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邓恩的创作时代恰逢旧信仰分崩离析之际。用不了多久，在莎士比亚眼中几乎是天经地义的权威与君主理念也会随之崩坏。清教布道人警告称世界即将终结，审判日即将到来。在伊丽莎白女王去世后的几年里，似乎很多人都相信不仅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而且时间本身也即将走到尽头。詹姆斯一世时代的几位更加阴暗的剧作家生动地体现了这一点。克里斯托弗.马洛在此前几十年就通过颠覆权力与自然秩序的幻想迷住了观众们。从爱德华二世与皮尔斯.加温斯顿之间的同性关系到浮士德博士的不敬幻想，从帖木儿的嗜血野心到马耳他犹太人的险恶阴谋，马洛一次又一次在舞台上撕碎了身边秩序井然的世界。但是在上述各种情节的幕后，我们总能感到某种评判标准的存在。马洛的世界混乱而又暴戾，亵渎且充满意外，但是并非毫无意义。但是其他剧作家的作品却并非如此，例如约翰.韦伯斯特的剧作就是一片黑暗：

CALL for the robin-redbreast and the wren,

Since o’er shady groves they hover

And with leaves and flowers do cover

The friendless bodies of unburied men.

Call unto his funeral dole

The ant, the field-mouse, and the mole

To rear him hillocks that shall keep him warm

And (when gay tombs are robb’d) sustain no harm;

But keep the wolf far thence, that’s foe to men,

For with his nails he’ll dig them up again.

招唤知更雀和鹪鹩一齐来帮一手，

它们在树丛里跳去跳来，

唤来用树叶和花朵去掩盖

无亲无故的没有人掩埋的尸首。

唤来参加他的丧礼——

野地的耗子、土拨鼠、蚂蚁，

给他翻上些土堆让他温暖，

逢陵墓盗挖的时候，不至于遭难；

要赶走豺狼，那是人类的仇敌，

它们会用爪子挖掘得一片狼藉。【卞之琳译】

这段诗文是韦伯斯特1612年发表的悲剧《白魔》（The White Devil）中女主考奈丽雅的歌词。未来几百年都不会再有人写出如此惨淡的文字，直到纳粹大屠杀与斯大林主义的阴影笼罩了二十世纪的诗人为止。T.S.艾略特开掘过韦伯斯特的蕴藏。莎士比亚在《李尔王》当中接近过韦伯斯特的风格，但是终究狠不下心来宣称人生毫无意义。韦伯斯特的文才虽然不如莎士比亚，但却比莎士比亚更狠心。下面这段诗文选自《马尔菲公爵夫人》（The Dutchess of Malfi），描述了剧中女主的悲剧下场：

HARK, now everything is still,

The screech-owl and the whistler shrill,

Call upon our dame aloud,

And bid her quickly don her shroud!

Much you had of land and rent;

Your length in clay's now competent:

A long war disturbed your mind;

Here your perfect peace is signed.

Of what is't fools make such vain keeping?

Sin their conception, their birth weeping,

Their life a general mist of error,

Their death a hideous storm of terror.

Strew your hair with powders sweet,

Don clean linen, bathe your feet,

And (the foul fiend more to check)

A crucifix let bless your neck:

'Tis now full tide 'tween night and day;

End your groan, and come away.

你听，世间一切都静止了，

尖叫的猫头鹰和刺耳的口哨声

正大声呼喊着我们的夫人，

让她快些披上寿衣！

不管你曾拥有多少土地和金钱；

这泥坑里的空间对于你都已经足够：

漫长的纷争扰乱了你的心神；

现在终于拥有了纯粹的安宁。

愚蠢的人们又为何想要继续这悲惨的一生呢？

若他们从未被孕育，他们就不会哭着出生，

他们的生活是一片错误的迷雾，

他们的死亡是一场丑陋而扭曲的风暴。

在你的头发上撒满香粉吧，

披上干净的亚麻布，洗干净双脚，

还有（当心那邪恶的魔鬼）

在脖子上戴一个十字架，让它保佑你。

现在，那日与夜之间涌起的潮水；

将终结你的呻吟，再静静地退去。【廖晓玮，马可，孙诗梦译】

韦伯斯特的文风并非个例。同时期最伟大的剧作诗人之一托马斯.米德尔顿也同样能写出毫无慰藉可言的作品。在他的最伟大作品《变节者》（The Changeling）的结尾，反派角色德.弗洛斯这样嘲笑他的敌人沃门德罗：

Yes, and the while I coupled with your mate at Barley-break: now we are left in hell.

Vermandero: We are all there, it circumscribes us here.

德.弗洛斯：是啊，与此同时我还与你的女伴结对玩二捉四的游戏*，现在我们都留在地狱里了。

沃门德罗：我们都在那里，地狱环绕着我们。

*【二捉四（Barley-Break）是古代英国乡间的一种游戏，常见于十七十八世纪诗人的作品中。游戏参与者为三对男女，游戏开始时一对男女位于场地中央的“地狱”或者“监狱”当中，另外两对分别位于两侧。中央的男女要抓住两侧的男女，后者可以分头跑。如一人被抓住，则两人都要被关进“地狱”。】

剧中的另一位角色奥西门洛表示赞成，他主张剧中一切悲剧都应当归咎于月相反常：

… Here’s beauty changed

To ugly whoredom; here, servant obedience

To a master-sin, imperious murder …

美丽蜕变成了

丑陋与淫贱，仆人的忠心耿耿

变成了主子的耀武扬威，甚至不惜杀人……

十七世纪初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英国文坛的风气如此惨淡呢？此前几百年或多或少地盘踞在英国人脑海当中的宗教确定性此时的确正在崩溃，一想到这一点人们就难免感到恐惧。不过莫非真的仅仅因此而已吗？由于亨利八世国王贪恋安.波琳而在英格兰引发的宗教改革运动留下了深切的创痛。对于众多天主教信徒来说，宗教改革不仅意味着他们的修道院、礼拜堂与圣像遭到毁弃，还意味着他们的宗教仪式也遭到了查禁，而他们历来依靠这些仪式来缅怀逝者并且希望后来人也能通过同样的仪式来追忆他们自己。宗教改革不仅扯破了他们所仰仗的权威，还粉碎了他们的人生意义。十七世纪的宗教战争由此埋下了伏笔。改革派与反改革派之间的冲突将会撕裂大不列颠的所有王国，将一度宁静的乡间小镇推向暴力与近乎无政府的乱局。其他因素则包括粮食歉收与黑死病的频发复发。最早一批大学才子当中的一员托马斯.纳什不仅创作了许多绘声绘色的艳情诗与精彩的散文，还在《瘟疫时光》（In Time of Plague）一诗当中为后世留下了堪称是瘟疫病患的最惨痛哀号：

Adieu, farewell, earth’s bliss;

This world uncertain is;

Fond are life’s lustful joys;

Death proves them all but toys;

None from his darts can fly;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别了，再见，地上的福祉

因为人间俗世并无常事；

人生的享乐无论怎样欢度，

面对死亡不过都是些玩物。

死亡的毒镖谁能逃避？

我病情深重，我即将断气。

主啊，垂怜我们！

Rich men, trust not in wealth,

Gold cannot buy you health;

Physic himself must fade.

All things to end are made,

The plague full swift goes by;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富人，不要依靠钱财，

黄金也无法将健康买来；

肉体凡胎终将衰败，

世间万物都免不了朽坏；

瘟疫已经横扫人世，

我病情深重，我死期将至。

主啊，垂怜我们！

Beauty is but a flower

Which wrinkles will devour;

Brightness falls from the air;

Queens have died young and fair;

Dust hath closed Helen’s eye.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美貌无非是娇花一朵，

早晚将会被皱纹吞没；

明艳的面容凭空凋落，

青春的女王在坟冢躺卧；

尘土把海伦的双眸永远闭合，

我病情深重，我必不能活。

主啊，垂怜我们！

Strength stoops unto the grave,

Worms feed on Hector’s brave;

Swords may not fight with fate,

Earth still holds ope her gate.

“Come, come!” the bells do cry.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盖世的武力敌不过坟墓，

赫克托的英勇沦为蠢虫的食物；

利剑如何是命运的敌手，

时刻敞开的是大地之口；

“来吧，来吧，”钟声在悲鸣。

我病情深重，我向死而行。

主啊，垂怜我们！

Wit with his wantonness

Tasteth death’s bitterness;

Hell’s executioner

Hath no ears for to hear

What vain art can reply.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倚仗小聪明恃才放荡，

死亡的苦涩早晚都要品尝；

地狱的刽子手霍霍磨刀，

听不见才子们鼓舌滔滔。

苍白的艺术怎能应答死亡？

我病情深重，我命不久长。

主啊，垂怜我们！

Haste, therefore, each degree,

To welcome destiny;

Heaven is our heritage,

Earth but a player’s stage;

Mount we unto the sky.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所以赶快啊，脚步莫停，

不论怎样的命运都要欢迎；

我们的财宝安置在天堂，

人世间不过是做戏空忙。

我们要朝向天空奋力登攀，

我病情深重，我活不到明天。

主啊，垂怜我们！【原译者不详，有修改】

就像上文当中本.琼森描写魔鬼赴宴的诗文一样，这首诗也体现了中世纪诗歌的冷硬气质。这首诗让笔者想起了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庸，以及此前章节选取过的邓巴的《诗人的挽歌》。下一代诗人将会创作出风格截然不同的宗教诗歌——遣词造句金碧辉煌，笔触私密直接而又充满激情，因为下一代诗人们将会迎来一场革命，而且这场革命带给人的感受远比黑暗的詹姆斯一世时代更加宽松。下一章我们将会讨论内战对于英国的影响。但是我们在描述宗教异见引发的暴力时往往会完全忽视宗教狂热的人性内涵。人们之所以相互残杀，是因为关于上帝本质的争论直接指向了人们的自我认知。这一时期酿成了英国历史上许多最血腥也最可耻的事件，但是与此同时也催生了最精美的英语宗教与灵性诗歌。这两者并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