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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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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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艺师的念诵声果然好听,吐字清冽如莺,还很耳熟。闹了大半天,一直是一群老男人在哇啦哇啦聒噪,此时大家安静下来,听一个细嫩的女声,像大热天吹来一股凉风,喝了一口凉水,睡上一张凉席。

我一步一步走向茶艺师。这四字一句四字一句的古文,我并没有听明白,似乎听懂了两个四字句:外直中通,清风忽来,因为中学时要求背诵的课文中有“中通外直”和“清风徐来”两句。我走到茶艺师身边,说:“嗨。”

茶艺师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认出我了?”她摘下了面纱。

当然是袁媛。我听到了她的声音。难怪桌上的那些甜点,是冰泊克的味道。我只是事先没有想到,她说的周五到品茶会冒充茶艺师,也是到青藤书屋来冒充。认出了袁媛,感觉情势为之一变:我在这一大堆脾气古里古怪的陌生古人中遇到了自己人,有靠山可以戤了。

“是谁请你来的?”我低声说。今天的事太繁杂,理不出一点头绪。我以前一直对袁媛说,我受邀参加讨论会,那么按道理我才是她的靠山,所以我不能让她看出我的心虚胆怯,装出了惯经讨论会的老练模样。就是将打探伪装成随意聊天。

“我就是收到了邀请函和定金,也没说到哪里去,有车子接我过来。”袁媛说。

那么她也不晓得今天的议程,也不晓得谁是天池鳖。可我怀疑她骗我。我差不多窥破他们的破绽了——这些古人,其实是现代的活人所扮,演出一场纪念徐文长的滑稽闹剧,题目也许可以叫做《第五声猿》,就是一场行为艺术。我觉得这场戏,台词没写好,各种文言文乱飞,让人听不懂,犯了演剧之忌。他们排练得也很粗糙,剧本的情节还特别散漫,毫不紧凑,时间也拖得太长。剧务考虑更不周到,至少应该摆三台以上的摄像机,将过程拍下来。那么,袁小方呢?他去哪儿了?

“袁小方在哪?”我说,“他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嘘。”袁媛说,示意我看他们的结社仪式。

沈虎臣正用极夸张的大声说:“哗,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这句话好赞,哗,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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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复有禁哉。我想,这个观点倒与袁小方相近。袁小方说过,如果恶作剧有清规戒律束缚,就是取消恶作剧。

“恶作剧应该是喜剧,不应该是悲剧。”我有些恼他。

我本来想,像郑板桥那样,听到批评意见就扑上去打架,就不是搞恶作剧的料,他此举失去了加入恶作剧社的资格,至少还要考察一段时间。但看上去郑板桥在这群古人中混得不错,蛮吃得开,他们鬼多势众,所以建议考察他这种话,我不敢说出口。我接着说:“古往今来恶作剧造成的最大悲剧,是闹得改朝换代,害死了多多少少的老百姓。”

一只鸟的黑影疾飞而来,撞上我的额角,咚,剧痛。鸟硬梆梆地掉下地,变作了一只小碗,炸碎开花。我捂住额头,揉了几下才反应过来,是沈虎臣向我飞的碗。他甜点还没吃完,扔碗时落在他的头上肩上,淋淋漓漓。我又没有像方濬师那样恶骂徐文长,他为什么拿小碗飞我?

“你哪只斗鸡眼看见了?哪只斗鸡眼?”沈虎臣伸出手,远远地指着我的脸,脸涨红,眉毛倒竖,面孔凶恶得下牙突到了上牙之前。

这个人也该开除出恶作剧社,动辄斗殴。我想。他表情如此狠恶,所以我还击之前犹豫了一下,才扔出一只小碗。击中了他的嘴,托的一声,又嗙的一声,碗落到地下破碎。我也半斤八两黄鱼思鲞,也该开除出恶作剧社。我甚至觉得,我们这些恶作剧社的人,恶作剧的能力和才华,还不如方濬师、鄂小梦和蒋昂孙呢,他们阻止恶作剧社的行动,是更好的恶作剧。但我虽然生气,这个观点却不敢说出来,恶作剧社的人遇敌,就会全然不讲恶作剧精神,说不定将我也打入反恶作剧派。

我额角流血了,手上也沾了不少血,在裤腿上擦了擦。沈虎臣并没有流血,我飞碗的力道不够大,所以吃了点亏。

“你疯了,”我说,“你是神经病。”

“你再说一遍,什么改朝换代,你再说一遍。”沈虎臣说。

“改朝换代怎么不能说啦?古代最出名、影响最严重的恶作剧,难道不是烽火戏诸侯?”我说。

“好了好了好了,他说的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郑板桥哈哈着打圆场,“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什么没事了没事了?他飞碗砸我,我要告他个故意伤害罪。”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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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碰了碰我的肩,示意我别说话。我问:“怎么地?”

他后来悄悄告诉了我一个混乱的故事。

熹宗天启二年,钱谦益以编修身份主试浙江,结果闹出丑闻,有两个骗子捏造关节,卖给一个叫钱千秋的士子,以俚语“一朝平步上青天”几个字作暗号,分置七段的结尾。考中之后,骗子索钱,钱千秋识破了骗局,于是事情闹大,总之一通乱七八糟,给人举报到了朝廷,钱谦益也发觉了,赶紧上疏。

两个骗子叫做金保元、徐时敏,以及举子钱千秋,后皆发配。钱谦益有失察之罪,扣发工资。

这事如此定案,本来到此结束了。多年后,到思宗崇祯元年,温体仁与钱谦益争权,温体仁又将钱千秋案挖出来,当作武器,向钱谦益发炮弹。钱谦益于是落败,温体仁后来当了七年内阁首辅。

“钱谦益是不是投降清朝的那个人?”我说。

张岱尬笑两声,又说,这温体仁争权的本事是有的,治国的本事是没的。所以人们说,温体仁是祸源,致使国家之元气索然殆尽,大明就这么亡国了。历史没办法假设,但如果假设一下,温体仁没有钱千秋案这个武器,历史的走向也许会改变。

“为什么沈虎臣把钱千秋案设置成了敏感词,你说话稍稍沾边,他就使用暴力?”张岱说,事情是这样的:两个骗子是抓住了发配了,不过那时社会上还流传一个说法,此案的始作俑者,是沈虎臣和韩敬,是这两人的恶作剧。他们预捏字眼,假称关节,令人遍投各个考生,好多浙江士子上当受骗,钱千秋是败露的一个。

“你提到改朝换代,沈虎臣为何暴怒,你晓得了吧。”张岱说。

“哼,他自己心里有鬼,就可以伤人?他这种人完全没有幽默感和容忍度,没有恶作剧精神。再说了,一个朝代败亡,原因很多,归结到一个恶作剧,其实是轻浮的。”我说,那时我已全然忘了我曾经将西周的灭亡归结到了烽火戏诸侯的恶作剧,“所以我认为,恶作剧必须是喜剧,我不大赞成‘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这句话,它可能给某些闯祸胚开脱。”

“你这段话,逻辑太混乱。”张岱说。

可我私下里想,蕺山刘先生和王思任、祁彪佳这些绍兴学者不过来参加讨论会,并非因为他们与徐文长不一路,也不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恶作剧这种玩闹,而是与沈虎臣的这件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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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又像是地底的爆炸声,身体也感受到了震动。院门口围观的人群纷纷向巷子的左边涌去。我们惊疑地面面相觑,然后瞥向天空,每个人的姿势差不多,好像天上会出现一个答案。

袁小方从门口奔进来,大声说:“他们在喊口号,他们在喊反对恶作剧。他们有一万个人,反对恶作剧。”

“此有贼党,可急逐之。”袁宏道振臂大呼。

大家呼啦啦奔了出去,带倒了好几张椅子。王老爷爷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江进之脚痛,快走了两步,就弯下腰去揉。院门太小,大家挤成一团。我和袁媛扶着王老爷爷,我对江进之说:“江老师,我们慢慢走吧,请你照顾一下王老爷爷好吗?”

这种委婉说法,是我从一个讲消防队的美剧里学来的,果然很有用。江进之也急忙扶住王老爷爷,说:“别急别急,我们慢慢来。”

我拖住正要离开的袁小方,问他是怎么过来的,究竟出了什么事,脸上的青肿是谁打的。我告诉他,记得有人冲进了半间屋,我们都倒下了,然后我就出现在了青藤书屋附近,走在路上。

袁小方嘴扁得像破荷包,委屈地说:“我受了冤枉了。”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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