场买来的,中国人养的猪,可不是羊腿,没有了随时可以买到。”

“知道,不会,炖完汤骨头留着。”我转身走向洗澡间,“抽时间我们也开个养猪场,雇中国人来养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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