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金花了整整两周才再次回到监狱。他认为自己必须重返监狱,原因之一在于参与上次游行的三十二个人当中的大多数依旧被关在狱中。倘若他一个人在监狱外面逗留太久,那么看上去就好像是他把这些人领进了陷阱,自己却只身逃了出来。但由于奥尔巴尼的支持者们已经麻木,不想再跟随他,所以他并没有马上回到监狱。示威运动在休止六个月之后刚刚抬头就遭受了一场惨败,当地白人似乎也变得比以往更加强硬且更加不肯妥协起来。詹姆斯.格雷宣称奥尔巴尼运动造成了城市公交系统的瘫痪、圣诞庆典游行的取消、“黑人工作和钱财的损失”,还致使“近八百人进了监狱——其中很多人都是黑人社区长久以来受尊敬成员的子女——现在却有了犯罪记录。这就是教导年轻人认识自己国家的方式吗?”失望或者恐惧攫住了一部分奥尔巴尼的黑人,他们认同了格雷的说辞,认为金才是问题的根源。
为了重振声势,奥尔巴尼运动领导人们首先签发了一份名为《奥尔巴尼宣言》的文件,声称在过去六个月里奥尔巴尼市政当局一直在欺哄打压黑人。奥尔巴尼运动的领导人派出几个小组,分别到市图书馆和各个公园检验种族隔离的情况。所有人都被警察拦下了,其中很多人还遭到了逮捕。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向心生动摇的黑人们表明,奥尔巴尼的种族关系远远并不像格雷及其同事们所声称的那样和谐。晚间集会的人数越聚越多,大有超过去年12月的趋势。
金在7月19日飞到华盛顿,在全国新闻俱乐部发表了演讲。记者们记下了他登场的确切时间——中午12点35分。金在这一时刻走进了足有五十四年历史的新闻俱乐部,成了第一位在这里发言的美国黑人演讲人。听众们全都非常欢迎他,前后共计三次自发地起立鼓掌。许多听众都因为自己曾经打破种族壁垒而感到自豪,尽管金对于非暴力运动的宣扬未免有些生硬,但他们依然甘心认同这套高绝的言辞并且引以为傲。这件事彰显了金受困于多么讽刺的陷阱:他的励志精神甚至能够感染全国新闻俱乐部的成员,却无法让自己的运动在报纸上占据一席之地,除非发生流血事件或政治奇迹。媒体对这次演讲的报道不多,更没怎么提到金所传达的信息。但有篇报道确实提到没有一个人为了抗议金的出现而离场。
金原本打算在北方各州开展一场筹款之旅,但是却不得不缩短行程提前回到南方,因为此时的奥尔巴尼陷入了一场紧张的博弈,其中还夹杂着或明或暗的愚蠢与仇恨。有些黑人前往城市里的野餐场所检验种族隔离情况,结果一名打扮成除虫员的白人朝他们的餐桌上喷洒了杀虫剂。巡警们试图把黑人拦在各个公园的白人专用公厕门外,查尔斯.琼斯则每每比他们技高一筹,总能溜进去大行方便之事。市政当局打算通过法庭命令来扼杀本次运动的传言在城里甚嚣尘上。“据我所知,本市的检察长刚刚前往亚特兰大申请禁令,旨在将不良分子赶出城外,”金在7月20日的弥撒大会上确认了这一点。“我以为他所谓的不良分子就是拉尔夫.D.阿博纳西、詹姆斯.贝弗尔、伯纳德.李、安德鲁.扬、怀亚特.蒂.沃克、查尔斯.琼斯以及谢罗德等人。其他人的名字太多,我姑且就不列举了。”他告诉听众们,来自官方的障碍并不足为惧——法庭、市长、州长乃至联邦政府都不足为惧。只要奥尔巴尼人民敢于行使自己天生的权利,就必然能克服所有一切阻碍:“佐治亚州奥尔巴尼黑人的救赎就掌握在黑人自己手中,植根于黑人自己的灵魂深处。”他讲述了自己最喜欢的印度故事,也就是甘地的食盐远征。甘地开始只是孤身一人,最后走到海边时身后却汇聚着百万之众的追随者。仅仅通过捏起一撮免费且免税的海盐,甘地就改变了历史。金朗声说道“那一刻我似乎能听见英国伦敦唐宁街十号的家伙们哀叹道:‘一切都完了!’”这一段汪洋恣肆的宣讲将教堂里的气氛推向了炽烈的高潮。在现场气氛的感染下,金又回忆起了另一次通向海滨的著名远征——也就是联邦将领W.T.谢尔曼领导的那次——这场席卷了整个佐治亚州的大进军解放了很多现场听众的直系先祖。“让我们穿上远征的战靴吧,”金对大家说道。“我们要进行奥尔巴尼的海滨远征了。”
他们原本计划在第二天周六下午游行。但周六早上,一群法警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手里拿着美国地方法庭法官J.罗伯特.艾略特(J. Robert Elliott)签署的法庭命令——此人是一位死硬派种族隔离分子,最近刚刚获得肯尼迪总统的任命。奥尔巴尼市政官员们向法官进行了一番颇为新颖的陈述——持批评立场的律师们认为这段陈述与其说新颖,倒不如说是异想天开——然后艾略特法官就颠覆了民权运动历来珍视的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他不仅并未裁决种族隔离践踏了黑人获得法律平等保护的权利,反而认定黑人的抗议游行占用了白人居住区的大量警力以及其他公共资源,因此践踏了白人享受平等保护的权利。眼下市政当局即将举行申请永久禁令的听证会,艾略特法官则命令奥尔巴尼抗议运动的领导人在听证会之前停止进一步游行。
那天早上,一位法警敲开了安德森医生的家门,径直走进了主卧室,房间里聚集着正在进行紧急商讨的奥尔巴尼运动领导人。法警认出了安德森医生并且把法庭命令递给了他。之后他又从一沓文件中抽出一张,并且问道马丁.路德.金是否在场。房间里的众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金就坐在床上,一眼就可以看到,但法警并没有认出来。金和其他人全都不敢出声,法庭命令带来的后果吓得他们一时间没了主张。法警离开主卧室,守在安德森家门口等着金过来,金和其他被告赶紧趁机跳窗而出,沿着房屋后面的小巷逃走了。不过过多久他们就重新考虑了出于本能的逃跑是否合适。他们厌恶这份法庭命令,因为这份命令会让他们的事业受到重创——根据这份命令,司法部、联邦调查局以及联邦法院的法官们都将会站到反种族隔离抗议的对立面上。但再三思索后,他们认为躲藏也带不来任何好处。当天下午,金早早地驱车来到法院,自行领取了法庭命令。
至于金是否应该遵从法院命令则是更难抉择的另一回事。围绕这一抉择的讨论从下午进行到了深夜。来自纽约的威廉.孔斯特勒(William Kunstler)建议说,这份限制令显然是违法的,但金应该遵从还是恭敬地等待更高级别法院撤销这份命令呢?根据联邦法令,无视这份法令就意味着对抗联邦法官——甚至还会冒犯那些在废除种族隔离方面认同金的法官们;反过来说,遵从法令意味着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承担永久性妥协投降的风险。代表非学委参加讨论的查尔斯.琼斯、查尔斯.谢罗德以及詹姆斯.福曼都再三强调了后者。他们指出,随便哪个联邦法官都可以签发限制令,而且现在的民主党总统正在根据支持种族隔离且出身南方的参议员的建议任命联邦法官,因此白人官员随手就能扔出一张限制令。限制令落地之后至少也得等上几周甚至几个月才会被上一级法院推翻,而在此期间早已酝酿成熟的抗议肯定会再衰三竭偃旗息鼓。如果运动领导人听任白人对手们在局面不利的时候任意禁止游行抗议,那他们就将会失去反制的武器。抗议是他们唯一的手段。
在金看来这些理由很有说服力。当天下午满怀期望的游行者们逐渐聚集在示罗浸信会教堂,金则在安德森家里打电话告诉罗伯特.肯尼迪,他觉得自己“不得不”参加游行。亲自接起电话的罗伯特听到流言成真,着实倍感惊讶。司法部长依然很介意非暴力反抗这个话题。眼下南方各位州长和学校官员们都在极力寻找不必遵守联邦法令的借口,从而在学校体系内部继续维持种族隔离,金却打算在如此要紧的关头故意违反联邦法庭裁决,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金毫不退让。尽管他承认罗伯特的观点有理有据,但却依然不肯松口。抗议运动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挺身而出反抗违宪的种族隔离法律。无论如何总会有人想出各种借口来证明民权运动有悖情理而种族隔离却天经地义。“我们累了,我们真的累了,”金说道。“我本人也已经很累了。我们再也受不了这一切了。”罗伯特一再强调,民权运动正逐渐取得联邦法庭的支持,因此金无法承担抛开联邦法庭善意的后果。在罗伯特的口中,本届政府正在稳扎稳打地争取落实反种族隔离法令,而金却在不顾后果地一味蛮干。这样的话术突破了金的忍耐极限。“有些麻烦可是你自找的,”金脱口而出。“是你任命了这么多种族隔离支持者担任联邦法官。”这句话一出口,金等于是将麻烦制造者的标签从自己身上摘下来贴到了政府头上。心烦意乱的罗伯特勉强保持着镇定。他不再与金比较嗓门高低,而是把电话交给了伯克.马歇尔。
在这个周六下午,马歇尔与金争论了将近两个小时,期间双方经常停下来与各自的顾问们商量几秒钟。马歇尔的强项是耐心与把握细节。他指出,如果金不顾艾略特的法庭命令执意游行,那么他就会因为蔑视法庭而不是反对种族隔离的罪名而被关进监狱,这样一来他就把自己逼进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当初在詹姆斯.梅瑞狄斯一案中,本届政府曾试图将密西西比州州长巴奈特逼进同样的处境。对于马歇尔的说法,金提出了同样技术性十足的回复。宪法第一条修正案赋予巴奈特州长的权利并未遭到践踏,而艾略特的命令却将金的权利干脆利索地活活掐死了。巴奈特面对的法庭命令经过了多次听证和上诉,符合程序正义与最高法院裁决,而金受到的命令仅仅出自一名法官之手。马歇尔承认艾略特的法庭命令在程序层面上确实有些经不起推敲,但他也强调说种族隔离主义者们都在关注眼下的局面。如果金可以打破第一条他不喜欢的联邦裁决,“那么我们依法办事的立场就将会信誉扫地。”
这场争论陷入了僵局,金与马歇尔都感到心力交瘁。这时示罗浸信会教堂的传信人给金带来了紧迫的消息——人们已经按捺不住了。金独自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就让克莱伦斯.琼斯向聚集在安德森家里的所有人传达了自己的决定:他决定遵守法庭的命令,直到律师们将其推翻为止。这样一来他又因为一个全新的问题而倍感纠结——自己应当如何将这项决定告诉聚集在示罗浸信会教堂的人们呢?根据多年来的经验,他的出现总能引发高涨的热情。一想到自己要给这些人泄气,金就满心痛苦——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对马歇尔的让步究竟对不对。但不行,金必须坚持自己的最佳判断,因此也许他干脆就不该在教堂露面。他立刻又否定了这个新想法,因为他无法忍受弥撒大会在没有自己参与的情况下进行。举棋不定的金在晚风中走了走,最终决定还是要去示罗浸信会教堂。只是他仍不知道如何把推迟游行的消息告诉大家。在律师们、奥尔巴尼运动领导人们以及非学委学生们的注视下,金走进了博伊德牧师的书房。
在书房里,他们能听到七百多人在教堂中歌唱自由歌曲与圣歌。每当歌声低落之时都会有演讲者为他们打气,并且提供一点游行是否推迟的最新消息。由于平常的领导人都和金在一起,演讲的任务就落在了萨缪尔.B.“本尼”.威尔斯牧师(Samuel B. "Benny' Wells)的身上。威尔斯健壮结实,皮肤黝黑,并没读过几年书。他的肩膀非常宽阔,所以才能胜任美国海军仓库的货物搬运工作。周末他会在蓝色春天浸信会教堂布道,这座小教堂位于沃思县,距离奥尔巴尼约有二十五英里。威尔斯在城市牧师的圈子里觉得有些拘束。他的长处是言辞通俗质朴,气场强硬逼人,此外他的事业心并不太强,因此说话办事没那么多顾忌。
“带领我们前进吧!”台下有人喊道。威尔斯尽其所能地烘托着教堂里的氛围。他从未面对过如此多的听众,他通过布道将会众们带到了情感的巅峰,希望场内的混乱能引起金的注意,好让他赶紧走进教堂,但是金却迟迟没有出现。因此威尔斯不得不转而压抑现场气氛,带领大家开始了新一轮的祈祷与歌唱。他本人则趁机飞奔到讨论室里了解情况。有一次他直接闯进书房说:“金博士,所有人都在等着呢,大家都在期盼今晚的消息。”金点了点头。金的助手则告诉威尔斯尽量拖住人们,因为他们还不确定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办。听命而行的威尔斯再次采取拖延战术,直到会众情绪躁动起来,然后他就会用又一轮布道将会众的情绪再次引向高潮并且使其逐渐低落下来。如此反复循环了三四轮之后,威尔斯再也绷不住了。“我听说有一张法庭禁令,但我没亲眼见到!我听说有些人遭到了传唤,但我没有!”他大声喊道。“但我知道谁在呼喊我的名字。自由之路上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我听到了爱默特.提尔的鲜血在九泉之下呼唤我们!”这段话让教堂里爆发出一片无法遏制的怒吼,于是威尔斯趁势提议与大家一起立刻游行。“我们要去市政大厅,我们将要进行和平抗议,抗议那些九十九年来把生机从我们的精神当中压榨殆尽的邪恶力量!”
将近二百人跟着威尔斯走出了教堂,其中大部分是青少年。他们踏上了通往白人区边界的熟悉道路,看到普里切特警长带着一队警察驻守在公交车站。浑身大汗、过度紧张还有些害怕的威尔斯随即跪在了马路中央,大声祈祷为自己壮胆。最后普里切特终于忍无可忍了,他走到威尔斯面前刻薄地说道:“好了,牧师,赶紧他妈的站起来吧。我们该去监狱了。”一百一十三人跟着威尔斯走进了监狱。其他人则临场退缩了。但很快一阵热情就驱使着另外五十人穿过奥格尔索普大街,加入了之前被捕的人群。
在此期间金一直坐在安德森医生的小汽车里从远处观战。尽管金必须小心避开正在记录现场情况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以免他们以违反艾略特法官的限制令并且鼓励游行为由逮捕自己,但他还是非常高兴,因为奥尔巴尼运动中的普通人正在自发游行。“他们能阻止领导人,”金高兴地说,“但他们无法阻挡人民。”奥尔巴尼的白人官员们自然一口咬定接到禁令的领导人们通过各种伎俩暗地里策划了这场游行,因此强烈要求联邦调查局调查这些人违反禁令的行径。精于算计的胡佛则坚持要求得到司法部的直接命令才肯发起调查。之后联邦调查局总部指示每位特工告诉被讯问的黑人——也包括金——联邦调查局正在专门为了司法部长而进行一场犯罪企图调查。
从国家政治角度来看,这次事件的要点在于金和其他在禁令当中被提到的被告人并没有违反禁令。一场法律危机就这样得到了化解。金没有进监狱,而且由于威尔斯领头的游行并未引起法律纠纷或者破坏公共秩序,因此肯尼迪政府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把这次游行当作不值得特别关注的小事。“黑人们最终还是决定遵守禁止令了,”伯克.马歇尔向司法部长汇报时说。《纽约时报》的社论也重点关注了金与艾略特法官的对抗,忽略了其他内容。“我们很高兴,他(金)没有不顾联邦法庭禁令,贸然领导佐治亚州奥尔巴尼的运动。无论南方腹地的地方司法体系有什么不足之处,金博士肯定比任何人都清楚联邦司法才是其追随者们经常得不到的宪法保障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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