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风起陇西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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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十章

荀诩和马岱随老人来到了大厅旁的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一人多高,里面的面积大约有二十步乘三十步,除了一张简陋的床和一支铜制的烛台以外,其他地方散落着全是各式各样的图纸与资料。

老头拉起布幔遮住洞口,然后回过身来嘶哑着嗓子说: “我是军技司的主管谯峻,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马岱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特奉了魏将军指示,要求我们协助荀从事的调查工作。”

“唔,我知道了。”谯峻似乎对这种事丝毫都不关心,他把目光转到荀诩身上,“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军服役的弩机究竟有哪些?”

谯峻斜眼看看荀诩,用嘲讽的口气说:“我以为你们靖安司对这些事情早就了如指掌呢。”

“我们希望能听到专家的意见。”

谯峻冷冷“哼”了一声,显然这个恭维没起什么作用,他说道:“荀从事,你问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自从建兴四年我军技司成立以来,一共开发了三十几款弩机,其中最后装备成军的也有十几种。你不划定范围的话,我很难回答。”

“那么,现役的弩机都有哪几种型号?”

“现在我军弩兵的制式装备大约有五、六种,其中大部分属于单兵用臂张连弩,一部分部队还装备了蹶张式弩车用来加强攻击力;也有一部分单机弩,不过一般只装备近卫部队;哦,对了,还有专门出口至东吴的商用型侧竹弓弩……”说到这里谯峻很得意,“……东吴的军队宁可进口我们的侧竹弓弩,也不愿意用他们自己的吴、越弩。”

“在去年年底,伏击王双军所使用的的弩机具体型号是?”

“哦,你说那次啊。那一次负责伏击的是姜维的部队吧?”谯峻向马岱确认,马岱点了点头。“我想想,那次战事中他们应该装备有十五台‘蜀都’级的蹶张弩车与两百具‘元戎’级的臂张连弩。这两种型号都是军技司的最新成果,设计方向就是在不增加重量的前提下增加齐射密度与频率。从实战结果来看效果很好。”

说完谯峻翻出两份木椟递给荀诩,荀诩拿起其中的一张,上面写道: “蜀都级精铜制蹶张弩机,编号“益汉陆玖贰”。投射力十石,一次齐射可发射十支中型铁簇弩箭,射程千步。在做靶场测试的时候,“蜀都”曾经在八百步的距离内用一支弩箭射穿四支间距为两尺的马蹄靶。”

谯峻得意地用指头点了点这段话,强调说:“看到了吗,四支马蹄靶,一箭。我们使用的是全铜制的骨架结构,可以比以前的弩机多承受五石左右的力道;而且外形改成了后斜梯形,基座上加装了八个活轮,移动和适应地形的能力都有所提升;在望山与扣弦之间还多了一个扭舵,可以提高五成的射击精度……总之这跟传统的木制弩机完全不同,威力不在一个数量级。”谯峻一提到武器,就立刻健谈起来。

“有这么厉害?”荀诩吃惊地说。

“当然,以前我军几代弩机,比如‘铜川’、‘蚕丛’以及现役的主力‘巴岳’级,与曹魏的装备相比只是在个别数据上占有优势,而现在的‘蜀都’则全面超越了敌人。”

“那么‘元戎’呢?”

“‘元戎’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为了取代现在军中使用的单兵式臂张连弩。以往的弩机都是强调连续射速,这样子不能说错,但是破坏力就不够令人满意。因为实战中既要求弩机的持续发射,也要强调瞬间的破坏力与破坏范围,这样才能在第一时间压制住敌人。所以应军方的特别要求,我们设计了能够弥补这一缺陷的‘元戎’。它和‘蜀都’一样,一次可以齐射十支弩箭——当然,元戎使用的是八寸铁杆弩箭——这样可以在瞬间产生相当大的杀伤力。至于射击频率,虽然比以前降低的,但这可以用三排轮射的战术来弥补。”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存在让曹魏动心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的武器,那么只能是‘元戎’与‘蜀都’?”

“不错,这是目前同类军器中性能最为优越的。”谯峻反复强调这一点,“哦,对了,元戎是在诸葛丞相亲自指导下研发出来的,他真是个天才。”

荀诩沉默不语,他心想错不了了,魏国的目标一定就是这两个型号的弩机。

“这两种武器的设计图纸是存放在这里吗?”

“一共有三份图纸,一份在军技司、一份在军器坊总务,还有一份存在丞相府。”

荀诩今天对军方如此开诚布公的态度几乎有些感动了,他摸摸鼻子,提出了一个得寸进尺的要求: “能看一下实物吗?

“有这个必要吗?”谯峻迟疑地反问道。

“看过实物后,有助于加深对这两种武器的印象。反正它们已经装备部队了,没什么秘密可言吧?”

谯峻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来到另外一个洞穴。这里摆放着好几台机械,上面都蒙着桑麻蓬布。谯峻将其中一垛蓬布掀开,里面是一具锃光瓦亮的精铜弩车,车体扁平,内中杠杆交错却丝毫不乱,显示出它制作的精良程度,弩车顶端还放着一块牌子,上写“蜀都”二字。荀诩围着弩机转了一圈,又伸开双臂按在弩车两根支柱上用力,发现弩机只移动了一点就不动了。

“没用的,这台弩机至少要三个人才能移动,如果有畜力的话,也得要两个人带住两侧。”

荀诩悻悻地把双臂收回来,叉在腰间:“那这东西可以拆卸吗?”

“拆卸?别开玩笑了,没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拆不开的。”

荀诩望着这个大家伙点了点头,至少企图偷走“蜀都”实物的计划是不可能的。

“麻烦你再给我看一下‘元戎’好吗?”

谯峻从旁边拿起一个长条布包,将罩布取下,里面是一具精致的宽头连弩。谯峻把它递给荀诩,荀诩接过来以后掂了掂,发现并不很重,一个普通人完全可以单手带走。

“这个呢,可以拆卸的吗?”

“当然,设计的时候就是以方便性为重点的。这具连弩可以拆卸为十二个部件,很适合单兵携带。”

听完谯竣的介绍,荀诩皱着眉头拿着手里的弩机反复地看,谯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满地哑着嗓子说道:“你难道担心有人把这东西偷出去吗?放心好了,我这里的安全措施是最可靠的。”

“我们靖安司的工作前提就是假定所有的安全措施都是不可靠的。”

荀诩平静地回答,随手把弩机搁回到布包上。

从军技司的洞穴出来以后,天色已晚,荀诩与马岱坐着来时的马车返回南郑。在路上马岱忽然问道:“荀从事是在担心魏国的那名细作会以窃取元戎弩实物为目标吗?”

“啊,算是吧。图纸、实物和工匠……这三样即使只得到一样,也会被马钧那种天才技师成功复制出来的啊。”荀诩把脑袋向后仰过去,闭上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颤动。

“荀从事有些多虑了。”马岱拍拍马车的横档,“象这样的技术兵器,军中都严格做了编号,每日核查。战争期间我不敢保证,但只要是在蜀国境内,一旦缺少了一张弩,会被立刻发现的。”

“哦。”

“图纸的保管也相当严密,无论在是哪一处图纸的存放点,都需要魏延将军、张裔将军和诸葛丞相三个人的联署才能调阅,而且他们三个人还必须在调阅命令上放有自己的秘密标记。要想伪造这么一份文书,是不可能的。”

“唔……”

“至于工匠,就更不要说了。你心里也该清楚带一名弩机工匠返回陇西的难度。”

荀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双手枕到了脑袋后面:“马将军,你对军中的事务了解颇多啊。”

“这是当然的,我也是军人。”

“俗话说的好,关东出相,关东出将,将军不愧是雍凉出身的。”

荀诩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原本他是想奉承奉承马岱,拉拢一下关系。可没想到马岱听到这个,脸“唰”地变了颜色,拂袖道:“我虽然出身雍凉,却也是与曹贼不两立的蜀汉将军。”

“用不着这么急于这么表明决心吧……。”荀诩自觉没趣,只好整整自己的冠缨,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大概马岱认为这样的话由一个靖安司的官员来说,明显是怀疑他这个雍凉出身,又握有大量军事机密的将领可能会叛逃曹魏。

马岱很清楚,各级官员的举动与言论也在靖安司的监视之列,当年的廖立事件就是靖安司的杰作。

马车继续朝前开去,四个轮子碾压着凹凸地面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此时天色已晚,星星与月亮已经朦胧可见,而远处的晚霞还没从天边残退干净。两侧半明半暗的岩石与山岭不断向后倒退,车上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之间,荀诩想到一件有趣的事:马岱何以如此敏感呢?当年他与族兄马超前来投奔刘备的时候,由于身份特殊,兄弟二人总是怕被人怀疑要谋反,因而心怀危惧,这可以理解;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昭烈皇帝已死,诸葛丞相当政;诸葛丞相虽没怎么提拔马岱,但仍旧把他当做一名称职的高级指挥官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从马岱能够前往军技司这么机密的地方就可以看出来——那么他为什么还是提心吊胆总怕被人怀疑自己忠诚度呢?

“这还真值得玩味一下。”荀诩斜着眼睛看了看马岱,对方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月光下他的脸颇为苍白。

很快马车转上了官道,平坦的路面让马车奔驰的速度更快了。荀诩已经看不太清两侧的景物,于是索性闭上眼睛,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就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唰”地一声从一队商贩侧面超了过去,让队伍里的一头驴子惊的尥起蹶子来。

“前面是怎么赶车的!大黑天的还跑那么快,不怕翻进悬崖摔死!”

其中一名商人指着绝尘而去的马车骂到,他被同伴赶紧捂住了嘴:“喂,小声点,你看清楚没有?那是赭色的马车,是军车,你找死啊。”

旁边几个人忙着安抚焦躁的驴子,可驴子打着响鼻怎么都不肯听话,上颠下跳,背上的两驮货物眼看就要颠散了。这时队伍里一个穿着土褐色丝衫的人走到驴子跟前,右手按住驴脖子,左手按住驴臀,双手发力,驴子立刻被压住了。旁边有人塞过来一把麦穗,驴子一口嚼住,不再闹腾。

“多亏了糜冲先生呀,多谢多谢。”商人千恩万谢。被称为糜冲的那个人笑了笑,把手拍了两拍。

“不用客气,大家同行上路,总得互相照应。前面就快到南郑了,可别在最后一段道上出什么纰漏。”

“是呀是呀。”商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于是商队再度重新上路,接下来的十几里路没什发生任何事情。他们很幸运地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城内。队伍在城内广场稍微停留了一下,商人好心地问道:“糜先生不跟我们一起去住客栈吗?我认识这里的客栈老板,能给便宜点。”

“不了,有朋友来接我。”靡冲客气地谢绝了商人的邀请,于是两人拱手道别。等到商队离开以后,糜冲自己转向了右边的大街,向前走过了三个路口又转左,他似乎对南郑城的环境相当熟悉。有好几队巡逻队与他擦肩而过,但都没注意到他。

糜冲一直走到一家写着恒德米店的店铺前才停下脚,他走到店门前拍了拍门。一个米店伙计没好气地打开窗子嚷道:“没看见这里已经上门板了吗?明天再来吧。”

“能不能帮帮忙,我只要买五斗米就够了。”糜冲露出恳求的表情。

“多少斗?”伙计斜着眼睛问道。

“五斗,不多也不少,多一分您给去点,少一分您给添点。”

伙计掏掏耳朵,不耐烦地说:“好吧,你等会,这人真麻烦,五斗米还非今天买不可。”过了一阵,就听到门里一阵卸门板的响动,然后门开了。

“快进来吧。”

伙计催促道,糜冲迈步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随后伙计张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转头打量了一番糜冲,换了一副表情说:“北边来的?”

“正是。”

“师君可还好?”

“一切安康。”

糜冲说完,从怀里拿出那张画着奇怪花纹的黄符纸,递给伙计。伙计双手颤抖着接过去打开符纸,表情一下子变的十分激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念着什么。

这时候从后屋走出了三名赤裸着上身、头扎皂巾的男子,还有两名未着簪的长发女子,一老一少。他们一进屋子,就与伙计一同跪倒在地,对着符纸不断叩头,两名女子甚至嘤嘤哭泣起来。糜冲立在一旁,一言未发。

最后伙计站起身来将黄符恭敬地收好,把其他哭泣的人搀扶起来,这才对糜冲说道: “我乃是五斗米道的祭酒黄预。汉中不闻师君垂训很久,今日多谢使君送符信到此,叫我等复听师君圣言。”

“唔,阆中侯希望你们能尽力协助我,这样他老人家也会很高兴的。”糜冲找了个位子坐下。

“使君命令,我们自然是无有不从。”黄预抱拳大声道,“汉中米道鬼卒现在有数千人,祭酒百人,全都奉使君号令。”

糜冲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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