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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飞天鸭mm新作《红楼梦》词话第一章——《庄周晓梦迷蝴蝶》 -- 大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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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庄周晓梦迷蝴蝶page22-26

《梦的解析》可以说是一本对梦的理解做出突破性进展和系统化的合理分析的经典。 这本书不仅填补了以往人类对梦境只能说了解只鳞片爪的理论空白,而且开启了后世经久未衰的精神分析学派的序章。直到今天,对渴望研究理解人类的梦境和潜意识世界的人来说,《梦的解析》都具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而如果我们相信,无论哪朝哪代的经典作品,在反应人类世界普遍而永恒的真理上,都是具有相似的天才之灵感的话,看了《梦的解析》之后再观《红楼梦》之千古大梦,也就不得不感叹《红楼梦》作者对梦的深刻理解,不仅与佛洛依德的著作有诸多相通之处,其深度也丝毫不亚于佛洛依德本人。

例如在第一章的开头,弗洛伊德这样总结他的作品:

“在下面的文字中,我将会证明有一项心理学技术,使解释梦成为可能,由于这项技术的应用,每个梦都显示一种心理结构,充满了意义,并且与清醒状态时精神活动的特定部位有所联系。然后,我将尽力阐明梦所隐藏的奇异与暧昧,并由此推断这些冲突或吻合的精神力量,正是形成我们的梦的原因。”

所以佛洛依德认为,人类的每个梦境,本质上都是一种充满了意义的心理结构,而梦中的种种奇异和令人迷惑不解之处,其背后是做梦之人内心各种精神力量冲突与联合的体现。

而《红楼梦》的故事结构中,也是有着种种奇异和令人迷惑不解之处的,并引起了几百年来无数读者的好奇和探究。这些奇异的人物设定和让人迷惑的故事情节,有没有精神力量的体现呢?自然是有的。首先看人物设定,《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不仅有诸多预言她们人生命运的诗词歌曲和灯谜,她们的此世性格、命运乃至一些奇异的特征也和前生有着多重若隐若现的关系;不但《红楼梦》曲中就有“欲知命短问前生”一句,尤二姐去世以前尤三姐也托梦给她,并以太虚幻境仙姑的身份指出 她此生的悲惨命运和前世因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除宝玉从胎里带来一块美玉,黛玉从胎里来了不足之症以外,宝钗有胎里带来的热毒,而香菱则有胎里带来的胭脂痣。这胎里带来的特征或物件,以及各种诗词,让红楼梦中的人物与那个若隐若存的太虚幻境联系在了一起。但这种联系的本质是什么呢?考虑到《红楼梦》的主旨为情和“情鬼”“风流孽鬼”这些称呼,在《红楼梦》这样一个作者都阐明为梦幻的虚构文本中,“转世”的说法与其说是封建迷信,更不如说是对《红楼梦》中人物与其精神原型的传承关系之描述。如林黛玉的来源是“三生石畔”,不禁令人想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不足论”,这其中灵魂、思想、与情感的流传之韵味,而“冷月葬诗魂”中的“诗魂”,也同样蕴籍着妙不可言的灵性传承之内涵。而“太虚幻境”门口的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试想也是妙趣横生,如果《红楼梦》描述的是一场梦,那么红楼梦里的现实世界其实才是真正的幻象,所以书中描绘的家族是“贾府”,也就是“假府”,而贾府又是书里的现实世界,也就是假作真;那么什么是真亦假呢,这个在《红楼梦》世界里玄之又玄的,代表了诸儿女的来处和去路的太虚幻境,会不会才是那个书之外真正的真,代表的是真实的中国文化历史在书中的一个投影呢?《红楼梦》的故事如果只是作者一场梦,也就可以说是无为有了,而真正的历史存在,在书中则成了若隐若现的仙境,也就是“有还无”。这其中有无相生,虚实相间的妙趣,真真是中国文化哲学中魅力无穷之处。也是《红楼梦》文本本身指向更为广大复杂的中华精神文明的表现。

弗洛伊德还认为,梦境的具体内容并非仅仅是偶然形成的联想,更是反应了每个人白天被日常生活压抑着的潜意识世界。人的意识大致可以分为两层,一层是潜意识层,在潜意识层面人类意识的认知感受能力会无拘无束地自由发挥,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心理活动、情感、精神倾向自然而不受控制地浮现;另一层是我们在日常清醒状态时的表面意识,或者简称表意识。表意识相比潜意识要理性严酷得多,会时刻提醒大脑将注意力集中在为了生存而必须的判断和反应上,从而压抑了潜意识,使其在日常清醒时通常处于边缘化地位,以至于我们绝大多数时候甚至无法感知潜意识层的存在。

弗洛伊德将潜意识层面比喻成一个大厅,潜意识里各种此起彼伏出现的心理冲动就象大厅里的许多新来的拜访者,相互吵闹着挤在一块。而大厅又通向一个更深入的房间,这个房间象征表意识。而在门厅和房间之间的门口,有一个守大门的,他负责一个个检查这些拜访者,对于那些他不同意进入的拜访者,守大门的就不允许他们进入房间。被允许进入了接待室的心理活动,就进入了表意识的世界成为了意识的一部分。

而《红楼梦》中,也有多处体现了日常生活中的表意识对潜意识和真实心理活动的压抑:如凤姐指出有小戏子活像一个人之后,其余的姑娘们在潜意识之中也意识到了小戏子确实像黛玉,然而却无人敢说出来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知道,因为在浸润了日常生活中必须服从的封建道德的表意识的支配下,“像黛玉”的意识在毫无顾忌的湘云直言率语下才打破了潜意识和表意识之间沟壑而让大家都能坦然承认事实。湘云打通了的,其实是被封建礼教和秩序笼罩的“假语”之下生存的表意识和真正主导了每个人意志与命运的,来自“太虚幻境”的潜意识精神传承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在袭人、宝钗在现实世界笼络控制宝玉之时,却从宝玉口中的误言或者梦话中,听到了他对黛玉和木石前缘的忠诚时到达了顶峰。

梦是通往潜意识的桥梁,而潜意识是决定每个人人格、情绪、心理状态、思想的重要来源。在日常生活中,决定我们表层思想和行为的通常只是前意识,但是潜意识却是我们从生下来以后接受的所有信息被思维处理扬弃之后,产生的所有想法及心态。《红楼梦》作者从小阅读的每一本书籍,看过的每一场戏,认识的每一个人,以及他的任何一点所思所想,都会加入他的潜意识之海中,成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只有在梦中,他的潜意识才能被无拘束地释放出来。当然,自由自在的文学创作过程,也可以说是一个“做白日梦“的过程。所以《红楼梦》作者有意识地采取了这么一个描写梦境的创作手法,也是为了搭起一个从文本内容到深藏于自己精神世界中的潜意识的一个桥梁。

而在梦境中,被日常生活压抑着的潜意识终于得到了舒展和自由的释放而进入了我们的意识表层,但是大约受白天的影响,相当一部分潜意识——或者就是佛洛依德所说的不能用通常办法表达出来的“无意识”,即使在梦境中,也只能通过依附于一些在白天时我们见到过但并没有留意的物件或者意象上(它们在我们日常注意力里不足为道的边缘地位,似乎也正对应了潜意识此时被表层意识压抑的状态)从而得到表达。于是在梦境中,作为守卫的表面意识散去,潜意识得到了成长、争斗、与整合的空间,就常常表现为高度符号化和象征主义的,奇异而瑰丽的梦境。

弗洛伊德还指出,任何梦都可分为显相和隐相:显相即梦的表面形象,是指那些人们能记忆并描述出来的内容,对应于《红楼梦》,就是它讲述的诸多如螃蟹宴上平儿涂了凤姐一脸蟹黄,这样的表面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生活琐碎,然而从梦的角度来看,这个场景中似乎又含着若隐若现的象征意义;而隐相,是指梦的本质内容,即梦的表象下面隐藏的真实意思,类似于假面具下所掩盖的真实欲望,而螃蟹宴上平儿涂了凤姐一脸蟹黄这个表面叙事,如果从梦境的角度来解读,也许就可以发掘出它的潜在象征意义来。

而这大概也是《红楼梦》本身叙事“真事隐而假语存”的一个重要解释了。《红楼梦》中的现实世界,也只不过是梦的表面现象,其实也是其真实意义的伪装,所以书中不仅有许多和真实情感相悖的假语,比如作者特意强调说,逼死金钏儿造成贾府多年未见惨事的王夫人,是天下第一个面慈心软之人。书中还有很多由各种小物品图案等意象构成的,意义不明且高度抽象的场景。如龄官在怡红院外蔷薇架下,用金簪子在不停地画“蔷“字;如宝钗在扑一对玉色蝴蝶却没有扑到等,都符合梦境美丽中又有着诡异,如诗般浪漫又如谜语一样结构精密诱人探索的表象特征。

在弗洛伊德看来,梦的产生,特别是梦境表象的产生,主要是通过把原有信息大量压缩后、再把本来特征进行移花接木和再次修正,从而把梦背后隐藏的真相完全压缩,改变,使得表层梦境被转化为非常简略浓缩的形式,甚至其表面含义和实际指代的内涵也大相径庭。 在表面的梦境里,真相的某些成分被略去,另—些则只以残缺不全的形式出现,所以,《红楼梦》里的真事隐很可能也只能是作者真意经过改头换面后留下的只言片语。移置即是把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本来不重要的观念或小事,在梦中却转化成大事或占据首要位置。象征即以具体的象征物品代替深藏的真实欲望。象征性显示了梦作为通往潜意识的桥梁之存在:真正的内容以改头换面的方式出现在梦境表层。再次修正:即把潜意识中本来无条理的原材料加以系统化来产生一个看起来有逻辑的梦境。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解开表层梦境背后的真相呢,佛洛依德提出一种可称之为“密码法”的办法,也就是把表层梦境视为一长串密码,其中每一个表层象征符号都可以通过解码,用另一条具有具体意义的内容予以解释。举例来说,佛洛依德梦到一封“信”与一个“丧礼”,于是我查看那“释梦书”,发现“信”是“懊悔”的代号,而“丧礼”是“订婚”的代号,尔后,再在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各种意义间寻求其中关联的线索,整理出对梦境的解释,如表面上看是信和葬礼,实际上却表达了佛洛依德对即将到来的订婚仪式的恐惧和懊悔。这个解法百曲千回,倒是和刘姥姥头回进贾府后,周瑞家的看到宝玉黛玉二人在一起玩的九连环颇为相似。

而表层梦境的这几个特点也是我们理解《红楼梦》之梦的重要线索。梦的本质是各种隐藏思想与感情的高度压缩,所以《红楼梦》文本中并无一点的虚比浮词,无聊笔墨,甚至可以说是一字千金。是诸多潜伏在表象下奔涌之精神原型的高度浓缩和抽象。同时,梦境又把各种精神原材料串联起来,梳理成有机连贯的整体,所以《红楼梦》不同章节之间不仅前后连续,而且经常给人以“草蛇灰线,伏笔千里”之感。

就像佛洛依德又讲了这么一个梦:在这个梦中,佛洛依德和一大群人在参加一个学生集会,会上某个伯爵正在演讲,这时有人问到伯爵对德国人的看法,伯爵以轻蔑的神态,不着边际地回答道:“他们喜欢的花,就是那种款冬”。接着他又将一片撕下的叶子,实际上是一片已干枯的树叶,装在纽扣洞内。然后佛洛依德很快愤怒地跳起来,但又立刻为他自己的这种突发动作而惊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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