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一根马尾辫 -- 冰冷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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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根马尾辫

一根马尾辫,在我眼前晃了10年。

一根马尾辫,在我心里晃了20年。

初中一年级,她从南京转学来的。

她是山东聊城人。山东出美女,她也很漂亮:个子很高,(比我高)皮肤很白,(比我白)眼睛很大(当然也比我大)。穿一身旧军装,是那种肩膀上带小洞的。后来才知道,她爸爸是林副主席的警卫员,55年的中校。

我是狗崽子(爷爷是国军少将),她是响当当的红五类,我们之间没有共通点的。

但是造化会做弄人,随着那架“三叉戟”撞在了温都尔汗的沙漠上,她也进入了我所属的“另册”。从那以后,每天打扫教室的不只我一个人了。

每天傍晚,两个孩子默默地打扫着教室,扫完了,各自回家,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她和我不同。她的父辈,是共和国的功臣;而我是他们父辈的敌人的后代。我们,不是一类人。

但我还是知道了,她扎着一条马尾巴。

进了高中,邓小平复出了,她父亲的问题解决了。我呢,也可以不用每天扫地了。有谣言说,周总理接见杨振宁教授时说,大学还是要考。

谣言总归是谣言,大学还是不用考,我们还是要下乡。

离家的时候,爸爸很早就出去了,妈妈含着泪对我说:“儿子,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从此之后,你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说着拿了一个信封出来,“这是100块钱,家里的全部,你拿去吧,就只有这么多了。如果你将来有了出息,记着拉扯一下家里”

我不能拿,我还有弟弟妹妹,还有地主婆的奶奶,爸爸妈妈的工资已经扣发多年了,他们更困难。而我没关系,我年轻,活不下去,我可以去偷,去抢,总能活下去的。所以我从那信封里只拿了二十块钱。

我走了,背着一只脸盘,那是街道发的;一个书包,我从小学开始背的,里面有《毛选四卷》,也是街道发的;一叠《Beijing Weekly》,我们英语老师,一个右派给的,他对我说:“想法子看懂,将来也许有用的”;一本《简明英汉词典》,爸爸给买的,爸爸一直反对我学英语:“我懂三门外语,还不是在扫街,孩子,你真要学,去学木匠吧”,我没理他,还是继续抄我借来的《英华大词典》,过了几天,爸爸给我买了那本词典,三块六毛钱,我们家一个月的菜钱;一床六斤重的被子,那是我和弟弟合盖的,我拿了被子,折过来,又可以盖又可以垫,弟弟拿了褥子,折过去,又可以垫又可以盖。街道上补助了一床被子的棉花票,可我没有钱去买:那二十块钱,是给我用一辈子的!

那天,是9月16号,我过完16岁生日后的第三天。

我们又在一个生产大队,她是革干子弟,留在大队队部做广播员;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发配到大队林场去做看林人。

林场在山顶上,我住的是一个草棚,只有顶,没有墙壁(后来化了一年工夫,搓草绳,用稻草把墙封了起来)。吃饭还不成问题,知青的第一年有国家给口粮,每个月30斤大米。主要是冷,我只好把昼夜颠倒过来,晚上干活,白天在太阳底下睡觉,反正只要林子里面干干净净,谁也不会来管天高皇帝远的我。

三个月以后,我回到窝棚,看到一个马尾辫的背影,是她。她来干什么?我想不通。

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我给你送来一件军大衣”。

正宗的军大衣,土黄色的捷克斜纹卡的。那个年代,这样一件军大衣就是上流阶级的象征,很珍贵的。我不想要别人的施舍,但是我没有办法不接受别人的施舍―我需要温暖,要不然我抗不过那个冬天,我比别人更知道这个。

我问她:“为什么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

“因为你对我好,从来不欺负我。”

“那只是我没有欺负人的资格。”

“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第三年,邓小平又复出了,我们终于能考大学了,我们都考上了大学,都在上海。

进大学以后,我有钱了,那时外语人才奇缺,我在几家翻译公司打工,每个月拿个百把块钱是小意思。我带她吃遍了上海。

我问她:“你们学校帅小伙那么多,没有人追你?”

“多了去了。”

“那你怎么随叫随到,好像永远有时间?”

她的回答让我昏了过去:“他们没你有钱呀,不能成天请我吃饭。”

我说:“别胡说八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们没缘分―你大我两岁”(我读书读得早,高中毕业时才16岁)。

她的脸阴了下来:“我知道你忌讳这个,我知道我们没缘分,所以我从来不说,所以我随叫随到,因为我特别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

那是我们最后在一起吃饭,最后在一起聊天。

直到现在,我在社交场合还能看到她,她还是那样光彩照人。我总是本能地知道她在的方向,把头扭过去,避免看到她,她也从没有和我打过招呼。

但我知道,她也肯定看到了我。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条马尾辫在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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