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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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四,进退无路:1965年3月6日

星期六,约翰逊总统在白宫顶着高压费力工作。他与他的密友、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来自佐治亚州的理查德.拉塞尔通了电话:"好家伙,今天早上比起耶稣的声音我更想听到你的声音。”拉塞尔此前因为肺气肿与肺水肿而住院,已经通过气管切开术插管呼吸了一个月。约翰逊习惯性地在讨论严肃事务之前先袒露了几分真诚的同情。“迪克,我身边已经没有你这样的人了。我这几天为你祈祷了很多次,上次我这么用心祈祷还是伯德夫人在我们结婚两年后威胁要与我离婚的时候……我很高兴你能挺过来。”他提出派一架空军飞机充当拉塞尔在休养期间的出行工具——“那东西能飞得比云彩还高”——然后就向拉塞尔倒起了苦水。眼下约翰逊在向越南派驻作战部队的问题上已经陷入了窘境。尽管他已经开始定期轰炸并且建立了支持轰炸的空军基地,但却迟迟不肯派遣海军陆战队前去保护基地。“我想我们别无选择,但是这样做依然让我很害怕。”

拉塞尔认为总统在两方面做得都对。“海军陆战队员去到那里就肯定会杀死一大批友好的越南人,"他在病床上用沙哑的口音告诉约翰逊。“他们会射杀那些飞机周围的所有活物。他们已经被训练成这样了。这就是他们的本行。”

“飞机根本没个屁用,迪克,”约翰逊说。他和拉塞尔交换了关于派遣轰炸机徒劳打击丛林目标的故事。“该死的,我派了一百六十架飞机轰炸了一片有二十七座建筑的营房,”约翰逊说,“最后仅仅炸毁了两座。我就没见过这么扯淡的事情。”他补充说轰炸只会“让你抱有虚假的希望,误以为空军足以保卫我们。”

“不,他们根本没这本事,”拉塞尔说。“根本没有。我知道他们没有。”

接下来约翰逊总结了“我遇到的巨大麻烦”。他告诉拉塞尔,“只要一个人能远远看见道路尽头的光明,他就能坚持战斗下去。可是越南这条路上根本没有光明。”

“这条路就连尽头都没有,”拉塞尔附议道。

“你扔的炸弹越多,你吓到的国家就越多,”总统说。“被你惹恼的人就越多,被你惹恼的大使馆就越多——”

“我们肯定会……,”拉塞尔打断说。"我们肯定会惹恼一大帮我们打算救助的人,尽管我们在当地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救了他们。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糟糕的烂摊子。你从别处根本继承不来更糟糕的烂摊子。”

“好吧,如果他们愿意承认这个烂摊子是我继承来的,那我还算走运,”约翰逊感叹道。“但他们都说这一摊子根本就是我闹出来的,你知道……”

总统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全速转向重新拾起了客套话。“你先去养病,有什么话回来再说。我为你准备了一张大床。我想见你,我们家有三个女人都想见你。”他以自家三位女眷——他的妻子伯德夫人和他们的两个女儿——的名义结束了这段通话。

星期六这天约翰逊的情绪忽高忽低,时而阴郁地拖延着派遣海军陆战队的最终命令,时而热切地追求着立法议程。他打电话给副总统休伯特.汉弗莱发出了游说指示。这次国会收到了足足104项提案,创下了历史记录。总统强调要着重推进那些已经在争议中煎熬了长达四十年的提案案,例如为老年人建立医疗护理系统(Medicare)以及首次为公共教育提供联邦援助的里程碑式提案,再就是约翰逊一直心心念念的扶贫提案。他急切地要求汉弗莱:“就算别的什么都通不过,也要拿下教育、医疗和阿巴拉契亚。我们在这方面有过记录,国会议员可以凭借这些提案获得连任。”

平时颇为健谈的汉弗莱费力插了一句:“瞧好吧总统先生,我马上过去,今天一下午都要扑在它们上面。”

"接下来四年你都要扑在它们上面,”约翰逊催促道。时不我待是他的主题。他不止一次地劝说他的内阁不要浪费他在1964年选举中获得的一千六百万票的压倒性优势,因为根据他本人的预测,他将以每月一百万票的速度在民意调查中失去力量。他曾告诉过马丁.路德.金,他急于抓住短暂的历史机遇窗口,“在各路邪恶力量会师之前……完成这几件大事。”

现在总统又告诉汉弗莱,他没有任何借口,只准成功不准失败:"我们比他们更聪明,我们精力更充沛,我们工作得更快,我们还掌握着全套政府机器。" 他为汉弗莱挂出了一幅荣耀的愿景:只要这次取得成功,今后汉弗莱就能得到代表总统处理国会事务的全权授权。当初约翰逊还是副总统的时候,肯尼迪就不肯将这项任务交给他,因为约翰逊曾经是参议院领导人,肯尼迪担心公众会将工作成绩归功于约翰逊而不是自己。如今约翰逊则宣称:"你是美国有史以来第一位承担这项责任的副总统——就算将来人们管这项计划叫做汉弗莱-约翰逊计划,我也无所谓。”他敦促汉弗莱必须拿下好几张关键选票,具体来说就是要拿下这些选票所代表的议员,比如俄勒冈州众议员伊迪丝.格林(Edith Green)。总统认为她之所以不肯支持联邦教育援助提案,无非是因为她与国会里的其他俄勒冈州议员之间存在着顽固的竞争关系:“她讨厌【参议员韦恩.】莫尔斯(Wayne Morse)。”约翰逊指示汉弗莱多管齐下,一定要将格林争取过来:“伯德夫人刚刚带着她去佛罗里达玩了一圈,我也请她进过白宫做客。我跟她已经说尽了好话。但她可是个刻薄的女人,肯定会抡起鞭子抽你。如果她真的动了手你就受着,今后再有什么好事我肯定想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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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在塞尔玛,圣约翰路德教会的L.詹姆斯.荣斯塔德牧师(L.James Rongstad)遭遇了一场意外:来自阿拉巴马州各城市的白人代表突然出手干预了他的传教事务。他发现七十二名白人尽可能不显眼地聚集在了诺克斯改革派长老会,这是一座为黑人建立的古老传教会,位于塞尔玛的白人区。于是他自报家门之后走进屋内,向这群白人发表了强调黄金法则的警告讲话:“我们没有干涉你们的问题,我们也不需要你们来干涉我们的问题,”他恳求他们不要挑起进一步的冲突或暴力。接下来他认出了人群当中有一位同属路德宗的约瑟夫.埃尔旺格牧师(Joseph Ellwanger),于是以个人身份提醒埃尔旺格别忘了自己是塞尔玛的阿尔伯特.G.帕里什高中的毕业生。假如埃尔旺格在家乡的种族危机当中越界,他的童年朋友们肯定会感到不安,更不用说他的父母仍然住在三个街区之外,还是朗斯塔德的教众。为了收紧压力,他宣读了一份公告,声称只有通过真正的皈依而不是政治手段或者恣意搞事,阿拉巴马州的人民才能达到“全心全意地情愿爱邻如己”的理想状态。这份公告的签名人包括当地路德宗教会的黑人牧师,以及最近接替了埃尔旺格的父亲的新一任阿拉巴马路德宗学院院长(这是一所黑人院校)。埃尔旺格是伯明翰某个全黑人教会的牧师,上级明确指示他不应该在路德教会的传教范围之外“入乡随俗”,以免危及黑人本身以及否定他父亲的宗教服务传统。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将矛头指向塞尔玛,”埃尔旺格回答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将矛头指向美国与全体美国人。" 他带领白人示威者从教堂出发,分成十八组,每组四人,间隔三十英尺,以避免违反当地的游行条例。与他并肩引领游行队伍的是一位马乔莉.林恩(Marjorie Linn),尽管队伍中有少数人抱怨说,尊重一位没有经验的女性分享领导权的请求既不明智也没有骑士风度。多数人都普遍认为没有人比林恩准备得更充分:她是伯明翰郊区一家报纸的记者,而且还充分代表了游行团队当中为了实现眼下这一时刻而努力的女性成员。当初金的助理何西阿.威廉姆斯曾经举行过一场半地下式的秘密演讲,本次游行的女性成员都坐在台下。她们当中有人站起来询问她们可以如何帮助塞尔玛运动,威廉姆斯邀请她们“带上几个活生生的白人到现场露个脸以示关切”。于是这几位隶属于阿拉巴马州人际关系委员会的女性发起了为期十天的电话突击,旨在招募各种各样的自由思想家参与游行。最终响应号召的白人包括一位来自亨茨维尔美国火箭项目的科学家,一位牙科教授,一名卫理会牧师(曾有人因为他在布道当中支持种族融合而毒死了他的狗),几十个一神论者,还有塔斯卡卢萨大学艺术系主任。这些人都同意在必要时入狱,尽管此前他们当中没有人坐过牢,至于埃万格本人更是从未参加过种族示威。

他们走过了十二个街区,从杰斐逊.戴维斯大道上的教堂走到塞尔玛的主要大道布罗德街;他们走过熙熙攘攘的周六购物者,这些人一般都对他们视而不见;然后他们在阿拉巴马大道上向右拐向达拉斯县法院,这时队伍前端的人们遭遇了大约一百名手持钢管、棍棒和铁链的敌对白人——用某位在场记者的话来说,“其中大多数人身材魁梧,衣着粗俗。”他们一看到埃尔旺格的队伍就狂呼乱叫起来,这幅做派与站在街对面的五百名黑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一言不发地端详着来自阿拉巴马州的白人代表团替他们出头,此情此景使得有些黑人颇为惊讶。根据联邦调查局探员的记录,一辆老旧的破车在一分钟后停在了街上,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司机跳下车,掀开引擎盖,将某种粘稠液体倒在化油器上,刺鼻的烟云随即向外飘散,先是遮蔽并且呛到了黑人,然后又随着风向变化飘回了愤怒的拦路白人那边。眼看着原本的威胁变成了意料之外的笑料,好几名黑人都在强忍着不要笑出声来。这一幕在某种程度上鼓励了埃尔旺格一行人的前进。

首席治安副官L.C.克罗克(L. C. Crocker)在法院前方的劳德代尔街拐角处拦住了他们。他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宣读了密苏里会南区路德教会主席埃德加.霍姆里豪森博士(Edgar Homrighausen)的电报,宣称 “埃尔旺格牧师绝不代表教会”。对埃尔旺格来说,这条严厉否定的迅速与公开程度都很不寻常,但确实与霍姆里豪森以前的命令一致——实际上来说霍姆里豪森可以算是他的主教。在为伯明翰教堂爆炸案的遇难女孩举行大型葬礼之前,霍姆里豪森已经发出通知,声称埃尔万格出席浸信会的仪式将会违反针对“联合主义”的禁令,——所谓“联合主义”也就是与路德宗以外的基督徒共同举行礼拜活动。但是埃尔旺格还是在他的黑人路德教宗教友的邀请下参加了礼拜,这位教友是其中一名受害者的父亲。这第一次公开见证不仅使他成为了伯明翰警方照片当中的一张孤零零的白人面孔,还让他在自己的事工岗位上沦为了异见者。“我们承认,他的目标的确是在公正立法之下实现所有人的自由,”霍姆里豪森的电报继续说,“但我们既不同意、也不支持他的理念或者他在当前情况下采取的示威行动。”

克罗克副官读完后大声质问埃尔旺格:“你怎么看?”

“他有权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我们来此是为了表明我们的立场。”埃尔旺格如是回答道并且要求通过。克罗克耸了耸肩,用秋风扫叶一般的怜悯眼神示意他前往法院台阶上靠近一群粗汉的位置。在那里集合后,埃尔旺格试图喊出一份准备好的声明:“即便在阿拉巴马州也依然有许多白人愿意仗义执言……我们认为,阿拉巴马州仍有某些县里没有登记注册的黑人选民,这是令人震惊的不公正现象……”后来联邦调查局探员在发给总部的电传里写道,埃尔旺格刚刚说了几句话,他的声音就被压制了下去,因为“周围的白人叫嚣吵闹,以至于听不见他的发言。”埃尔旺格的团队试图高唱《美丽的美国》来屏退嘲笑者,但是人多势众的围观白人随即很有精神地唱起了《迪克西之歌》,再次压制住了他们。街对面的黑人也自发地加入了斗歌大战,比围观白人更加响亮地唱起了《我们必胜》。还有几位愤怒旁观者的嗓门甚至要比嘈杂的斗歌声更高,他们大声威胁要把埃尔旺格这帮种族叛徒扔进附近的阿拉巴马河,乃至于满嘴污秽地猜测起了示威者的性爱偏好。美联社记者报道称:“泪水顺着几位妇女的脸颊淌下来,因为人群正在咒骂、侮辱以及嘲笑她们。”

塞尔玛的公共安全主管威尔逊.贝克(Wilson Baker)匆匆穿过大喊大叫的人群来到埃尔旺格身边,在他耳边低语道自己认识他的父母。贝克认为眼下的明智之举是赶紧沿教堂街返回,而不是穿过嚣张的白人原路退回布罗德街。“你最好快点,”贝克建议道。

在附近其他人的帮助下,埃尔旺格直接唱起了他们决心一定要唱出来的结尾歌词:“用兄弟情谊为你的美好加冕,从东岸直到西岸。” 然后他带领游行者向教堂街走去,这时愤怒的白人一拥而上与队尾的游行者们推搡起来。其中有一位詹姆斯.罗宾逊抓住了走在队伍旁边的两名非学委摄影师当中的一个,贝克见状赶紧上前逮捕了罗宾逊。这位詹姆斯.罗宾逊是暴力反黑人反犹太人的国家州权党的一员,塞尔玛在一月份发动第一次投票权示威的时候,他让马丁.路德.金饱尝了几记老拳,此后就成为了塞尔玛当地小有名气的人物。正当贝克盯着周围人群时,两位摄影师挣脱了人群跑向一辆路过汽车,车里坐得是他们的朋友。结果几十个罗宾逊的同伙包围了他们并且开始摇晃汽车,企图将汽车翻个仰面朝天。在贝克赶过来逮捕另一名男子逮捕之前,他们已经将一边的车轮抬到了齐腰高度。脱困的汽车赶紧驶离了现场。

埃尔旺格一行人虽然摆脱了塞尔玛的暴徒,但是更微妙的报复还在前方等待着他们。卫理会牧师在失去了宠物狗之后还将会失去他的布道坛,而马乔莉.林恩不仅将会失去工作,还会失去一辆车——几天之后破坏者将会把她的车从停车位推向陡峭路堤的底部。不过就眼下来说,躲进诺克斯改革派长老会教堂的白人示威者们全都彻底放松了下来。詹姆斯.贝弗尔就白人自由游行的天大意义进行了一场充满溢美之词的布道,惹得全场听众时而大笑时而落泪。埃尔旺格的妻子,此时正怀着第一个孩子的乔伊斯.埃尔旺格(Joyce Ellwanger)也从遭到围攻的游行队列尾部安全抵达了教堂,起初她的丈夫将她安置在队列末尾是希望那里能更安全一点,不想却事与愿违。讽刺的是,她手里举着的标语牌上面写着“正派的阿拉巴马人抗议警察暴行”,可是当天恰恰正是身为警察的威尔逊.贝克勉力维持住了局面。不过贝克本人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游行结束后他气喘吁吁地向他的上司、塞尔玛市长乔.史密斯曼(Joe Smitherman)报告情况,却得知史密斯曼同意让华莱士州长而不是塞尔玛市当地警方来处理第二天朝向蒙哥马利的游行。听闻此言贝克当即火冒三丈,他断言无论华莱士州长嘴上说得多么好听,他的手下人都必定会凶残加害示威者。

贝克大发雷霆,甚至威胁要辞职。他是一名精明老练的警队领导,曾经的身份包括大学教授、殡仪员以及业余圣经学者。他周身散发着指挥若定的强大气场,警队里都尊称他为“贝克队长”(不过他同时还对家猫抱有近乎病态的恐惧,这个毛病在一定程度上妨害了他的硬汉形象);另一个不那么尊敬的绰号将他称作“那个胖子”,因为他一紧张就忍不住大吃特吃,“任何不会反咬一口的东西”都会被他塞进嘴里。史密斯曼表示自己只是个缺乏经验的新手市长,而华莱士州长在他眼里则是一位高大伟岸的政治导师,因此他愿意信任华莱士的决策。贝克则针锋相对地指出,华莱士就算真想约束吉姆.克拉克治安官或者他手下那帮志愿武装分子的举止也是有心无力。袭击黑人根本就是克拉克的原始本能,恰似难耐的瘙痒,非得挠几下才痛快。当初在吉米.李.杰克逊被杀的那个夜晚,克拉克曾经只身赶赴事发地佩里县,只为参与一下州骑警的暴乱。至于州骑警的领头人阿尔.林戈上校在贝克看来也是一路货色,甚至更糟。贝克指责史密斯曼过于天真:他们原本已经商量好了这次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非暴力方式击败马丁.路德.金,不成想事到临头之际史密斯曼却突然决定另起炉灶。他们的原定策略是通过克制的执法来捍卫某种进步式的种族隔离,旨在让克拉克警长的暴力倾向不至于伤害到塞尔玛的声誉以及金手下的示威者。如果必须采用强力手段阻止黑人示威者,贝克更倾向于让自己手下的城市警察赶在示威者们抵达克拉克的管辖区——包括法院周边以及市区以外的所有县城地区——之前就下手逮捕他们。然而对于史密斯曼来说,这个选项不仅意味着他要打破对于华莱士的承诺,还意味着他得自行承担与金作对的法律与政治负担。

与此同时,一场论题类似的辩论也正在州长官邸私下进行。乔治.华莱士征求了一下各方面对于“笑柄”计划的看法,结果是一边倒的差评。州议会议员们很不待见州长希望依靠体力不支与物资匮乏来战胜抗议者的想法。有些人怀疑林戈上校能不能长时间保护游行者直到他们失败位置。众议员比尔.爱德华兹(Bill Edwards)特别指出,他的朗德斯县选民当中有很多坚定独立的神枪手和炸药专家。上面的大人物尽管可以谋划各种虚虚实实的妙计来对付黑人,但是这帮人从来只知道不服就干,根本不会在乎什么大局计策。见此情形,华莱士不得不重新考虑封锁方案,可是就在此时对面的民权阵营也发起了反击。周六中午,马丁.路德.金在亚特兰大发表了声明。他宣称如果周日的游行者遭到阻止,他们将会“躺在路上”并向联邦政府寻求救助。华莱士也知道这番话很可能仅仅是在虚张声势,但他不愿被卷入与约翰逊总统的对峙,因为他比总统更弱势。为了提高赌注来对付金,华莱士在下午四点钟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禁止任何形式的示威。他亲口放出狠话:“塞尔玛和蒙哥马利之间将不会发生游行,”并且表示自己已经指示林戈上校“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来防患于未然。他的助手们也很快促使史密斯曼市长公开支持了州长的立场,“不应该允许黑人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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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6日星期六下午,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报告说,在岘港的新空军基地附近发现了越共部队。这样一来约翰逊总统彻底没了选择。参谋长联席会议希望派遣两个营的海军陆战队来守卫该设施。麦克纳马拉既担心基地遇袭,更担心自己要为遇袭担责,因此迫切要求总统赶紧批准派兵。

“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没有其他选择的话,”总统回答说。他引用一项形势估测来安慰自己,认为亚洲发生大规模陆地战争的几率不太大。但他又焦躁不安地向麦克纳马拉抱怨道,将海军陆战队作为第一批正式登陆越南的作战部队会产生非常负面的“心理影响”——“我知道每一位母亲一听到这条消息都肯定会说:‘哎呦,这下坏了。’”在总统看来,美国人对海军陆战队士兵的印象是“手拿匕首的杀手,他们的出现就意味着局势不妙。”

约翰逊回忆起了去年六月的情况。那是非学委开展夏季项目的第一天,三位民权义工在密西西比州下落不明。当时他也曾派遣海军陆战队前往密西西比州搜寻失踪人员,却没想到宣布这一决策的白宫新闻公告引起了极其火爆的反响。约翰逊回忆道:“当时我他妈的差点就要疏散白宫全体人员。”

“我知道,”麦克纳马拉说。

总统接着回忆道,当时白宫方面赶紧用海军部队代替了海军陆战队,这才平息了骚乱——“我一说要来的人其实是身穿白色套头衫的小伙子们,他们的态度立刻来了个大变样。”吃一堑长一智的总统觉得在越南也应该采取类似的姿态。如果参谋长联席会议当真需要海军陆战队执行任务,那么兴许可以给他们换个软化一点的头衔,将他们称作宪兵。

“这些人不是宪兵,”麦克纳马拉说。“我们不能用这个称呼,但我们可以将他们称作保安营。”

“那你能不能管他们叫做保安营然后再补充一句‘类似于宪兵’?” 约翰逊不肯松口。

“不能,先生,”麦克纳马拉说。“我们真不能这么说,但我们可以说他们是保安营。这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们与宪兵完全不是一回事,所有媒体都知道这一点。如果我们——那么他们肯定会指责我们编造假新闻。”

“好吧,”约翰逊阴沉着脸说道。他很响亮地咽了口唾沫:“好吧,那我们就这么办。我们知道我们将会遇到什么。与其让他们说什么‘我们想保护我们的飞机,而你却不肯提供保护’,我还不如先一步把话撂下:‘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但我的判断是否定的。’”

“好吧,我同意您的看法,”麦克纳马拉说。他声称他在与参议院多数党领袖麦克.曼斯菲尔德(Mike Mansfield)通气时强调了自己也不情愿这样做——曼斯菲尔德在私下里强烈反对军事介入越南。麦克纳马拉告诉总统:“我说,‘我自己对与这种做法也很冷淡。我只能告诉您,前线的军事主官建议我们这么做,而且谁也想不出其他解决办法。我想知道你怎么想。’他说他不想看到我们这么干。然后他——好吧——然后我们继续聊。然后我——我试图把他逼到勉强同意的地步。最后我让他有了点骑墙观望的意思,但是只要有人戳他一下,我敢说他肯定又会从墙头上掉下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发布命令?”约翰逊打断了他的话。

“嗯,今天下午就应该发出去,”麦克纳马拉说。“我只是很担心外面还会发生别的什么事。”

“你打算几点宣布?”

“我们会在今天很晚的时候发布,这样一来明天的早间版报纸肯定不会全都注意到这条消息,更何况周日的报纸没有下午版。”麦克纳马拉表示他会处理好公示的问题,从而尽量减少关注。

麦克纳马拉承认派遣作战部队的消息将会不可避免地登上头条新闻。闻听此言的总统发出了一阵压抑而又疯狂的笑声。“这还用得着你告诉我?” 约翰逊呻吟道。他用这句呻吟给国防部长下了逐客令。麦克纳马拉随即发出电报,敦促预先已经完成动员的海军陆战队在三十六小时内登陆越南。但是五角大楼却一直拖到夜色深沉之际才举行了新闻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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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特兰大的弗雷泽咖啡馆,非学委在周五举行了关于塞尔玛项目的辩论并且一直持续到周六晚上。执行委员会来来回回地修改着写给马丁.路德.金的信的草稿,信件的重点也逐渐偏移,起初只是单纯地想要在金面前保卫非学委的组织范围,后来则转向了针对金的用意的各种忌惮猜度。传播主任朱利安.邦德提议信中应去掉一切论证,仅仅单纯地通知金,非学委将会在哪些方面与蒙哥马利游行合作,在哪些方面不会。考特兰德.考克斯对此有不同意见,他认为这封信的重点在于体现非学委的思想深度,要让金看到非学委在意识形态层面的不同意见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产物。詹姆斯.福曼则试图在信中说明金与非学委的工作技巧有哪些根本区别。金为了争取投票权而进行危险的街头示威,非学委则正在众议院提出挑战,试图援引宪法罢黜密西西比州的五名议员,理由是1964年的密西西比州众议员选举将黑人排除在外。金试图与约翰逊政府就投票权进行谈判,而非学委的塞拉斯.诺曼和其他人则建议被剥夺权利的黑人提交他们自己的投票法案,以此主张正式公民身份。

福曼认为非学委的方法更安全也更接近人民,但批评者提醒他,鲍勃.摩西本人就曾经反对过在国会挑战密西西比州的做法,认为这样做看似大有可为,其实却是自寻死路,只会将基层员工引向华盛顿公关人员、律师以及政客的血盆大口。其他人质疑密西西比州的工作模式本身就有问题,因为自从自由之夏以来,非学委的老资格员工都在向其他州迁移,因为密西西比州的争论令他们感到厌倦。摩西——现在自称鲍勃.帕里斯——有一段时间拒绝与白人交谈并且消失在了阿拉巴马州,为的就是躲开驻留在南方的白人志愿者,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令他难以集中精力。这批白人志愿者当中的五个人——包括斯坦福大学的丹尼斯.斯威尼以及德国留学生乌苏拉.容克(Ursula Junk)——刚刚在密西西比州的麦库姆与四十名黑人一起被关进监狱。发给非学委总部的报告显示,逮捕他们的警官“对待白人义工的态度尤其粗暴”,还会格外虐待他们。

在弗雷泽咖啡馆,几乎只有非学委主席约翰.刘易斯一个人支持向蒙哥马利进军。坚定不移、不苟言笑的刘易斯在非学委内部很受尊重,连续三年被选为全国主席。然而针对刘易斯这个人也汇集了许多批评意见,就好像他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关于非学委的组织性质的矛盾论点一样。五年前,二十岁的刘易斯成为了非学委创始人之一。他来自纳什维尔的美国浸信会神学院,这是一家深切投入非暴力运动的院校。当初非学委通过静坐示威与密西西比自由乘车运动一跃成为了民权斗争战线上的后起之秀,而美国浸信会神学院则因为参加斗争的学生数量众多而成为了这两场斗争的化身——当时学生们冒着生命危险挺身而出,而金则躲在后方布道。伯纳德.拉法耶特是刘易斯在纳什维尔神学院的室友,他早在1962年就为非学委在塞尔玛创建了一个民权项目。一开始没有哪个黑人家庭愿意为民权工作者提供住所,他只得独自一人睡在汽车里。刘易斯也曾在塞尔玛被捕——比金更早且更频繁。最后他还有根红苗正的优势,出身于阿拉巴马州附近农村一个共有子女十人的佃农家庭。所有这一切都让刘易斯成为了代表非学委反对金的战略的最理想人选,但是眼下他却利用这份基层历练的资历来反对疲惫的同事们。他坚称:“如果这些人想游行,那么我就和他们一起游行。你们想做什么你们自己决定,但我要参加游行。”

双方的怨气都在涌动。其他非学委成员指责刘易斯藐视他自己创建的组织并且歪曲了组织的形象。受伤的刘易斯则辩称非学委的根本承诺是与广大黑人民众站在一起共同直面危险,现在他们反对蒙哥马利游行的做法则是“抛弃了这些人”。有人反驳说金很可能是在蒙骗群众去做无用无益之事,并且建议非学委最好像工会会员那样作为组织者融入群众当中。少数人认为盲目地献身于穷人的物质抱负是意识形态上的退缩,在他们看来许多黑人胸无大志,只想要“山上的别墅与两辆凯迪拉克”;其他人则认为非学委现在接受了来自美国体制之外的变革目标。一位成员更是尖锐地问道:“我们为什么非得操心投票这回事?”这句质问集中表达了年轻的非学委工作人员的幻灭感。美国向他们承诺了平等政治权利,而他们一方面为了促使美国履行承诺而饱尝苦痛,同时也近距离感受到了美国政治体系的最原始缺陷。一位执行委员会的战略家在筹备会议时写道,指望在美国实现根本性改变只会为另一次失败“埋下伏笔”。非学委研究主任杰克.明尼斯(Jack Minnis)补充说,由于1964年的《民权法案》“遭到削弱”,如今他们依然会因为从事民权活动而坐牢。在他看来,强有力的投票权法律根本不可能得到通过、签署、维护乃至执行,“因此我这样认为:有些人或许以为我们仅仅需要尝试着让国会通过另一项投票权提案就足以实现我们所主张的任何目标,但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简直愚不可及。”针对政府的怀疑态度已经成为了非学委内部的主流新情绪。相比之下刘易斯的态度未免有些过于认真、过于坚定——或者说与金过于相似——他的非暴力宗教乐观主义已经太过单薄,不足以在塞尔玛再次承受一顿殴打。

鉴于双方僵持不下,执行委员会在临近午夜时分投票决定在正式层面上不认可本次游行,但是允许非学委员工“以个人身份”参加游行,前提是他们不得暗示自己得到了非学委的认可。委员会并不打算投票决定刘易斯是否应当继续担任主席,因为这样做会将组织内部的分裂广而告之,而且非学委成员们也很清楚刘易斯是个倔脾气,最好不要试图通过劝说或者命令来限制他的行动。刘易斯的心思随即从责备同事们转向了实际问题:他必须在没有执行委员会帮助的情况下在早晨之前赶到塞尔玛。他本人既没有汽车也没有驾照,于是设法招募了另外两位非学委成员与自己同行,其中一位是年轻的通讯员威尔逊.布朗(Wilson Brown),因为他有一辆白色道奇车,另一位是来自亚特兰大的鲍勃.曼茨(Bob Mants)。曼茨在高中时期就被他家附近的亚特兰大非学委总部的热闹气氛所吸引,先是当了一名志愿看门人,然后在辛普森路滑冰场担任自由乘车运动的宣传海报主管,并且短暂地参加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示威活动。现在二十一岁的曼茨仍然受到运动人士的吸引,因此他抓住机会离开了他在摩豪斯学院的医学预科学习,从未想过一个塞尔玛的周末将会导致他在朗德斯县度过一生。他和威尔逊.布朗护送着刘易斯在黎明前到达塞尔玛的非学委自由之家,并且赶在游行开始前钻进地板上的睡袋里打了个盹。

通宝推: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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