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赢得自由 - 序 -- 88B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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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3.回顾篇 - VIII 苏联的战斗与困境

这是信念坠入谷底的时刻。当无数工农的孩子为了资本的国家而在血腥的世界大战中化为腐土时,似乎一切都指向一场长期的噩梦,一个将从血海中升起的超级资本帝国。不同民族无产者们的联合反抗将是这个覆盖地球的资本帝国无限残暴统治的必然结果,但那将是许多代人的痛苦挣扎之后的事。

然而,并非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变成了资产者的帮凶。尽管联合革命的前景似乎已经远去,少数“叛国者”们却仍然在资本政府的缉捕与狂热大众的敌意中为之不懈地准备和斗争着。机会终于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在列强们野兽般嗜血的互相撕咬中,最弱的那一个首先支撑不住了。在红色的1917年,再也不愿意在杀戮场上做炮灰的俄国士兵和再也不愿意在皮鞭下做现代农奴的俄国工人首先推倒了曾经不可一世的沙皇政权,接着又把试图驱使他们重新回到战场的临时政府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转眼之间,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政权竟然已经出现在世界历史的舞台上。

使得这魔术般奇迹成为可能的人是列宁,一个从学生时代起就开始研究和宣传社会主义,并在流放和论战中度过了半生的人。正是这个人用几十年的努力创建了一个组织严密的,能够在残酷的沙皇统治下仍然成功地进行思想宣传与群众动员的“工人先锋队”政党。在这历程中他克服了数不尽的阻力与攻击。许多是来自敌人的,但更多的来自胸怀同一志向的伙伴。

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多数派(或者更为人熟悉的名字,布尔什维克)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民主集中制”团体。它的领袖和各级机关虽然要由民主程序产生,但在民主程序结束后却要求所有成员高度服从产生的中央权威,并如臂使指地执行党内的决议。这样的组织形式在实际运作中必定会给予党的领袖极大的权力,并且这权力还可能由于事务的紧急与环境的骤变(无法召开民主会议时)而变成长期的大权独揽 ---- 这在那些坚信社会主义必然要实现最彻底民主的同志们看来,简直就是比资产者的金钱民主还要恶劣的封建专制再现。后来成为列宁最得力助手的托洛茨基曾经因此当面把列宁称作独裁者。这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能给另外一个社会主义者的最大羞辱。

关于工人先锋队和民主集中制的激烈论战涉及到社会改造工程的一个核心难题,我们将在后面在进行严肃的理论分析。但在面对这个难题带来的危险以前,正是作为“先锋队”的布尔什维克们在沙俄庞大的军队与工厂中日复一日地坚持着。这组织秘密而持续地撒播着社会主义理想的种子,并保证这进程不会因为任何一位组织成员的流放或遇害而突然中断。组织的统一思想也保证了各地工人团队分享同一份行动纲领,从而不会在相互的理念与意气之争中消耗宝贵的力量。当大战来临时,超过半代人的不懈努力终于结出了果实。忍无可忍的工人们终于如同马克思希望过的那样,作为一个阶级统一地行动起来,并且赢得了士兵和农民的支持。十月革命在几个月里摧枯拉朽的胜利是建立在之前十几年的宣传、教育、组织准备的坚实基础上的。

但列宁和他的同志们却没有丝毫胜利的欢欣,因为他们清醒的知道这次革命只是在一个工业落后的国家里建立了一个社会主义的政权,而革命的真正胜利需要在全世界(至少是全欧洲)建立一个社会主义的社会。在随后近乎疯狂的保卫政权的流血战斗中,他们经常满怀梦想地认定自己眼前残酷的斗争只不过是近在咫尺的全欧社会主义革命的艰苦前哨战。那场将要到来的伟大革命将使得整个欧洲成为一个和平与民主的联盟,其中发达的西欧将帮助其他落后的地区迅速的发展生产力与提高生活水平。先进的技术、管理方法、政治运作形式都将不受任何阻碍地普及到联盟的每个角落,并最终提供一个自由社会所必须的物质生产条件 ...... 这美好的设想被最终证明是一场幻梦。当德国和匈牙利的工人革命被镇压,而试图孤注一掷引发中欧革命的红军在华沙城下惨败之后,精疲力竭的布尔什维克领袖们终于意识到:世界革命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发生了,偏居一角的苏维埃是这次革命大潮中唯一存活下来的社会主义政权。

俄国革命的领导者们现在发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可怕的深渊 ---- 他们正处在那种按照他们熟悉的理论必然会失败的历史状况里。马克思在半个世纪前推演的社会主义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工业资本主义社会自然发展的结果。这个社会中的无产阶级既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又富有对最先进技术的使用与管理经验,同时也在与“金钱民主”的斗争中熟悉和养成了自己的民主生活习惯。在这样的条件下,革命建立的社会主义政权将很容易通过变私人企业利润为社会整体积累的手段,大幅度地加速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这进程甚至可以简单到保留大部分的中小私营企业,而只由代表全民的委员会来管理那些本来就已经处于少数人垄断下的重要生产行业,比如铁路、石油、水电供应等等。通过这些温和的经济措施就足以显著并持续地提升各阶层的生活水平与个人自由。在这种情况下社会主义程度的加深与个人自由水平的提升将是相互促进、水到渠成的。

与理论的美好设想相反,俄国的现实是社会主义者能想到的最大噩梦。它的工业本来就稀少而落后,三年的内战又让这点可怜的工业也几乎化为灰烬。工人只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并且缺乏文化与管理技能,导致工厂要么在工人管理下效率大减,要么由于关键的技术与管理岗位被布尔什维克的敌人占据而成为隐形的阶级战场。两者的结果都是让工业产出下降到不堪忍受的水平。在这样的状况下,城市当然无法和平地利用工业产品交换农村的粮食。而为了不让工人饿死就必须对农民实施“余粮收集制",也就是组织工人到农村直接抢粮!农民们的激烈反抗是意料之中的,但他们失去生产积极性后引发的饥荒才是最可怕的 ---- 十月革命后的第一个五年里,人吃人的惨景已经在苏俄的土地上演了两次。在国境之外,刚刚从狗咬狗的大战中停下来喘一口气的列强也在虎视眈眈。它们虽然一时无法发动金钱的十字军东征,但是贸易禁运已经掐断了新生政权的工业技术来源。由于没有先进的工业就不可能有社会主义的经济与社会,这种看似人道的措施最干脆也最残忍地宣判了苏俄社会主义的死刑。

然而这些钢铁般坚强的先行者们没有在命运面前屈服。当智慧超群的罗素伯爵在平静的书斋里心灰意冷地哀叹“人类丧失了新生的机会”时,列宁和他的同志们却决定要用意志和生命在理论从未照到过的黑暗里开辟出一条道路。革命政党开始用它掌握在手中的行政权和思想的强制力推动和运转已经濒临瘫痪的经济机器,试图迫使这机器以它最快的速度进行生产、积累、增长。这场人类前所未有的社会实验的指挥者们清楚地知道,只有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组织和思想的力量才能重启和创造拥有巨大生产能力的工业机器,而只有这威力无穷的机器巨人才能把革命从万丈深渊里托举出来。

但这些指挥者们也同样知道他们走上了一条多么危险的道路。社会主义社会必须是民主运作的,因为只有完全民主的运作方式才能控制社会对其成员的各种权力,并保证这些权力只为其成员的福利而被明智的使用 ---- 这也是列宁预备作为政治遗言的《国家与革命》中的主要思想。但现在为了推动经济机器运转而采取的几乎不受限制的行政与思想强制却在摧毁民主生活的基础,因为这些权宜之计已经在实践中把唯一的中央权力强化和泛滥到连法老和凯撒都会害怕的程度。让一个政权对整个社会拥有如此绝对而广泛的控制是史无前例的,而“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败”可不是一句只对资产者或者王公贵族有效的描述。只要这样的绝对权力持续足够长的时间,它就会为自己创造出无所不在的对权力和等级崇拜的环境。在那里一切崇高的理想都会被遗忘或者空洞化,而任何试图捍卫理想的真正社会主义者都会被当成必须除掉的异端 --- 那将是一个把马克思的文字刻上方尖碑的现代法老王国,由一小撮伪装成社会主义卫道士的特权官僚压在众多现代奴工的头上 --- 这将是所有为自由斗争的人们能想到的最大梦魇。

正因如此,罗素才会在1920年发出惨淡的断言:“布尔什维克或者被消灭,或者为了生存变成嗜权的怪兽并吞没那些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同样的忧虑想必也在俄国革命领袖们的脑海中不止一次地闪现过,因为托洛茨基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写下“...社会主义的斗争还将持续很久,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人,都将是斗争的...殉道者”。他已经看到了那头将吞噬社会主义希望的“嗜权怪兽”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景象。

在领袖之下执行这绝境求生计划的还是那个久经考验的布尔什维克党。更准确的说,是党内那几千名经历过长期地下活动和革命内战考验的忠诚骨干,或者后人所称的“老近卫军”们。这些充满了勇气和热情的年轻人不一定能看到让领袖们忧心忡忡的阴暗前景,但在这权力机器运转的每一天里,他们都会隐隐地感到某种无法控制的威胁正在逼近。曾经热烈的小组讨论现在经常鸦雀无声,因为党同伐异的权力斗争已经消灭了追求真理与自由的热情;个人与组织的腐败逐渐像霉菌一样在各个机构与地区滋长,并把他们本该服务与领向自由的民众变成欲取欲与的新农奴;更为可怕的是,曾经只有最勇敢和最有牺牲精神的个人才能加入的党组织,现在争先恐后挤进来的却多半是利欲熏心的溜须拍马之辈。这些人看待共产党人民委员的目光,就如同从前的沙俄小公务员看着沙皇部长大臣的目光一样羡慕与贪婪......每一天,经济在恢复,工厂在新建,但社会主义的真正捍卫者的人数却在减少。他们或者在工作中因为不识时务而被排挤,或者就干脆在这种官僚专制环境里腐化成自己原本最厌恶的样子。

不可负荷的重担落在最高领袖的肩上:专政集权是一条随时可能反噬的毒蛇,但他只能用这条蛇鞭来驱策尚未觉醒的人民朝着远方的乐土尽快前行。他崇高的威望和明智的指导暂时还像魔法一样使毒蛇无法张口噬人,也只有他的威信和经验可以做到这一点。然而最不幸的事情在这充满了希望与恐惧的时刻发生了:列宁在所有人最需要他的时候过早去世,权力的毒蛇终于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可怖的尖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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