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人艰不拆讲笑话之三 -- 骨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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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不过,海涅倒是深受玛蒂德影响。因为,他缠绵病榻。

  以如刀诗歌笑傲江湖的海涅,其实一生都在与疾病贴身肉搏。他从小罹患偏头痛,疼起来连鹅毛笔都拿不住。到巴黎六年,还未认识玛蒂德,刚过30岁的他便病况恶化,脑部供血不足,视力急剧下降。

  痛苦是伟大之母。海涅拒绝投降。到巴黎两年后,他在给女友安凡根的信中发誓:“重病缠身,但我仍在工作。我绝不弃剑,直至委顿于地。”海涅一言,驷马难追。此后他坚持写作整整20年!这场壮怀激烈的肉搏战,让海涅去世前两年自矜:“我给世界带来伟大!”

  而且是怎样的伟大啊!海涅常因胸腔无力喘不过气来而失去知觉,长期卧床带来的慢性肠胃炎又让他大便失禁,经常放屁,屋里恶臭一片。

  这个恃才傲物、红袖添香的风流才子,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活下去!

  婚后不久,四十岁的海涅左眼皮下垂。一年后,右眼视力下降,再过一年,字母都看不清了。这时,给朋友写封信等于受刑。

  而海涅,就在这时候写下了《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1845年,左眼皮完全闭合。因为眼皮闭得太紧,海涅甚至无法流泪。

  1848年2月,法国二月革命。3月,海涅预言已久的德国革命终于来到——柏林起义!威廉四世虽保住王位,德国却确定了黑红黄三色国旗,象征自由、民主和统一。沿用至今。同月,维也纳起义,十分欣赏海涅才华,却联手德国严厉查禁海涅作品的奥地利名相梅特涅黯然下台,奥地利引入民主制度,废除新闻检查。1848年海涅应约拜访女友,需要别人背他上楼。是为海涅最后一次出门。

  1848年5月,海涅,德国文学天才榜万年老三,瘫痪。

  据海涅自己记载,他那天正参观卢浮宫准备撰写艺术评论,突然瘫倒在美神维纳斯像脚下:“我久久躺在她脚下嚎啕,足以让石头落泪。女神充满怜悯地俯视着我,却显得如此无能为力,好像在说‘你没见我没胳臂,帮不了你吗?’。”

  这个故事充满古希腊悲剧回肠荡气的厉美。

  这故事是海涅杜撰的。他并非突然瘫痪。到巴黎后他的两个手指头就瘫痪,然后眼、嘴逐步瘫痪。婚后他嘴唇麻痹,说不清楚话,甚至咽不下东西。1847年9月,随着视力急剧减退,海涅先是双腿、继而下半身瘫痪。

  这个“革命的儿子”被钉死在床上,眼巴巴看着近在咫尺的1848法国二月革命的疾风暴雨掠过史上最大拐点。海涅的绝望,可想而知。他自此再未写过政治诗。瘫痪三月,他在给法国朋友的信中说:“我完全瘫痪,无法站立,只能卧床。当世界奔忙、万物激荡时, 被钉死在一张床垫上,生不如死。故乡传来的消息让我倍加痛苦。现在正是我全情投入,创制毕生巨作的时候,可上天却让我动弹不得。我甚至无法回应绝望朋友求助的呼声。”

  剧痛如蛆附骨,安睡一夜已成奢望,海涅在给妹妹的信中希望自己尽快死去。生命留给他的,实在已经太少:无力再登临美丽山峰,不能再亲吻美女红唇,甚至无法与朋友一起大快朵颐吃盘煎牛肉;他的口舌瘫痪,无法啃咬,只能像鸟儿一样吃小粒食物。任何声音,包括邻居弹钢琴、玛蒂德与女厨子和维修工吵架,甚至街上过马车,都是切割神经的钝锯。钟爱莫扎特的海涅,此时连小提琴都不能入耳。因此,海涅家窗帘长垂,静寂无声,光线昏暗。

  还未彻底瘫痪时,如想活动,风流才子海涅就四肢着地在屋里爬来爬去。

  为镇痛,他长期大剂量服用吗啡和鸦片。因食道肌肉瘫痪,医生在他脖子上切个口子,按时滴入鸦片溶液。从瘫痪开始,海涅每天都处于半麻醉状态。

  他无疑是遭受肉体痛苦最多的德国诗人。

  但他的无情剑仍然在手——那一管黑白分明的轻软鹅毛笔。他在“自白”一诗中敞开心扉:“亲爱的读者,你是知道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诗人。”

  肉体瘫痪的上方,思想逆风飞扬。

  海涅躺在病榻上向德国全程报道巴黎人民推翻平民王菲力浦、创建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二月革命。

  对海涅病情,1849年起任海涅秘书、后成为著名历史学家的希莱勃兰德描写栩栩如生:“海涅听力降低,眼皮下垂,如果他想看东西,就必须用枯枝样的手指把眼皮推上去。他双腿瘫痪,全身抽缩:早晨女护工把他搬到沙发上,以便整理床铺。他听不得一点噪音。疼痛如此巨大,他天天服用三种不同的吗啡,仅为睡上四个小时。实在疼得睡不着,他就酝酿诗句。整部《罗曼采罗》就这样由他口授,由我记录。东方破晓时,一首诗作便已诞生。”

  1851年夏,一个个痛苦的不眠之夜孕育的《罗曼采罗》出版。随后的作品,跟歌德有点瓜葛。

  当年,二十多岁的海涅漫游哈尔茨山,写出《旅行心影录》第一部《哈尔茨山游记》。出游前,他修书一封致歌德,万分谦恭地请教。歌德答应接见。1824年10月2日,从哈尔茨山到魏玛,海涅拜见歌德。

  德意志文坛之尖峰对话!

  结果还不如席勒第一次见歌德。

  歌德问海涅主要干啥子,海涅说他是诗人。歌德又问海诗人正在写啥子,海诗人说,正在写《浮士德》。歌德立刻干巴巴地说:“那您在魏玛就无事可干了。”

  话音未落,歌德端茶送客。总共不到十分钟。以当时社交礼仪而言,歌德等于一脚把海涅踢出门去。歌德当天日记只几个字:“哥亭根来的海涅。”一个字的评论都没有。

  此非歌德狷介。歌德写作《浮士德》,从构思到完成整整耗时六十年,此事文坛路人皆知。正披发倒履奋战《浮士德》的他,怎能容忍一个文学青年跟他开这个国际玩笑!歌德当时不知道,这个只呆了十分钟的文学小厮,注定将在诗歌谱曲数上超过他而名列德国文学史第一。

  二十七年过去,《罗曼采罗》出版之后,海涅长诗《浮士德博士。舞之诗》出版。

  足见当年他并非存心吃歌德的豆腐。

  虽然海涅坚持称歌德为“同事”,虽然歌德的冷淡让海涅恨得牙痒痒,虽然他到处宣传歌德面色灰黄,满嘴无牙,虽然他说歌德是“拒绝时间脚步的天才”,虽然他宣布他与歌德一样,都是上天送给人类文化的大礼,但是,一生以刻薄待人为乐的海涅,从未向歌德亮出他那恶毒的幽默。

  他知道,歌德实至名归。他写道:“当初大自然想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于是它创造了歌德。”

  动荡识忠臣,瘫痪靠老婆。海涅与玛蒂德的婚姻翻出底牌:并非玛蒂德的幸运,而是海涅的幸运。玛蒂德天天守候床前,伺药喂饭,安慰激励,不弃不离,就连海涅当年充分宽容的肥胖也凸显优点:海涅瘦骨嶙峋的脑袋躺在那双肥腿上,犹如鸭绒枕头。海涅向朋友坦白:“如果没有老婆和鹦鹉,那我早就——上帝宽恕我——像罗马人那样对这悲惨生活痛下了断!”

  从此,无论多少次搬家,海涅一直躺在六个叠放的床垫上。

  是为德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床墓”(Matratzengruft)。海涅病卧床墓。八年!大仲马、戈蒂耶和乔治·桑来访,个个出门时脸色如同刚爬出坟墓。此后大仲马常来,乔治·桑再不见踪影。海涅在信中毫无风度地破口大骂“这个婊子!”

  这期间恩格斯每至巴黎必访海涅。1846年9月看望海涅后他写道:“这可怜的哥们儿简直完蛋了。他瘦得像具骷髅,大脑软化继续发展,面部瘫痪也同样。胡须丛生(他的嘴部周围不能剃须),使他的脸显得稀奇古怪,让每个来看他的人莫名伤感。亲眼看着如此杰出的一个哥们儿一步步走向死亡,真是绝世悲剧。”

  拉萨尔探望海涅后致信马克思:“我刚去看了海涅。情况很糟。不过他的思想却比往常更加完好锋锐,只是,我觉得他有点儿愤世嫉俗。他对我的出现非常高兴,问候结束便(指着那话儿)叫道:‘看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劳心费力地搞了半天,它变成这个样子了!’”

  海涅此话,是个公案。盖当时大家一致认为,海涅瘫痪源于梅毒。

  那个年代,梅毒几成“艺术家执照”。在巴黎的舒伯特、法国大诗人波德莱尔和写了《走出非洲》的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都得过梅毒。此时携妻流亡瑞士的列宁,也得过梅毒。莫扎特、贝多芬、肖邦、凡·高、莫泊桑、爱伦·坡和印象派画家罗特列克等人都是疑似梅毒患者。

  但是,据最新医学研究,海涅患的不是梅毒,而是脊髓痨。

  即使在2006年,也是不治之症。

  不过,很多人认为海涅此时“贫病交加,饥寒交迫”,却是莫大误解。

  世上才子,穷的居多。比如勇夺单幅油画卖价世界冠军的凡·高,就穷得没礼物送女朋友,又被著名画家、密友高更所激,遂提刀割下右耳送给女朋友。

  该女朋友是个职业妓女。

  令海涅五体投地的圣西门,穷得在巴黎做小买卖搞饭钱。

  莫扎特,音乐神童,世界华丽音乐之王。穷死的。

  但是,才子并非一定贫困。启蒙巨子卢梭就由广大贵妇包养,从未挨过饿,因此文笔甚是优美。伏尔泰和孟德斯鸠,更是长期被贵妇包养。

  海涅病得确实很重。可是,他离饥寒交迫有好几百公里。

  海妈是卢梭迷,却生怕海涅变成诗人。那时诗人等于贫穷、放荡、恶疾和早夭。她深恐儿子沦为文乞,以几首烂诗乞食换酒,最后寥落地死在黯淡的小医院,于是禁止海涅看小说、看戏、参加民间戏曲表演和给小朋友讲古。可海涅依然背着妈妈偷看小说。文学的魅力,高于母爱。

  1815年,妈妈央人送不满20岁的海涅去法兰克福一百万富翁身边学习“怎样成为百万富翁”。几个月后,有天海涅在开汇票,那百万富翁抱手在旁看了一歇,然后抱歉地告诉海涅说,他肯定没有经商天赋。

  海涅大笑着承认富翁说得对,并就此辞职回了杜市。

  可诗人海涅,却成为百万富翁。典型的“恶毒的幽默”。

  雅斯贝尔斯说:“尼采生活的主要特点是他超出常规的生活。”海涅生活的特点,则是他超出常规诗人生活的奢华。海涅是有名的美食家,婚后曾在美餐之后向老婆抱怨说:“天啊,这顿饭花了我整整一首诗!”

  海涅是德国第一批成为百万富翁的自由撰稿人。

  首先,他常常威胁跳槽哥达,所以坎贝只好给他开出德国最高稿费。

  其次,海涅擅长一鸡三吃:他的文章通常先发表在《奥格斯堡汇报》,然后由坎贝结集出版,最后再分类出版“全集”,坎贝每本预支二万法郎。1848年起法国政府停发退休金,坎贝加付海涅一笔固定年金。海涅去世后,他继续向玛蒂德支付年金。

  其三,海涅有慷慨赞助:汉堡伯父所罗门·海涅。富拥半个汉堡的伯父像所有富人一样看不起文学。他的评价是:“如果哈里学会做生意,那他就不用再去写诗了。”所罗门与海涅的关系奇特有趣:尽管两个女儿都放了海涅鸽子,他却一辈子都在给海涅买单。这是他们一生的角色定位:海涅是天才,伯父是钱袋。

  为让海涅上学,妈妈卖掉自己心爱的首饰。海涅一生感念。但其实是杯水车薪。他的求学路,都是所罗门金钱铺就。他在英国、意大利和波兰花在“赌场和赌场前的女士们”那里的钱,都是所罗门的,海涅充满感激地写信说:“伯伯,你知道吗,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你也姓我的姓。”

  其实跟姓无关。所罗门对其他亲戚并不如此慷慨。他的秘密是:他想保卫两个女儿的婚前清白。海涅到巴黎后,所罗门每月给30多岁的海涅发养老金,数额相当于法国大学教授工资,只有一个条件:海涅不能在自传中提及他的家庭成员。此事遂成海涅提款密码,他只要觉得缺钱用,就威胁要写自传:“尽管侮辱一个诗人吧,尽管虐待他吧:总有一天他会写自传的!而且我已经动笔了!你们在书中铁定嘴脸难看!”

  可笑的是,黑白通吃的所罗门,居然很吃这一套。

  更可笑的是,海涅从未打算写自传。现在的《回忆录》,是海涅瘫痪后所写。确实未提及所罗门家人。

  所罗门之外,海涅还有一个赞助:传奇银行家、德籍犹太人罗特希德。他对“恶毒的幽默”一往情深,而海涅则投桃报李:“在我们这个时代,金钱就是上帝,而罗特希德是上帝的先知。”罗氏出资帮海涅买铁路股票,本息全归海涅,充分体现了犹太民族对文学的尊重。海涅的感谢信是这样:“昨天我还是个贫穷的小瘪三,今天已经是富瘪三了!”

  还有海涅学者讳莫如深的:最新研究证明,法国总理梯也尔多年通过秘密基金付给《奥格斯堡汇报》驻巴黎记者海涅大量金钱。海涅收了钱却从未吹捧他。对梯也尔来说,记者海涅的职业道德自然“大大的坏了”,但对海涅的个人品质而言,还算大幸:他这样搞钱至少还不算受贿。

  海涅总抱怨玛蒂德花费无度。其实,海涅自己花钱如流水。有学者算过,夏天在法国度假,海涅花掉500法郎,相当于2007年三万三千元人民币。每周!

  海涅在巴黎每月花销相当于七万人民币。即使在巴黎,也算豪奢。玛蒂德买一条开斯米围巾花600法郎。等于巴黎一个手工业者一年的收入。

  因此,布告广大中国人民,德国文学三把手海涅,并非穷人。1850年,海涅瘫痪后两年,弟弟卡尔在给弟弟马克希米利安的信中说:“他瘦得厉害,瘫痪,失明。他的命实在不好……不过,他并不缺少让他过得像样的金钱。”

  但是,金钱买不来下床走路。这位欧洲报纸副刊之父的缠绵病榻变成一张无限长的副刊,为欧洲上流社会提供了无数唏嘘感叹的谈资。来巴黎的德国人都首先到海涅门前一游。横眉痛骂德国、冷嘲热讽上帝的海涅不得好死,在他们看来当然是老天有眼。海涅终于超越了他的儿时偶像拿破仑:法国杂志报纸对他瘫痪的报道,甚至超过报道拿破仑患胃癌!

  此时,海涅身边的世界也已死寂:朋友或像乔治·桑一样弃之不顾,或像巴尔扎克一样撒手人寰,或像拉萨尔一样割袍断义,或者,像马克思一样,早已鸿雁难继。

  德国报纸奠基人海涅不再听人读报,倒是常听《圣经》和神学。海涅为追逐名利断然抛弃的犹太教,眼看要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抛开对上帝的怀疑归来。我现在相信上帝存在,他善良、智慧,公正。我知道,如果我死去,我的生命将终了,然后我去到上帝面前,而他将赐予我无边的欢悦。”

  海涅甚至考证出自己的祖先是犹太贵族。他这个时期最有名的话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热爱生命、心宽体胖、微笑着俯视忧郁耶稣及其门徒的希腊人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濒死的犹太人,生命可悲可叹的一幅憔悴的图片,一个不幸的人!”去世前不久,海涅坦言自己皈依基督教出于名利:“我毫不避讳我是犹太人。我并未回归犹太教,因为我从未离开。我接受基督教洗礼并非因为仇恨犹太教。人总得信点儿什么。”

  又一个七年过去,1855年6月19日,一只苍蝇飞进海涅窗口,为阴暗七年的床墓,带来灿烂阳光;为喑哑七年的海涅,催开激情歌喉。她将海涅从宗教淤泥中提拔出来,让他重现才子潇洒飘逸的风采,重新自由呼吸,仰天长啸。

  此苍蝇非苍蝇。她是30岁的德国女人艾丽泽·克丽尼茨,自号玛嘉丽特。

  苍蝇,是海涅给她取的诨名。

  与他的诗一样,海涅的每个女人都是辛苦得来。海涅三个最重要的女人,诨名都以M开头:阿玛丽叫茉莉(Molly),老婆叫玛蒂德(Mathilde),玛嘉丽特叫苍蝇(Mouche)。她们都是深色头发。只青梅竹马的约瑟法,杜塞尔多夫刽子手之女,是红发。

  经德国教授考证,玛嘉丽特写信时盖的图印很像苍蝇,是以海涅称她为苍蝇。这只比海涅年轻30岁的苍蝇在床墓中轻舞飞扬,像海风一样鼓起海涅的精神风帆,推海涅这艘战舰再度出航。这次绝无仅有的精神恋爱,让海涅的生命黄昏迸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耀眼光芒,一直照透宇宙黑暗更黑处。

  其实,据海涅朋友说,玛嘉丽特“头发不多,眉毛稀疏且颜色浅淡,此外,她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鼻子,但却长得很难看。”德国学者最近发现的惟一一张照片证明,玛嘉丽特并非美女。

  海涅的女人,基本都非美女。他那些知己的红颜,一多半是吹出来的。

  这些经过他天才加工出来的美女,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想像中。

  所有亲戚朋友,包括马克思和恩格斯,都不喜欢苍蝇。他们旁观者清:这个野心勃勃的底层女文青,只想踏着海涅爬进文坛。

  海涅迷基本厌恶玛嘉丽特。我属于不厌恶的。我甚至非常理解她。我怀疑有任何女人能真正爱上一个卧床不起、随时放屁、大小便失禁、浑身恶臭、骨瘦如柴、连眼皮都睁不开的男人。

  哪怕他是海涅。

  玛嘉丽特当然有所图。传说中一无所图的爱情,其实所图巨大:你要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

  残阳如血的海涅并不在乎有所图。没听说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重要的是,玛嘉丽特给海涅带来生命的新鲜空气。

  这是马克思和大仲马无法给他的。

  事实上,我觉得玛嘉丽特相当诚实。虽然有海涅情书为证,但她从未自称海涅爱人。她甚至从未以“你”称呼过海涅。他们交往八月,海涅致书25封,多数德语,封封激情,充满性的暗示和挑逗。玛嘉丽特总共回信四封:法、德文各两封,一律干巴巴,最热情的文字就是“衷心的问候”和“我吻您亲爱的手”。虽然海涅在信中常说“吻你”,但实际上他们见面时隔空对坐,言语交流,海涅求得急了,才握一下手。他们之间有据可查的最亲密接触,是海涅吻过玛嘉丽特的额头。在回忆录中,玛嘉丽特说:“我坚信,他之所以如此喜欢我,是因为我们精神上如此相近。”

  她只愿承认与海涅有精神交流。

  海涅,这个阅尽人间春色的风流才子,其实从未在肉体上拥有过玛嘉丽特。

  而且,他也从未在精神上拥有过玛嘉丽特。

  我强烈怀疑她爱过海涅。同时,我强烈怀疑她崇拜海涅。

  她喜欢的是海涅的名声。她需要拥有诠释海涅的权力。

  问题是,这有什么错吗?

  玛嘉丽特带来的结果是:她让病夫海涅苟延残喘的最后八个月,变成了才子辉煌的晚秋。

  海涅称她为自己“忧伤晚秋的最后一朵鲜花”。

  这肯定不能算错误。

  玛嘉丽特再四逃避,但与海涅相处的八个月仍然成为她生命中最高的辉煌。所有海涅传记都有她的名字。虽然从未肌肤相亲,瘫痪的海涅依然彻底改变了玛嘉丽特生命的轨道。

  这是一种更彻底的占有。

  1884年,海涅去世后28年,玛嘉丽特所著《亨利希·海涅最后的日子》在耶拿、巴黎和伦敦以德、英、法文出版。她在书中痛骂玛蒂德,因为玛蒂德女友波琳娜拒绝她为海涅守灵。玛嘉丽特最后一次见到海涅是在他去世前三天。这天海涅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最亲爱的,今天(周四)别来了。我偏头痛剧烈发作。明天(周五)来吧。你正在受罪的海涅。”

  拒海涅于身体之外的玛嘉丽特,因为无法接近海涅遗体而鬼火三丈。

  是啊,波琳娜打中了她的七寸。不能守灵,对她“海涅情人”的模糊身份构成致命打击。

  此书大卖,玛嘉丽特一跃红遍巴黎沙龙。当年对她不屑一顾的作家麦斯纳回到她身边。可所有海涅资料到手之后,麦斯纳再度弃她而去。

  同年,玛嘉丽特趁热打铁推出自传《苍蝇回忆录》。销量惨不忍睹。

  玛嘉丽特一生共写八部小说,出版数部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集,并与多位文坛名人同居。然而,小说与同居均以惨败告终。

  《亨利希·海涅最后的日子》大卖,并非玛嘉丽特的成功,而是海涅的成功。

  1896年8月7日,海涅去世后整整40年,71岁的玛嘉丽特逝于法国度假胜地奥赛。她的去世也故作神秘:她销毁了所有身世证明材料,导致验尸官无法确认死者身份,因此,她的死亡证明都有误,上面说:“1832年或1833年3月22日生于匈牙利,父母未详。”

  1856年2月中旬海涅病况恶化。例行检查时,玛蒂德迎出来问医生格鲁比是否还有希望,医生摇摇头,一言不发进了海涅的屋。

  海涅见他面色阴沉,当下问道:“我现在必死无疑了吗?”格鲁比多次保证不说假话,只好说:“是的。” 海涅面色如常,镇静自若。与席勒不同,海涅至死没有失去神志。

  据法国作家龚古尔兄弟日记,当听到玛蒂德祈祷上帝宽恕他的灵魂时,濒死海涅说:“我的孩子,别怕。上帝会宽恕我的。说到底,他就是干这个的。”

  瘫痪八年的海涅,以这则恶毒的幽默证明,他依然是海涅。

  1856年2月17日,巴黎冬季典型的阴霾星期天,凌晨近五点,15年来多次被法国报纸宣布去世的海涅,在女护工卡塔琳娜怀中一步登天。

  他没有留下弥留的话语。但我知道:他是愉快离开人世的。因为我虽然不敢肯定卡塔琳娜是否美女,但我可以肯定,海涅死在女人怀里。

  2月19日,巴黎《新闻报》报道海涅去世。数日后,另一家巴黎报纸写道:“一个德国人去世了,亨利希·海涅,一个最法国的德国人。”

  只有一个德国朋友忠于海涅,就是靠他发财、理应惟利是图的坎贝。

  他于海涅死后六年开始出版海涅全集,并于1866年出齐21部。

  次年,坎贝去世。

  2月20日,在那个充满雾气、灰色弥漫、阴郁冰冷的冬晨,海涅下葬蒙马特公墓,仪式简单、无声无息、远离宗教,甚至没有悼词,正如海涅在“记忆庆典”所写:“不要弥撒,不说神祉,什么也不说也不唱,在我死亡的日子。”

  完全遵照海涅遗嘱。

  海涅遗嘱以法文写于1851年底。他遗嘱简化葬礼,花费不得超过巴黎最贫穷公民平均花费。新教徒海涅指定下葬蒙马特天主教徒墓区。以便天主教徒玛蒂德死后能与自己合葬。

  即使躺在棺材里,海涅仍然爱着玛蒂德。

  实事求是地说,葬礼并不凄清,参加者也有百十来人,不过名人朋友仅大仲马和戈蒂耶在场。按戈蒂耶的记载,有18个德国鞋匠伴海涅走完最后一程。

  为什么要18个鞋匠,而且一定要德国人,我没有答案。

  海涅墓每天鲜花锦簇,至今。根据犹太教规矩,墓前还按用小石子儿摆出特定的小图案。不过,墓碑并未按海涅遗嘱刻上“这里歇息着一位德国诗人”,而是刻着海涅的一首诗,墓碑边沿饰以棕榈树花边。很不德国。但很浪漫。

  访客会忆起海涅的话:“在每一块墓碑下面,都躺着一段世界历史。”

  也许不是在每一块墓碑下面。

  但在这一块墓碑下面,确实躺着一段世界历史。

  海涅选择蒙马特,是因为这里离他家不远。他怕玛蒂德“这个胖孩子上坟时走得脚软”。他深信灰衫女玛蒂德不会再嫁,并且会一直来上坟。

  历史证明海涅是正确的。

  历史证明马克思是错误的。

  玛蒂德守寡28年,未曾再嫁,至死仍姓海涅。她与海涅死于同一天:2月17日,死后与海涅合葬,墓碑上像所有德国女人一样简单地写着:海涅太太。

通宝推:易水,卢比扬卡,何求,决不倒戈,青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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