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现代主义者们一直都在招兵买马，也一直都在激励着英国诗坛——诺桑伯兰的诗人巴塞尔.邦廷直到六十年代还在创作相当可观的现代主义诗歌——但是对于两次大战间期的绝大多数英国诗人来说，他们的激励程度还是不太够。艾略特与庞德或许的确算得上此时英国诗坛的并立双峰，不仅受到知识界的追捧，而且名声还传播到了文学圈子以外的更广泛社会当中，但是在双峰脚下原本应当存在一批严肃读者的区域却几乎是一片空白。粗略来说有两样事物取代了现代主义诗歌。其一是社会主义政治抗议诗歌，由西班牙内战时期的诗人们集中体现；其次是主要由保守派诗人创作的观察诗歌，这批诗人将晦涩难懂的现代主义者们丢掉的读者群体分流了不少。

当时的人们惯于用一个大而化之的诨号来挖苦左派诗人，将他们一并称作“马克斯彭登戴”（MacSpaunday）——具体来说就是路易斯.马克尼斯、斯蒂芬.斯彭德、W.H.奥登以及塞西尔.戴-刘易斯这四个人的统称。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奥登的名号都比其余三位高出了一层楼。如果说二十世纪中期还有几位英国诗人的作品过上几百年依然有人阅读，那么奥登肯定是其中之一。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马克斯彭登戴也是一位辨识度极高的角色：此人下身穿着肥大的米色裤子，上身穿着粗花呢外套与开领衬衫，顶着一头乱发；他起初接受了公学教育，然后在剑桥深造，再然后就加入了英共；此外此人几乎一定是男同；他嗓音洪亮，举止自信，不过要是行事不够小心谨慎（尽管他通常总是很谨慎）很可能会为了支持共和派而牺牲在西班牙内战的战场上。

符合这一模式的第一位左派诗人是约翰.康福德。他生在剑桥，也在剑桥大学接受了高等教育。此人还是查尔斯.达尔文的玄外孙。他在本科没毕业时就加入了英共，并且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另一位年轻的共产主义学生玛戈.海涅曼。康福德长得一表人才，帅得令人窒息——当年的浪漫主义者们觉得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共和主义令人心驰神往，同理，二三十年代时也有些人认为共产主义浪漫得不可救药。他赶赴西班牙，加入了信奉马克思主义但又反对斯大林的马克思主义工人党并且在战斗中牺牲。他最著名的诗作结构工整且充满美感，让人忍不住想象假如他能从战场归来的话原本可以创作出怎样的诗句。下面这首《致玛戈.海涅曼》（To Margot Heinemann）是他在西班牙战场上写给恋人的情书：

Heart of the heartless world,

Dear heart, the thought of you

Is the pain at my side,

The shadow that chills my view.

没有心的世界里的一颗心，

亲爱的心，只要将你想到

我就感到疼痛不止，

阴影将我的视野笼罩。

The wind rises in the evening,

Reminds that autumn's near.

I am afraid to lose you,

I am afraid of my fear.

夜间刮起的凉风，

让人想起抵近的秋意。

我害怕失去你，

我害怕自己的恐惧。

On the last mile to Huesca,

The last fence for our pride,

Think so kindly, dear, that I

Sense you at my side.

距离韦斯卡的最后一英里，

我的骄傲的最后一道屏障，

请和善地想到，亲爱的，

我感到你就在我心上。

And if bad luck should lay my strength

Into the shallow grave,

Remember all the good you can;

Don't forget my love.

若是厄运将我的气力

埋进浅坟，黄土掩盖，

请尽力记住我所有的好；

不要忘记我的爱。

仅从这首诗很难看出诗人诗歌马克思主义者，甚至都看不出他是个志愿兵。但是康福德也是一位犀利的战争诗人。下面这首《来自阿拉贡的信》（A Letter From Aragon）就是面向留在英国的左派人士的战斗动员：

This is a quiet sector of a quiet front.

这是寂静前线上的一块寂静阵地。

We buried Ruiz in a new pine coffin,

But the shroud was too small and his washed feet stuck out.

The stink of his corpse came through the clean pine boards

And some of the bearers wrapped handkerchiefs round their faces.

Death was not dignified.

We hacked a ragged grave in the unfriendly earth

And fired a ragged volley over the grave.

我们用一口新打的松木棺材埋葬了鲁兹，

但是裹尸布太小，他洗净的双脚露了出来。

他的尸臭透出了干净的松木板，

有几位抬棺人用手帕裹住了脸。

死亡并不体面。

我们在不友好的土地上挖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坟坑，

又围着坟坑乱七八糟地鸣枪一轮。

You could tell from our listlessness, no one much missed him.

从我们的无精打采可以看出，谁也不太怀念他。

This is a quiet sector of a quiet front.

There is no poison gas and no H. E.

这是寂静前线上的一块寂静阵地。

这里没有毒气也没有高爆炸药。

But when they shelled the other end of the village

And the streets were choked with dust

Women came screaming out of the crumbling houses,

Clutched under one arm the naked rump of an infant.

I thought: how ugly fear is.

但是当他们炮击村庄的另一头

街道上尘土飞扬令人窒息

女人们尖叫着从摇摇欲坠的房屋里跑出来，

一条胳膊下面还夹着婴儿的光屁股。

我心想：恐惧多么丑陋。

This is a quiet sector of a quiet front.

Our nerves are steady; we all sleep soundly.

这是寂静前线上的一块寂静阵地。

我们的神经很稳健；我们都睡得很沉。

In the clean hospital bed, my eyes were so heavy

Sleep easily blotted out one ugly picture,

A wounded militiaman moaning on a stretcher,

Now out of danger, but still crying for water,

Strong against death, but unprepared for such pain.

在医院的洁净病床上，我的眼皮很沉

睡眠轻易地阻挡了一幅丑陋的画面，

一名受伤的民兵在担架上呻吟，

并非因为危险，而是痛叫着讨口水喝，

他很强壮，一时死不了，但是并未准备好经受此等痛苦。

This on a quiet front.

这是一条寂静的前线。

But when I shook hands to leave, an Anarchist worker

Said: 'Tell the workers of England

This was a war not of our own making

We did not seek it.

But if ever the Fascists again rule Barcelona

It will be as a heap of ruins with us workers beneath it.'

但是当我与他们握手准备离开时，一名无政府主义工人

对我说：“告诉英国的工人们

这场战争并非由我们招致

我们不想打这一仗。

但是假如法西斯分子还想再次统治巴塞罗那

这城市将会化作一片掩埋我们工人的废墟。”

对于今天的读者们来说，这首诗当中的英雄主义口吻听上去或许有点可笑，但这就是当年的时代精神。当年的左派一方面对于盛行于欧陆的法西斯主义抱有近乎歇斯底里的恐惧（而且事实也证明了这份恐惧的确很有道理），另一方面又对俄国共产主义革命抱有天真的热情，却并不知道或者并不想知道斯大林治下的俄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下面这首《铁尔斯的满月》（Full Moon At Tierz）是康福德笔下马克思主义思想最明确的作品，充分表达了诗人的理念：人类历史如今已经走到了转折点：

The past, a glacier, gripped the mountain wall,

And time was inches, dark was all.

But here it scales the end of the range,

The dialectic's point of change,

Crashes in light and minutes to its fall.

过去如同冰川，紧攥着山岩峭壁，

时间寸步向前，黑暗无边无际。

但是在这里它称量着界限的终点，

辩证对立的转折点，

冲进光明，不出几分钟就要坠落下去。

Time present is a cataract whose force

Breaks down the banks even at its source

And history forming in our hands

Not plasticine but roaring sands,

Yet we must swing it to its final course.

当前的时间宛如飞瀑千丈

在源头就有冲垮河岸的力量

历史正在我们手中成型确立

不是橡皮泥，却是呼啸的沙粒，

我们却必须将其抛向最终的方向。

The intersecting lines that cross both ways,

Time future, has no image in space,

Crooked as the road that we must tread,

Straight as our bullets fly ahead.

We are the future. The last fight let us face.

交叉的线条穿过了两个方向，

时间与未来，在空间当中没有图像，

曲折得就像我们必须践行的道路，

笔直得就像我们的子弹飞向远处。

我们就是未来，让我们直面最后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