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在公开场合,肯尼迪政府依然还在围绕着更愉快的事务团团打转,比如宇航员戈登.库珀的平安溅落。不得不对种族游行做出回应时,官员们都只会呼吁理智的进展。直到一代人之后,随着肯尼迪白宫的隐藏录音资料的公开,各种摆不上台面的盘算与计较这才抖露在公众面前。就当时而言,这出紧张兮兮的心理剧几乎完全被隐藏在了幕后,唯一一处露出马脚的线索就在于罗伯特.肯尼迪与作家詹姆斯.鲍德温之间的痛苦会面,会面详情后来被鲍德温透露给了《纽约时报》。迪克.格雷戈里曾在保密简报中建议罗伯特.肯尼迪与鲍德温进行商讨。罗伯特此时非常需要在种族领域抄近路赶到前面去,因此在一时冲动之下要求鲍德温召集一组深刻的思想家向他解释黑人群体的新近怒火从何而来,以及黑人领导曾无法制止这股怒火的原因。第二天是5月24日,鲍德温召集了一大帮各路人等,其中包括他的兄弟、律师、秘书、文学经纪人、电视制片人、一名为协进会工作的白人女性、芝加哥城市联盟的总裁及其带来的一名来自平等大会的年轻朋友。肯尼斯.克拉克作为重要学者出席会面,艺术界的出席代表则包括哈里.贝拉方特、莲纳.荷恩以及《日光下的葡萄干》的作者、剧作家洛琳.汉斯伯里。这些客人秘密聚集在了广场酒店附近约瑟夫.肯尼迪的家庭公寓里。困惑的贝拉方特很想知道伯明翰政冶危机过后罗伯特.肯尼迪为什么不和黑人民权运动领导人会面,反而要约谈各界社会人士。
这一天罗伯特.肯尼迪先是秘密会见了哈里.瓦赫特尔率领的北方连锁店店主团体,后者的情绪十分紧张。然后他就带着伯克.马歇尔以及媒体助手埃德.格斯曼一起出现在了公寓里。会面刚开始的气氛还算和谐,司法部长表示本届政府对于民权事务的投入堪称史无前例,与会宾客的反驳也还算客气,仅仅认为政府还应该做得更多。对于这一质疑司法部长回应称,黑人情绪的高涨与他本人的努力是两回事——尽管他已经权衡过了能想到的一切措施,而且更多的行动正在筹划之中,但黑人们还是倾向于受到诸如黑人穆斯林之类危险极端主义分子的煽动,这才会导致真正的麻烦。这时来自平等大会的年轻人突然蹦出一句话,就像打碎鸡蛋壳那样粉碎了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您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麻烦是什么样子,”他对罗伯特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马上就要抄起枪来了。”
这位年轻人正是曾经的自由乘车者杰罗姆.史密斯。当初詹姆斯.法默走投无路地呼吁平等大会的志愿者们参与蒙哥马利到密西西比的第一次自由乘车运动,他和多丽丝.卡索一起都响应了号召。从密西西比州立监狱被释放后,他一直致力于在密西西比的麦库姆推行公共交通设施的种族融合,就连鲍勃.摩西因为暴力事件频发而放弃麦库姆时他也依然还在坚持,并因此遭到多次殴打。此后史密斯就成了平等大会在南方的工作人员,大部分时间都在北卡罗来纳州,有时还能拿到平等大会的薪水。这间屋子里的大部分黑人都不清楚史密斯的具体工作环境,罗伯特就更不知道了。史密斯有语言障碍,生气的时候更是说不出囫囵话来。现在他的情绪就十分激动,说话磕磕绊绊的。但他还是告诉司法部长,黑人穆斯林对任何人都不是威胁,因为他们根本不肯以身涉险。伯明翰的孩子们面对警犬和消防水枪时,穆斯林信徒全都在袖手旁观。史密斯说黑人们都知道谁站在斗争第一线。等到那些愿意赴死的人们对于非暴力原则感到厌倦的那一天,真正的麻烦才会来临。“等到连我这样的人都忍不住要开枪的时候,一切就真的完蛋了。”
这番话抛出来之后,会谈的气氛就不可挽回地败坏了下去。罗伯特原本打算摆出上位者宽宏大量的架子,将态度生硬的史密斯当成不慎闯进会场的流浪汉,不跟这厮一般见识。可是鲍德温却有些不识趣地询问史密斯是否愿意为了美国走上战场。“绝不!绝不!”史密斯大喊道。鲍德温希望这段交流能向罗伯特展示史密斯奉行和平主义的严肃态度以及他的深切愤怒,可是司法部长却认为这番叫嚣与爱国主义精神背道而驰。“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厉声责难道。接下来史密斯与罗伯特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史密斯喊叫着关于监禁与殴打的各种细节,罗伯特则极力主张服兵役是每个公民的严肃义务。最后史密斯声称和罗伯特坐在一起让他觉得反胃。鲍德温认为史密斯的控诉表明他因为自己居然还有必要参加这样的会面而感到绝望,因为自己不得不大喊大叫地呼吁司法部长重视司法不公的严重程度而感到绝望。罗伯特则认为这个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不仅侮辱了他本人,还侮辱了他所统领的政府部门,于是他调动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丝涵养,转过身去假装史密斯不存在。一直在冷眼旁观的洛琳.汉斯伯里这时也站了起来,表示刚才那一番鸡同鸭讲同样令她也感到恶心:“司法部长先生,您这一屋子人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但是只有刚才那个人说的话才真正值得一听。”
贝拉方特来开会的时候原本担心罗伯特会利用演艺界人士不喑政治的弱点来拉拢他们,从而削弱黑人抗议的力度或者为1964年选举提前造势。可是现在他的担忧却指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唯恐史密斯这番劈头盖脸的痛斥将罗伯特永远变成民权运动乃至黑人群体的敌人。他试图消除现场的敌意,于是便大声回忆道自己从前如何与司法部长畅谈过就像今天极富争议的话题,谈话地点是司法部长位于核桃山的别墅的游泳池旁,谈话气氛不带任何敌意。当时作为鲍德温律师出席的克莱伦斯.琼斯顺着贝拉方特的引导,提出了一些他很有把握能得到马丁.路德.金的重视的建议,比如总统可以针对种族问题以及有关种族隔离的行政命令进行“炉边谈话”。但是到了这时候他们两个再站出来打圆场已经太迟了。一肚子火气的罗伯特想也不想就将这些建议扔到了一边,认为这都是些不切实际的馊主意。琼斯还提到金希望肯尼迪总统能够采用甘地在印度反对贱民身份时运用过的激动人心的姿态反对种族隔离——颁布新的《解放宣言》或者亲自陪同第一批黑人学生走过华菜士州长发誓在学校门口设立的障碍。司法部长听到这些话竟大笑起来,伯克.马歇尔也跟着笑了。接下来司法部长声称哈罗德.考克斯以及其他肯尼迪政府任命的种族隔离主义者都是正直的法官,马歇尔声称司法部派出了“专门人员”帮助联邦调查局保护民权工作者,黑人们对于这两套说辞同样报以冷笑。罗伯特认为黑人们对于上层政治抱有无可救药的天真态度,而黑人们则认为罗伯特看待种族问题的视角幼稚至极。双方争论的争论愈演愈烈,从相互失望与相互怀疑过渡到了筋疲力尽的歇斯底里,最终沦落到了相互嘲笑的地步。汉斯伯里带头离开了日后被肯尼斯.克拉克称为“我见识过的最具戏剧性的场景”,之后一切才算告一段落。
这一轮争吵过后,克莱伦斯.琼斯试图再打个圆场。吃午餐时他摆出一副轻松亲切的做派向罗伯特做了自我介绍,就好像他与罗伯特是对阵双方的律师一样。琼斯握了握罗伯特的手,表示自己在伯明翰认识了马歇尔。作为金的律师,琼斯知道司法部确实为伯明翰运动做了一些工作。“我希望您能公开宣扬一下这方面的情况,”罗伯特回了一句。双方的告别话语都堪称夹枪带棒。后来琼斯从马歇尔处听说司法部长骂他是个软弱的伪君子,没能为政府说话。愤愤不平的他转而向斯坦利.利维森抱怨了罗伯特的傲慢:他没想到罗伯特竟然认为政府在伯明翰扮演的秘密角色起到得全都是正面积极作用。琼斯用罗伯特自己的话就能反驳他。“每次他一开口说话都只能凸显他的想法与实际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鸿沟。”琼斯这样告诉利维森,而利维森则表示罗伯特和马歇尔“整天想入非非,认为是自己而不是黑人们赢得了伯明翰的战斗。”
罗伯特对于克莱伦斯.琼斯的第一印象同样很差,认为此人是个变节的懦夫。后来詹姆斯.鲍德温将这次灾难性会面的消息透露给了《纽约时报》——《罗伯特.肯尼迪未能在秘密会议上拉拢黑人》,司法部长随即发动反击,向《时代周刊》的詹姆斯.莱斯顿以及其他记者表示,以琼斯为代表的“温和派”黑人正在压力之下退却避让,致使肯尼迪政府不得不独自应付黑白双方的激进分子。接下来琼斯也给《时代周刊》写了一封公开信为自己辩白,罗伯特在分发给伯克.马歇尔的那份报纸上草草写了一句刻薄的评语:“他真是个好人,你真有个好朋友。”联邦调查局很快准备了一份报告,内容是针对鲍德温会面的各位客人的背景审查情况。罗伯特一眼就发现琼斯是客人当中三名与白人结婚的黑人之一*,忍不住嘟囔道,这几个家伙脱离了自己的种族过着舒服日子,肯定因此备受“心理纠结”的折磨。几乎可以肯定,罗伯特的个人敌意促使他几周后决定授权联邦调查局对琼斯家进行监听。时机弄人,正是这番监听让胡佛第一次了解到了马丁.路德.金的个人生活细节。
不过在其他方面,罗伯特.肯尼迪对于鲍德温见面会的反应则要微妙得多。铁青着脸色离开会场之后又过了几天,罗伯特向古斯曼坦承道,如果他生来是个黑人,肯定也会强烈反对自己的国家。他的愤怨一开始让亚瑟.施莱辛格有些害怕,但这位历史学家发现罗伯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罗伯特最具个人特色也最能表现性格的反应或许是一项间接做法——也就是拿着别人撒气。几天之后,罗伯特开始频繁闯进气氛沉闷昏昏欲睡的雇佣黑人员工跨部门会议现场,极尽刻薄地斥责各位与会人员无所作为。他的措辞如此伤人,以至于让各位挨批的靶子们羞得无地自容,尤其是副总统林登.约翰逊。约翰逊是平等就业总统委员会的负责人,这项任务和他大多数的工作一样并不涉及总统。此时的约翰逊已经被彻底排挤出了肯尼迪政府的内部核心,以至于总统商讨如何让南方参议员接受紧急民权法案时竟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劳伦斯.奥布莱恩还向肯尼迪总统报告说约翰逊在立法会议上的表现十分疲软。之后肯尼迪总统直接向约翰逊征求意见,而副总统却小声说自己没见到该法案的任何草案,而且他对于种族问题的了解“仅限于报纸上的内容……因此我无法为您提供建议”。想当年约翰逊也曾经是个叱咤风云的的人物,如今却被罗伯特.肯尼迪的半公开斥责闹得灰头土脸。这样的境遇进一步加剧了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反感。
尽管鲍德温见面会堪称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但是会面本身依然让罗伯特.肯尼迪成为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跨种族生涩接触的先头兵。罗伯特原以为伯明翰事件以及此前关于民权的各种考验已经让他成为了种族政治领域的资深人士,但是这次会面依然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在种族领域,个人感受与政治政策根本谈不上泾渭分明,公私之间也画不出一刀切的界限。敦促联邦政府雇用黑人员工从此成为了司法部长放不下的心病。然而公开提及这一政策必然会致使人们纷纷关注尴尬的现状。罗伯特需要一具全新的陀螺仪,需要学会什么时候见到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应该与黑人“感同身受”,什么时候又应该将自己当成白人。讽刺的是,正当志得意满的金刚刚体会到了身为白马骑士的美妙滋味时,满心焦虑的罗伯特也体会了一把杜博斯所谓的“两面性”,以及许久之前金所谓的“蹑手蹑脚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