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前言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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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前言 续1

没有。

啥特别的也没有说。老板娘还是没有表情,但也不是板着脸,就是正常的样子。他注意看了下老板娘,素面朝天的女人依然没有看他,只看了看单子。

单子就是单子,就算知道这天是情人节,当年的男孩也是既没胆子在上面直接写约不约——当年也不兴这么问——也没本事发明一种新的买单方式,比如在单子上面写一段骚哄哄的废话,“幽店主,有咖啡。幽见夜,欲同窥……”啥啥之类的。于是她对着单子轻声说了一句话:“十二块。”

没有更多的话,一句都没有,甚至没有谢谢,没有常来啊再来啊之类的话。

他除了买单两个字,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付款,找零,转身就走。

但是,三杯咖啡,一杯价钱。

没走出咖啡馆,本来还有一丝怀疑的他就已经明白,这确实是老板娘在请客。又特么不是茶馆,咖啡馆哪里有这等规矩,冷了免费换热的?问都不问主动免费添?作为常泡各路水吧的人,这一点他当然清楚了。

那,老板娘还专门看一眼单子是为啥?

所以特别的不是老板娘说了啥,而是老板娘这看似正常、其实很不对很特别的、啥都没说——请一个陌生异性喝咖啡,临到头一句话不说还刻意演得跟啥事没有,明明心里清楚得不得了,还假装不记得一样看眼单子,在看的人们,你们懂这心理?

一想通这个,那男孩就像从咖啡底座里摸到一张中奖600万的彩票一样,笑了。所以接下来,他当然就很快又去那家咖啡馆,很快就跟老板娘熟络起来——

也没有。他每次骑自行车上下班都会在玉林南路的路口经过,都会下意识偏头,看到那家离路口不远的咖啡馆,但一直再没有进去过。他不是完全忘了这事,恰恰相反,第三杯咖啡端上来老板娘对他的微微笑,买单时候老板娘浑然失忆、明知故作的埋头一眼,每次路过路口都会浮现在他眼前,耳边也可能总是隐约有范晓萱的我要我们在一起响起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印象太深,所以反而不去了。毕竟不是隔着屏幕网线,毕竟还是十八岁的少年,虽然自吹自擂要正面硬刚,但一看对手盘是个大自己很多的干练姐姐,于是就怂了,胆怯了,不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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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那年的情人节约三个月之后,在四川大学英语培训班外面碰上,让他大为意外。他第一眼就认出她,很明显,她也认出他来。但大家都是随口招呼一声,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特别的,对不对?

不对,当然不对。没有特别的,过了近三个月了,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街上碰到,居然都还能清楚记得对方,并开口招呼?没有特别的,一个盯着背影看,一个走过再回头望?没有特别的,那天晚上那个小混蛋不知道会跟解姐姐到哪里嗨去了。

第二天去上课,走到停车场,他又特地看了看老板娘前一天出现的楼梯口。进教室后坐了没多久,解姐姐进来,冲他点头,甩给他一个“离我远点”的笑容,坐得离他很远。他也给人家回了个“不要开车撞死我就好”的傻笑。还没开始上课,他就在想要不要去咖啡馆找老板娘。这个想法始终在他脑海里,整得他心绪不宁的,杠精也近不上身来,课上了什么是完全不知道。下课了出来,楼道里空空荡荡,没有那谁。他走到停车场口,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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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下来的那位置是在科华北路的名仕保龄球馆,后来球馆拆了,修的世外桃源酒店。从这里走,如果是回家,左拐;如果是去咖啡馆,违规横穿当时没啥车的科华北路,跨过街直走,穿过中科院成都分院,这样抄近路去玉林是最快的。

他站在路口点了支烟,半天想不清楚要不要违规。眼看着解姐姐开着车从他面前慢慢过去,解姐姐应该是看到了他的,当然也没有——多是没敢——再招呼上车送他回家。但人家也没有开车撞他,即便有心想送他上路回老家,算是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

解姐姐走后他又站了一会儿,想着想着思维开始不可救药地朝另一个方向滑落。滑落的姿势现在我想不起来,大体能记得当时心里总是有种异样的感觉,就是觉得此事蹊跷:这样还能再遇上,哪有这么个巧法的?这说明…… 当他觉得自己有充分理由怀疑人生的时候,那女人来了。

看到他,她笑问他是在等人哇?

他说是。其实他真不是,真要找她何必用等的,早已经在心里打了几圈去咖啡馆的主意了。他是思路来不及回转,猝不及防。这时候随便来个扫地大妈问他是不是在酝酿自杀情绪,准备冲大街滚轮胎,或者来个民警叔叔问他是不是跟爸爸妈妈走丢了,要不要帮忙打电话,他都会连连点头,哦,对对对,啊,是是是。

见他自承等人,她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拜拜,转身走,没走两步马上就回头。不是再次回头望,而是整个人回转身,然后她对他说了句奇怪的话。

“喂,你打不打麻将?”

他有点发木,隐隐又有毛病要发作的冲动。

这句话对于成都人来说不奇怪。瘾发了,缺麻将搭子的时候,着急了大街上随手抓一个不认识的路人也是有的。即使大概率被抓的人会拒绝,会好笑,但不会感到不解,也不会感到十分意外。这是在成都本地出名的评书里也有的桥段。外地人也许听来这像段子,成都人自己知道,这肯定是真有的,是不常见,是很搞笑,但不特别奇怪,情绪可以理解。 这句话奇怪在于,他认为她不应该给他说这句话。

他直觉在一瞬间揣摩,她的意思是啥?听起来似乎说的不是打麻将……打麻将表面显得自然,但这话对他说出来却显得极不自然——简直和她刻意埋头看一眼单子一样。

她看他在眨着眼睛发傻,走上来两步说,晚上有场麻将要打,原话不记得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中学毕业之后,他反而就不怎么打麻将了。而且他本来就只会基本规则,不会什么技巧,陪朋友玩玩偶尔,本身是不爱打。这里其实有曲折,我们空了再讲。总之他当时应该是说了两句他这情况。她点头,又问了他一句话。

“那你平时,去不去迪吧?”

他一听,哈,这个,就对了。这个,他是要去的。他终于稍稍恢复正常,笑了出来。

在看的人们,这个,都能看明白吧?很明显,老板娘只不过是心疼两杯咖啡,只不过是决定挽回一个客人,只不过想把他发展成为常客,于是拉拢他好让他再去消费,对不对?

不对,当然不对。

然后他们是打车走的,去市中心。当天时间还早,最多就是下午四点,迪吧开门在晚上七点之后。这几个小时他们大多是街上乱逛。在哪儿下车的,我记忆确实不深了,反正开头有这么一个打车的印象,他坐后座左边,她坐右边,两人坐得很开,各自贴着自己那边车门,中间俨然还坐有个隐形人一样。车上他们应该没说什么。一路上他心里依然在奇怪,怎么自己总是被叫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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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后,他们说了什么,怎么开始熟起来的,我都回忆不起来。但到吃饭前,他已经知道周婉玉的名字,知道咖啡馆其实是加盟某个品牌的,又从话里话外印证了周婉玉大概率是单身的印象——情人节当晚独自守店的年轻老板娘,不单的概率本来也不大;周婉玉此时应该也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电视台上班什么的。但他没说他要留学的事情,因为他注意力全在女人身上,上学什么的下意识就没说,想都没想过。

我现在还有些一路在城里游荡的零碎画面,但已经串不起来了,逛了些什么实在模糊。记忆片段里有一家青年路的小店,可能是卖衣服的,女人进去,已经陪了几个回合的男孩实在不耐烦了,就站在外面抽烟等。也可能不是服装店,但反正不是化妆品,从头到尾,周婉玉都没化妆过,永远是素颜。走着走着她还貌似取笑过他的光头,但也可能是后来吃过饭才笑的。总之这些说过的事印象都不深,我印象深的,是两件谁都没有再说的事。

第一,那个这天下午并不存在的被等待的人;

第二,那场这天晚上并不存在的要打的麻将。

逛得差不多了就吃饭。我本想说那天晚饭是法餐,蜗牛鹅肝红酒煮梨啥啥的,没有,是一家很小的川菜,苍蝇馆子,位置在一条小街,梨花街,都是她的主意。那家店其实是个烧菜馆,主要卖烧菜的,但点的菜却偏偏没有一道烧菜。三道菜我全记得,就是回锅肉水煮牛肉酸菜鱼——也是她的主意。她吃得很少,聊得多,聊的啥完全不记得,因为他一心在吃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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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饭一贯的痨相毕露亡命吞咽,吃得又快又多,快得跟成都吃饭的规矩是打表计时收费一样,多得跟明天全世界将禁绝所有餐馆一样,最后过把瘾。过完瘾他要买单,她不要他买,他还是买了。哦,对,不记得之前的对话,只记得早早放下筷子拿出纸巾的时候,她对尽量小心不把筷子嚼断的他说了句“我就说你看到不像大学生嘛”,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笑。笑完,她还抽出他的一支烟点上。他这才知道她是要抽烟的。

直到此刻,她埋下眼睛点烟,他才真正近距离认真打量。之前他也不是不想看,而是有点,不敢。其实,这刚刚在hold得住和hold不住之间的畏惧心理,一直伴随着他,在与她打交道的全过程。毕竟是十八九岁的少年,面对一个大自己约莫十岁的女人,这也蛮自然的。要换作另一个时空里,换成已经是老油条的某个叙述者上阵,自知hold不住而心生畏惧的就该是那女人了。

这时候他看,那女人确实不是十分漂亮那种:脸小,五官都小,眉毛淡,肤色白,白得透明;这白在一个苍蝇小馆里显得她人异常的干净,到黑洞洞的咖啡馆里就白得像幽灵;而且不止脸白,修长的脖子露出的手臂都白,不是打的粉或者抹的那种显得皮肤特别白嫩的水,素面朝天,也没有香水味,身上也没有这个年龄女人多少会有的首饰;身上纤细,或者可以说瘦,但却在眉宇神色、举手投足间,自来一种妩媚感。

妩媚叼上了一只烟,一个词划进他脑海。

性感。就是这个词,其他任何词都不足以描述他的感受。在梨花街那个嘈杂脏乱的苍蝇川菜馆,在一桌油腻川菜和满屋油烟味中,他看着她抽烟,却看到了妩媚,看到了性感,看出了一个女人。

现在我回想起来,这感觉依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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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现在的我的认知,当然知道,这种特别女人味、女性特征重的,其实就是雌激素水平高。但当时他不知道。当时在那个烧菜馆,她叼上烟带来的那强烈的感觉,让他突然脑袋一抽,毛病发作。手里筷子的另一端被命运女神抓着,再把他从人间烟火中一把挑飞起来、贴上天花板足以俯视整个场景,他耳边突然有出窍元神的归纳:她吸引自己的地方,相当部分,在一个即将马上成年的天真少年,对成人世界的热烈渴望。那渴望是热烈的,也是天真的,即使自己知道很可能是错误的,即使自己不知道接下来具体会怎样,但依然,是认真的。

吃完出来他们去迪吧,本来计划是要去东城根街那家、现在我忘了名字的迪吧。那家他比较常去,所以才在城中心吃的晚饭,计划吃完走着去,可以顺带消消食。但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没走到,远远看到门口围了一堆人,大概是有什么纠纷。他们都不想进了,于是周婉玉提出B计划,去文化宫里面叫啤大伯的那家迪吧。啤大伯他也去过几次,本来他以为要走着去,但周婉玉估计是走累了,就又打了个车过去。

这次打车,他们在后座上坐得很近了,近到他的右肩贴着周婉玉的左肩。正值五月中旬,他们都穿的短袖T恤,臂膀相接的体温传过来,他感觉她肌肤细腻,略微比自己凉一些。这接触让他心里有些异样,甚至让他时不时想往左撤开点,但看她浑然不觉的样子,他终于是没动。隐形人老兄如果还跟着,估计是只能坐前面副驾。

这时候他已经发现她其实很爱说,而且兴致还很不错,甚至可以说兴奋得有点出乎他意料。吃饭开始就一直是她聊他听,听了不少。年代久远,记忆淡了,其他具体说的什么现在完全回想不起,但在出租车上,生来从未离开家乡超过一周的他听出她偶有异地口音、问她老家的时候,我记得她坐在他旁边偏过头的一声嘻笑,说老家是四川。

这话和说老家是地球是一回事嘛,等于没说。他脑筋一下短路,不太说得出话。她见他发愣,马上补充说当真是四川。原话无法复述,总之她介绍说是自己记事起就到处搬,跟着家人搬去乐山、泸州、重庆、广元、德阳等等省内很多地方,每个地方最短就一年多点,长也只待三年左右,一直很后来才到成都近郊某个县,住校读的中专。具体是哪个县现在我也忘了,但想得起当时她语速飞快颠三倒四地数了一阵,成都是岷江,重庆是长江嘉陵江,泸州是沱江长江,乐山是大渡河岷江青衣江,成都乐山都是岷江,广元重庆都是嘉陵江,德阳也该和泸州一起算沱江,重庆泸州还要一起算长江……问他你说是不是算四川?

原话比这还乱,乱得多,说得又快,中间还议论了一阵重庆分出去还能不能算四川,还夹杂着读书的事情,因为这个原因她读书也不规律到处插班跳级什么的。现在的我是打开度娘地图把几条河找到,才尽可能把要点还原出来。所以当时这么被她牵着,顺时针逆时针地绕四川盆地瞎兜圈子,他被整得晕头转向的,啥话都说不出来。扳了一阵指头还没数清楚到底是几川,成都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几个字就在车窗玻璃外面了,于是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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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跳下车,的哥在回身给他找钱的时候,笑嘻嘻地低声说:“小伙子,是你们姐哇?”

原话。

劳动间歇的师傅,突然飙出这句含义复杂的说笑,他听了也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还是不太说得出话来。这到底算不算他的姐,他自己都不知道啊。

事实上,那天刚开始面对周婉玉,那男孩都不太说得出话来,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啤酒端上来前。但灌了几口,酒精让他放松,他找到状态开始发挥了。

发挥什么?如果是从那男孩到我,认识的关系好的大多数人,尤其是本书后面即将登场的名字们中的很多,大都应该知道从他及我的一个特长技:耍嘴。高兴而且放松的时候,某人有一个本事,就是把面前的人逗笑。不止是微微笑,而是能哈哈大笑,也不止是笑一声两声,而可以一开场就接连不断。这个本事他第一次自我发现,是跟一圈中学同学玩。记得那次是在麻将桌前对着三个女同学,不需要搭子,他一个人油嘴滑舌,单口一样说得三个小姐姐捂着肚子麻将打不下去。这个特长技,对他喜欢的人都可以——不,不一定是指那种喜欢,不全是对着女人的。这个特长技从网上到网下,从言语到文字,从他及我,一直跟着,一直到二十年后,一直到现在。

所以,在座位上喝了一阵,周婉玉很快就笑起来了。刚开始笑的时候是夹烟的那只手扶着酒瓶,另一只手背压住嘴,还在控制;过了一阵,扔掉酒瓶用两只手支着额头,一抖一抖的;再过了一阵,背过身趴在沙发靠背上,又回过身趴在桌子上,一抽一抽的;又过了一阵,他故意打住什么都不说,她回过脸来一看他,就哈哈笑出声来;更后来,抹了把眼泪,抬手扇他大腿:哎呀不要说了!给你说你不要说了,哈哈哈哈……最后的状态是,不管他说什么,明明他都在控制节奏打住笑话说些正常的,都会引来她笑,笑累了坐在左边的她就会咬着嘴唇掐他左手臂,掐了不止一次,半轻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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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他不说,那是不可能的。对象笑得越开心,对他的反馈越多,他状态越好,搞怪耍宝无厘头,搬弄个不停。如果对象是个女人,还是他定义中属于好看的,或者是起了勾搭之心的,那就更不得了,各种花花玩笑繁叠并生,无数鬼话怪话层出不穷。我自己审视,这勾勾搭搭之中,未始没有恶作剧的心理,但更多是好玩,对方开心,自己也乐在其中,甚至还有得意的成分。

那天其实迪厅里很吵。许多年再没去过迪厅,不知道现在的规矩。那阵啤大伯刚开始会在舞池里上些节目表演,唱唱跳跳live show什么的,可能也是要依足规矩暖个场。说实话有些暖场节目的质量真心不错,蛮精彩的,但那天他们谁都没功夫欣赏。音乐声吵起来,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她也没有退避。嘴里再三让他不要说不要说,他一凑过去她就偏耳过来。说笑了一阵,他注意到她耳垂上有曾穿过耳环的痕迹。我猜,这时候那位隐形的仁兄已经功成身退了。

刚刚打字到上一段,我其实停下来回忆了好一阵,还是没想起他到底什么时候开口叫那声“姐”的,也不记得什么由头开口叫的,也许是笑得开心的时候,想起出租车师傅的那句说笑。反正大致就在这个时候,他就这么姐啊姐的胡乱叫上了,油嘴滑舌的越喊越亲热。她倒也听得很自在,听得理所当然一样,一直扬着脸笑容满面的对着那臭弟弟,丝毫不察那阴暗内心的臭弟弟,在想象中每分钟起码拔光了她衣服十九遍。

暖场结束,动刺大刺响起,DJ也开始发情一样嚎了起来。周姐姐马上起立,敛住笑,给他做了个手势。后来回想,那食指一抬的手势有种莫名的气场。但当时他以为她是笑怕了,要歇一下腹肌,蹦迪放松。他基本不会跳,也就跟着节奏晃一晃,但他的姐要跳,居心叵测的臭弟弟当然要陪了,于是也起身跟着去舞池。

周婉玉很快证明,他想到的那个理由是错的,不是要笑话间隙喘气,出租车上的莫名兴奋也大有来头。

周姐姐很快证明,他听到的那个来迪吧的建议,不是随便说的,突然的一问貌似随意,其实是想过的。

是,姐,也有特长技。

是的,是跳舞,跳得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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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他只是注意到她的动作特别流畅自如,是一种异于普通人的轻松感。这时候他们还对看着对方。但慢慢的她进入了状态,动作开始逐渐加上了力量,是那种控制得非常好、并不夸张的力量。她胯间的幅度大了起来,同时肩膀也开始起伏。于是她的身体开始释放出某种奇特的气息,让对面的他发自内心地情愿自己是个黑社会头子,这时候可以把手伸进腰带或者别的什么恶魔出没的地方,掏出一把狰狞大枪来,在尖叫声中冷酷无情地对着周围不认识的人乱扣一气。

像是感觉到了暴力威胁,姐马上举手投降:她两只手慢慢地跟着节奏举起,又顺着身体曲线一点点顺下来,有一种抚摸的意味。举手一瞬间,姐的短袖T恤下面的曲线凸显出来。正好当时第一首迪斯科是《都是月亮惹的祸》舞曲版,所以姐的手在滑动中摸过腰的时候,他开始觉得小腹一带有点发紧。

注意到他的视线,姐笑了,竖起她那根传奇般的手指点向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仿佛在跟着节奏说,你啊你啊你啊你啊……点了一阵,又变了手势,一下下地往回勾,一勾一勾一勾一勾。他看得分明,那是在说,来呀来呀来呀来呀……

眼睁睁看着月亮都要被她勾下来了,他却没办法“来”。刚刚说了,他最多就会跟着节奏扭扭胯,划划步,其他一概不会。所以他只好讪笑着摇摇头,一边尽量控制着不被自己绊倒,一边示意无能为力。姐仰着脸,抬着眉毛,看出他实在不是霹雳小王子,突然又侧过身四十五度,身体忽然变成一道波浪。展胸,抬腹,举胯,以此为周期,不停地波动,不停地波动,一身曲线化身成为欲望本身,不停地引诱着面前那个木讷的隐形人;或者化身成为一道春潮,不停地召唤那个郎心似铁决念如刀、要独自去那世界尽头的汪洋、要在伸进时间汪洋的突桥末端守望一世的望海人。

他有点明白了,他人生第一次发现,他那个隐形人老兄果然是在的。那是面对他的姐,他当机的理智在不知所措。

意识到自己开始出汗的时候,他刚好留意到周围有几个人的眼光,已经在不停地扫向他的姐。不止男人,女人也在看,还连他一起比较着看。面对头顶只刚到自己肩膀的姐,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头刚从泥坑里刨出来的史前巨兽,赤裸裸的矗在那里啥都没穿,还满身棒子骨任凭众人摆弄指点研究评判。但他的姐并没有理会,像下定决心要好好治治他一样,接下来动作让他越发地出汗,让他明白原来刚刚她还没有真正开始。

姐开始动步伐,从他的左边贴过来,双肩蹭动,若即若离地摩擦他的身体;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划到他的背后,背靠着他,两只手后摆握住了他的跨,看不见其他动作;没等他再反应过来,已经划到他的右侧,压着他的右肩,对他耳朵方向吹了口气;没等他又反应过来,已经划到他面前,头一摆,长发飞舞,波浪般撩动;没等他更反应过来,再划到他的左边……

没有一丁点重复,各种花花动作繁叠并生,无数肢体语言层出不穷。

前面说过,姐不高的,目测就一百六十的样子,典型的成都女人身高。寻常的身高在舞池人群里咋一看并不显眼,却随着节奏越来越明显,显得异常的出众,显得舞台的中心凭空有一弯月亮降下来,不刺眼却吸引住所有眼光,流光四溢赏心悦目。而他自己,就是被杂耍艺人灌了半斤麻药、再用链子牵进圈子中央的人立狗熊,任凭美女在自己周围风情万种,傻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笨手笨脚的,连眨眼睛都已经不利索了。舞台上的人们已经自发围成了一个小圈,近距离欣赏一场临时加演演出,欣赏月亮艺人对着一个小丑道具的表演,表演调戏人熊,表演蛇形环绕,表演若即若离,表演似有还无,表演一个在音符节奏中翻滚的念头,表演一个由等候叠加麻将嬗变成迪斯科的夜晚,表演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和一个十八岁男孩的初次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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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平第一次在舞台,真正意义上的舞台,成为众人瞩目焦点,感觉很是复杂。有点莫名的得意,还有点异样的享受,也有紧张和窘迫。在姐的百般缭绕中,他逐渐转而开始发自内心地痛恨自己居然不是一根柱子:不是我,不是我,大家都不是看我嘛——视线偶尔碰到看向动弹不得的自己、如同看个不搭调的怪物一样的眼光,以及眼光中只有对着小丑才会出现的笑意,他就赶快把眼睛往天上一翻:没事没事,你们大可以笑,我石化了很正常,因为我来自侏罗纪本来就是一坨化石——去去去快滚去看月亮。

在整个过程中,他的姐的身体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紧贴那头史前傻大个,而是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在不经意间触碰,在一瞬间离开,在期待中再次摩擦,刹那再次离开 ……仿佛这一切都是无意的。但同时,这一切的无意,好像又是有意的。

今生今世,从他及我,直到此时此刻我打出这行字,身边熟人不论男女,再没有出现过一个,跳舞跳得比周婉玉更好的。

如果是写小说,这时候应该在一个事情上做文章:迪斯科放到一定时候,会忽然熄灯关音乐,给场内有意无意的男人女人制造机会。男男女女这时候该抱一起抱一起,该做啥做啥。但这不是小说,事实上那天啤大伯的DJ可能是忘了这个环节,把迪斯科碟打完直接切到慢舞曲。于是从他及我的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场蹦迪,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他和她本来也跳累了,回到座位上,又叫了些酒。他看着姐叫酒的样子,醉形惑意地出神,并且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一直看着她。我又想说范晓萱那首歌。没有,不可能的,迪吧音响下谁特么想得起那出。他就是看着她发呆。

她感觉到了,回头,见他在看,避开他的眼光看向舞台。一个不速之客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桌边,是两人之间的一阵尬然寂默。这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宣告两人阶段性的结束一段落,是要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准备期,让他再次不敢把眼睛放女人身上。于是他把眼睛看向舞台,放在舞台上那些一对对跟着舒缓的节奏慢慢摇动着的剪影,心里却在说,哇哈,好像运气不错哇,居然还能有这么牛叉的姐姐……

毛病陡然发作。

他脑筋一跳,回过味来:她的这一番,简直很有反击他之前惹人笑不停的味道,也是未始没有恶作剧心理,但更多是好玩。他这个对象虽然窘迫,未始没有开心,她显然也乐在其中,甚至眼神中还有一种满足。这互相娱乐像是某种意义上的交手,不全是认真的,带着很多的游戏成分……

第二跳:这女人说话做事有一种从未见过的犀利感,不论是跳舞收拾他,或者报家乡,乃至从送咖啡、约麻将……每一样都是,聪明得厉害。她那声麻将,也许是在试自己是不是真在等人,一旦试出来马上上手,但如果自己真答应麻将了呢……

第三跳:嗯,其实这晚不管是玩啥,事情的情理,大方向大致是能够预计的。但落到具体上,每一个环节都在自己意料之外,都在原计划之外,完全不可控……猜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同时又猜得到,这里似乎有个悖论……偏偏,越是这样,越是开心,越有期待,越有感觉……这,似乎自己还在什么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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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毛病发了多长时间,只大概记得他胡思乱想这一切的时候,姐突然嘀咕了一句话。

慢舞曲没有那么吵,这句其实他是听到了的。但因为他在发病期间,所以这话是输入了超负荷运转状态下的神经元CPU,却没有被立即读取。

她见他没反应,又说了句话,大意问他是不是以前读书时候放学要经过九眼桥?

九眼桥是在成都南边——当时算南边,现在算城里——离劳动人民文化宫不算近。九眼桥三个字一出,他倏然一惊,才发现自己的眼光早就离开了女人,已经定格在面前的酒瓶上很久了。我现在还想得起当时他眼睛里的画面,是酒瓶上反射的微缩版舞池。回头,那句进了耳朵的话他这才读取完毕。

姐上一句说的是:总觉得在啥地方见过。

这两句都不是原话,原话我想不起了。当时他看着她几乎又当机了,同时面对两句话,脑海里同时展开两个进程,一个是在分析推测那句在啥地方见过,按说此刻两人这个地步,早就不需要这种套路了,完全没必要嘛。所以她这句看似老套至极的话,反而是真的;另一个进程是在读取记忆,没错!他是要经过九眼桥的,她这两句话都是真的,不是套路。

但,他却完全没印象以前读书时候见过她。

她见他突然像呆神附体一样,不光发呆,还连问两声没任何回应,和跳舞之前那个舔着脸废话一串一串的臭弟弟形同两人。于是她表情有点不耐了,别过头,但马上又再回转过来,问了句,你到底多大。原话不是这个,还是记不清,就是问他岁数。

他那颗错乱的人头还在城市另一边的九眼桥上溜达,于是就没多想,没反应过来这是需要处理的新开进程,没听出这是周婉玉第一次在认真地问他年龄。于是他没经大脑随口就实话实说。

话一出口,周婉玉的眉毛一竖,他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就算他刚刚没有说年龄而是提议大家直接开房啪啪,姐的表情也不会是这样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相当的不适。好一会儿,她沉声说,那我比你大得多哦。原话依然不记得,就是这个意思。

注意力一旦集中,他立刻就明白了,或者自以为明白。她说他看起来已经不像大学生,又知道他在电视台工作了一年,应该是错以为他都大学毕业工作了一年,此时应该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那么两人年龄相差不过几岁,甚至可能是在五岁以内——希望吧。到了这时候她才陡然发现,他是属于大学都还没进、硬绷成熟的那种,居然还是一个在十来岁上转悠的小屁孩子。

这是事后的归纳,当时他还不知道她具体年龄,但当时他已经知道,贸然报出真实年龄,这是今天晚上的重大失误,也是遇到周婉玉之后说的最错的一句话,但却又是实话。他有心想解开,但却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周婉玉看了他好一阵,又回头看着舞池好一阵,没有抽烟但足有一支烟功夫没有说话,才有动弹——她举起酒瓶一口把小半瓶啤酒喝完,说:“你不准再乱喊我了,我都够当你的,大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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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起头是想怼他,是想说够当他阿姨了,怼了一半觉得不对,又在收,但收得不太妥当。成都话里,大姐通常的意思依然是阿姨。阿姨标准用词是前面说过的嬢嬢,乖觉的成都话里,嬢嬢称之为大姐,是故意喊得年龄偏小,讨巧。大家刚刚在舞池里挨来擦去好不亲热,这句阿姨一说出来,还是从周婉玉自己嘴里说出来,两人都觉得别扭。对看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逗笑落下的病根,还是都觉得这事前前后后其实蛮有喜感,两人在对视中都笑了出来。他觉得这时候他应该说些啥转移,但刚刚自己的老底——小底——被掀开,他也不自在,毫无状态地胡乱说,你比领舞DJ还跳得好,跳舞是学过的哇?

她扑哧一声,马上打住,白他一眼:“宝器!你是瓜勒!”

宝器是活宝,瓜就是傻瓜。这话是真在怼他了。

是是是,我是我是,这句话确实宝里宝气的,既然大家都笑了,说明都有心解这尴尬,这句话确实大失水准。

这是他当时的想法。时隔多年后我回想,这话虽然不怎么高明,其实也没什么大错。周婉玉在怼他,是心中不舒服,但其实并不是对着这句话,甚至未见得是对着他。甚至,说不定,被她骂傻瓜的那个人,是他也不是他。

是谁?当时在场统共就只有两个人嘛。

所以时隔约多年后回头来看,我认为周婉玉真正怼的,是刚刚发现的,两人年龄差距约十岁这个事实。很明显,这女人对这事是抗拒的,不接受的。事实无法更改,这时候不管他说什么,估计她都会骂两句发泄情绪。这事除非他说谎挽回,硬把年龄再往上提,隐瞒遮掩。而他的姐看了他好一阵,他都没吭声,不愿意说假话,那么摆明这就是真的嘛,这时候再说谎都没用了。

当年彼时,奶狗这个词是不存在的。所以这事根本就解不了。在这一刻,所有嘴上技巧笔下能力全是没个卵用的。即使多年后,直到现在,直到此时此刻我打出这行字,我都不知道,当时当场,当景当情,面对这个问题,那男孩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面前这个两相欢悦被瞬间浇灭的场景复燃起来。

在看的各位,如果是你,你能想出说什么来吗?

当时的男孩想不到这么多,他就是脑袋空白。跳舞之后,面对身边这女人他是愣了又愣,一茬接一茬的发傻,就没正常一秒钟。所以他只能在呆木中见他的大姐站起身来,招呼过来一个服务员,说刚刚点的酒不要上了,都存了,又回头对他说——没提麻将或者有事之类的借口,直接说让他自己玩,她要回去了,她自己打车回。

他说他送,大姐冷着脸极不耐烦地拒绝了。他看她摸钱买单点钱利索干脆的样子,一副马戏团轰然倒闭、被抛弃的人熊眼睁睁看着月亮姬贱卖自己点钱一样,巴不得快卖断快了事从此再无干系。于是他也就没有心情开口再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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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完单,周婉玉像注意到他的表情,忽然又收起了刚刚怼人之后一直保持的语气和表情,收起大姐的气场,回头给他拜拜了一句。没有笑,但看着他眼睛的她,说得很轻柔,说得好像还是他的姐一样。

“拜拜哈。”

他点头,没说话,看着他的姐跨上包,转身,马上收回眼光,梗着脖子不去看那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

在看的人们,如果这是小说故事,这里多半要起个转折,对不对?比如跳出一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拦着他的姐不怀好意地搭讪,他多半是要暴跳起来救驾,把这关系延续下去。

并没有,也不可能有。姐指出过他这人是没有学生气质的,我前面也提了他的人熊身形和光头形象,大家也都略有知晓他嬉皮笑脸荒唐浮浪、不上学无工作的各种背景。所以事实上,人熊自己特么比谁都更像一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至少在一个侧面,简直就是二流子这个词的人肉注释物。彼时彼刻他正横着眼睛焦躁有气,咬着烟眼露凶光的,生平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女人当面甩自己,他没跑去打劫别人的女人 就不错了。谁会这么脑残,在夜场里当面拦一个光头流氓的女人?

记忆里,等她走后,他是先点了支烟,尽量不去想如果不说错那句话会怎样,尽量不去想自己这晚开过的所有不知所谓的玩笑,和他的隐形仁兄一起呆坐了一阵,恶狠狠地瞪着舞池里抱在一起的、晃在慢舞节奏里半天晃不了局的一对对人影。那年头风气保守观念落后,成都是成都,还没成中国gay都;天府之国是天府之国,还不是甜腐之国。所以舞池里的人都是一对对男女: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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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就只能这样抽着烟,集中精力把池子里所有男人女人数完,把自己炸裂的心态勉强凑回去,然后把烟头掐灭在她抽的烟蒂上,也起身走人了。

在看的人们,如果这是小说故事,我应该编排,隔天去学英语,又碰上了周婉玉,对他不理不睬;我应该说,后来他又去咖啡馆,老板娘依然对他冷冷淡淡;我应该讲,有个什么遭遇,比如英语学校里碰上个熟人,居然认识他的姐,知道了一些底细;或者还有个什么情节转折,比如那个熟人有什么事联络上老板娘,或者两人又因为什么巧合偶遇再凑到了一块儿,反转一下,他顺理成章地跟他的姐又热络起来。

依然没有,他没有再在那个培训学校周围看到过他的姐,也没有再去咖啡馆,也再没有什么机缘巧合。在那男孩与那女人的事情中,这些典型的文学套路、小说情节,一个都没有出现。

但,依然是有一个关于文学、关于小说的下文。大家猜,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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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自己,开始写小说。

通宝推:审度,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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