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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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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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人太挤了,渐渐减少,恢复了原来的节奏。袁宏道清了清嗓子说:“我没骗你吧,这小兄弟家有猪蹄髈吃。”

“你在京师的文漪堂,那三个字换一换吧,我现在书法又长进了不少。”徐文长说。

“那我先谢了。”袁宏道笑着说,“原来我挂了你的书法,你也晓得的。”

徐文长朝我点点头,对袁媛说:“小姑娘的猪蹄髈烧得真当好吃,就是有点冷了。”

袁媛笑着说:“只要你不笑我‘樱桃一点搓过鼻梁西’,我再烧给你吃。”

我想,袁媛的记性倒好,王老爷爷说过一遍,她就记得。

徐文长拖过一把椅子,与王老爷爷并排摆好,坐下了,伸了个懒腰。“我们继续看戏吧。”他说,“没想到这么热闹。”

王老爷爷说:“先生,你看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反对你。”

他脸上又已气愤得皱皮发红,说话时两片嘴唇剧烈颤动,眼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瀑布一样。他真是痛心疾首了。袁媛绞了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毛巾,拿在手里,并不擦脸,好像舍不得擦掉他的眼泪水似的。

徐文长说:“谁反对我?没有啊,你看见谁反对我了?他们反对恶作剧,我又不是恶作剧。做人呐不要太自作多情。其实我也反对恶作剧。”

我说:“我晓得的,你当然反对恶作剧了。你已经被这么多恶作剧蠢故事搞得烦死了。”

王老爷爷迷惘地看着徐文长。他搞得这么老,脑筋有些慢了,转过头怀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也说我先生也反对恶作剧?”

我耐下性子解释说:“那些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就是搞徐文长的恶作剧,我每讲一个徐文长故事,就是恶搞他一次。他被我烦死了。”

张岱说:“那自然的,我们恶作剧社,第一就是要搞徐文长先生的恶作剧,谁让他是我们恶作剧社的祖师爷呢。”

徐文长摇摇头对张岱说:“恶作剧祖师爷?哈哈,我生也晚,当不了恶作剧祖师爷。他们讲的故事,说我搞恶作剧只败过一次,其实不是的。你爷爷小时候就搞过我的恶作剧,让我栽过几个跟头。我把怯里马赤写错成怯里赤马,他把我给揭破了;我在狱中,他还问我,怎么先生没有琴呢?真是调皮捣蛋。”

张岱说:“我爷爷这些个事,我家里吹牛皮吹了好几代,可以说是传家牛皮。”

大家开心地大笑,气氛变得活跃而轻松。王老爷爷也笑了,大概眼泪水流入了嘴里,笑了一半,急忙抖开毛巾擦脸。

“笑话。”徐文长说,声音又尖又响。他并不觉得好笑。

张岱微微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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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长“笑话”两个字一出,新成立的恶作剧社,顿时到了崩溃状态。

他说他不是恶作剧,他说他反对恶作剧,这些话都没有“笑话”二字锋利无情,寒气逼人,直击要害。

而且是恶作剧社祖师爷,对恶作剧社第一任社长说的。

徐文长这人,真当是蛮难说话的。我想,张岱家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出过状元,救过徐文长,给徐文长找过编地方志的工作,所以张岱说这些话很不好拿捏分寸,将徐文长说得像大人物,恐怕反而戳了徐文长心窝子,难怪他不痛快。他这个样子,一点不像一个大宗师。但他本来就不是大宗师,他其实对大宗师别扭。或者说,他也该有点前辈风范吧,也许前辈风范就是蛮难说话的。

大家有些尴尬,脸上的笑一时收不回去,只好讪讪地笑,笑容像涂了一层浆糊。他们也不好意思对眼神,只好看向广场。

他们是不是在担心徐文长搞他们的恶作剧?我可是担心的,阿弥陀佛。

有一串徐文长故事,用这样的套路:谁谁谁聊起,绍兴城里有个徐文长,恶作剧厉害,别碰上他,碰上了要吃亏。必有人不服气,不怕徐文长,说不定能反搞徐文长。聊天恰好被徐文长听见,徐文长便随手一个圈套,一击必中,于是谁谁谁就吃了亏。

故事的设定是,徐文长出手,从不落空。

我在青藤书屋的发言说,徐文长获得过三次拯救。这个话欠考虑。在青藤书屋说这个话,尤其欠考虑。

徐文长是个心志特别自由的人,我们绍兴话叫做“人头不惹”。当年张元忭救出他,请他到京师张府居住,结果一言不合,他就骑马走了。我这几百年后的无知之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刚才开那个乱七八糟的讨论会时,徐文长说不定就躲在旁边听了去。他随手一个恶作剧,我就挡不住,非中了圈套不可。

恐怕不能再说“我的朋友徐文长”这种话给我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暗暗盼望他先去搞方濬师、鄂小梦或者胡元瑞的恶作剧,忘记搞我。胡元瑞脾气急,爱骂人,容易中圈套,他又继承了王世贞的文坛盟主地位,最适合搞恶作剧。可徐文长搞恶作剧总是很任性,不分敌友,不分识与不识,他要搞了,他就搞,只管自己开心。

“徐文长是个独头,不是一个可以团结的人,他也当不了偶像。”张岱悄悄跟我说。

“我怀疑哈——我没证据,只是怀疑——徐文长可能有双相情感障碍。这样,当年在你爷爷家里发作,就解释得通了。不过大家说他有个性。”我也悄悄跟张岱说,“所以他发疯之事恐怕是真的,不是装的。”

我心想,张岱的意思是他们找错了祖师爷。他们想找的是一个有号召力和凝聚力的人,可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将恶作剧发扬光大,成为人类最伟大的娱乐活动。如此,他们找徐文长确实找错了,他们应该找王世贞当祖师爷。

我坐在徐文长的后面,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并不是透明的,所以肉眼看不进去,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断翘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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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媛从巷子里出来,拎了一只篮子。袁小方跟在后面,端了一张排凳。徐文长说:“生受了。”将排凳扶着放平整。袁媛从篮子里拎出一壶水,放在地上,取出一只玻璃茶杯,和四五样点心,放在排凳上,在茶杯中加入两撮茶叶。她一边泡茶,一边笑吟吟地与徐文长说话。看她的表情,似乎徐文长心情不错。

绕圈子的人群已经瘪索瘪索的,精神懈怠了不少。秦老师绕到我们这边时,喊完一句,向我瞪一眼,喊完一句,又向我瞪一眼。我想,我又没欠你十两银子,是你喊我们,我可没喊你,瞪我瞪个屁啊。

徐文长吃了茶,尝了尝点心,又吃了一口茶,称赞说:“茶好,点心也好。”

袁媛笑着说:“是我做的,自然是好的。”

张岱向我撇了撇嘴,皱了皱鼻子。张岱是有名的吃货,虽然他也认为点心好吃,但徐文长品尝点心的水平,他是看不上的。同样是“好吃”两个字,内涵就差得远了。张岱说“好吃”,那是行家之言,徐文长说“好吃”,却是外行。这叫做“行家一舌头,就知有没有”,不需要论证的。

“阁”的一声,徐文长将杯子放在了排凳上,起身向绕圈子的人群大踏步走去。

我想在这一刹那,袁宏道、陶望龄、江进之、沈虎臣、张岱、郑板桥,我们恶作剧社的所有人,都吓了一䞬。

徐文长他独自去挑战这个大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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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长知兵。以前有几个人认为,他与杜牧特别像,都是诗人且懂军事,他们提出的作战计划都曾打过胜仗。明清之际有个叫魏际瑞的写诗说:“别有参军能说剑,何人退贼解题诗。唐朝杜牧明徐渭,文采风流洵可儿。”徐文长也曾撰文论述军事,比如他分析了石墩之战、柯亭之战,为什么韩信打赵军背水一战能赢,而绍兴这次打倭寇,采用背水一战的战法却败了?他说,典史吴成器的背水战法其实有错,当时倭寇已陷入死地,他们才是背水一战,明军却不是。

那么问题来了,他此时一个人冲向千百人,是个什么打法?

不过他很快做出了让我们更诧异的事情。就在我以为他要被绕圈子的人群蹂躏成齑粉之时,他忽然大喊了一声,犹如鹅叫。

他挑了绕圈子人群喊口号的间隙,就是人群一句口号喊毕,秦老师的电喇叭还没喊下一句口号之时,他大喊一声:

“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

绕圈子人群也跟着他齐声喊道:“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

徐文长接过了秦老师领呼的工作。他招呼也不打一个,自说自话地喊起来。秦老师愣得停在那里,好像给点中了穴道。徐文长接着领呼下一句“反对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时,秦老师拿电喇叭的手垂下了。

徐文长像鹤唳又像鹅叫的胡咙,嘹亮而清脆,如深山雉鸡叫,叫声从这座山响起,飞越山涧传到那座山,山谷便陡然幽深了许多。徐文长的肉胡咙,也发出了如此优质的声音。徐文长的肉胡咙声如果打十分,秦老师的电喇叭声只能打三分。

可是他在喊什么呢。他在喊反恶作剧口号。恶作剧社的祖师爷,叛变了。恶作剧社的祖师爷,在恶作剧社成立后不到两小时,就叛变了,变成了反恶作剧口号的领呼者。他不但叛变了恶作剧社,也叛变了他自己,叛变了历史如此悠久的民间恶作剧故事传统,叛变了我和袁媛给他吃的猪蹄髈。

他投降了。他叛变了。他叛变恶作剧我没意见,可他叛变猪蹄髈,太也岂有此理。他都已经吃下肚子去了。

我看到张岱脸如土色地苦笑,袁宏道似笑非笑,江进之饶有兴趣地假笑,沈虎臣张大嘴笑,郑板桥掩口胡卢而笑。王老爷爷已经歪着头睡着了,嘴角的涎水挂了一尺长,他没有目睹老师叛变,是个幸福的人。

绕圈子的人群精神大振,杀气大盛,像打了5500吨鸡血,喊口号和举拳头的动作忽然变得齐整,连脚步也齐整了,沙,沙,沙,沙,好像一把巨大的扫帚在扫地。那群虚构人物的颜色也变得更深。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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