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王海光:一个小学教员的反革命案(有删减)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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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二、文革与农村政治生态的恶化

“文化大革命”的到来,给农村的熟人社会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乡间邻里经常发生的生活摩擦,鸡毛蒜皮的计较,家长里短的事情,都被上升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在这种以政治原则统治生活伦理的社会关系中,百姓日常生活免不了的磕碰,就变得无法调解,甚至不断上纲上线,使问题的性质越来越严重。邻里之间,一旦抓破脸,你咬我,我攻你,翻来覆去,

越演越烈,不断升级,最后形成势不两立的死磕局面。柳福禄邻里关系的恶化,就是这样演变的一个例子。

柳福禄一家人1962年落户到和平大队,与村民的关系很融洽,与邻里相处的都比较好。特别是他们的三家邻居,在村子里都是有名的难缠户,但与柳福禄家相安无事。村民们都称赞柳福禄的妻子王淑兰老实,是不生是非的本分人。地主分子柳长年在和平大队也有些人缘。柳长年读过几年书,肚子里有些墨水,善于表达,语言能力很强,能一套套地开讲“包公案”、“刘公案”、“施公案”的旧小说。这在文化生活贫瘠的农村是很受欢迎的。许多青年人喜欢听他唠嗑,大爷长大爷短地喊着,让他很是受用。柳长年嘴上闲不住,经常说些闲话逗乐,是农民中好显摆的人物。如1964年清明节,学生去烈士墓扫墓,柳长年说“这些人不够一炮轰的”。见到来村里修补箩筐的小商贩,他也去说些消遣他们的顺口溜,博人一笑。村里人都感到这个老头说话有意思,愿意听他扯闲篇。

柳长年生性好说,口无遮拦,喜欢“瞎摆活”,风趣幽默,时不时蹦出几句风凉话,是说相声演小品的材料。今天看来,他活脱脱就是赵本山的前生翻版。但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就是在胡说八道,不老实了。村民们反映:柳长年的毛病是爱说些“屁嗝”话。其实,柳长年也很清楚自己嘴上的毛病,但改不了。这是性格使然。从政治上说,这是一个好说好动的“四类分子”。

“文化大革命”到来之后,农村“四类分子”作为阶级斗争的活靶子,大会小会都要拉去批斗。通过斗争“四类分子”,一方面可以给农民群众以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的现实感;另一方面还具有震慑农民群众的警示效应,便于在农村推行一些剥夺农民利益的极左政策。地主分子柳长年和村里的其他“四类分子”自然也是和平大队的阶级斗争道具。除柳长年外,和平大队还批斗了其他“四类分子”,如搞外快的徐木匠、坏分子许连玉等人。因为柳长年是刚搬来不久的外来户,对他的斗争可能比其他人更严厉。柳长年过去给大伙讲的传奇故事和调侃的话,则被当做是阶级敌人“放毒”的现行罪状,予以严厉批判。

当时,农村基层干部为了压制农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自发倾向,强收农民的“小开荒”地,限制“自留地”,首先是拿这些“四类分子”开刀,以震慑其他人。60年代初饥荒时期,各地农民都自发采取了各种自救措施。在地广人稀的东北农村,许多农民为了谋生,在集体土地之外又自己另开一块荒地耕种;在耕作自留地时,也尽量往外边开,扩大一点种植面积。这种开“小片荒”和自留地“镶边”的情况,在东北农村非常普遍。地主分子柳长年也随大流,在屋后搞了一小片地种上了地瓜,自留地也扩大了四条垄,有三丈多长。这些农民的自发活动,农村各家各户都在搞,法不责众,心照不宣,算不得什么事。但在文革中,这些

活动都被批判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强制农民把自己开出的“小片荒”收归集体。为了杀鸡给猴看,生产大队首先拿“四类分子”开刀,以儆效尤。生产队组织农民群众对地主分子柳长年进行了批判,没收了他在自家屋后开垦的种了500多棵地瓜秧的地。同时,队干部告诉柳长年,这块地虽然没收了,但管理这块地的事情还是要他负责,到收获时再由生产队另派人去。这是1967年的事情。

在地主分子柳长年被批斗的同时,柳福禄的地主子弟的身份也在强化。文革一开始,就突出强调了“黑五类”子弟的政治贱民身份,给柳福禄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一连串的麻烦。他在小学的教学活动受到严重干扰。文革初期,教师是首当其冲的革命对象。出身不好的教师更是被学生整治的目标。中小学的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在懵懂的青春期,往往以阶级斗争的有色眼镜看待出身不好的教师,在他们的言行中挑剔出阶级敌人的动向,整治的方式花样百出。柳福禄教的是小学高年级,接连发生了各种事情。

文革开始时,柳福禄在县城参加小学教师集训。结束后,他分配到同心小学教学。1967年底,学校“复课闹革命”,重新开学。柳福禄所在小学也复课了。但是,在社会上跑野了的学生,很难收心回到课堂。在柳福禄负责的教学班上,几个调皮学生站在课桌上乱蹦乱跳。柳见状,训斥他们“你们要造反哪?”有几个学生知道柳出身不好,向校方告状,说他责骂贫下中农子弟。校方没有理会。在农村小学,不好好学习的顽劣学生多,教师往往要采取严厉方式“镇”住他们,维护教学秩序。农民家长们都理解和支持老师的做法,认为这是严格负责的态度。有的家长还要求教师更严格管教自己的孩子,可打可骂。但在文革中,这些做法就因人而异了。在出身好的教师那里,这是正常的教学管理。而在出身不好的教师那里,这就是打骂贫下中农子弟的阶级报复行为。柳福禄也因此被扣上了阶级报复的帽子。

东北冬天很冷,教室都得生炉子。1967年12月的一天早上,柳福禄给学生生炉子,没有引火柴,看到在教室地上有几张沾满泥水的毛主席语录,是前任班主任写的,他放到炉子中当引火柴烧掉了。当时有学生说,毛主席语录怎么能烧呢。他说,弄脏了,不能用了。这个班上有转来的几个学生,知道刘是地主子弟,有意给他找茬。课后,给他贴了大字报,说他对毛主席不敬。学校方面调查了情况后,认为学生捣乱,给柳福禄调换了教学班级。随后,柳福禄勉强干了一个来月,实在干不下了,就调到了建设小学。

1968年11月14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山东嘉祥县马集公社马集大队的小学教员侯振民、王庆余的建议,并在报纸上组织了一场大讨论。侯、王建议:全国的公办小学放到生产大队来办。小学教师都回本大队,国家不再发工资,由大队给他们记工分。《人民日报》组织这场公办小学下放的大讨论,是不可能会有什么反对意见的。短短时间,全国农村的公办小学都下放到了当地的生产大队,由大队来办。1968年12月,柳福禄任教的建设小学也下放了。他回到大队,先办了7天学习班,然后到第二生产队劳动,下地干农活,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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