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295-Daniel Jurafsky:饮食与语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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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95-Daniel Jurafsky:饮食与语言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7RP9rMDnBE&list=PL4i9YSoIJiPfAq5TCk7xdVrJlxRAMbay-&index=12&t=1376s

我想谈一下美国的国民食品。作为一名语言学家,我对于美国国民食品的最中意之处在于只需看看名字就能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比方说汉堡包/hamburger,热狗/Frankfurter,炸薯条/French fry和番茄酱/ketchup。这四种食品当中有三种显然来自欧洲,汉堡包来自德国汉堡,热狗来自法兰克福,炸薯条当然让人想到法国,尽管它是由比利时人发明的。可是番茄酱来自哪里?接下来我就想讲一下番茄酱的起源故事,这个故事当中包含着若干道理。

首先让我们回溯到公元前几千年左右,假设你是一名渔民,生活在相当于今天中国大陆南方沿海的地区。你的日常用语要么是孟高棉语——也就是今天的越南语与柬埔寨语的前身,要么是台卡岱语——也就是今天泰语与老挝语的前身,要么是苗瑶语。你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保存鲜鱼,因为在旱季没法打鱼。因此你研发了一套非常复杂的鲜鱼保存方法:找一个大篮子,底下铺上一层鱼,上面铺上一层盐,再上面铺上一层大米,就这样按照鱼、盐、大米的层次依次往上铺陈;然后在篮子上扣上盖子静置几个月,让大米发酵产生酸性物质,将鱼肉腌制入味;接下来只要刮掉大米和盐组成的糊状物,下面的鱼就可以吃了。时至今日中国广西的山地部族依然沿袭了这种腌制方式,据说味道有点像帕尔玛火腿。

时间稍微前进一点,到了公元前二世纪,中国进入了扩张期。北方政权向南方扩张,汉武帝攻占了相当于今天福建省与广东省的百越之地。当地人被吸纳进了中国人的族裔,他们的腌鱼技术也成了中国饮食文化的一部分。接下来这些人当中有一大部分迁徙到了今天的泰国与越南等地。到了公元700年前后,这种腌鱼技术传到了日本,被称作熟寿司/熟れ鮨/narezushi,这就是寿司/sushi的前身。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黏糊糊的腌鱼在制作时变得越来越新鲜,原本由糯米发酵造成的酸味在十八世纪前后被醋取代。换句话说,现代寿司是古老腌鱼的新鲜后代。与此同时,中国的广东与福建两省依然传承着古老的腌鱼与虾酱制作方法。沿湄公河继续往南的文化圈则进一步将腌鱼发展成了鱼露,也就是现在我们吃泰国菜或者越南菜时常见的调味料。画面上的照片是我与腌制鱼露的大木桶,这个桶看上去与酿造红酒的酒桶颇为相似。

画面上是一片福建的群山,著名的乌龙茶就产自这些山上。由于山地不宜住人,因此福建先民逐渐迁徙往沿海地区。几百年间,福建泉州市都是全世界最大的海港城市。这里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当年马可波罗就是在这里搭乘一艘波斯商船返回了故乡。曾经远航到马达加斯加的郑和宝船队就是由泉州的船匠们打造完工的。总而言之,福建人与广东人的航程遍及整个东南亚地区,到处与当地人进行贸易。他们从湄公河下游的越南与柬埔寨带回了鱼露以及用红米制成的红糟。画面中间的照片是红糟炖砂锅鸡,有谁想要菜谱的话待会儿可以来找我,基本上这就是中国版的红酒焖鸡/Coq au Vin。中国人与东南亚的贸易往来非常密切,我们面前这张地图上标星号的位置都是主要的海外华人定居点

现在我们将目光再转回欧洲。在公元1600年左右欧洲也开始了扩张。英国人、荷兰人、葡萄牙人纷纷启程航向中国,采购香料、纺织品与瓷器等等。船上这么多人在航行期间喝什么?清水很容易就会变质,啤酒也很难长期储存。啤酒花在当时是刚刚出现的新兴技术,荷兰人倒是很早就采用了啤酒花,英国人则花了几百年才真正信任这项技术。总之啤酒容易变质,红酒也容易变质,那还能喝什么?当他们来到印尼时,发现当地的华裔少数族群将用来制造红糟的红米蒸馏成酒,于是欧洲水手将棕榈酒与红米酒曲混合在一起,从而进一步制作了亚力酒/arrack。阿拉伯人与中国人很可能各自独立地发明了蒸馏酒技术。当时欧洲也有蒸馏技术,比如香水就需要依靠蒸馏来制作,蒸馏制酒的理念也已经存在,但是当时蒸馏酒主要被当成药物。爱尔兰人此时已经发明了威士忌,但是英国人还没有发明琴酒。烈酒的好处在于不像啤酒与红酒烈酒,即便高温储存也不会变质。这一新发明让英国人十分兴奋,英国海军为海员们订购了上千桶亚力酒。闽南/Hokkien——这个词是福建当地人对于福建地区的称谓——的中国人抓住这轮商机,修建了许多酒坊。到公元1700年前后,这种酒已经成为了欧洲人在亚洲的标配饮料。与此同时,欧洲水手们已经开始使用柠檬来对抗败血病,于是他们将柠檬汁掺进酒里,就此发明了潘趣酒,也就是全世界第一款鸡尾酒。

欧洲水手在向华人购买亚力酒的同时顺便也买了不少鱼露——也就是今天的越南语称作nuoc-mam、今天的泰语称作nam-pla的那种东西,至于当地说闽南语的华裔则将鱼露称作kôe-chiap。kôe的意思是咸鱼,chiap的意思是汁水——直到今天粤语的“汁”字依然是这个发音。我们之所以确信欧洲水手买过鱼露,是因为当年英国商人的日记明确提到了鱼露。比方说画面上这位查尔斯.洛克耶尔(Charles Lockyer),他在日记中将亚洲地区统称为印度。他的贸易足迹遍及整个东南亚地区,从香港到缅甸。他多次提到自己购买了名为ketchup的商品:“来自日本的桶装酱油,来自越南北部/Tonqueen的最好的鱼露;不过这两者中国都能生产,而且售价低廉……我真找不出比鱼露更好赚的商品了。”他将自己的货船里装满了欧洲生产的玻璃瓶,拉到亚洲,在瓶子里装满鱼露——我也不理解他为什么不买成桶的鱼露——然后带回英国销售。鱼露非常昂贵的进口食品,需要花费几个月才能从亚洲运到英国。

进口奢侈产品投放市场之后会怎么样?会出现仿制品。没过多久仿冒鱼露就露头了。画面上是我能找到的最早的仿制鱼露配方,号称这样做出来的鱼露/katch-up能存放二十年。这个配方一看就很有英国风格,配料包括啤酒、鳀鱼、丁香与胡椒。请注意最后一句话:“人们认为这种鱼露的质量甚至优于印度进口货。”所以说鱼露刚刚传到欧洲,人们就围绕这种食品展开了创新,出现了核桃鱼露与蘑菇鱼露。简.奥斯汀她家当真制作过核桃鱼露,还留下了菜谱,配料包括用醋煮的核桃、多种香料以及辣根。二十年后,人们又开始向鱼露当中添加番茄。这种来自新世界的蔬菜很可能是通过葡萄牙传到英国的。从配料成分就可以看出这还并不是今天的番茄酱,而是亚洲鱼露的直系后代,只不过现在添加了番茄。总而言之,早期的西方鱼露无论是鳀鱼口味、蘑菇口味、核桃口味还是番茄口味走得都是鲜味路线。然后在南北战争前后,配料当中少了鳀鱼。美国人好吃甜,而且蔗糖也开始变得更加廉价。于是从1850年到1870年,美国版的番茄酱变得越来越甜,直到成为现代版本。

以上就是番茄酱的历史。我想说的是,这并不仅仅是一段关于食物的历史趣闻这么简单。我们小时候的中学历史课本教育我们,明王朝下达禁海令,片板不准下海,中国转向封闭自守,导致经济崩溃,直到很久之后的二十世纪后半期欧洲才强拽着中国步入了现代化全球经济。许多修正主义史学家都比我更了解这个问题的细节,他们指出禁海令经常遭到废止。福广地区的中国人一直在进行额度极大的对外贸易。洛克耶尔曾经抱怨道,从缅甸到印尼的每一处港口,他都要面对来自中国商人的激烈竞争。他只有一条船,但是这些港口的中国商船轻轻松松就能超过二百条。在1700年前后的南中国海地区,中国商人往来输送了大量商品,其中福建海盗尤其起到了重要作用,后来他们还从荷兰人手中攻占了台湾岛。规模如此庞大的贸易活动几乎没有欧洲人什么事。简而言之,公元1700年前后的中国是世界贸易的主导者,他们控制了所有这些贸易航路,运输所有这些商品,无论是原材料还是制成品。当时亚洲的制造技术确实世界领先,例如缅甸的棉布,中国的陶瓷与丝绸以及烈酒,当然还有鱼露。如此繁盛的贸易使得中国成为了一个富国。英国人、荷兰人、葡萄牙人全都涌向亚洲,因为亚洲是这些高级制成品的产地,是赚钱的宝地,也是十七世纪现代世界经济的中心。欧洲的制造业还不能与亚洲相提并论,工业革命当时还没有发生。于是他们首先前往美洲,奴役当地人开采金银矿,然后带着金银前往亚洲购买当地产品。简而言之,东西方贸易交流的历史就是一部采购番茄酱的历史。番茄酱的背后隐藏着一段全球化与超级大国主导全球经济的历史,只不过这里的超级大国是中国。

不过番茄酱的历史并不仅仅是早期全球化的历史,还是一部创新史。从公元前2000年的南中国发酵腌鱼,到日本寿司,再到过滤精制的越南鱼露,再到英国的鳀鱼蘑菇鱼露,再到甜口的现代美式番茄酱,每一个阶段的人们都采取了拿来主义,借用邻居的食品技术并按照自己的口味加以改进,然后再将自己的改良版本进一步传播开来。番茄酱的故事绝非个例。比方说冰冻果子露/sherbet源自阿拉伯语的一种饮料,这个词同样也是糖浆/syrup与醋饮果汁/shrub的词根。sherbet是中东的热门饮品,从埃及一直流行到土耳其,后来演变成了现代的果子露。火鸡与土耳其之所以都用Turkey表示,因为当年的葡萄牙水手希望保守亚洲殖民地的秘密不被其他竞争者染指。通心粉/macaroni与马卡龙/macaroons曾经是同一种食品,起名相近同样是为了混淆原产地。

我是一名计算语言学家,我的工作就是与计算机和语言打交道。我的研究内容包括用谷歌搜索网络来分辨语言流行趋势,开发机器翻译,以及研发能与人交谈的电脑。我认为番茄酱也能帮我们理解所有这些技术。我们用来理解这些现代技术的统计学模型包括噪音信道模型、解码模型与分类模型等等。但是这些技术创新究竟来自哪里?于是我展开了一项名为科学计算史的研究。我们在网上收集了大量论文,追踪了论文作者还研究过哪些领域?有哪些思想研究跨度跨越了60年的当代科学史,我们可以追踪旧技术怎样逐渐退场,新的统计工具如何兴起。我们甚至还可以追踪新技术借鉴旧技术的具体事件。画面上表格当中的蓝线标志着新式统计学工具的兴起,正是这些工具使得互联网成为可能。蓝圈里标注的点位是1988年,这是蓝线开始向上爬升的转折点,我们将这一年的事件称作统计革命。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我们研究了1988年的所有论文,尤其关注那些包含新的数学工具与统计工具的论文。我是一名计算机科学家,所以我着重关注计算机会议与语言学会议结果。我们找到的每一篇论文都出自电气工程师之手——不是计算机科学家,也不是语言学家。这些电气工程师之所以来参加计算机科学会议,是因为政府提供了补助金,领取的前提是电气工程师必须与计算机科学家合作。因此国防部出面牵头,让所有人来到同一个会场相互交流。年轻的计算机科学家们与大学生们在会议上学到了各种全新的数学工具,并将其应用于更加困难的问题。换句话说,信息理念的扩展取决于人的流动。电气工程师前来参加计算机科学会议,带来了他们自己的理念,其他人借用了他们的理念,并进一步加以改良调整。无论是番茄酱还是计算机,创新的过程都是一致的:人们亲身前往某地,学会了新的理念,遇到了他们原本不会遇到的人,然后将新理念改头换面。这就是我所谓的番茄酱版科学史。

现在我要将上述这些现代科技创新应用在食物上。食物无处不在,描述食物的语言也无处不在,我们购买的每一包食物的外包装上都印有描述食物内容的语言。每一家餐厅的每一份菜单上都写满了文字,每一位食客用餐之后都可以为餐厅撰写点评.互联网上充满了各种各样关于食物的文字.本次讲座的前半段我讲解了怎样通过食物的名字来了解它们背后的历史,接下来我们再看看关于食物的其他语言学事实以及我们从中能学到什么。我们的研究对象包括菜单与点评网站留言,我们先从菜单讲起。我们从网站上收集了足足500万字的菜单。首先我们提出了关于社会阶层与经济地位的问题:廉价菜单与高价菜单在用语上有什么区别?我们的一部分研究结果如下:首先,餐厅价位越低,菜单就越倾向于使用“您”字——“您的口味,您的款式,您的喜好”——而高价菜单则倾向于讨论厨师。用图表表示,X轴是餐厅的价位。 Y轴是某一个词在菜单中被提及的频率。餐厅的价位越高,涉及用餐人自主选择的用语出现频率就越低。这一点很合理。廉价餐厅的顾客都是经常光顾的熟客,他们想要多尝试不同的菜式。而昂贵的餐厅则更像是剧场,你之所以去那里吃饭是因为你希望厨师为你创造特定的体验。

再来看看中等价位餐厅与昂贵餐厅的区别。图表的X轴依然代表餐厅价位,Y轴代表的是形容词在菜单当中出现的频率。图表呈现了我所谓的倒U型分布,中等价位餐厅的菜单使用大量形容词,例如酥脆,金黄,新鲜等等。相比之下,昂贵餐厅的菜单措辞非常简短,描述性文字很少,几乎不包括形容词。为什么高价餐厅不会在菜单上表明他们的食材多么新鲜?哲学家说,我们之所以说话是因为我们有意图让听话人理解我们的用意。我为什么要说新鲜这个词?因为我要你知道食材很新鲜。你为什么需要知道食材很新鲜?如果你需要知道食材很新鲜,那就说明你事先并不确定食材很新鲜。又或者更糟糕的是,你可能一开始以为食材并不新鲜。昂贵的餐厅根本不会为食客提供怀疑的机会。餐厅对于食材不会进行哪怕一个字的评价,而食客则会因为餐厅的一言不发而假设食材都很新鲜。中等价位餐厅的情况恰好相反。我不是经济学家,但最近我读到过一篇非常漂亮的博弈论论文,解释了其中的机制。假设所有的餐厅都可以分为高价、中价,低价三档,再假设除了菜品质量之外还有其他线索可以暗示餐厅档次,例如装潢风格或者门口等待用餐的队列长度。中等餐厅要努力将自己与低等餐厅区分开,所以会努力释放各种信号。高档餐厅肯定不会被人们与低档餐厅混为一谈,但是却有可能与中档餐厅混为一谈。而高档餐厅的对策则是发出与中档餐厅相反的信号,从而与后者拉开距离。高档餐厅的菜单用词往往是罕见词——例如tonnarelli,bastilla,persillade,分别是意大利语、阿拉伯语以及法语——即便在使用英语单词时也会使用同一个词的较长拼写形式,而不会使用缩写或者简写,比方说“无咖啡因”要写成decaffeinated而不是decaf,“配菜”要写成accompaniments而不是side dish。我们可以拿过一份菜单,然后计算菜单上所有词汇的平均长度,然后进一步计算与低价餐厅相比我们要为高档餐厅菜单上的每一个额外字母多支付多少钱——答案是18美分。

反过来说,高档餐厅用语简练、低档餐厅用词冗长的现象也同样存在。画面上这张菜单来自我与我妻子去过的一家非常高档的米其林星级餐厅。这家餐厅其实根本没有菜单,每上一道菜的时候才会告诉你上的是什么菜。后来我请求他们为我提供一份菜单,他们非常好心地给我发来了电子邮件,里面是个PDF文件。这上面的文本我逐字念一下:鱼子酱、金眼啮鱼、琥珀鱼、鲱鱼、鲍鱼、鳟鱼子、海胆、菜蓟、芸薹——白菜不说白菜,非得说芸薹——太妃糖、林鸠、冬柑。正如我所说,这家餐厅并没有菜单,我念的只是他们出于礼貌为我整理的一张菜品清单。相比之下,奶酪蛋糕工厂的菜单足足有十页纸。所以通过菜单我们可以学到关于经济学与广告学的知识。餐厅越高档菜单就越收敛,低调的广告反而是彰显奢华地位的手段之一。必须指出,这一研究的结果并不能推广到美国以外的其他文化圈,例如在印度与香港就没有观察到这样的现象。其他文化有其他彰显奢侈的方式。

接下来我们看看点评。画面上展示了一份差评。我修改了若干处用词,以免大家顺着这份差评找到现实当中的餐厅。首先我们注意到这份差评当中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食物”这个词。我们可以想象,假如我们在餐厅点评网站寻找那些一二星点评,大致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内容。于是我们再次动用计算机开始计算词汇出现频率。毫不意外的是,差评惯于使用我们所谓的负面情绪语言,例如糟糕、差劲、恶心等等。其次,差评往往惯于使用过去时态而不是一般现在时。再次,差评惯于使用第三人称,例如经理、顾客、服务员等等。最后,差评当中使用“我们”一词的频率远远超过了正常值。无论是好评还是差评,都会同时使用“我们”与“我”这两个词,但是在差评当中“我们”一词的出现频率远远超过了“我”。“我们遭到了忽视。”“直到最后我们拦住了一名服务员。”像这种负面情绪语言、过去时态、第三人称以及用团体来指代自身的语言用法实际上属于一种特定的语言类型,也就是遭受创伤者的用语。James Pennebaker研究了911恐袭之后纽约居民的个人博客或者校园枪击案过后学生们的文章,发现这些文字与餐厅差评具有相同的语言学特征。之所以如此频繁地使用“我们”是为了在社群当中寻求安慰——至少坏事并非专门发生在我一个人头上,那个服务员不是专门针对我粗鲁无礼。简而言之,一星差评采取的是创伤叙事。这些差评告诉我们用餐体验的关键在于人际互动而不在于食物质量。一星差评里抱怨的全都是用餐时遭到恶劣对待。点评人以为自己讨论的是餐厅的服务,实际上他们暴露了内心的精神状态。

关于差评就先说这么多,接下来看看好评。“高潮一般的糕点。”“油煎得令人春心荡漾。”“好坏坏的猪肚。”有趣的是,用性来形容美食的做法往往仅见于高档餐厅的好评当中。反之,廉价餐厅的好评则往往是这番样子:“令人上瘾的鸡翅。”“像白粉一样令人欲罢不能的薯条。”餐厅价位越低,好评就越倾向于将食品与毒品联系起来。用性来作为昂贵食物的比喻或许十分浪漫,那么用毒品作为廉价食品的比喻又是为了什么?经常在好评当中被人与毒品相提并论的食物往往都是所谓的垃圾食品。例如炸鸡、薯条、披萨饼等等。我们知道我们不该吃这些食品,因此在吃的时候难免有负罪感。毒品同样也会夺去一个人的自控能力。“这些蛋糕逼着我把他们吃了下去。”此外女性用户的好评往往比男性更倾向于使用毒品比喻,或许是因为女性与男性相比更倾向于遭受遵循健康饮食准则的压力。因此她们更倾向于讨论外因逼迫自己吃下这些食物。

总之菜单让我们了解了广告经济学,点评让我们了解了关于创伤与对待食物态度的社会心理学。最后我想回到更加久远的过去,看一看食物怎样向我们揭示语言的起源。咱们先来一段经典文字。莎士比亚说得好:“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我们将这句话所代表的理论称作传统主义/conventionalism:我们用来指代事物的单词,无论是楼梯还是电脑。都只是任意规定的标签,我们可以给任何事物贴上任何标签,现有的事物名称只是基于习惯而已。与传统主义相对的是自然主义/naturalism。柏拉图在《对话录》的克拉底鲁篇当中讨论了这两种理念的对立。按照柏拉图的惯常做法,他让许多角色同时论证了正反两面,以至于你搞不清楚他支持哪一边。其中一名角色声称“无论希腊人还是野蛮人”都会用“固有的正确名称”来称呼万事万物。换句话说,某些名称比起其他名称更适合用于特定物品。语言学确实广泛观察到了类似的现象,我们称之为语音象征。出于某些我们还并不完全理解的原因,某些声音与特定的意义似乎具有更密切的关系。画面上是人类头部的侧面剖图,我们可以看到鼻子、嘴唇、牙齿与舌头。这两张剖面图展示了两套元音,两者的区别取决于舌头在口腔里的位置。对于/i:/、 /ɪ/与 /e/这三个元音,舌头要顶在口腔的前方;对于/ʊ/、/ɑ:/ 和/ɔ:/ 这三个元音,舌头则要向下压向后靠。我们将前者称为前元音,后者称为后元音。在许多语言当中,前元音都用来指代小东西,例如在英语中有little,itsy butsy,teeny weeny;在法语当中有petit,西班牙语中有-ito后缀,意大利语中有-ino后缀。反过来说,很多后元音则用来指代大东西。英语里有huge,humongous,large;法语里有grande,意大利语里有-one后缀。当然这一现象并不100%成立,我这里描述的只是系统性趋势,但是这一趋势的语言分布之广泛却令人惊讶。

这一现象在我看来对于食物也同样成立。或许饼干/cracker这个词就是要用来形容又小又薄又脆的东西,就是要使用前元音。还有人主张或许冰激凌的品牌名称会更多使用后元音,因为厂商希望人们觉得他们的冰激凌又大又重又瓷实。于是我采用了惯常的研究方式,也就是到网上搜罗了一大批饼干品牌与冰激凌口味。首先是饼干品牌:Krispy,Ritz,Wheat Thins,Triscuit Thin Crisps,Cheez-It,Chicken in a Biskit。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或者说你的嘴已经替你注意到了——这些品牌当中包含多少/i:/与 /ɪ/。对比一下冰激凌口味的用词:Rocky Road,Jamoca Almond Fudge,Chocolate,Caramel,Cookie Dough,Coconut——感觉一下这里面有多少/ʊ/、/ɑ:/ 和/u:/ 。按照科学家的作风,我用图表来体现两边各自的趋势。可以见到就饼干来说,前元音的数量比后元音多。冰激凌口味的后元音则比前元音多。原因在于前元音具有更高音调的共振。用物理学来解释,发前元音时舌头前推,导致口腔空间变小,致使发音频率增高,发后元音时舌头后移,口腔空间增大,致使发音频率降低。更有甚者,在自然界音调较高的生物往往是小鸟小动物,音调较低的动物往往是狮子之类的大型动物,因此人们会本能地将音调与大小相关联。

这其中的关系其实并非这么简单,我再给大家举个例子。请大家看画面上这两个图形。假设火星人为这两个图形各起了一个名字,那么请问哪个应该叫马卢马,哪个应该叫塔开特?或者说哪一个应该叫布巴,哪一个应该叫奇奇?看来大家都觉得由曲线围成的图形应该叫马卢马,由尖锐折线围成的图形应该叫奇奇。牛津大学斯宾塞实验室做过类似的实验,他们让受试者先后吃下黑巧克力与牛奶巧克力,受试者往往倾向于将黑巧克力称作塔开特,将牛奶巧克力称作马卢马。此外碳酸饮料往往被称作塔开特,纯水被称作马卢马。我之前的饼干与冰激凌研究发现饼干品牌更倾向使用t和k,冰激凌口味更倾向于使用l和m。所有这些实验与研究都表明,人们倾向于将t和k与苦味和爽脆口感联系起来, 而l与m则往往与奶油质地的、更温和的口味相关。

现在画面上的图片是我在发出马卢马与塔开特这两个词的时候产生的音波。我们可以看到马卢马的音波连续性更强。声音始终不停地从我的口中发出。塔开特则充满了一阵一阵的爆发式声音,从技术层面来说,发出塔开特这个词的声音时舌头顶住口腔上部,空气在口腔里聚集并且喷射而出。这两个词分别体现了平滑的声学特质与尖锐的声学特质。出于某些原因,人类具备一定程度的通感。平滑的声学特质、平滑的视觉特质以及平滑的味觉特质会被人们联系起来。

举例子已经举的够多了,下面我们来谈一谈语言的进化。人在微笑时的口型就像在说Wheat Thins与Triscuit Thin Crisps一样,因此我们在拍照时如果想要面露笑容才会说茄子。因为微笑会使你的嘴角向后拉,做出前元音的口型。换句话说人在面露微笑时发出的声音会使对方觉得发声者的体型比较小。有一种理论认为人类之所以进化出微笑是为了表示和平,原始人摆出这样的口型、发出相应的声音是为了摆出一副身处弱势的姿态。那么平滑与尖锐的特质又是怎么回事?我们来设想一下第一个说话的人与第一个听话的人出现时的情况。当时有人产生了一个好主意,他要发出某些声音,其他人听到这些声音就能理解他的意思。有人提出了所谓的自举理论,假设你是一个原始人,想让想通过声音让别人理解你的意思。你发出了一个高声调的/i:/,这个声音听上去让人感觉很小,所以可能用来表示婴儿。在英语当中,我们与婴幼儿交谈时,往往会在单词末尾加1。反过来说,如果这位原始人发出了音调较低的o音,或许可以表示某个大家伙。如果发出kkk的声音,或许就可以表示锋利的东西。声音与特质之间的自然联系或许正是语言一开始从无意义发声当中将自己提举出来的关键。

最后我总结一下刚才四十五分钟我们讨论的内容。首先,食谱创新就像其他技术创新一样发生在不同文明的交界处,人们在这里相互遭遇,相互借鉴。今天我们想到番茄酱,都会认为这是彻头彻尾的美国食品。但是番茄酱的背后却浓缩了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的接触历程。其次,菜单上的每一个词都无声地表达着社会等级。再次,我们撰写的每一份点评都是人性的表达。最后,每一包饼干的包装上都体现着语言的起源。在这里我鼓励大家多多发现此类现象,进一步探索语言和食物的关系,谢谢大家。

通宝推:onlookor,脱口秀,既然青春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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