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风起陇西 -- 马伯庸
很久不来西西河了,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家中电脑无论如何登陆不来,只能通过各个论坛的转载略窥河中景况,不知诸位大大安好?而今在下成了上班族,每日事少食烦,总算可得故地重游,贴篇最近的东西权当手信。
从汉中到整个雍凉大地
魏蜀两国之间的灼热战火绵延于秦岭两侧
金戈铁马,风起云涌,这是个英雄辈出的年代
然而战争不仅有刀光剑影,亦不只是血肉搏杀
它同样存在于不为人知的角落
有这样一些人
他们战斗在敌人腹心,活跃于危机四伏的暗面
默默地引导着自己的军队趋向胜利
或者蛰伏在己方内部,从事清道夫的工作
不动声色地清理着组织内的毒瘤
史书不会记录这些事件,也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
甚至同时代的人都不会觉察到这些人的存在
但他们确实在悄然推动着历史,并且不可或缺
因为这是涌动于时代阴影中的壮阔波澜
秘密情报战线上的生死角逐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当王双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首先他注意到两侧山岭上闪耀着一些不自然的光亮,那绝不是铠甲或者兵刃所反射出的阳光,光亮范围很大,这应该是来自于某种体形巨大的金属物体。紧接着,从光芒的方向传来一阵低沉而缓慢的隆隆声,这些声音听起来象是承载重物的大车木轮在碾压着泥土。王双不知道蜀军为什么要把大车推到这么高的山坡上来,也不知道大车上究竟装载的是什么东西,但出于一名军人的直觉,他本能地嗅出了一丝不祥的味道。
“停止追击,这里太狭窄了,快向后退!”
王双拨马转身,大声喊道。他周围一共有一千名左右的魏国骑兵,这支部队现在置身于一个狭窄的山谷之中,两侧灰白色的山壁向中央倾斜挤压,迫使他们排成一列长长的纵队。
训练有素的骑兵们听到命令,纷纷调转马头后队变前队,然后有条不紊地依次朝谷口退去。不过这种有秩序地撤退并没有持续多久,王双很快听到头顶上传来了一声带着蜀人口音的呼号,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向右侧的山谷顶端望去。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是十几具造型奇特的铜车,每一具车子的前端都架设着数排密集的弩箭方阵,每阵都有十支。
而在这些车子的旁边,一百多名弩手一字排开,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具宽头弩机,弩箭在阳光下冷冷地睥睨着下方的骑兵,金属箭头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不好……”
王双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几百支弩箭就已经呼啸而下。魏军的队形登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散,一些距离弩车较近的骑兵甚至被连人带马钉在了山壁之上;还没等魏军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第二阵密集的射击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阵、第四阵,第五阵……这种气势彻底震撼了魏军,整个队伍登时乱成了一团,在箭雨的沐浴下显得茫然失措。
王双情知现在局势已经无法控制,他只能硬着头皮随士兵们向谷口逃去。“只要顺利逃出去,在开阔地重整兵力,就还有希望。”王双想,同时拼命忍住痛楚,在刚才的袭击中他身中了三箭,所幸都不是致命伤。
当第八阵齐射结束的时候,魏军已经彻底崩溃了;原本齐整的骑兵队变成了一团惊恐的人与战马的集合,朝着谷口仓皇地涌去,沿途有很多士兵与马匹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攒成刺猬;蜀军的弩手虽然只有一百多人,但射出的弩箭却已经有几千支,而且象浪潮一样持续不断。比起那些士兵来说,身为主将的王双还算幸运,虽然几支弩箭牢牢地钉在了他的后心与左臂上,但厚重的盆领与披膊甲胄却没让箭蔟刺穿皮肤。凭借着这个优势,他一口气奇迹般地冲出了谷口,惊魂未定。在王双的军旅生涯之中,还从来没见过火力和频率都如此密集的弩箭射击。
但王双的幸运到此为止,甫一出谷口,他胯下的战马就一声哀鸣倒在了地上,它的两只前蹄同时扎上了一枚铁制的四角扎马钉,马铠能够保护它不受弩箭攻击,却无法避开这些小东西。无奈的王双被迫放弃坐骑,徒步向外逃去。
这时候他看到了一面写着“汉”的大纛,还有无数穿着赭黄色军装的蜀军士兵朝他围过来。眼见逃生无望,王双绝望地大吼一声,拔出剑来,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向着敌人冲去。在下一个瞬间,他被蜀军的四支长矛从不同方向刺穿了身体,然后另外一名士兵冲上来手起刀落,将这名魏国大将的脑袋一刀斩落…………
……魏太和三年一月,大将军曹真向皇帝曹睿进了一份奏表——后来这份奏表被当做朝廷的正式公告发布——奏表中说:“继年初在街亭取得大捷之后,近日魏军在陈仓城前又成功阻止了蜀国的野心,诸葛亮的军事计划第二次破产。大魏在皇帝陛下与上天的护佑之下又一次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这份奏表给宫廷的岁末庆典带来了更多的喜庆色彩,曹睿和他身边的人为此津津乐道了很久。当然,在奏表中曹真并没有提到将军王双在追击撤退敌军时不幸战死;他认为这种煞风景的事没必要说给皇帝陛下听,那只是一次战术上的小小失误。
而在遥远的益州,用石灰封好的王双首级被专程送到了成都,这让对北伐失败耿耿于怀的皇帝刘禅多少有些释然。
于是,在这一年的年末,秦岭两边的人们以不同程度的好心情迎来了魏的太和三年与蜀的建兴七年。
魏太和三年二月六日,魏国天水郡上邽城。
陈恭在辰时梆子敲响时准时迈出家门。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穿的藏青色长衫有些褪色但洗的却很干净,腰间挂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笔墨纸砚。陈恭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备,然后将门锁好,推开院门走出去。
“陈主记,您这么早就要出去啊?”陈恭对门的邻居看到他出来,打了一个招呼。
“是啊,非常时期嘛。”
陈恭也微笑着回答。两人停下来做了简短的寒暄,然后互相告别。在邻居们的眼中,陈恭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温文儒雅,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最重要的是他很安静,这是做为一个好邻居最为重要的条件。陈恭可比起那些每天晚上喝酒行令,喝醉了就击筑高歌的魏军武将们强多了。
陈恭走到里弄的出口,两名穿着黑衣的士兵正守在那里,手握长枪,不时打着呵欠。陈恭将自己的木制令牌交给他们,同时主动打开了布包。一名士兵例行公事地望了望他的令牌: “陈主记,您这身装束,是打算出远门吗?”
“今天在庄浪有个集市,马太守派我去收购一批骡马来以充军用。”陈恭解释说,其中一个士兵疑惑地问道:“季节不对吧,现在骡马还没生育呢。”陈恭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小声道:“可惜我的上司不知道。”士兵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挥手让他过去了。
到了上邽的太守府以后,陈恭填写了一张差使单,写明自己将要去的地方以及目的,带着它直接去找太守马遵盖章。马遵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天水太守的位子上已经干了四年多,是个怯懦无能的高级官僚。他在诸葛亮第一次北伐的时候不仅没能阻止魏国内部的叛乱,而且因自己毫无必要的多疑而使姜维投靠了蜀国——这一失误所引发的灾难性后果要等十几年后才凸显出来——有人说他被朝廷撤换只是个时间问题。
马遵拿起陈恭的差使单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嘟囔着说道:“居然派一名主记去做买马这种小事,朝廷也真是不分轻重。良俭啊,真是委屈你了。”
“上邽乃是我国在陇右的要冲,充实军力实属当务之急。”
陈恭低下头谦恭地说道,他是自从前主记梁虔随姜维流亡蜀国以后才得以补阙提升的,并不属于马遵的亲信。对于这位上司的好意,他不想做过份热情的回应。
“哦哦……”马遵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位子已经时日无多了,表情随即黯然下去。他拿出印章草草盖在差使单上,然后叫陈恭退下。
正当陈恭离开马遵的房间时,猛然间听到了一阵金属甲胄的撞击声。他回头去看,看到雍州刺史郭淮和几名护卫全身披挂整齐,迈着大步朝这边走来。陈恭连忙站到走廊旁边,深鞠一躬;郭淮路过陈恭身边时向他略一点头,然后继续朝前走去,黝黑瘦削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表情。
上邽位于祁山以北的天水郡,是前往凉州的咽喉之地,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原本天水郡的治所应该是在西北方向的冀城,但那里距离前线太远。为了应付蜀军随时可能出现的进攻,魏军不得不将军事布防的重心转移到了离祁山比较近的上邽。于是这里成为了实质上的天水郡治所兼陇西地区魏军总司令部。
目前负责西北地区防务工作的是魏国的雍州刺史郭淮。他年青时代曾经在夏侯渊麾下任中层军官,是个典型的军人,不苟言笑,作风严谨而朴素。
自从第二次北伐结束后,郭淮一直致力于上邽的防御工作。他希望把这里建成一个进可威逼汉中,退可遏止蜀军在祁山军事活动的要塞。在他统筹之下,除了朝廷调拨的补给以外,上邽也通过政府与民间交易来筹措紧缺的物资。
陈恭此次前往庄浪收购骡马就是出于军方的要求。不只是陈恭,太守府的其他幕僚也经常被要求去进行粮秣、木材、酒、布匹、铁、畜力等战略物资的筹集工作。为此很多人抱怨说郭淮把堂堂天水太守府当成了军方的后勤部门,据说郭淮本人对这一抱怨的回答是:难道你们不是吗?
陈恭拿着单子来到司库处提了一百五十斛粟和二十匹帛,叫人把这些物资装载到预定的牛车上。在这个时代,铜钱只在名义上是合法货币,民间交易实际上只能以实物交换的形式进行。既然朝廷不能在经济上有所作为,那么底层的执行人员也只好按照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行事。
庄浪位于上邽北方大约一百一十里,是陇西地区重要的粮食产地,也是关中向陇右地区输送物资的重要枢纽,人口规模比较大。于是它不仅仅是官方的补给通道,也吸引了很多西域和中原的商人集中在此地交易,逐渐形成了规模颇大的集市。
从上邽后沿着官道东行,陈恭的车队大约花了五个时辰就抵达了庄浪地区。陈恭指示车夫将牛车停在庄浪西边一片开阔地里,然后带着一个负责记帐的度支前往城内庄浪为了方便商旅进出,几年前曾特意改建过城门,所以城门与衢路看起来格外宽阔。魏、蜀两国在边境的紧张对峙丝毫不影响这里的繁荣,穿着各色服饰的商人带着自己的货色寻找合适的买主,市集上车来车往,一片喧闹声。据说连魏国宫中的有些用度也要派人来这里购买,足见其货品之丰富。
陈恭没有被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迷花了眼,他直接来到了马贩子们所在的城东榷场。很多来自西凉和朔北的马贩子在这里活动,这就是陈恭的目标。
一靠近骡马榷场,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马粪味,各式品种的骏马在分隔成一间一间的木围栏中打着响鼻,栏杆上挂着树皮制成的挂牌,上面用墨字写着产地及马的雌雄、年齿,马贩子则抱臂站在一旁,向路过的每一个人吆喝自己马匹的优点;有的马贩子还将洗刷干净的辔头与鞍鞯挂在栏杆上,用来招徕顾客。在旁边更为简陋的围栏里卖的则是驴和骡子,那些地方就远没马栏那么华丽。卖马的多是羌族与匈奴族的人,造型比较怪异;而卖驴和骡子的则以中原商人为主。
面对这些马匹,陈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各个围栏之间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终于,他注意到一家卖驴围栏上挂出的牌子有些奇特,那个牌子在“驴”字的斜上方用淡墨轻轻地点了一滴,象是在写字时无意洒上去的,不仔细根本看不出。陈恭又兜了几个圈子,从这家卖驴围栏隔壁右起第四家问起价钱,一家一家问下来,最后来到了这一家围栏前面。
“这驴可是有主的?”
陈恭大声问,驴主这时匆忙走过来,点头哈腰,连连称是。这是个瘦小干枯的中原汉子,年纪不大却满脸皱纹,头发上沾满了稻草渣。
“大爷,我这头驴卖五斛粟,要不就是两匹帛。”
“这太贵了,能便宜些吗?”
驴主赶紧摆出一张苦相,摊开两只手:“大爷您行行好,这里是陇西,可比不上咱们旧都富庶哇。”听到驴主这么说,陈恭的眼神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稍现即逝,他缓缓回答道:“你说的旧都是哪一个,洛阳还是长安?”
“当然是长安,赤帝的居所。”
“唔……”
陈恭听到他这么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斜过眼去看那名度支。后者正饶有兴趣地看隔壁的驴贩子骟驴,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谈话。于是陈恭让驴主将驴子牵出,唤来度支记下帐,写一张驴票,然后交给驴主叫他带着驴去城门外的车队交割。驴主千恩万谢,还殷勤地为驴子套上了一套驮具。
接下来陈恭又走访了几家驴马贩子的围栏,买了三头驴、两头骡子和两匹马。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陈恭已经差不多花光了带来的粟米与布帛。庄浪城入夜后就要关闭城门,因此不打算在此过夜的商旅们都纷纷走出城门。陈恭与度支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在庄浪城住,而是朝南走上一段路程,在途中的驿站休息。
于是整个车队朝南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官道旁有一所专为军方开设的驿站。陈恭说我们不如就在此地歇息,明日一早返回上邽。已经疲惫不堪的度支与车夫们忙不迭地表示赞同。驿站中有马厩,车夫们将买来的马、驴和骡子牵到马厩里栓好,草草丢了些草料给它们就各自找地方睡觉去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陈恭在车夫们离开以后悄悄地走进了马厩。他走到今天买的第一头驴子跟前,将它背上的驮具取下。这副驮具形状是一个扁梯形,里侧用柳木围成一个框架,外面再用熟牛皮蒙住,颇为坚韧,可以耐住长途跋涉。陈恭把手伸到驮具的底座沿着边缝来回抚摩,很快就发现其中一边的牛皮是可以掀开的;他看看四下无人,将牛皮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然后把手伸进驮具的空腹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麻纸。陈恭将麻纸揣到怀里的夹层中,接着把牛皮按原样蒙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马厩。
陈恭回到房间,度支正鼾声如雷。陈恭把已经熄灭的炭火盆移到一旁,躺到床上借着炭火的余温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车队早早起程,在午时过后便顺利抵达了上邽。陈恭将牲畜送去司库那里交割,然后去太守府销了差使单,谢绝了同僚一起去喝酒的建议,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
陈恭目前是单身,邻居们都知道他的妻子在搬来天水郡之前就病死了,而他一直没有续弦的打算。他的家里很简单,除了客厅与厨房以外,就只有一间书房,也作卧室之用。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帮他料理家务。
回到家以后,老仆人为他端来一碗加了香菜与芸豆的羊肉羹,还有两条煮熟的胡萝卜。陈恭接过碗,挥挥手让他下去休息,自己则走进卧室,把房门都掩上。卧室不大,屋子的两侧全是书架,上面摆放着厚薄不均的诸多卷帙;靠窗的是一张床,床边还摆着一张红漆几案,旁边是一扇绘着条着七盘舞的舞女的屏风。
当确认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后,陈恭把屏风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跪到几案前点燃蜡烛,掏出了藏在衣服夹层中的麻纸。
魏太和三年二月六日,魏国天水郡上邽城。
陈恭在辰时梆子敲响时准时迈出家门。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穿的藏青色长衫有些褪色但洗的却很干净,腰间挂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笔墨纸砚。陈恭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备,然后将门锁好,推开院门走出去。
“陈主记,您这么早就要出去啊?”陈恭对门的邻居看到他出来,打了一个招呼。
“是啊,非常时期嘛。”
陈恭也微笑着回答。两人停下来做了简短的寒暄,然后互相告别。在邻居们的眼中,陈恭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温文儒雅,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最重要的是他很安静,这是做为一个好邻居最为重要的条件。陈恭可比起那些每天晚上喝酒行令,喝醉了就击筑高歌的魏军武将们强多了。
陈恭走到里弄的出口,两名穿着黑衣的士兵正守在那里,手握长枪,不时打着呵欠。陈恭将自己的木制令牌交给他们,同时主动打开了布包。一名士兵例行公事地望了望他的令牌: “陈主记,您这身装束,是打算出远门吗?”
“今天在庄浪有个集市,马太守派我去收购一批骡马来以充军用。”陈恭解释说,其中一个士兵疑惑地问道:“季节不对吧,现在骡马还没生育呢。”陈恭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小声道:“可惜我的上司不知道。”士兵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挥手让他过去了。
到了上邽的太守府以后,陈恭填写了一张差使单,写明自己将要去的地方以及目的,带着它直接去找太守马遵盖章。马遵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天水太守的位子上已经干了四年多,是个怯懦无能的高级官僚。他在诸葛亮第一次北伐的时候不仅没能阻止魏国内部的叛乱,而且因自己毫无必要的多疑而使姜维投靠了蜀国——这一失误所引发的灾难性后果要等十几年后才凸显出来——有人说他被朝廷撤换只是个时间问题。
马遵拿起陈恭的差使单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嘟囔着说道:“居然派一名主记去做买马这种小事,朝廷也真是不分轻重。良俭啊,真是委屈你了。”
“上邽乃是我国在陇右的要冲,充实军力实属当务之急。”
陈恭低下头谦恭地说道,他是自从前主记梁虔随姜维流亡蜀国以后才得以补阙提升的,并不属于马遵的亲信。对于这位上司的好意,他不想做过份热情的回应。
“哦哦……”马遵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位子已经时日无多了,表情随即黯然下去。他拿出印章草草盖在差使单上,然后叫陈恭退下。
正当陈恭离开马遵的房间时,猛然间听到了一阵金属甲胄的撞击声。他回头去看,看到雍州刺史郭淮和几名护卫全身披挂整齐,迈着大步朝这边走来。陈恭连忙站到走廊旁边,深鞠一躬;郭淮路过陈恭身边时向他略一点头,然后继续朝前走去,黝黑瘦削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表情。
上邽位于祁山以北的天水郡,是前往凉州的咽喉之地,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原本天水郡的治所应该是在西北方向的冀城,但那里距离前线太远。为了应付蜀军随时可能出现的进攻,魏军不得不将军事布防的重心转移到了离祁山比较近的上邽。于是这里成为了实质上的天水郡治所兼陇西地区魏军总司令部。
目前负责西北地区防务工作的是魏国的雍州刺史郭淮。他年青时代曾经在夏侯渊麾下任中层军官,是个典型的军人,不苟言笑,作风严谨而朴素。
自从第二次北伐结束后,郭淮一直致力于上邽的防御工作。他希望把这里建成一个进可威逼汉中,退可遏止蜀军在祁山军事活动的要塞。在他统筹之下,除了朝廷调拨的补给以外,上邽也通过政府与民间交易来筹措紧缺的物资。
陈恭此次前往庄浪收购骡马就是出于军方的要求。不只是陈恭,太守府的其他幕僚也经常被要求去进行粮秣、木材、酒、布匹、铁、畜力等战略物资的筹集工作。为此很多人抱怨说郭淮把堂堂天水太守府当成了军方的后勤部门,据说郭淮本人对这一抱怨的回答是:难道你们不是吗?
陈恭拿着单子来到司库处提了一百五十斛粟和二十匹帛,叫人把这些物资装载到预定的牛车上。在这个时代,铜钱只在名义上是合法货币,民间交易实际上只能以实物交换的形式进行。既然朝廷不能在经济上有所作为,那么底层的执行人员也只好按照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行事。
庄浪位于上邽北方大约一百一十里,是陇西地区重要的粮食产地,也是关中向陇右地区输送物资的重要枢纽,人口规模比较大。于是它不仅仅是官方的补给通道,也吸引了很多西域和中原的商人集中在此地交易,逐渐形成了规模颇大的集市。
从上邽后沿着官道东行,陈恭的车队大约花了五个时辰就抵达了庄浪地区。陈恭指示车夫将牛车停在庄浪西边一片开阔地里,然后带着一个负责记帐的度支前往城内庄浪为了方便商旅进出,几年前曾特意改建过城门,所以城门与衢路看起来格外宽阔。魏、蜀两国在边境的紧张对峙丝毫不影响这里的繁荣,穿着各色服饰的商人带着自己的货色寻找合适的买主,市集上车来车往,一片喧闹声。据说连魏国宫中的有些用度也要派人来这里购买,足见其货品之丰富。
陈恭没有被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迷花了眼,他直接来到了马贩子们所在的城东榷场。很多来自西凉和朔北的马贩子在这里活动,这就是陈恭的目标。
一靠近骡马榷场,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马粪味,各式品种的骏马在分隔成一间一间的木围栏中打着响鼻,栏杆上挂着树皮制成的挂牌,上面用墨字写着产地及马的雌雄、年齿,马贩子则抱臂站在一旁,向路过的每一个人吆喝自己马匹的优点;有的马贩子还将洗刷干净的辔头与鞍鞯挂在栏杆上,用来招徕顾客。在旁边更为简陋的围栏里卖的则是驴和骡子,那些地方就远没马栏那么华丽。卖马的多是羌族与匈奴族的人,造型比较怪异;而卖驴和骡子的则以中原商人为主。
面对这些马匹,陈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各个围栏之间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终于,他注意到一家卖驴围栏上挂出的牌子有些奇特,那个牌子在“驴”字的斜上方用淡墨轻轻地点了一滴,象是在写字时无意洒上去的,不仔细根本看不出。陈恭又兜了几个圈子,从这家卖驴围栏隔壁右起第四家问起价钱,一家一家问下来,最后来到了这一家围栏前面。
“这驴可是有主的?”
陈恭大声问,驴主这时匆忙走过来,点头哈腰,连连称是。这是个瘦小干枯的中原汉子,年纪不大却满脸皱纹,头发上沾满了稻草渣。
“大爷,我这头驴卖五斛粟,要不就是两匹帛。”
“这太贵了,能便宜些吗?”
驴主赶紧摆出一张苦相,摊开两只手:“大爷您行行好,这里是陇西,可比不上咱们旧都富庶哇。”听到驴主这么说,陈恭的眼神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稍现即逝,他缓缓回答道:“你说的旧都是哪一个,洛阳还是长安?”
“当然是长安,赤帝的居所。”
“唔……”
陈恭听到他这么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斜过眼去看那名度支。后者正饶有兴趣地看隔壁的驴贩子骟驴,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谈话。于是陈恭让驴主将驴子牵出,唤来度支记下帐,写一张驴票,然后交给驴主叫他带着驴去城门外的车队交割。驴主千恩万谢,还殷勤地为驴子套上了一套驮具。
接下来陈恭又走访了几家驴马贩子的围栏,买了三头驴、两头骡子和两匹马。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陈恭已经差不多花光了带来的粟米与布帛。庄浪城入夜后就要关闭城门,因此不打算在此过夜的商旅们都纷纷走出城门。陈恭与度支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在庄浪城住,而是朝南走上一段路程,在途中的驿站休息。
于是整个车队朝南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官道旁有一所专为军方开设的驿站。陈恭说我们不如就在此地歇息,明日一早返回上邽。已经疲惫不堪的度支与车夫们忙不迭地表示赞同。驿站中有马厩,车夫们将买来的马、驴和骡子牵到马厩里栓好,草草丢了些草料给它们就各自找地方睡觉去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陈恭在车夫们离开以后悄悄地走进了马厩。他走到今天买的第一头驴子跟前,将它背上的驮具取下。这副驮具形状是一个扁梯形,里侧用柳木围成一个框架,外面再用熟牛皮蒙住,颇为坚韧,可以耐住长途跋涉。陈恭把手伸到驮具的底座沿着边缝来回抚摩,很快就发现其中一边的牛皮是可以掀开的;他看看四下无人,将牛皮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然后把手伸进驮具的空腹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麻纸。陈恭将麻纸揣到怀里的夹层中,接着把牛皮按原样蒙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马厩。
陈恭回到房间,度支正鼾声如雷。陈恭把已经熄灭的炭火盆移到一旁,躺到床上借着炭火的余温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车队早早起程,在午时过后便顺利抵达了上邽。陈恭将牲畜送去司库那里交割,然后去太守府销了差使单,谢绝了同僚一起去喝酒的建议,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
陈恭目前是单身,邻居们都知道他的妻子在搬来天水郡之前就病死了,而他一直没有续弦的打算。他的家里很简单,除了客厅与厨房以外,就只有一间书房,也作卧室之用。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帮他料理家务。
回到家以后,老仆人为他端来一碗加了香菜与芸豆的羊肉羹,还有两条煮熟的胡萝卜。陈恭接过碗,挥挥手让他下去休息,自己则走进卧室,把房门都掩上。卧室不大,屋子的两侧全是书架,上面摆放着厚薄不均的诸多卷帙;靠窗的是一张床,床边还摆着一张红漆几案,旁边是一扇绘着条着七盘舞的舞女的屏风。
当确认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后,陈恭把屏风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跪到几案前点燃蜡烛,掏出了藏在衣服夹层中的麻纸。
麻纸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用蝇头隶体写的字,其中分列了魏国政务外交、军队驻防、经济变革、人事调动、民心波动等诸多领域的二十余条情报,相当详尽,其中不少条都属于相当级别的机密资料。 而这些只有中央尚书、中书两省和相府高级官员才有权限调阅的资料,现在却在这个天水郡太守府小小的主记眼前一览无余。
事实上,除了天水太守府主记之外,陈恭还有另外一个秘密身份,那就是蜀国丞相府司闻曹驻天水地区的司闻校尉,主管关陇地区曹魏情报的搜集工作。
司闻曹是蜀国特有的秘密情报部门,行政上隶属于丞相府管辖,但实际上却是独立运作的,素以精干和效率著称;其功能就是对敌国情况进行搜集、传递、整理并加以分析。蜀汉一向极为重视情报工作,诸葛丞相认为良好的情报工作可以弥补蜀军在绝对数量上的劣势。因此,早在南征期间,诸葛亮就委派参军马谡在汉中亲自指导对魏国的情报工作。马谡以刘璋、张鲁时期的旧班底为基础,设立了司闻曹,并逐渐建立起了一套针对曹魏的缜密情报网络。而陈恭从事的则是最为危险的卧底工作,象他这样在敌国境内以假身份活动的第一线情报人员被称为司闻校尉。
陈恭出身于凉州安定郡,后来一直到了十几岁才随父亲迁移到成都。正因为如此,他被当时主管情报事务的马谡看中;经过一番严格的训练之后,他被派遣到了雍凉担任司闻校尉。事实证明马谡的眼光相当准确,陈恭在这个位置上表现的相当优异,不仅一直保持着情报网络的顺利运作,而且还混进了天水太守府担任门下书佐的职位;等到第一次北伐结束后,他被拔擢为主记,从此可以接触到更高级别的文件,这无疑让他的价值大增。
现在陈恭握着的这一份情报是从邺城送出来的,在那里蜀汉有一名高阶细作,代号为“赤帝”;“赤帝”会定期通过预定方式传送一批情报过来,陈恭在上邽城内——原本是冀城——设立了一个中转站,负责将这些情报转送至汉中的首府南郑,那里是丞相幕府的所在地。
在各国公务机构仍旧普遍使用竹简的时候,蜀国的司闻校尉已经开始使用麻纸这种相对比较奢侈的载体来传送情报了,因为它比较柔软适合折叠,容易藏匿在各种隐秘的地方,且价格比谦帛要便宜。
陈恭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将这二十余条情报归类。根据蜀国司闻曹的术语,有些情报属于“硬“资料,比如邺城卫戍部队数量、关中地区屯田岁入、出使吴国的使臣姓名等,这些东西可以直接汇报;但有些情报是属于“软”资料, 比如陇西地区军事指挥官的调动、朝廷官员的升迁或者新颁布的法令等。面对后一种情报,陈恭不能简单地转交给南郑,他必须要加上自己的分析和见解,并指出这一情报可能引发的后果和对蜀国的影响;如果是涉及到重要的官员调动,还得将当事人的详细履历、性格特征以及风评附上。
其实从理论上来说,这些工作不属于司闻校尉的职权范围,司闻校尉只是情报的传输者,分析情报是司闻曹下属的军谋司负责的。但由于有些软情报只能由了解曹魏内部情势的人分析才会有价值,所以在实践上这类情报都是要经过陈恭的再处理,做出结论后才能送交南郑。这一过程被司闻校尉们称为“回炉”。蜀汉第一次北伐失败以后,陇西地区的情报网络遭到了严重破坏,很多地下人员纷纷被捕,于是硕果仅存的陈恭在情报分析这方面就愈发显得重要了。
这一次的情报大部分都属于硬情报,不必再回一遍炉了。陈恭想到这里,心情觉得有些轻松;他每一次对情报进行回炉的时候,都有些惶恐不安,深怕因自己的一时判断失误而造成蜀国的巨大损失。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麻纸上的最后一条情报。
比起前面洋洋洒洒的大段数据,这一条情报显得很简洁。不过陈恭知道,简洁往往意味着不完全,这就需要他来补全。这一条情报是这样写的:“据信近日应淮之请遣给事中一名赴陇名阙。”这是简写的方式,将句子完全展开以后的意思是:从可靠渠道得知,最近朝廷应郭淮的要求派遣了一名给事中前往陇西天水地区,名字不详。
面对这一条情报,陈恭皱起了眉头。给事中属于内朝官,是留在皇帝身边以备顾问的,除非是随驾,否则极少会离开京城前往地方上,与军方也少有业务上的来往;然而现在情报显示有一名给事中单独前往天水,而且还是应天水地区军队最高负责人郭淮的特别要求,这就不得不叫人感到疑惑了。
“究竟这是为了什么呢?给事中的职权与军方几乎不重合,魏国也从来没有皇帝委派给事中视察军队的先例。” 陈恭对自己说,“看来必须要设法弄清楚派来的给事中到底是谁才行。”。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将是一件相当重大的事件。因为即使是潜伏在邺城的“赤帝”也无法知道这名给事中的身份,说明此行保密程度相当地高,而保密程度高的东西从来都是非常重要的。
陈恭再一次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情报,然后将这份麻纸丢进火炉里。这二十几件事已经全部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文件已经不再需要。尽量减少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这是一名细作在敌人内部生存的准则。
第二天陈恭早早起身,简单地做了清洁后就推门走了出去。这时间本该是朝日初升,可天色依旧昏暗,抬头可见一层阴郁的云彩笼罩在上邽,仿佛完全停滞了一般。
主计本来是在太守府有专门的地点办公,但是现在太守府除了太守马遵的房间以外都被郭淮的部下征用,于是这些文职幕僚们不得不去借城内平民的房子。陈恭办公的主记室是在一个草料场旁边的木屋中,这个地点并不算好,在大风天气里经常会有草屑飞到屋子里;陈恭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离收藏朝廷文件与档案的书佐台比较近。要知道,做为一名肩负着分析工作的细作,他必须拥有一个庞大的资料库。
他先到主记室点卯。今天出勤的同僚并不多,很多人被派出去筹措物资还没回来,还有几个人尚未起床,整间大屋子里唯一一个伏在案几上奋笔疾书的是孙令。陈恭认识他,这人有些才气,只是持才傲物,两年前因为肆意臧否人物而被赶出京城,左迁到天水郡做文学祭酒。在大部分人心目中,在天水这种战事频繁的地方做文学祭酒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因此孙令一直郁郁不得志。
“哟,行德,你起的好早啊。”
陈恭一边放下伞,一边朝他打招呼。孙令没有抬头,仍旧笔下如飞。陈恭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以为意,走到自己的案几前,取出冻硬的毛笔搁在炭火盆上慢慢地撩。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工夫,孙令才长出一口气,“啪”地一声把毛笔掷下去,好象是终于完成了什么艰苦的工作。
“良俭,刚才你叫我?”
这时候孙令才意识到陈恭的存在,陈恭“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研着墨,徐徐道:“是呀,不过你全神贯注,没听到。”
孙令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拿起写满草书的白纸递到陈恭面前,道:“我刚才正在拟一道上奏给皇帝陛下的奏章。等一下我还得去冀城办事,这一走就是两三天回不来,我想在走之前把它写完。”
“哦?那你上书言的是什么事?”
“自然是选才之道,现在我国诸郡皆以世族门第来取人为官,实在不公。寒士之中多少俊才都被遗漏,有志而不得伸张。我上书就是请求今上恢复我太祖武皇帝唯才是举的做法。”
“行德你还真是个有心人。”
“那是当然,我为天下之士声辩,自然会得到天下之士的响应。”
孙令越说越兴奋,甚至手舞足蹈起来。陈恭拍拍膝盖,以两次大幅度的点头表示自己对这个意见很是赞赏。这个举动让孙令大受鼓励,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聊到兴头上,孙令无意中看了看外面天色,忽然叫道:“哎呀,不好,上路要迟了,我还没去提木料呢。”
“提木料?”陈恭惊讶地问道,“怎么这一次上头派你去把木料运出上邽吗?”
根据军方的命令,战略物资——尤其是木材和粮草——要最大限度地集中到上邽,现在居然还有木材从上邽流出到别的地方,这不能不让陈恭感到奇怪。
“对,不好不好,时间来不及了,不跟你多说了,你保重”。孙令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奏章草稿收拾好,一边披上绵袍,整好幅巾,与陈恭拱手告别。
送走孙令之后,陈恭回到案几前,开始思考那名神秘的给事中的事情。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朝廷中的给事中到底有哪些人,给事中的名单一旦搞清楚,就可以把那个人的身份范围缩小很多。恰好就在这时,魏亮一脚踏进门来。
魏亮是天水郡太守府的门下书佐,五十多岁,全身最醒目的就是他那个硕大的酒糟鼻子,以至于很多人怀疑他有西域血统。保管档案的书佐台正好是他的职权范围,陈恭刚才就一直在等他。这家伙嗜好喝酒,经常喝的醉醺醺的;看他一进门那副迷糊的样子,就知道昨天晚上又偷喝了酒了。
陈恭凑到他面前,小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偷酒喝啦?”魏亮先是摆摆手,晃着脑袋说怎么会怎么会,然后打了一个酒嗝,这才压低嗓门道:“良俭,昨天我碰见个高兴事,所以多喝了几杯,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要是被郭都督听见了可不大好。”
“呵呵,放心,我自然不会去告密,只是你要记得少喝几杯,贪杯误事。”
“我一个门下书佐,能有什么事情误,最多是书佐台的文书让老鼠啃坏罢了。”魏亮嘟嘟囔囔道, 陈恭见时机合适,就对魏亮说他需要去书佐台调阅几份关于存粮与牲畜库存状况的文件。魏亮一听,满口答应,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章印交给陈恭让他自己去,然后趴到桌子,叫杂役速速热一份醒酒汤来。
陈恭拿着魏亮的印章走出屋子,心里一阵感慨。马遵手下的这些官吏大部分都跟太守一样庸庸碌碌,要么就是心不在焉。诸葛丞相第一次北伐的初期对手就是这些人,难怪蜀军会势如破竹了。
书佐台就在主记室后街的右边尽头,这里不与其他房屋相接,一条很浅的沟渠环绕屋子一圈,为的是避免火灾蔓延到这里损坏文档。为陈恭开门的是一位老书吏,陈恭把魏亮的印章给他看了一眼,老书吏点点头,从腰间摸索出一串黄铜钥匙交给陈恭,然后自己缩回到门房里继续烤火。
陈恭自己穿过一条走廊,拿钥匙打开档案室,推门走了进去。这间屋子很大,采光也很好,只是非常寒冷。十几个木制书架排成一排,上面摆满了天水郡历年来的文书、公告、来往书信和其他档案,尘土安静地积在几乎所有的竹简上,灰白色调的卷帙书脊给整个环境增添了几分寒气。
陈恭没去碰这些发霉的东西,那都不是他的目标。他想找的是去年——也就是太和二年——九月份的一份百官贺表。他记得在太和二年的九月份,皇帝曹睿将皇子曹穆封为繁阳王;按照惯例,皇族子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食邑以后,百官会进一份贺表给皇帝,祝贺皇族的屏藩愈加雄厚。这份贺表上会署上几乎全部朝廷官员的名字,并抄送各地府郡以示天下同喜。因此天水郡应该也保存了一份,只要查阅贺表抄件的署名名单就能知道现任给事中的都有谁。
这份工作没什么难度,这份贺表刚刚归档不久,何况谦帛本身又用黄纸镶裱了金边,因此在书架上相当醒目,陈恭几乎是一下子就找到了。
他聚拢两手呵了呵热气,又跺了跺脚,然后伸手把贺表取出来迅速展开。和他预想到的一样,贺表洋洋洒洒写了足有几千字,在卷幅的右侧用小字写着进贺百官的职位、姓名与籍贯。这份贺表是去年九月份,去现在只有五个月不到,人事上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动,可以拿来作参考。
“给事中”这个官职多用于加官,很多朝廷大员都会被皇帝授予这个职位以示荣誉,比如大将军曹真、中书监刘放、博士苏林等等,他们的职衔中都挂着一个“给事中”的名。而这些都不是陈恭所要所锁定的目标。他所想要找的,是一个以“给事中”为正官的人。
经过排查,陈恭找到了五名现任给事中,他背下他们的名字和籍贯,然后把贺表搁回原处。目前的成果就只有这样了,至于究竟那位神秘的给事中是这五人中的谁,还要等获取进一步情报才能做出判断。
这些工作完成以后,陈恭迫不及待地退出了这间房子,因为实在是太冷了。他把钥匙交还给老书吏,然后离开了书佐台。这时候天上累积的阴云似乎还没有降雪的迹象,忽然之间,陈恭觉得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他转过头去,却看到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郭淮缓慢地搓动手指,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盯着天水太守马遵。后者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仿佛被议事厅里燃着精炭的獬兽铜炉烤化了一般。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道: “伯,伯济弄错了吧?这上邽城内,怎么会有蜀军的探子呢?”
“哦,可是我的人已经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上邽城内至少有一个在秘密运作的蜀军情报网。”郭淮不紧不慢地说,声音却透着沉稳的力道。
马遵继续擦拭着汗水,还试图挽回自己的面子:“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个情报网的话,我的人应该会觉察到,他们……”
“问题是他们并没有觉察到。”郭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阁下的郡守部曲都是在当地招募,他们的武勇值得尊敬,但在谍报事务方面显然缺乏训练。当然,这是题外话……毅定!”
郭淮猛然提高声音,门应声而开,一名身着整齐甲胄的年轻武将推门走了进来。他走到议事厅中央,把身体挺的笔直,头顶赤红色的却敌冠高高扬起,固定皮胸甲的两侧绦带系的一丝不苟。
“这是我的族侄,叫郭刚,字毅定。今年二十四岁,在我军中充任牙门将。”郭淮伸出右手介绍,郭刚向两位军政要人各行了一个礼,下巴扬起,眼神自始至终不看马遵,神情高傲而又漠然。
“真是少年才俊,少年才俊。”马遵讨好地说道。
“他现在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间军司马,专门负责调查蜀国在天水地区的谍报活动。”郭淮说,马遵大为吃惊,军方在天水郡设立了反细作的机构,却没通知身为太守的他,他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怎……怎么我从来就没听过这回事?”
“哦,间军司马是一个非公开的职位,他直接向邺城的中书省负责,不受地方管辖。”郭淮故意慢慢点出“中书省”三字,看起来很有效果;马遵的脸由苍白转为灰白,中书省是朝廷中枢,这个怯懦的官僚是绝不敢对朝廷有什么意见的。
“唔,毅定,你说吧。”郭淮见马遵回复了沉默,于是冲郭刚抬了抬下巴。
“是!”
郭刚的声音和他的名字一样,生硬坚实,有如黄河冬季的冰棱一般:“在一月十二日,我军在上邽与卤城之间的山路截获了一批从汉中过来的私盐贩子,在他们的货物中发现了二十枚伪造的军用与政用令牌,还有两枚天水郡守的印章,当然,也是假的。
郭淮略带同情地看了马遵一眼,后者蜷缩在几案后面,表情尴尬。
“根据私盐贩子的供认,他们出发前接受了蜀军一大笔报酬,蜀军要求将这些货物送至冀城,并卖给特定人物。一月十五日,我派遣了两名间军司马的成员化装成私盐贩子前往冀城,在一月二十日成功地与目标人物接上了头。我们擒获了这个人,然后发现这名当地人是受上邽某一位官员的雇佣。经过他的指认,我们最后在一月二十八日终于确定了那一位官员的身份。”
马遵开始不安地绞起手指,首先是伪造的太守府印章,然后是一名变节的官员,他开始怀疑今天是否是自己的大凶之日。
郭刚的语调缺乏抑扬顿挫的变化,但却有一种类似铁器撞击的铿锵之感。
“从一月二十九日起,我们立刻安排了对那名官员的监视。从被监视的那一天起,这个人在上邽城内先后接触了五次我军士兵、下级军官以及士族军户,经过事后对被接触者的盘问,我们发现这个人的询问技巧很巧妙,而且被掩饰的很好。他感兴趣的是关于我军在武都、阴平两地驻防兵力数量,还有天水地区的主要囤粮地点分布。值得一提的是,在监视期间,他还曾经外出过一次,我们怀疑他是与其他潜伏者交换情报。毫无疑问,这是一名蜀国安插在上邽的夜枭。”
看到马遵迷惑不解的眼神,郭淮解释说“夜枭”是魏国情报部门称呼一名敌国细作的习惯用语。听完汇报,马遵吞下一口口水,不安地问道:“那么这个人是谁,是太守府的官员吗?”
郭刚点了点头。
马遵一下子变的很激动,他捶了捶案几,大声道:“居然还有这样无耻的事情发生,是谁?告诉我,我立刻去叫人把他捉起来!” 很明显,他想用愤怒来掩盖自己的尴尬。
“不用了。”郭淮冷冷地说道,“我们军方已经有了计划。根据毅定的判断,近期内他会与上邽的另外一名夜枭碰面,到时候我们会把他们一网打尽。马太守,你只要到时候调动郡府部曲在外围配合我们就可以了。”
马遵现在的心中屈辱、恼火、尴尬与惊恐混杂一锅,让他的面部肌肉一阵阵地抽动。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天水地区最高长官,可现在却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一脚踢开,这是一个极大的侮辱。可他又能做什么呢?对方是握有军权的雍州刺史,还有一个中书省的直属间军司马。
马遵最后选择了忍,他咬咬牙,捏着自己腰间佩带的玉摇,尽量让自己露出笑容。
“好的,我会吩咐下去。”
“请注意,马太守,这件事除了你不许有第二个人知道,太守府的人都不太可靠。”
郭淮这一句提醒无疑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在马遵有所反应之前,他站起身来,拿起搁在身旁的小尖铲搅动了一下铜炉中的红炭,让火更旺盛一些。这是一个明显的送客令,于是马遵不得不起身告辞,恨恨地离去。
等到马遵的身影消失以后,郭刚这才开口对郭淮说道:“叔父,朝廷怎么会容忍如此无能的人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
“毅定,朝廷之事,自有天子进行定夺,我们只要做好份内的事就够了。”郭淮走到他面前,直视着自己的侄子,“身为间军司马,是不能有政治倾向的。有了政治倾向,就会有了偏见与盲区,这两者是敌国细作赖以生存的基础。”
“是,侄儿知道了。”
“很好。你下去计划行动细节吧。”
“侄儿已经安排好人选了,这一次参与行动的核心人数不会超过六人。外围支援人员在行动前一刻才会被告知具体目的。”
郭淮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郭刚以无懈可击的姿势抱了抱拳,然后转身走出议事厅。
现在议事厅中只剩郭淮一个人,他回到案几旁,扯开挂在后壁的黄布,一幅相当详尽的陇西地图占据了大半个墙壁。他从地图的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还不时从炉底拿出一截炭棍在地图上画了几笔。很明显,现在他思考的事远比追捕蜀国夜枭重要。
太和三年,二月十日。
陈恭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一趟。他一直设法找出那一名给事中的真实身份,但是毫无结果;准确地说,可能性很多,但是没有一种可能性上升到可靠的程度。二月十五日就是他例行向南郑汇报情报的日子,如果在这之前这份情报“回炉”工作还无法完成的话,那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他决定去找一下“白帝”,“白帝”是隐藏在上邽城内的另外一名司闻校尉,他也许会有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渠道。陈恭和“白帝”两个人本来并不相识,蜀国司闻曹的工作原则是:第一线工作的司闻校尉们彼此隔绝,单线纵向作业,绝不发生横向联系。这样谍报效率会变低,但可以保证当一名司闻校尉被捕后不会对其他情报线造成损害。司闻曹就和他们所效忠的诸葛丞相一样,谨慎到了有些保守的地步。
在第一次北伐失败后的蜀国情报网大溃灭中,陈恭和“白帝”因为一次意外的审查而发现了彼此的身份——陈恭一直觉得这很讽刺。两个人都幸运地在那次魏国的大清洗中活了下来,从此知道了对方的存在。他们两个平时极少见面,但保持着一种独特的联络方式。
陈恭在二月十日晚上来到上邽城内的步军校场,在木制的辕门右下角立起了三块小石头,然后在三块石头顶端又加了一块,不过这一块的底部用墨事先涂过了。把这一切做完以后,陈恭重新消失在夜幕里。
第二天下午他借故去太守府办事,又路过一次校场,看到那个不起眼的造型起了变化:在顶端的石头被翻了过来,将涂着墨的一面朝上。看来“白帝”有回复了。
二月十二日,陈恭在巳时过去一半的时候离开家门,前往早就约定好的接头地点。他希望能从“白帝”那里得到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情报,这也许有助于了解那名给事中的身份。
走过两条街,陈恭看到两名士兵各执长枪靠着街口的墙壁说话。陈恭认出他们是马遵太守的手下,心中有些奇怪。他注意到在附近的酒肆里也坐着几名士兵,他们却没有喝酒。又走过一条街道,陈恭转向左边,看到街道右侧的里弄门口有士兵在把守。这里一直都有人把守,但是今天的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其中一名士兵看到了陈恭,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陈主记,您这是去哪啊。”
“嗨,还不是那些库存的事。上头整天催着要拿出本清楚的帐簿来。”
陈恭开始抱怨,抱怨上司是与同僚增进感情最好的手段。果然,士兵同情地点了点头,也叹息道:“是啊,我们本来今日轮休的,可现在却被忽然调到这里来不能离开,随时候命。”
“随时候命?”陈恭心中划出一个大问号,“不过是看守里弄而已,要什么随时候命?”
“我们是奉命在这里待机,至于要干什么上头可没说。”
陈恭又与士兵随意敷衍了几句,然后借故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觉得心中不安,但还是继续朝着预定的接头地点走去。
“确认就是这个人吗?”
第四章
--------------------------------------------------------------------------------
“就是这个人吗?”
郭刚站在一堵土墙后面,他的一名部下刚刚把头探出去又缩了回来。他听到上司的问话后,点了点头:“没错,肯定就是他。”这时街对面在房顶负责监视的人忽然将一面绿旗向西面摇摆了三下: “目标开始向西移动。”
收到这个消息,郭刚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对已经换好平民装束的几名部下说: “你们两个,超前一步从别的街口绕到他前面;你们两个就跟在他后面,不可被他发现。”
四名部下“喏”了一声,离开了土墙。而郭刚则转身爬上一个高达二十丈的塔楼,在那里他可以俯瞰整个城西区。就他个人而言,他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将所有的事都尽收眼底的感觉。
陈恭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塔楼上多了一个不怀好意地窥视者,他仍旧保持着平常的步调朝前走去。前方有两名妇人在水渠前砸着衣物,一个苦力扛着两个大口袋吃力地行走,几个小孩子跑到街中央去逗一只死去的蜻蜓,被路过的马车夫大声叱责。向阳的墙边靠着几名懒散的军士,简陋的皮甲摊在他们膝盖上,内衬朝上,其中一个聚精会神地挑着虱子。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这位官爷,来喝些杂碎汤暖暖身子吧。”
街旁小店里的老板探出头来吆喝,一股浓郁的羊肉香味顺着门缝冒出来。陈恭没停下,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稍微加快了一点脚步,转弯向右走去。
与此同时,郭刚双手撑着塔楼边缘朝下望去,身体前倾,眼睛如鹰隼般的锐利。目标现在转过了一个弯,朝着集市的方向去了。两名部下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另外两名则从侧面与他并行。
“快点鸣叫吧,夜枭”。郭刚喃喃说道,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当初郭淮推荐他担任间军司马的时候,很多人以他太过年轻为理由而反对;他急欲要向所有人证明,叔叔的安排是正确的。
一队巡逻的士兵忽然在目标人物前面走过,宽大的甲胄与飞扬的尘土遮挡住了郭刚的视线。郭刚瞪圆了双眼,恨恨地在心里骂道:“该死的,快走开!”
等到队伍开过去以后,郭刚发现目标不见了。他大吃一惊,目标一定是进入了某一个视线无法触及的死角。在这个时候,远在塔楼上的郭刚鞭长莫及,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部下。
他命令身后的传令兵将塔楼上的旗子换成绿边红底的貔貅牙旗,这个旗语表示塔楼无法看到目标,要求跟踪者立刻回报方位。同时传令兵还敲了一下鼓,以提醒跟踪者注意。
三名部下很快就各自发回了暗号:目标人物从眼前消失了。郭刚拳头握的更紧了,目标究竟在哪里?如果他是刻意消失的话,是不是说他已经发现了追踪者?一连串疑问混杂着懊恼涌上郭刚的心头,一层细微的汗水出现在他的额头。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郭刚很快发现第四名部下正朝着塔楼舞动了三次右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牛记酒肆。这说明目标进入了酒肆,而且还没出来。
“一定就是在那里接头!”
郭刚立刻做出了判断,他命令将代表着“继续追踪”的杏黄旗悬挂上去,然后飞快地跑下塔楼。二十名从马遵太守那里调拨来的士兵正在楼下整装待命,郭刚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跟上,然后飞身上马,朝着牛记酒肆而去。
……陈恭慢慢地踱进牛记酒肆,这是上邽城内唯一的一家酒肆,最近因为驻军的增多而生意兴隆。此刻正是快接近正午的时候,很多人都来到这里喝上一杯以驱驱身上的寒意,楼上坐的多是太守府的官员和军官,楼下则是普通士卒与平民。
“陈主记,您里面请!”
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伙计热情地把他迎进来,陈恭摆摆手,表示自己上去就可以了。于是伙计走到门口去招呼别的客人,陈恭自己则顺着楼梯来到二楼。
郭刚率领着士兵冲到牛记酒肆前,这副架势让过往的行人非常惊讶,纷纷驻足观看。他下了马,命令立刻将这家酒肆团团包围,一个人也不许离开。在外围,更多的士兵把以这个酒肆为圆心半径二里以内的城区也都封锁起来。三名负责跟踪的部下赶到了现场,报告说第四个人已经尾随目标进入了酒楼二楼。
“我们是不是等他与另外一只枭接触以后再上楼去抓?”其中一名部下建议道。
“不必了!”郭刚回答:“现在酒肆附近两里之内都被我们控制,他们两个人一个也逃不掉!”
说完郭刚一挥手,率领着十名精悍步卒冲进了酒肆。
陈恭迈上了二楼,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大约有二十几位客人在吃饭或者谈天,很是热闹。
两名步卒首先占领了后门,其他人则和郭刚迅速地冲到楼梯口。
忽然之间,陈恭甫感觉到有一道奇异的视线在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地回头朝一楼的楼梯口望去,浑身的血液一下子仿佛被彻底凝固住了…………
…………郭刚推开了挡在楼梯口的伙计,正欲上楼,一抬头恰好看到了站在楼梯半截的目标。郭刚立刻拔出刀大叫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站在楼上的“白帝”露出轻蔑的笑容,他张开了嘴,大声高喊了一句: “兴复汉室!”
喊完这一句,他整个人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楼梯十分狭窄,郭刚立刻和倒下来的“白帝”抱了个满怀,两人滚下两三层台阶,才被后面的士兵接住。郭刚狼狈地摆脱“白帝”站起身来,这时他才感觉到胸口一阵刺疼,低头一看,一柄精致的小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所幸被戎衣内衬的板甲所阻挡,只有刀尖稍微刺入肌肤。
郭刚连忙将躺在地上的“白帝”胸襟拉开,果然,在“白帝”的左胸上刺着另外一柄匕首。旁边一名士卒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把了把他的脉搏,摇摇头。
“可恶……”
郭刚愤怒地把匕首摔到了地上,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恼。
…………陈恭面无表情地朝自己家走去,背后牛记酒肆传来的喧哗已经逐渐远去,但他脊梁渗出的冷汗被风一吹却异常冰冷。
刚才他一上二楼,就看到“白帝”坐在靠窗的位子。陈恭本想走过去,但“白帝”向他投来严厉的一瞥,然后把视线转过去一边,似乎从不认识他。陈恭立刻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他回过头去,在楼梯的木扶手上看到了两道右倾的斜线。这个暗号意味着:“事已泄,速逃”,是紧急级别最高的警告。
于是陈恭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牛记酒肆。就在他走出大约两里地以外的时候,大队士兵忽然出现在街道,在他身后封锁了每一条街道的出口。很快他就得知,“白帝”暴露了,而且在刺杀郭刚未遂后自尽。
“白帝”的死,让陈恭惋惜不已,他甚至不知道这位殉难同僚的名字,陈恭现在感觉自己愈发孤单了。
白帝的死亡还引发了更严重的后果:曹魏自第一次北伐之后为了杜绝细作活动,实行了严厉的户籍管制制度。无论民户还是士族军户都必须在当地郡府登记造册,并且经常复查。这使得蜀国极难再安插新的细作进来,因为一个在当地户籍上没有注册的陌生人很快就会被发现。因此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就只有在北伐前就潜伏下来的细作,比如陈恭和“白帝”,而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无法补充。他的死给蜀国对魏的情报活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同样沮丧的还有郭刚。他挖出的这名细作身份已经查清了,名字叫谷正,字中则,在太守府任副都尉,级别相当地高。谷正的意外死亡,导致他身后的情报网无从查起,也很难评估他对魏国已经造成的危害到底有多大;更可惜的是,另外一名夜枭也彻底消声匿迹,以后再想要找出他来可就不容易了。事后魏军对牛记酒肆和附近的路人进行了反复排查,没有任何结果。
郭刚主持的这一次钓大鱼的行动,可以说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失败。
二月十二日,也就是行动当天的深夜。宵禁后的上邽城除了哨楼以外的地方都已经陷入了沉寂,只有城外军营中的大帐还烛火摇曳,可以依稀看到两个人的影子。
“你派去跟踪目标的人太多了,这会让目标有更多机会发现被盯梢。”
“是。”
“在目标脱离了视线后,你的反应有些过度。这是被盯梢者经常耍的一个小圈套,突然之间消失,然后借此观察周围环境,看是否有人惊慌失措,以此来判断自己是否真的被盯梢。”
“是。”
“还有,你的判断太武断了。如果目标的接头地点不在牛记酒肆的话,那么你的提前行动就会让整个计划暴露——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是。”
“最重要的一点,你不该在目标接触接头人之前就贸然行动。你忘记了这次行动的目标是什么。”
“是。”
郭淮每说一条,就竖起一根指头;他没有责骂郭刚,只是平静地一条一条地历数这个年轻人所犯的错误。郭淮知道,对于极为重视名誉的郭刚来说,这比用皮鞭抽他还要有效果。
郭刚左手抱着自己的却敌冠,垂头立在郭淮之侧,对于自己叔父的每一句训话他都以极为清晰的“是”字做答,同时狠狠地咬自己的下嘴唇。一道鲜血已经从嘴角逐渐流了出来。
“毅正,你要知道,我们肩负的任务很重大。蜀国无时无刻不觊觎着我国的疆土,我们的任何一次闪失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让敌人的计划得逞。”郭淮说,同时披上毡衣,慢慢走到帐口,将两边的幕帘紧了紧,重新把束绳结在一起,用力一拉,两片幕帘立刻绷到了一起,外面的寒风一点也吹不进来。
“虽然蜀国现在还没有什么军事上的动静,但这场战争实际上已经在暗面打响了。”郭淮说到这里,看了看仍旧垂着头的郭刚,“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请求曹真将军把你派来天水的缘故。现在是一场水面下的战争,而你则是这场战争的主角。”
“明白了,叔父!我这就去重新提审和谷正有关的嫌疑人,我一定会把另外一只夜枭也挖出来!”
郭淮伸出右手阻住正欲离开的郭刚:“这件事交给你手下去作就可以了。现在我们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是目前最优先考虑的。军方需要间军司马的全力协助。”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份薄薄的谦帛,递给了郭刚。后者看完以后,眉毛高挑,却没有做任何评论,他只是简单地把绢纸交给郭淮,然后回答: “叔父,你会得到的。”
魏太和三年,二月十三日。
陈恭没有把自己过分地沉浸在“白帝”的死亡中。同僚的死值得悲伤,但不能因此而影响到任务。“白帝”虽然已经不在,但他可能还有一批文件还存放在秘密地点。要知道,“白帝”在太守府中任副都尉的职务,辅佐都尉管理天水地方部队。这个军职——即使只是地方军队而非中央军——可以获得许多极有价值的情报。
有鉴于此,陈恭决定去把这批文件弄到手,这是告慰“白帝”最好的方式。
这一天主记室的工作异常繁忙,部分原因是间军司马郭刚的副将要彻查昨天牛记酒肆内所有人的户籍。陈恭和他的同事从上午辰时一直忙到下午未时,这才将被调查者的全部户籍抄录一遍。大家抄的腰酸背疼,纷纷伸起懒腰,叫苦连天。
“良俭啊,你能不能叫人替我把这些东西送去,我实在是太累了。”
魏亮愁眉苦脸地把抄录好的户籍册子推到陈恭面前,今天的运动量对魏亮来说确实是相当大。陈恭本来想推给手下的文吏去办,忽然之间却心念一动,问道: “那边要求把户籍图册送去哪里?”
“哦,让我看看。”魏亮在纷乱的桌子上翻了半天,最后翻出一张公文,“是这个,在兵器库与山神庙之间的那条街,右起第三间……呵呵,还真巧,那里正好就是那个蜀国间谍的家。”
“户籍是重要文件,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陈恭说,随即站起身来。魏亮千恩万谢,殷勤地把罩袍与毛毡帽递给陈恭,并亲自给他开了门。
把调查组的驻地设在犯人家里,这个是郭刚的副手督军从事林良的主意。林良认为现在大军云集上邽,各处房子都很紧张,调查者住犯人家里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其次,调查者还可以顺便对犯人家里进行彻底的搜查。 郭刚忙于其他事务,于是林良就成了针对细作谷正后续调查的负责人。
陈恭带着户籍名册来到“白帝”的宅邸,心中感慨万千,没有想到第一次拜访居然就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这是一间普通的砖房,和上邽大多数房子一样分成厅、东西两处厢房,院子里有马厩,大概这是因为他曾经担任副都尉的关系。
守在门口的士兵简单地查看了一下陈恭的令牌与签印,就放他进来,告诉他林良在西厢房办公。陈恭带着这一大摞户籍名册吃力地走到西厢房,敲了敲门。
“请进。”
屋子里传来一个声音。陈恭放下名册,把门推开走进去,看到一名体态略胖的矮个将领正双手抄胸仔细地端详着墙壁。
“林大人,户籍名册送到了。”
“好,就搁到书架边上吧。”林良回头漫不经心地交代了一句,他看了看陈恭又说道:“哎呀,您是主记陈恭陈大人吧?”
“正是在下。”
林良赶紧走过来一抱拳,道:“您真是太客气了,这种事只要交给那些文吏或者仆役来做就好了。” 跟郭淮、郭刚不同,林良对待这些太守府的官员都很客气,也很热情。因此陈恭也客气地回了一礼,回答说:“兹事体大,干系深重,怎么能交给下人来做呢。”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良连连点头,看的出他对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很满意。陈恭把名册一一解开绳子,装做有意无意地问道:“听说这个细作在这里已经潜伏很久了?”
林良拿起案几上的酒杯啜了一口,恨恨说道:“是啊,也不知道这些年里他到底送出去多少情报。”
“啧啧……好家伙,这墙里该藏着多少文书。”陈恭跟着发出感叹。
“哈哈哈哈,陈大人又怎么会知道谷正会把文书藏在墙壁里?”
陈恭装成一个对细作工作完全外行的酸文人口吻:“当年秦皇赢政焚书坑儒,孔子之孙孔鲋可就把经书藏进墙里的。”
这副扮相看来完全把林良骗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脸部肌肉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笑罢后,林良这才说道:“陈大人这就外行了,真正的细作,是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告诉您一件事,我们一进屋子就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墙壁夹层,就连地板青砖我们都掀开来看过。”
“那结果呢?”
陈恭问,林良做了一个一无所获的手势。
“我猜也是”。陈恭心里想,同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些东西还没有落入敌人手里。不过这也产生了一些困难,“白帝”的居所和办公地点肯定都已经被彻底搜查过了,既然这些地方都没有文件,那么他会把它们藏在哪里呢?
带着这些疑问,陈恭告辞林良,回到了主记室。一进屋子,他看到前两天去运输木材的孙令回来了。孙令鼻子冻的通红,正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布袍子,一边向身边的魏亮絮絮叨叨地抱怨。
“陈主记,别来无恙。”
孙令见陈恭进来,赶紧做了个揖;而魏亮则殷勤地为他掸了掸身上的土,然后说:“我正和行德说呢,他错过了一场大热闹。”
孙令平时最喜欢这些东西,一提起来就精神焕发:“哎呀哎呀,是啊,听说在我离开这几天,郭将军挖出来一个蜀国的间谍,还是咱们太守府的副都尉,这可真是难以置信。”
“是啊,谁也没想到。”陈恭简单地回答道,对于这件事他可不想做太多评论。而孙令则继续喋喋不休地说:“那位郭将军也是寒族出身吧?这回我的奏表就又有一个新事例来佐证了,谁说寒族出不了人才!”
孙令还想继续往下说,却被魏亮栏住了:“哎,哎,行德兄,今天天寒,你我再叫上陈主记咱们去喝上几杯,权当为你洗尘。咱们在席上可以长谈。”
对于这一建议,孙令自然是举双手赞成,而陈恭想了一下,也答应了。他并不喜欢喝酒,但酒确实是个好东西,有时候在酒席上得到的情报要比在宫廷暗格里得到的还要多。
上邽城内唯一的酒肆就是牛记,老板和伙计们已经通过了审查回来开业。昨天的细作事件非但没让生意冷清,反而有更多的客人带着好奇的心态前来参观,门面比往常更热闹许多。
陈恭和孙令、魏亮三人来到酒肆选定二楼靠窗雅座,分座次坐定,陈恭恰好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孙令叫来伙计一脸兴奋地问道:“伙计,听说你们这里昨天出了件大事。”这个伙计也是个惟恐天下不乱之人,他把毛巾往右肩上“啪”地一搭,比划着双手给他讲起来。这伙计口才很好,讲的绘声绘色,抑扬顿挫,不光是孙令、魏亮,就连邻桌的客人也都把脑袋凑过来听。
“那一阵楼梯声有如一连串春雷,郭刚郭将军咯剌咯剌几步冲到楼梯口,不觉啊了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在他面前,正坐着一个人!此人一张四方宽脸、两道浓墨扫把眉,鼻高嘴阔,两道如电目光唰唰直射向郭刚。饶这郭将军久历沙场,一时间竟也动弹不得,欲知此人究竟是谁……”
“后来呢?”孙令几个人听的入神,催他继续说下去。伙计一见观众热情,十分得意,先是故意截口不说,又看大家口味全钓起来了,这才猛地一拍桌子,吓的众人都下意识地朝后靠了一下,他才一指陈恭说道:“此人正是西蜀细作神机天师谷正,当日坐的正是这位客官坐的位置!”
众人“哦”了一声,都把目光投向陈恭。陈恭笑道:“没想到这个彩头是被我得了。”魏亮斟满一杯酒,举到陈恭面前说:“陈主记,既然得了彩头,那这杯酒您是非干不可了。”
“好,好,我干!”陈恭接过酒杯,略一高举,心中默念“白帝”名讳,一饮而尽,算是遥祭这位同僚。 那个伙计本来还想再说下去,结果被楼下老板喝骂了一声,只得悻悻下楼。酒客们则各自回席,继续饮酒谈天。
陈恭等三人你一杯、我一杯,不觉都喝的有些眼酣耳热。聊着聊着,孙令开始大发牢骚,陈恭心想果然还是这些文人牢骚最多。
“本朝应该是才尽其用,这才是王道之途;如今居然叫我堂堂一个太学出身的人去押运木材,真是荒唐,荒唐。”
孙令拿着酒杯含糊地嘟囔着,魏亮端起铜勺给他又舀了一杯,宽慰道:“冀城总比上邽富庶,酒肆比这里多,歌伎也比这里漂亮。你过去也算享几天福。”
“呸!什么呀!”孙令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什么冀城啊。我去的地方,是冀城附近的一个山沟!狼都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
陈恭一听,立刻接口问道:“可你不是送木材去冀城吗?”孙令“哼”了一声,又喝干一杯酒,说道:“本来说好是去冀城的,可等我押送的木材车队到了距冀城边上三十里的地方时,忽然来了一队士兵,说是奉了郭都督的命令,让我们改道往山里走。结果这一走就走进山沟里去了。”
“那里一点人烟也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吧。那山沟底部是块挺大的平地,我到的时候已经有十几顶帐子搁在那里,有不少人在打地基,垒石墙,好象是要建个营地似的。”
陈恭从魏亮手里接过铜勺,亲自给孙令舀了一勺热酒,继续问:“那你看清楚那营地里有什么没有?”
“嗨!提到这个我就有气,那些家伙根本目中无人。他们让我们把木材送到山沟的道口,然后就不让我们往前走了,是另外有一批人把木材和铁锭都运进去。”
“还有铁锭?”
“对啊,和我一起到的还有一队运送铁锭的车队,从关内送过来的,大约有二、三十辆。不光是他们,还有运石灰的,运薪草的,运煤石的,在山沟口摆了一大片……”孙令连续喝了几大杯,口齿有些不清了,“我那时候忽然要小解,心想我堂堂一个孝廉,岂能被别人看到这么不雅的事,于是就跑去很远的山坡凹地。这才无意中看到了营地里的东西。”
“那营地里面有些什么?”魏亮插了一句嘴。
“不知道,除了帐子我光看见一排排的土窑子,跟坟包似的真不吉利。”
“得,得,好歹您都回来了,多喝一杯。那些人呐,就让他们在山沟里呆着吧。”
“就是,哦,对了,那个军官还让我保密,你们可别说,说出去啊……”
于是孙令与魏亮两个人又开始推杯换盏起来,陈恭只是象征性地与他们喝了几杯,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动着。从刚才孙令的话里分析,很明显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手工作坊。既然从关内运来这么多的铁锭,而且又处于郭淮的直接管理下,这个作坊毫无疑问是用来生产军器的。那些所谓的“土窑子”极有可能就是指冶铁用的炉子。
问题是,魏军在这个时候设立这么一个大规模的军器作坊,而且还要保密,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陈恭一边想着,一边啜着酒。他本来酒量也不大,这么几杯酒下肚已经让脑子有些晕了。这时候天色已晚,陈恭想起身把窗子关上,一起身一不小心将悬在腰间的佩囊掉在了案几底下。他暗骂自己不小心,俯下身子去摸,案几很矮,底部距离地面并不高,所以摸起来格外费劲。摸了好半天,他的手这才碰到佩囊的穗子,再一抬,手磕到了案几的底部。
他的指头感觉到了什么,木制的案几底部似乎有些凹凸不平。最初陈恭以为只是制作上的粗糙,但后来发现这些凹凸似乎是有规律的。他抬起身子,慢慢把手掌朝上贴到底部,慢慢地摩挲,逐渐弄清楚了那些凹凸的真正意义。
那些凹凸是些刮痕,由两道右倾的斜线还有两个头尾两联的圆圈组成。即使有人把整个案几翻过来,也只会以为是谁无意中造成的,但是陈恭认出了那两道只有司闻校尉才能识别出来的“警示”斜线,而那两个圆圈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应该是“白帝”在酒肆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刻出来的,他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也不可能与陈恭接触,于是就用这种方式向陈恭传达某种信息。
三人吃罢了酒,恰好塔楼上的司昏鼓“咚咚咚”响了三声,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鼓声是提醒所有居民都尽快回到自己家里去。三个人结了帐,各自拜别后朝三个方向走去。
陈恭的家距离牛记不算特别远,他想让入夜的冷风把自己的酒气吹散些,就一个人慢慢地踱着步回家。转了几个弯,他忽然看到前面那家街角卖羊杂碎汤的小店居然还开着门。
“这位官爷,来喝些杂碎汤暖暖身子吧。”
老板从门里探出头来吆喝一声。陈恭摆摆手,示意不要,正待要走,却猛然看到这家羊杂碎店前杆子上飘扬着一面脏兮兮的幌子;就着夕阳西下的最后一抹余晖,他可以看到幌子上有“羊汤“二字,而这两个字被嵌套进了两个首尾相联的黄色圆圈中。
陈恭如同被雷打过一般,这难道就是“白帝”临死前所要传达的讯息?难道说这家羊杂碎店就是“白帝”身后情报网中的一个环节?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走进了这家小店铺。
这家店很小,大概只有普通人家一间半厢房那么大。屋子里面是一口硕大的铁锅,里面咕嘟咕嘟正煮着酱黄色的浓汤,灶边的墙已经被熏的油黑;锅边摆着一大堆做燃料的麦梗,不时有麦屑飞进锅里,混杂在说不清是什么器官的羊杂碎中。房子大梁上则用铁钩挂着两头被切去了一半的羊,几把木柄的薄刃屠刀摆在一旁,整个屋子充满了羊肉的膻味。
“大人您请坐,请坐。”
老板殷勤地搬来一个油腻的草垫。陈恭没有坐下,他仔细端详着老板,这老板大约五十多岁,两边的颧骨发红,脸上的沟壑纵横,眼睛夹杂在皱纹中几乎分辨不出来,一口歪斜的大黄牙。
“大人您要点什么?我这就给您去盛。”
“当年洛阳一别,已经二十年,至今思之司马相如《上林赋》的曼妙,仍旧让人神往。”
陈恭说道,老板象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转过身去灶台里取出一个粗瓷大碗,用一块布擦了擦,搁到了大锅旁边。陈恭又把话说了一遍,他还是没说话,但动作明显已经放慢了。
这是一套公用暗语。这套暗语每一位司闻校尉和他的情报网络都知道,专门用于两条独立的情报线的彼此识别。
暗语重复到了第三遍,老板默默地转过身来,对陈恭用一种哀痛的语气说:“不要说了,我知道了。”陈恭一楞,按照规章,标准的回答应该是:“《上林赋》虽然曼妙,却不如《七发》慷慨。”老板这么说,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这时候老板将灶台旁的麦梗推到一边去,然后取下鼓风箱的木杆与顶套,从里面取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来。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吧?”
陈恭迟疑地接过纸,翻开来看,里面都是曹魏军事方面的文件,看来这里果然是“白帝”存放文件的秘密地点。老板蹲回在地上,重新将鼓风箱装回去,拉动木杆,灶下的火燃烧的更旺了。
“我不懂你们的什么暗语,不过谷大人交代过,如果他出了事,就把这些东西交给说出这句话的人。”
“唔……”陈恭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好,“谷大人的死,对于我们兴复汉室的事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我也十分痛心。但是我们的工作还要继续,从今天起,我来接替他在情报管道中的位置,你们向我负责。”
老板苦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扯了一把麦梗扔进灶里:“什么蜀汉啊,汉室啊,这些我都不懂。我只是个老百姓罢了。”
“那你…………”
“谷大人救过我一命,所以我才会随着他来到这上邽城。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他的恩情。现在他已经死了,他的遗愿也已经了结,我想我也该回到西边我的族人那里,人死是要归根的。”他的声音就象是枯黄的落叶,充满了颓唐与哀伤,没有什么活力。
陈恭这才惊觉这位老人原来是羌族人。老人站起身来,拿起大勺子在锅里搅动了一番,将香气四溢的羊杂碎倒进大碗中,然后用布把边缘抹干净,找了一片蒲叶盖到碗面,交给陈恭。
“既然您拿到了东西,那这家店明日就要关了,以后还请大人好自为之吧。”
说完以后老人转回身去,重新蹲到灶台边上,陈恭看不到他的表情。远处塔楼的鼓声又再次响起,这是催促居民们快快回去家中。于是陈恭默默地离开了这间店,而老人并没有出门相送。
回到家里,陈恭把门关好,点起了蜡烛开始逐一审视“白帝”谷正遗留下来的文件。
回到家里,陈恭把门关好,点起了蜡烛开始逐一审视“白帝”谷正遗留下来的文件。
这些文件包括曹魏军队的内部通告、训令、会议记录、人事调动等,价值相当地高;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它们不仅是关于天水郡府部队的情况,而且很多是涉及到中央军——比如郭淮军团——的动向。要取得这些文件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智慧啊,陈恭半是敬佩半是感伤地想。
在谷正的文件中,其中有几份太和三年年初时的军议记录,那是当时郭淮召集地方部队与中央军将领的会议记录副本。陈恭注意到,郭淮在会议上反复强调了弩机在战争中所起到的作用,并举出了在第二次卫国战争——即蜀国的第二次北伐战争——中王双被杀的战例,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说魏军与蜀军在弩机技术上的差异是十年。
另外几份军方内部下达的训令则显示:尽管王双阵亡这一事件被朝廷最大程度地淡化了,但军方对这一失利是非常重视的,曾经派人专门去陈仓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让军方高层大吃一惊,王双的全军覆没完全是因为蜀军拥有一种攻击力与射击频率都强于所有已知型号弩机的新武器。这一结果让魏军高层中的有识之士坐立不安。
“这是当然的,我国或许国力不如魏国,但在技术上绝对是处于压倒性的优势地位。”陈恭不无得意地想,诸葛丞相在技术方面的投入是魏、蜀、吴三国中比例最高的,“方技强军”的战略让蜀军在技术上远远超过其他两国。
这些文件都被编了号,并按日期排列整齐,这说明谷正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陈恭慢慢翻阅着这些文件,希望从里面能找到那名给事中的身份,可惜没有任何一份文件给予他答案——至少没有给予他明确的答案。
陈恭失望地放下纸,打算去找些东西来喝,顺便拨了拨烛花。忽然,他注意到了在这堆东西的最后一页是一份标明为太和三年二月十日乙酉的文件。从日期来看,这是最新的一份文件,也恐怕是谷正在生前最后一份成果。
这份文件是郭淮以雍州刺史的身份下达给天水太守府五兵曹的公文。郭淮在这份公文里要求天水太守府从邺城转调一份编号为“甲辰肆伍壹陆贰肆”的官员档案,列入府郡诸曹官员的编制中。郭淮在公文里强调,这次调动以非公开的形式进行,只传达到官秩两百石以上的官吏一级。
在普通人眼里,这只是一份枯燥的文书,但在熟知曹魏官僚组织内部运作的陈恭眼中,这里却隐藏着许多东西。
魏国的官吏档案均以天干地支外加数字来编号:“甲”字开头是内朝官员;“乙”字开头的是中央外朝官员;“丙”字以后则是诸州郡地方官。这份人事档案开头为“甲”字,说明他是一名内朝官员。而“辰”则表明他是现任官吏。接下来的前三位数字“肆伍壹”代表的是扶风郡,也就是此人的籍贯所在,后三位则是他的分类号。
从习惯上,曹魏的官吏在调任升迁时,人事档案一定要跟随本人,所以这次档案调动的背后隐藏着一名内朝官员前往天水郡的事实。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档案调动来自于郭淮将军的命令,很明显这名官员来到陇西是因应军方的需求,然而档案却要被纳入属于文职的府郡诸曹编制之中。这个看似矛盾的地方显示出了郭淮的无奈:曹魏的文职官吏如果要转为军职,需要相当繁复的手续,且还容易招致中央官僚的疑惑;既然郭淮很难把这名官员的档案划入军方名册,那么,为了让他顺利来到天水任职,郭淮不得不绕个大圈子,由天水太守府出面提出调动,并把档案纳入到太守府的文官系统来。这个细节暗示这名官员确实是文职官吏,而且军队很迫切地需要他。
在公文中,郭淮既没有提这名官员的名字,也没有提到他的职位,只是给出了一个档案编号。很明显郭淮即使对天水太守府也是有所保留的,足见这次调动的保密级别有多么的高。
陈恭看到这里,几乎可以确定这名官员就是他一直在找的给事中。给事中是内朝文官,近期内也确实有一名给事中前往天水——而且是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也与公文吻合。
那么关键就是,这名给事中究竟是谁?
陈恭闭上眼睛,慢慢地回忆当日他所看到的那五名给事中的资料,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五人之中,籍贯是扶风郡的只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马钧,字德衡。
一想到那名给事中居然会是马钧,陈恭不禁悚然一惊,一股凉气从脚底升到胸腔。
马钧是曹魏朝廷中著名的、也是仅有的一位技术官僚。他在机械方面的造诣早就为人所共知,因此皇帝曹睿征召他为给事中,并成立了一个属于内朝编制的机技曹,由马钧任主管。
机技曹名义上是为了研制更为先进的技术兵器,但实际上日常工作却只是为皇帝曹睿造一些有趣的活动人偶,或者改良一些用于玩赏的小东西。机技掾成立后唯一对军方做出的贡献,就是马钧设计的一种未命名的发石车。这种兵器威力巨大,如果大规模装备部队的话将会增进魏军的攻坚能力;可惜皇帝对这个不感兴趣,军方也就不好说什么,再加上一批好谈玄学的官僚故意阻挠,这种型号的发石车最终夭折在图纸设计阶段。
尽管马钧在朝中一直不为人重视,但他的能力还是得到了军方的关注与赏识。陈恭敏锐地感觉到,这一次马钧被郭淮特意征召到天水来,说明魏军一定存在着一种新兵器,而且即将——或者计划——装备部队,需要借重马钧在技术上的天分。
在冀城附近山沟里的那间正在筹建的大型兵器作坊,很可能就是与这件事有很深的关联。
“那么魏军的新式武器,会不会是弩机呢?”
陈恭心想,从其他几份文件里可以看出,自从王双战死以后,魏国军方一直对蜀国的新型弩机有一种恐惧感,不排除他们把这种危机感转化成为对弩机的强烈兴趣。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找出“白帝”的文件“哗哗”地翻阅,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一份标记为太和三年一月十日辛未的文件上面。这是一次军方内部的动员大会,郭淮在这次会议上暗示说魏军在几个月内就会拥有与蜀军匹敌的能力,王双的悲剧将不再发生。
陈恭第一次阅读的时候,以为这只是说明魏军也许只是简单地增派兵力。但结合马钧的调动、军器作坊的设立和魏军方对弩机的浓厚兴趣,他意识到这也许意味着一个更加可怕的计划。
虽然陈恭没有涉足过武器研究这一领域,但是他也知道一点常识:要想在一、两个月内提出一种新式武器,让它通过理论论证、样品测试、定型、调试,并且达到适合批量生产的成熟设计,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有马钧这样的天才在也是不可能的,这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而曹魏没有一个可靠的研究体系。
唯一能实现这一目标的办法只有在现有技术的基础上进行小的改进,或者直接使用现有技术。众所周知,魏国的技术储备不足以做到这一点,拥有成熟弩箭技术的只有蜀国。但这种敏感技术蜀国甚至不会告诉它的盟友东吴,遑论死敌曹魏。
对于处于完全敌对状态的两国来说,“进口”技术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偷窃。
去蜀国偷。
陈恭彻夜未眠,他将自己所有这些推测都写进了报告中,并在结尾处警告南郑如果对这件事掉以轻心,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在可预见的将来,蜀国会一直处于战略攻势。如果魏军顺利从蜀国偷取并掌握了先进的弩机技术,防御将会更加有效率,届时北伐的难度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程度。
当他忙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泛出鱼肚白了。陈恭将报告小心地折好,搁到饭盒的底部夹层里,然后推门出去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今天是二月十四日,他总算在这之前完成了这份至关重要的报告。
在正午之前,陈恭赶到了上邽城外的某一个小山丘上,将这份报告藏到了特定的一棵树下。一个时辰以后,化装成蜀锦商贩的司闻曹情报人员来到这里,将报告取出,藏到一个特制的空心马蹄铁中,然后把这个马蹄铁钉到一匹驮马的前腿。
接下来,他牵着驮马回到商队中,和其他许多商贩一起绕过大路循着秦岭小路返回了汉中。陈恭望着远处纵横巍峨的秦岭山脉,心想: “接下来的工作,就看南郑司闻曹那些家伙的了。”
与此同时,在同一所城里,另外一个人也凝望着远方的大山,但他心中所想的,却是与陈恭完全相反的事情。
陈恭的报告抵达蜀国司闻曹是在十天以后,也就是二月二十四日。
虽然魏、蜀两国处于敌对状态,但经济上却不能忽视对方的存在。魏国需要益州的井盐、蜀锦、蜀姜,蜀国则需要中原地带的药材、毛皮、香料和手制品。因此总是有小规模的商贩往返于秦岭两边,对此两国边防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种商贸往来。
蜀国的情报员就混杂在这样一群商贩中,从上邽一路南下,经卤城、祁山堡、青封一线跨越秦岭,接着转往东南方向的武街,并在这里渡过西汉水,进入蜀军实际控制区域。陈恭的报告在这里被转交给特别驿使,以最快的速度送至蜀国情报工作的核心机构——南郑司闻曹。
首先接触到这份文件的就是司闻曹西曹掾冯膺。他看完这份文件,拿起铜扣带敲了敲香炉的边缘,香炉发出两声清脆的撞击声。门外的侍卫立刻推门进来,问他有何吩咐。
“唔,立刻通知姚曹掾、司闻司的阴辑、马信、靖安司的荀诩,哦,对了,还有军谋司狐忠。叫他们立刻赶到道观议事。”
“明白了。”
“记得要口头通知,不要写下来。告诉他们,这是紧急召集。”
“是。”
侍卫转身走了出去。冯膺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都整理好,把喝了一半的茶水倒进暖炉里,然后拿着陈恭的报告离开住所,前往“道观”。
“道观”的官方名称叫做司闻曹副司,位于南郑城东的一处富家住宅,背靠青山,宅子侧面还有一条清澈小溪。因为这处宅子曾经是五斗米教的一处祭堂,所以习惯上大家都以“道观”称呼副司,而副司其中的工作人员则被称为“道士”——在很多场合这几乎成为一个正式称呼。
从理论上来讲,司闻曹隶属于尚书台的掾属分部,因此其正司设于成都。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所谓的“司闻曹正司”不过是一个社交机构,正司的人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安抚拥有好奇心的朝廷官僚罢了。真正发挥作用的则是设在南郑的副司。
冯膺来到副司以后直奔议事厅,这个议事厅是“道观”后山开凿出的一个石室,没有窗户,只要关上石门,就别想有任何外人能偷听到里面的谈话。
“这一次,看来会有大事发生。”
冯膺走进议事厅,望着眼前五张空荡荡的案几,不无忧虑地想到,同时感觉到很兴奋。这个年届四十的情报官僚有着一个宽大平整的额头,据相士说这乃是福禄之格。现在他差不多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司闻曹西曹掾的官秩是两百石,这对于蜀国官僚来说是一个重要的门槛,如果能够进一步升到东曹掾,那么以后的仕途将会大有空间;如果失败的话,那恐怕只能留在这个位置上终老一生了。
为此冯膺一方面盼望能有一个大的事件好借以积累功勋,另一方面却祈祷不要出什么乱子。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情报系统总是不缺乏大事件或者大乱子。为此他只能谨慎加谨慎。
他并没有等多久,很快与会者们陆续也出现在石室中。
今天出席的全部都是情报部门的高级官员们。最先到达的是司闻司司丞阴辑,这是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长髯老者,身材虽矮但行动却矫健的好象是个年轻人。他所执掌的司闻司是司闻曹中最重要的部门,蜀国在国外的一切情报活动都由司闻司来负责策划与执行,另外安插别国的司闻校尉的训练、潜伏、联络、调度、后方支援等实务性工作也是司闻司的负责范围。由于陇西地区在情报战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分管陇西事务的雍凉分司从事马信也随同阴辑一同出现。
接下来出现的是军谋司的从事狐忠。这是冯膺自己负责的部门,主要是对得到的情报进行比较、辩伪、解析等。这个部门没有司闻司的工作那么惊险,甚至可以说是乏味,对成员的要求不是胆量,而是敏锐的观察力与缜密的思维。这两个优点都能在年届而立的狐忠身上体现出来,那种对资料出色的分析能力甚至得到过诸葛丞相的赞赏。
紧跟着狐忠进来的是靖安司从事荀诩,他一进门就冲在座的人都抱了抱拳,然后乐呵呵地跪到了狐忠旁边。靖安司司丞王全最近刚刚因病去世,新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于是只好由从事荀诩出席。司闻司主要对外,而靖安司则是对内,内务安全是这个司的最大课题。按理说这个机构的负责人应该是个强势的领导者,可目前的最高负责人荀诩却是个性格随和的乐天派,虽然能力不错,可冯膺一直怀疑他是否能胜任这个专门得罪自己人的工作。
当他们都坐定以后,司闻曹的最高长官左曹掾姚柚才迈着方步走进石室。这个老头子已经统治了司闻曹五年, 在他那副肥胖的体态背后是一个冷峻严苛的法家门徒。在他的统治下,整个司闻曹的人情味和浪漫主义基本上被榨干了,剩下的只有冷酷的效率————不过这对于情报部门来说未必是坏事。
冯膺见人都到齐了,咳嗽了一声,颌首叫侍卫从外面将石门关起来。
“诸位,这次叫大家来,是因为我刚刚收到了一份来自上邽的报告。”冯膺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那份报告的誊本分发给五个人,“如果这份报告属实的话,我想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很大的危机。”
五个人都没有立即回答,都埋头仔细阅读陈恭的报告。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所有人都抬起头,表示已经看完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安与疑惑的表情。
“这份报告的来源可靠吗?”姚柚皱着眉头问道,看的出他很在意。
冯膺回答:“可靠,这是来自于我们潜伏在天水的一位司闻校尉黑帝。”而负责陇西事务的马信立刻做了补充:“黑帝是我们最优秀的司闻校尉之一,他提供的东西,无论是硬情报还是软情报,质量都相当地高,分析也很精准。”
“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也会得出和他一样的结论。”狐忠习惯性地用右手捏了捏鼻梁,这是长时间用眼过度所产生的后遗症。
“既然来源是可靠的,那就是说魏国将会派遣一批细作潜入我国偷窃弩机技术……”姚柚用手指慢慢地敲着案几的桌面,在狭窄的石室里发出浑浊的咚咚声。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冯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马钧的调令是在二月十日,冀城军器作坊建设的启动不会迟于一月二十日。考虑到魏国驿马的文书传送速度和关中陇西之间的地理距离,那么整个偷窃计划应该是在一月十日左右启动的。”
“那岂不是说……”阴辑不安地将身体前倾。
“是的,那名,或者那批魏国的细作恐怕已经潜入我国,并且开始活动了。”冯冀停顿了一下,还加了一句:“如果我们运气不够好,也许他们已经得手,正在返回天水的路上也说不定。”
冯膺侃侃而谈,他有意将局势估计的比实际严重。于是屋子里的人立刻都把视线集中在负责反细作工作的荀诩身上。
荀诩挠了挠头,放下手中的誊本说道:“我觉得不可能,我们靖安司在汉中的监控相当严厉。而且负责制作弩机的工匠以及弩机图纸全部都在军方严密控制之下。魏国的细作即使一月中旬就从邺城出发,以最快速度到达南郑也已经是二月下旬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想站稳脚跟都很难,遑论突破我们的保护去窃取弩机技术了。”
“那你的意见是?”姚柚眯起眼睛看了看冯膺的表情,转向荀诩问道。
“我的判断是,魏国的细作应该是刚刚进入我国境内,正处于立足未稳的阶段。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趁这个机会把他或者他们揪出来。”荀诩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把目光投向阴辑与马信,“如果你们在陇西的人能深入魏军内部探明这个计划的细节……”
“不要开玩笑了!”阴辑不满地打断荀诩的话。“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名贵重的司闻校尉,这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不能让我的人去冒这个险,万一有什么闪失,陇西地区可就变成我军的情报盲区了。”
荀诩还想再争辩,阴辑点点他的脑袋,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道: “不要忘记三郡呐。”
与会的人听到这句话,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三郡在语法上只是一个普通的数量词与行政区量词,但对于司闻曹的人来说这两个字还意味着更多的东西。 一年之前,诸葛丞相第一次对魏国发动了军事进攻。当时司闻曹的主管是参军马谡。在军事进攻之前,司闻曹就在情报战中取得了大捷,经过缜密细致的秘密工作,他们成功地策反了魏国三个郡的太守,并透过假情报让曹军的主力军团开赴了斜谷,让整个战局为之一变。原本属于魏国境内的陇西地区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蜀军的主场。
讽刺的是,当正式战役打响后,却正是马谡导致了整个北伐战役的崩溃。这一次并不只是军事行动的失败,也是蜀国情报网的毁灭。三郡反正的时候,马谡出于炫耀或是急于求成的心态,一反情报工作低调的铁律,命令当地情报人员明目张胆地高调行事,而且动员规模十分巨大,用一位已经退下来的前情报人员的话来说,“那简直就是一次秘密情报人员搞的公开武装游行。”
这一举措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它确实向策反对象展现出了蜀军的实力,迫使他们做出了选择。但当军事失败的时候,这些跑到阳光下活跃的人来不及退回到黑暗中,许多人逮捕,并在狱中死去;也有不少人叛变到魏国那边,这进一步加深了蜀国的损失,因为这些级别很高的叛变者掌握着不少丰盛的情报——但能对这些被抛弃的人苛求什么?——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及时撤退回了汉中。
这个损失十分巨大,一直到现在,司闻曹在陇西地区的情报能力也没能恢复到战前的水准。
因此,三郡对于司闻曹来说,既是荣耀的勋绩,也是苦涩的回忆。这个事件并不会在人们嘴边挂着,可每一个司闻曹的人都把它当做一种刻骨铭心的经验。
“说的不错,这个险我们不能冒。”
姚柚做了结论,于是荀诩悻悻地闭上嘴。议事室里的人都陷入沉默中,这种沉默最终被狐忠打破,他抖了抖手里的纸,就象是平常在军谋司分析情报一样慢条斯理地说道: “窃取孥机技术有二种途径,一是弄到设计图纸或者弩机实物;二是绑架或者买通工匠返回陇西。第二种途径难度太大了,从魏军调派马钧这件事来看的话,魏军恐怕会把目标直接锁定在弩机图纸或者实物上,等到手以后交给马钧来解析与复制。”
“实物的话,就得看他们想偷的弩机有多大了。他们有兴趣的究竟是哪一种型号的弩机?”冯膺又问道。
荀诩撇撇嘴,用显而易见的抱怨口气说道:“这个需要跟军方的人确认以后才知道……军方的家伙们都是些小家子气,他们研发出了什么新武器从来不会和我们沟通;只有机密被泄露以后他们才会气势汹汹地来指责我们保密不严格,可我们连保什么密都不知道。”
“荀从事,看起来你需要重新评估一下你的团队了……”冯膺的批评点到为止,接着他把头转向姚柚,“赵大人,要不要请丞相府的人出面与军方协调一下?”
“……你觉得请出杨长史来,会对整个事情有帮助?”
姚柚反问道,其他五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苦笑。司闻曹与蜀国军方的不合是人所共知的,这其中一半原因是两个部门的行事风格天然有着矛盾,另外一半原因则是因为两位主管。司闻曹最早的直属上司是马谡,自从他被处死以后,接替他主管情报事务的是丞相府的长史杨仪。杨仪与军方的最高负责人丞相司马魏延关系势同水火,结果导致司闻曹和军方之间也是龃龉频生。
马信这时候说:“我与马岱将军算是同宗,不如就让我去与军方交涉,也许会比较顺利。”姚柚考虑了一下,回答道:“话是这么说,可你还在负责陇西地区的情报工作;目前我军有可能在春季再发动一次攻势,北方的侦察工作不能懈怠。这样吧,你写一封信给马岱将军,让荀从事出面就可以了。”
荀诩冲马信一拱手,“有劳马大人了。”
姚柚见商议的差不多了,于是做了总结:“那么,目前工作就从两方面入手,一方面彻查一遍近期内从陇西方向进入汉中的可疑人物;一方面严密监控弩机图纸的存放地和制作工匠的动向。这两件事都需要军方的协助才行……荀从事,你们靖安司的人力资源能够胜任吗?是否还需要从其他部门调些人来?”
荀诩直言不讳地回答:“执行具体任务的一线人员越多越好,高层主管越少越好。”
“就这些?”
“还有,我希望能从军谋司调几名脑子灵光的参与协助。”
“没问题,我派最好的人过去。”狐忠点点头。
这时候冯膺不失时机的插道:“既然军谋司也要参与,那么为了两个部门协调起见,我也来替荀从事分担一些必要的工作吧。”
姚柚“唔”了一声,回答说:“也好,少敬,你就亲自抓一下这件事吧。”冯膺恭敬地低头称“是”,然后略带着得意对荀诩说道:“荀从事,你要随时向我汇报最新进展。”
“遵命”荀诩不大情愿地回答,同时暗自嘀咕了一句,“到底还是派了一个高层主管下来。”
一直以来,不乏有充满了好奇心和责任感的官僚对靖安司的工作指手划脚,对这些人靖安司都是客气地表示会慎重考虑他们的建议,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内务安全部门有自己的矜持,他们自信在整个蜀国范围内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加专业,对于那些外行他们只保持着适度的尊敬。
“很好,那么你们去做吧。用任何手段都可以,一定要阻止这个计划。”姚柚站起身来,为此次会议做了总结,“我希望几天以后,我给杨长史与诸葛丞相带去的是朱边公文。”
蜀国的公文分为绿、朱、玄与紫四色套边,以此来进行不同文件的分类。朱色套边的公文一般都意味着大捷或者值得公开宣扬的好消息。
会议结束后,五个人将报告交还到冯膺手里,冯膺就地在火炉中销毁了全部誊本,只留了原件。然后大家离开石室,荀诩和狐忠走在最后面。
“守义,这一次多谢你了。”荀诩拍拍狐忠的肩膀。狐忠只是微微一笑。荀诩举起两个食指比到了一起:“我一直希望军谋司与靖安司能够合作一次,军谋司的人脑子灵光但是四体不勤,靖安司的人肌肉发达但不够聪明,两边合作,军谋司负责策划,靖安司的人负责执行,那真是相彰得宜。”
“我倒很想看看由靖安司策划,军谋司执行是什么效果……”狐忠回答,他开玩笑的时候也是一脸认真。
“只要冯大人不要心血来潮就好……”荀诩叹息着说,他对冯本人没什么恶感,但很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工作指手划脚。
两个人并肩走到道观的外院,荀诩朝后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其实啊,守义,刚才有一句话我在会上一直没说,就是怕冯大人又添乱。”
“让我猜一下,你是怀疑汉中内部还有一只大号老鼠?”狐忠的句子虽然是疑问句,但口气却很肯定。
“聪明。”荀诩满意地抽动了一下鼻翼,随即换了一副忧思的表情,“光凭一两个临时渗入我国的细作就想偷到图纸或者实物,这绝对不可能。既然郭淮这家伙这么有自信,说明在汉中肯定会有协助盗窃者的同伙,并且级别很高,搞不好那只老鼠就是丞相府的官员,也许就在今天的会议之中…………”
说到这里,荀诩摊开手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可这种话你叫我怎么在会上说出口。”
“那非闹的天翻地覆不可,如果不慎重,靖安司的名声会一落千丈。”狐忠表示赞同。
“哦,这点倒不用担心,现在靖安司的名声已经没法再低落了。”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到“道观”的门口,荀诩看看天色,不无遗憾地说道:“本来想找你去喝酒,不过现在有事要作了。等哪日事情解决了,我们好好喝上几杯。”
“一切都是为了兴复汉室”狐忠简单地做了回应,对于喝酒的邀请不置可否。
两个人就此告别,荀诩目送着狐忠的背影消失在官道上,然后叫来侍卫,让他把靖安司所有的人叫过来开会。
“告诉他们,现在有老鼠给我们抓了。”
荀诩说完以后,整整自己的衣襟和幅巾,回到“道观”里面,心中暗自希望他们这些猫能够称职。他目前是一个人只身在汉中工作,妻子与五岁的儿子都住在成都,所以对他来说汉中的“家”没有什么意义,更多时候他长驻在“道观”之内,忙碌起来就不会想家了。
同一时间,在距离南郑二百四十里以外的崎岖山道上,一个人正背着一个蓝格包裹慢慢走着。这个人大约四十岁,身材矮小,甚至还有些佝偻,皮肤黝黑而粗糙。他的头上扎着一圈蒿草蓬——这是益州老百姓外出时的爱戴的东西,几乎不费什么钱,既能遮阳,又可避雨——腰间挂着一个盛水的木葫芦,随着晃动发出“咣咣”的水声。他的粗布衣衫上满是尘土与补丁,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拄着防狼用的尖木棍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这时候,从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车轮碾地的隆隆声,很快一辆运货用的平板双马车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掀起阵阵尘土。
他冲车子挥了挥手,车夫拉紧缰绳将马勒住,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那人喊道:“喂,有什么事吗?”他走到车子旁边有些拘谨地说:“这位兄台,能不能捎我一段路呢?”
“没问题。”车夫豪爽地拍了拍胸脯,“你要去哪里?”
“给我送到西乡吧,谢谢了。”这个人的川音很重,听起来象是巴西那边过来的。
“成,我正要去南乡送桑树株,正好路过西乡。”车夫说完翘起大拇指朝车后晃了晃,那里横放着十几株用布包住根部的桑树幼苗。他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把这个人拽上车,然后一甩鞭子,两匹马拉着大车继续朝前跑去。
无论哪一个时代,运货的车夫都是最为健谈的,这个车夫也不例外。甫一开车,他就喋喋不休地聊了起来。
“我叫秦泽,是棉竹人。不过这副身板经常被人说成是徐州人,哈哈。不过中原我没去过,不知道跟我们益州比怎么样。哎,对了,你叫什么?”
“哦,我姓李,叫李安。”路人回答的很拘谨,可能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劳所致。
“看你这身样子,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我是从安康那边过来的。”
车夫听到这个地名,瞪圆了眼睛看了看他,半天才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口气说道:“看出来了,你是个落商户吧。”
“能拣了条命回来,已经不错了。”李安苦笑着回答。
安康也叫西城,位于南郑东南三百多里的汉水下游,距离上庸不远。自从孟达被司马懿打败以后,那里一直就是魏国控制的区域。虽然蜀、魏两国处于政治上的交战状态,可民间的贸易在政府的默许下一直没有停止。相比起陇西的烽火连年,魏兴、上庸、安康一线的边境一直比较平静,再加上靠近沔水与汉水,运输极为便利,因此颇得商人们的青睐。
不光是富贾,连一些贫民都会经常带小宗货物偷入魏国境内贩卖。但后一种情况既不会给官方带来丰厚的利润,还容易滋生治安与外交问题,因此一直处于被打击之列。经常有小商贩被没收全部货物,被迫一文不名地回乡,这样的人被称为“落商户”。
这个叫李安的人从安康回来,显然就是一名落商户。
“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呐。”秦泽随手从车边扯下一根稻草含到嘴里,“我三个兄弟全被抽调到汉中去当兵,我算运气好,被派来做车夫。家里只剩下六十多岁的老母和三个女人耕田,那日子也是过的紧巴巴。”
“是啊……”李安把身上的包裹紧了紧,隐藏在蒿草蓬阴影下的表情看不清楚。
车子到达西乡是在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官道在西乡城城东十里处被一处险峻的关隘截断,每一个过往的人都必须要在这个关口查验才能进入汉中地区。这会儿已经快要关门了,急于下岗的士兵对这么晚还出现的两个人没什么好气。
“你们这辆车,停下检查。”
守关士兵将长枪横过来架在关口两侧的木角上,对着李安与秦泽喝道。秦泽忙不迭地把马车停下来,将车闸拉住,从怀里掏出本乡乡佐颁发的名刺符交给士兵,这一小块帛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大致相貌、籍贯、户口种类以及乡里的印鉴。士兵查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破绽,抬起头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李安。
“你们是一起的吗?”
“不是,他是半路搭我车去西乡的人,我们也是今天才认识。”秦泽好心地没提李安是落商户的事,怕会给他带来麻烦。
士兵听了秦泽的话,走到李安面前,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大声喝道:喂,你的名刺。”
李安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刺递给士兵,名刺表明他来自巴西。士兵疑惑地问道:“你是巴西人,为什么要来汉中?”李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个落商户,现在身家全赔进去了,我只好去投奔我在汉中的兄弟。”
士兵看起来似乎不太相信他,让他站好双手伸开,然后开始搜身。李安的包裹里只是些旧衣物、干粮、一顶风帐和一把柴刀。士兵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上,除了几个虱子什么也没找到;心有未甘的士兵拿起他腰间的葫芦打开盖子晃了晃,一股水声传来。
这时候从关内走来两名士兵,他们冲这里喊道:二子,你干嘛呢?赶紧下岗咱们喝酒去了,今天老张他家里捎来了两坛好酒。”
“好咧好咧。”那士兵悻悻站起身来,把名刺交还给李安,将长枪竖起来,催促他们二人快快过去。两个人千恩万谢,赶着车通过了关卡。在他们的身后,沉重漆黑的两扇关门“轰”地一声关上了。
又走出去五里路光景,马车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秦泽将马车停住,对李安说:“兄弟,我就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我连夜朝南走回南乡了,你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李安回答。
秦泽呼哨一声,驾着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李安目送他身影完全消失以后,忽然挺直了背,恢复成一个正常体形的人。他迅速跑到路旁的一片树丛里蹲下,打开包裹将里面的柴刀取出来,卸掉刀柄,里面暗藏的是一个带有古怪锯齿的小铁片、一张新的名刺和一道花纹奇特的黄纸符;接下来李安又拿出葫芦,用指甲将葫芦底部的青漆刮掉,一圈不规则的缝隙露了出来,可以看出底部的边缘是以不规则的锯齿与上部啮合住的,单凭外力无法分离。他将铁片插进缝隙中,然后轻轻一转,整个葫芦的底部被完整地卸了下来。
葫芦的底部藏着的是一种褐色的液体,李安将这种液体倒在手心上搓了搓,然后涂抹在脸上。很快他脸上的黝黑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白皙的脸庞。
李安站起身来,把包裹打开,取出里面的旧衣物撕开麻布外衬,在衣服的衬里藏着的是另外一件盘领右衽的短袖丝衫;而在风帐里他找到了一条大口直裆裤、一条幅巾与一条带马蹄环的皮腰带。
他把这些穿好,新的名刺符与黄纸符揣在怀里,然后将剩下的衣物与包裹聚拢到一起烧掉。这些工作做完之后,“李安”朝着西乡城走去,途中他看到一匹驿使快马擦肩而过,向着他刚才经过的关隘而去。当“李安”来到西乡城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他只好在城下的驿馆过夜。
“客人是从哪里来的呀?”
驿馆的老卒子为他端来一碗烧酒,顺口问道。
“哦,我从成都来,我叫糜冲。”
“李安”接过碗,微笑着回答,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完全一口成都口音了。
就在“李安”抵达西乡的同一时刻,荀诩已经完成了靖安司的布置,写着“防贼潜入,严查名刺“的紧急文书也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送至了各地城市隘口。方才与李安擦身而过的就是其中的一匹。
南郑附近的各县各乡也被要求重新清点一遍民册,对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要严加防范。至于靖安司本身,他们已经在各处交通要道与重要城市安插了便衣卧底,甚至还派驻了几名精干的“道士”潜伏在驿馆与客栈中。不过靖安司的整个安排明显呈现北密南疏的状况,因为他们觉得敌人会从北面过来。
当这一切工作都交代完成后,荀诩指示一名侍卫前往司闻司找陇西分司的马信取信,这封信将有助于促进靖安司与军方合作愉快。
接下来,荀诩离开道观,径直来到城中卫戍营的驻地,请门口的卫兵通报一声。很快从营地里走出一位身穿便服的魁梧将军,他一见荀诩就高兴地大声哈道:“哈,孝和,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听说你昨天被老婆打了,过来安慰一下你。”
“老子就日,你是打算来笑话我的吧?”
“放心,绝对不是,内务部门的人哪来的幽默感?”
两个人哈哈大笑,互相拍了拍对方手臂。这名将军名字叫成蕃,四十岁,主管南郑的城内卫戍工作,是个粗线条的豪爽汉子,也是荀诩在军中唯一的好朋友。成蕃在南郑也算得上小有名气,不过不是因为他的大嗓门,而是因为他老婆是个出了名的悍妇。
成蕃把荀诩让进营帐,然后将衣服前襟解开,袒露着胸腹大剌剌地躺回到木榻上,侧身问道:“孝和你忽然来找我做什么?”
“哦,是这样,我想打听一下你们军方谁比较好打交道。”荀诩早就习惯了他的作风,也不以为意。
“谁好打交道?你干嘛?打算转业当军人?”
“不能告诉你,你知道我工作性质的。别罗嗦,快说吧。”
成蕃捏了捏嘴边的短髭,冷哼一声:“天下居然还有这么求人的。”荀诩回答:“那我只好去找嫂夫人求情了。”成蕃一听连忙从木榻上爬了起来:“喂,孝和,君子仁德,你可不能太绝啊。”荀诩笑着拍拍他肩膀,摆了个捉狭的表情:“说吧。”
成蕃悻悻躺回到木榻上。“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军方和你们司闻曹一向不太对付。你若是想求他们办事,很棘手。”
“所以这不是来找你问问么,哪几个手里有实权而且好说话的高级将领?”
“头一个是张裔将军。张老将军人特别和善,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不过他最近身体不太好,已经回成都养病去了。还有就是王平,他最近才升上来,所以不大会得罪人……哦,对了,他是个大老粗,不过对读书人挺客气的,明天好象是他在司马府值班……找谁也不能找魏延,他现在恨不得把整个司闻曹连同你们的上司杨仪一起全吃了。”
“我知道了。”荀诩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那我心里有底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成蕃也知道靖安司工作起来没日没夜,毫无规律,于是也没强留,只说:“有时间找我来咱们一起喝酒。”
“如果嫂夫人不介意的话……”荀诩笑着回答,然后趁成蕃咆哮之前离开了营帐。
次日,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荀诩正式访问了军方设在南郑城中的司马府。
果然如成蕃所说,今天负责接待的是参军王平。他身材高大相貌却很平凡,乍一看更象是一个温和的酒肆大叔。然而荀诩知道这个人怠慢不得,王平现在是军中灼手可热的人物,去年街亭之战中他是马谡的副将,因反对马谡的战术而名声大噪。在所有参战武将包括诸葛亮都被降职处分的同时,王平却被升了官。
两个人一见面,彼此先寒暄客套了一番。然后荀诩向他说明了陈恭的报告,并提出靖安司要对归军方管理的军器诸坊进行调查。当然,荀诩没说的如此直白,他把强硬的“调查”换成了“巡检”。
王平听了以后,露出为难的表情;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两圈,猛地回身对荀诩说:“魏国果然要来偷我军的弩机?”
“千真万确。”
“想不到他们居然使出了如此卑鄙的手段!”王平低声骂道。荀诩一见对方认同,立刻见缝插针:“所以我们必须速速采取措施,以免酿成严重后果。”
“唔,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王平朝荀诩伸出了手,“能不能把那份“黑帝”的报告先给我看一下。事关重大,我必须得谨慎一点。”
“……呃……这份报告现在属于机密,所有的誊本已经全部销毁了,目前原本大概是诸葛丞相那里,我想最迟下午就会转发给魏延将军吧。”
“哦……那就得等魏将军亲自审核了,我没有批准进入军器诸坊的权限。”王平面有难色。
“可是,事情很紧急啊,魏国细作已经进入了我国境内,现在也许已经抵达南郑了。”
“我知道,可军方有军方的规矩,这我无能为力。”王平说,他看荀诩脸色不太好看,赶紧用宽慰的语气说道:“荀从事,你也知道,魏将军和你们杨参军之间……”
荀诩挪动了一下脚,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很明显王平是怕卷入魏、杨二人的争斗中去,不敢擅自行动。这时王平又说: “你现在最好提交一份调查方向和具体调查的项目。我会转交给魏将军,只要魏将军那里一批复,你就可以立即开始了。”
“那真是麻烦您了。”荀诩从怀里拿出一份早就写好的调查提纲。王平接过来一看,其中主要目标是负责研发武器的军技司和负责制造兵器的军器坊。荀诩的意图很明显,所有与弩机有接触的人都要排查一遍。
“我了解了,那么就请你在这里等候,我这就送到魏将军那里去。”
王平说完,转身离开了。荀诩在司马府的会客厅内等了大约有一个半时辰,一名传令兵才匆忙赶到厅中对荀诩说:“王平将军说要见你。”
荀诩站起身来,随传令兵来到王平的屋中,见王平脸色看起来很不错。他一见荀诩,就大声说道:“荀从事,你运气不错,魏将军已经批准了你进入那两个部门调查的申请。”
“这是当然的,就算是派系斗争,也不能不分轻重耽误了大事吧……”荀诩心里想,嘴上却连连感谢。想来魏延也是受到了来自诸葛丞相本人的压力,才同意的如此之快。
“不过在你调查的时候,必须要有我们军方的人陪同才行。”王平说,荀诩点点头,这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情。“还有,调查必须以不干扰正常工作为前提。我想你也知道,我军正在筹备一次新的作战,各方面都很繁忙。如果因此一次未经确认的细作事件而让整个战役拖延,这个罪名就大了。”
荀诩相信这最后一句话是魏延本人说的,王平只不过是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转述了一遍而已。魏延曾经不只一次在不同场合表示:靖安司乃至整个司闻曹都是些喜欢小题大作、只会躲在安全的地方中伤别人拖人后腿的猴子。”
“能不能请马岱将军陪同呢?”荀诩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是平北将军马岱的话,应该不会太过为难调查人员才是。王平考虑了一下,同意了。
荀诩以前跟马岱打过一次交道。那还是在九年以前,那时候荀诩还只是靖安司的一名执事。当时刘备还在位。江阳太守彭漾游说骠骑将军马超造反,被马超密报给了刘备。刘备立即拘捕了彭漾,同时密令靖安司调查马超以及他的从弟马岱是否确有谋反迹象。荀诩参与了针对他们兄弟两个的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马氏兄弟对自己不被信任的处境了解的很清楚,因此一直谨小慎微,处于不安定的惶恐之中;以这样的心理状态是不可能谋反的。
等到荀诩再次看到马岱的时候,他不禁感慨起来。这九年以来,马岱看起来却象老了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人两鬓就已经斑白,眼角与额头层层叠叠的皱纹折射出这个人的忧思,两只眼睛疲惫不堪,看的出,他仍旧没走出那种心理阴影。
“马将军,我是靖安司的荀诩。”
荀诩自我介绍,他发现马岱听到靖安司三个字的时候,身体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恐惧。他赶紧又加了一句:“这一次调查陪同工作就有劳您了。”
“好说,好说。”马岱回答,声音特别地轻,甚至有些讨好的语气在里面。
“哦,对了,这是马信托我给您带的信。”荀诩从怀里拿出信封递给他,马岱当即把信拆开,刻意读了一遍,让荀诩能听的到,然后才重新折好,揣进怀里,对荀诩说:“荀从事,我们走吧。”
司马府的门外早就停好了一辆赭色的马车,这是军方专用的颜色。马岱与荀诩登上车,车夫吆喝一声,马车飞驰而去。
马岱很客气地问道:“不知荀从事打算从哪里查起来?”荀诩想了一下,说:“军技司吧,必须先弄清楚敌人觊觎的究竟是哪一种型号的弩机,才好有重点地保护。”
“好的。”马岱点点头,指示车夫朝军技司驶去。马车很快就从东门出了城,大约行进了十五里路,忽然离开官道,从全无道路痕迹的野地朝着某一个山坡底下开去,周围一片荒凉,连只鸟或者狼都看不到。
“军技司的位置倒是很隐秘嘛。”
“唔,这里与官道之间的路都被掩平,种上花草。外人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很快马车来到了一条山岭之上,这里是典型的汉中地貌,放眼过去是一片裸露在地表的岩石场,灰色的岩石大小不一,造型各异,只有在岩石缝隙里才顽强地生长着一些绿色植物。马车就在这里停住了。
“我们到了。”马岱对荀诩说。荀诩迷惑地环顾四周,忽然在右手边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洞穴的黑色入口,入口恰好是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下面,与整个山坡夹成一个锐角。
荀诩和马岱走到那个洞穴口,荀诩注意到附近的岩石表面都是沙沙棱棱的,只有洞穴旁的岩石表面异常地光滑,看起来经常有人从这里进出。
他正在观察的时候,两名身穿甲胄的士兵手持环首刀从洞穴里爬出来,对他们说道:“两位大人,请出示你们的印鉴。
马岱从怀里取出一个半截的虎符,士兵接过去叫给洞穴下的一名士兵,很快下面的人传来话:“虎符对上了,检验无误。”士兵听到这句话,就对二人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并且说道:“虎符请在离开时领取。”荀诩暗暗点了点头,看来这里的保安工作做的很扎实。
一进洞穴,是一个平缓的下坡,上面还被人凿出了两排浅浅的台阶,延伸成一条狭窄的小路。小路两侧全都是岩石,上面凿有两排凹进去的小坑,里面点的是蜡烛。荀诩并不觉得憋闷,反而觉得有阴冷的风迎面吹过来,这个洞穴一定还有通过岩石缝隙的通风口。
一路上经过了数个拐弯,每一个拐弯都有一名士兵查验两个人的虎符,并摇动铜铃通知下一个站口的警卫。在经过一个稍微宽阔一点的回廊时,马岱和荀诩还被搜了身,搜身的警卫解释说这是规定,来到这里的人除了诸葛丞相以外都必须要搜身,即使是魏延也不例外。
“除了诸葛丞相以外?”荀诩脱口而出,“那如果是皇帝陛下呢?”
士兵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一时间尴尬的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站在一旁的马岱听到以后吓了一跳,动动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大约走了两百步,小路的尽头转过一个弯后,荀诩的视线一下子豁然开朗。里面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空间,大到足可以装下三个到四个“道观”。花岗石穹顶有光线从岩石缝隙照射下来,让里面毫不黑暗;在这个厅的四周还有很多凹进去的小洞窟,就好象是用花岗岩堆砌成的天然小房间。
更难得的是,这个完全看不见窗户的山洞里居然丝毫不闷,走在里面丝毫不感觉憋屈。
“是不是有隐藏的地方有通风口?”荀诩好奇地道。马岱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这个大厅里相当热闹,里面摆放着许多造型奇特的机械,有木制的也有铜制的,许多穿着黑袍的人在这些东西之间走来走去,不时停下脚步俯身查看,另外一些人则手持着毛笔与纸抄录着什么。在更远处的洞穴里闪着红光与钉钉咣咣的敲击声,那应该是军技司专属的冶炼房。
正在两人左右观察的当,一个身穿黑袍身材矮小的老人走了过来,他将手里的一个零件交给身旁的人,然后疑惑地注视着荀诩,仿佛他就是来窃取机密的小偷一样。
“这一位是靖安司的荀从事,本次拜访已经得到了批准,这是准许文件。”
马岱将虎符与文件递给老人,老人接过去仔细地看了又看,实在找不到什么破绽,只好把它交还给马岱,样子不是很开心。
“我先旨声明,今天的谈话我会全部做记录,并上呈给魏将军的。”老人皱着眉头说。
“只要您不卖给魏、吴国,就不在我的职权管辖范围之内了。”荀诩知道身为靖安司的人,幽默感是最要不得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开了一个玩笑。
很明显老人没体会到其中的幽默,他只是将手上的鹿皮手套脱下来随手挂到钩子上,然后挥了挥手:“这边走。”
荀诩和马岱随老人来到了大厅旁的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一人多高,里面的面积大约有二十步乘三十步,除了一张简陋的床和一支铜制的烛台以外,其他地方散落着全是各式各样的图纸与资料。
老头拉起布幔遮住洞口,然后回过身来嘶哑着嗓子说: “我是军技司的主管谯峻,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马岱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特奉了魏将军指示,要求我们协助荀从事的调查工作。”
“唔,我知道了。”谯峻似乎对这种事丝毫都不关心,他把目光转到荀诩身上,“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军服役的弩机究竟有哪些?”
谯峻斜眼看看荀诩,用嘲讽的口气说:“我以为你们靖安司对这些事情早就了如指掌呢。”
“我们希望能听到专家的意见。”
谯峻冷冷“哼”了一声,显然这个恭维没起什么作用,他说道:“荀从事,你问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自从建兴四年我军技司成立以来,一共开发了三十几款弩机,其中最后装备成军的也有十几种。你不划定范围的话,我很难回答。”
“那么,现役的弩机都有哪几种型号?”
“现在我军弩兵的制式装备大约有五、六种,其中大部分属于单兵用臂张连弩,一部分部队还装备了蹶张式弩车用来加强攻击力;也有一部分单机弩,不过一般只装备近卫部队;哦,对了,还有专门出口至东吴的商用型侧竹弓弩……”说到这里谯峻很得意,“……东吴的军队宁可进口我们的侧竹弓弩,也不愿意用他们自己的吴、越弩。”
“在去年年底,伏击王双军所使用的的弩机具体型号是?”
“哦,你说那次啊。那一次负责伏击的是姜维的部队吧?”谯峻向马岱确认,马岱点了点头。“我想想,那次战事中他们应该装备有十五台‘蜀都’级的蹶张弩车与两百具‘元戎’级的臂张连弩。这两种型号都是军技司的最新成果,设计方向就是在不增加重量的前提下增加齐射密度与频率。从实战结果来看效果很好。”
说完谯峻翻出两份木椟递给荀诩,荀诩拿起其中的一张,上面写道: “蜀都级精铜制蹶张弩机,编号“益汉陆玖贰”。投射力十石,一次齐射可发射十支中型铁簇弩箭,射程千步。在做靶场测试的时候,“蜀都”曾经在八百步的距离内用一支弩箭射穿四支间距为两尺的马蹄靶。”
谯峻得意地用指头点了点这段话,强调说:“看到了吗,四支马蹄靶,一箭。我们使用的是全铜制的骨架结构,可以比以前的弩机多承受五石左右的力道;而且外形改成了后斜梯形,基座上加装了八个活轮,移动和适应地形的能力都有所提升;在望山与扣弦之间还多了一个扭舵,可以提高五成的射击精度……总之这跟传统的木制弩机完全不同,威力不在一个数量级。”谯峻一提到武器,就立刻健谈起来。
“有这么厉害?”荀诩吃惊地说。
“当然,以前我军几代弩机,比如‘铜川’、‘蚕丛’以及现役的主力‘巴岳’级,与曹魏的装备相比只是在个别数据上占有优势,而现在的‘蜀都’则全面超越了敌人。”
“那么‘元戎’呢?”
“‘元戎’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为了取代现在军中使用的单兵式臂张连弩。以往的弩机都是强调连续射速,这样子不能说错,但是破坏力就不够令人满意。因为实战中既要求弩机的持续发射,也要强调瞬间的破坏力与破坏范围,这样才能在第一时间压制住敌人。所以应军方的特别要求,我们设计了能够弥补这一缺陷的‘元戎’。它和‘蜀都’一样,一次可以齐射十支弩箭——当然,元戎使用的是八寸铁杆弩箭——这样可以在瞬间产生相当大的杀伤力。至于射击频率,虽然比以前降低的,但这可以用三排轮射的战术来弥补。”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存在让曹魏动心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的武器,那么只能是‘元戎’与‘蜀都’?”
“不错,这是目前同类军器中性能最为优越的。”谯峻反复强调这一点,“哦,对了,元戎是在诸葛丞相亲自指导下研发出来的,他真是个天才。”
荀诩沉默不语,他心想错不了了,魏国的目标一定就是这两个型号的弩机。
“这两种武器的设计图纸是存放在这里吗?”
“一共有三份图纸,一份在军技司、一份在军器坊总务,还有一份存在丞相府。”
荀诩今天对军方如此开诚布公的态度几乎有些感动了,他摸摸鼻子,提出了一个得寸进尺的要求: “能看一下实物吗?
“有这个必要吗?”谯峻迟疑地反问道。
“看过实物后,有助于加深对这两种武器的印象。反正它们已经装备部队了,没什么秘密可言吧?”
谯峻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来到另外一个洞穴。这里摆放着好几台机械,上面都蒙着桑麻蓬布。谯峻将其中一垛蓬布掀开,里面是一具锃光瓦亮的精铜弩车,车体扁平,内中杠杆交错却丝毫不乱,显示出它制作的精良程度,弩车顶端还放着一块牌子,上写“蜀都”二字。荀诩围着弩机转了一圈,又伸开双臂按在弩车两根支柱上用力,发现弩机只移动了一点就不动了。
“没用的,这台弩机至少要三个人才能移动,如果有畜力的话,也得要两个人带住两侧。”
荀诩悻悻地把双臂收回来,叉在腰间:“那这东西可以拆卸吗?”
“拆卸?别开玩笑了,没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拆不开的。”
荀诩望着这个大家伙点了点头,至少企图偷走“蜀都”实物的计划是不可能的。
“麻烦你再给我看一下‘元戎’好吗?”
谯峻从旁边拿起一个长条布包,将罩布取下,里面是一具精致的宽头连弩。谯峻把它递给荀诩,荀诩接过来以后掂了掂,发现并不很重,一个普通人完全可以单手带走。
“这个呢,可以拆卸的吗?”
“当然,设计的时候就是以方便性为重点的。这具连弩可以拆卸为十二个部件,很适合单兵携带。”
听完谯竣的介绍,荀诩皱着眉头拿着手里的弩机反复地看,谯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满地哑着嗓子说道:“你难道担心有人把这东西偷出去吗?放心好了,我这里的安全措施是最可靠的。”
“我们靖安司的工作前提就是假定所有的安全措施都是不可靠的。”
荀诩平静地回答,随手把弩机搁回到布包上。
从军技司的洞穴出来以后,天色已晚,荀诩与马岱坐着来时的马车返回南郑。在路上马岱忽然问道:“荀从事是在担心魏国的那名细作会以窃取元戎弩实物为目标吗?”
“啊,算是吧。图纸、实物和工匠……这三样即使只得到一样,也会被马钧那种天才技师成功复制出来的啊。”荀诩把脑袋向后仰过去,闭上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颤动。
“荀从事有些多虑了。”马岱拍拍马车的横档,“象这样的技术兵器,军中都严格做了编号,每日核查。战争期间我不敢保证,但只要是在蜀国境内,一旦缺少了一张弩,会被立刻发现的。”
“哦。”
“图纸的保管也相当严密,无论在是哪一处图纸的存放点,都需要魏延将军、张裔将军和诸葛丞相三个人的联署才能调阅,而且他们三个人还必须在调阅命令上放有自己的秘密标记。要想伪造这么一份文书,是不可能的。”
“唔……”
“至于工匠,就更不要说了。你心里也该清楚带一名弩机工匠返回陇西的难度。”
荀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双手枕到了脑袋后面:“马将军,你对军中的事务了解颇多啊。”
“这是当然的,我也是军人。”
“俗话说的好,关东出相,关东出将,将军不愧是雍凉出身的。”
荀诩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原本他是想奉承奉承马岱,拉拢一下关系。可没想到马岱听到这个,脸“唰”地变了颜色,拂袖道:“我虽然出身雍凉,却也是与曹贼不两立的蜀汉将军。”
“用不着这么急于这么表明决心吧……。”荀诩自觉没趣,只好整整自己的冠缨,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大概马岱认为这样的话由一个靖安司的官员来说,明显是怀疑他这个雍凉出身,又握有大量军事机密的将领可能会叛逃曹魏。
马岱很清楚,各级官员的举动与言论也在靖安司的监视之列,当年的廖立事件就是靖安司的杰作。
马车继续朝前开去,四个轮子碾压着凹凸地面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此时天色已晚,星星与月亮已经朦胧可见,而远处的晚霞还没从天边残退干净。两侧半明半暗的岩石与山岭不断向后倒退,车上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之间,荀诩想到一件有趣的事:马岱何以如此敏感呢?当年他与族兄马超前来投奔刘备的时候,由于身份特殊,兄弟二人总是怕被人怀疑要谋反,因而心怀危惧,这可以理解;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昭烈皇帝已死,诸葛丞相当政;诸葛丞相虽没怎么提拔马岱,但仍旧把他当做一名称职的高级指挥官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从马岱能够前往军技司这么机密的地方就可以看出来——那么他为什么还是提心吊胆总怕被人怀疑自己忠诚度呢?
“这还真值得玩味一下。”荀诩斜着眼睛看了看马岱,对方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月光下他的脸颇为苍白。
很快马车转上了官道,平坦的路面让马车奔驰的速度更快了。荀诩已经看不太清两侧的景物,于是索性闭上眼睛,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就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唰”地一声从一队商贩侧面超了过去,让队伍里的一头驴子惊的尥起蹶子来。
“前面是怎么赶车的!大黑天的还跑那么快,不怕翻进悬崖摔死!”
其中一名商人指着绝尘而去的马车骂到,他被同伴赶紧捂住了嘴:“喂,小声点,你看清楚没有?那是赭色的马车,是军车,你找死啊。”
旁边几个人忙着安抚焦躁的驴子,可驴子打着响鼻怎么都不肯听话,上颠下跳,背上的两驮货物眼看就要颠散了。这时队伍里一个穿着土褐色丝衫的人走到驴子跟前,右手按住驴脖子,左手按住驴臀,双手发力,驴子立刻被压住了。旁边有人塞过来一把麦穗,驴子一口嚼住,不再闹腾。
“多亏了糜冲先生呀,多谢多谢。”商人千恩万谢。被称为糜冲的那个人笑了笑,把手拍了两拍。
“不用客气,大家同行上路,总得互相照应。前面就快到南郑了,可别在最后一段道上出什么纰漏。”
“是呀是呀。”商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于是商队再度重新上路,接下来的十几里路没什发生任何事情。他们很幸运地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城内。队伍在城内广场稍微停留了一下,商人好心地问道:“糜先生不跟我们一起去住客栈吗?我认识这里的客栈老板,能给便宜点。”
“不了,有朋友来接我。”靡冲客气地谢绝了商人的邀请,于是两人拱手道别。等到商队离开以后,糜冲自己转向了右边的大街,向前走过了三个路口又转左,他似乎对南郑城的环境相当熟悉。有好几队巡逻队与他擦肩而过,但都没注意到他。
糜冲一直走到一家写着恒德米店的店铺前才停下脚,他走到店门前拍了拍门。一个米店伙计没好气地打开窗子嚷道:“没看见这里已经上门板了吗?明天再来吧。”
“能不能帮帮忙,我只要买五斗米就够了。”糜冲露出恳求的表情。
“多少斗?”伙计斜着眼睛问道。
“五斗,不多也不少,多一分您给去点,少一分您给添点。”
伙计掏掏耳朵,不耐烦地说:“好吧,你等会,这人真麻烦,五斗米还非今天买不可。”过了一阵,就听到门里一阵卸门板的响动,然后门开了。
“快进来吧。”
伙计催促道,糜冲迈步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随后伙计张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转头打量了一番糜冲,换了一副表情说:“北边来的?”
“正是。”
“师君可还好?”
“一切安康。”
糜冲说完,从怀里拿出那张画着奇怪花纹的黄符纸,递给伙计。伙计双手颤抖着接过去打开符纸,表情一下子变的十分激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念着什么。
这时候从后屋走出了三名赤裸着上身、头扎皂巾的男子,还有两名未着簪的长发女子,一老一少。他们一进屋子,就与伙计一同跪倒在地,对着符纸不断叩头,两名女子甚至嘤嘤哭泣起来。糜冲立在一旁,一言未发。
最后伙计站起身来将黄符恭敬地收好,把其他哭泣的人搀扶起来,这才对糜冲说道: “我乃是五斗米道的祭酒黄预。汉中不闻师君垂训很久,今日多谢使君送符信到此,叫我等复听师君圣言。”
“唔,阆中侯希望你们能尽力协助我,这样他老人家也会很高兴的。”糜冲找了个位子坐下。
“使君命令,我们自然是无有不从。”黄预抱拳大声道,“汉中米道鬼卒现在有数千人,祭酒百人,全都奉使君号令。”
糜冲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俺在别的地方看到,想转过来,不过还是你自己动手最好.
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