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前言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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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前言 续3

最终别离夜,前往咖啡馆的路上,那男孩的回想当然没有以上这么详细全面条理清楚,无非就是揣摩着各种感觉这么走了一路。十来分钟路程不远,很快就到了。

按戏剧化处理的通常节奏,这里应该有个什么转折。比如老板娘的新男友或者前夫啥的出现在此刻,乃至干脆店已经关了。

但这些都没有,咖啡馆还是咖啡馆,那女人也还是那女人。

走进去的时候他注意到,咖啡馆永远是客人稀少,饭点过了,还是没有什么生意。写小说的话,周婉玉必然还是坐在第一次看到的那个位置上。但实事求是,那天女人是站在吧台后面。

看到是他,她笑了。

他留意到,和上次坦然的笑不同,再次披着长发的她,笑得很开心,笑得,眼里还有什么东西在一起笑。那东西一瞬间略微让他有点意外,让他有点发懵。

这笑的人肯定不是大姐,笑得好像老板娘,笑得更像,他的姐。

他的姐没让他有机会先说话,还没等他走近,她就笑着说了句让他大为意外的话:“你终于想起了,还以为你不得再来了。”

当时这句话一下让他噎住了。他一瞬间就听出,这话表面是一个老板娘对一个常客的惯用客套,但内里是借这个客套,给真实意思一个表面说得过去的罩衣。他哪里是什么常客了?这话其实是在怼他,怪他让她等太久了。但这责怪马上让他脑筋短路,一方面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判了,上一次她不耐烦赶他走是另有其事,或者其实她心底深处是不想他走的;另一方面,顺着这话的表面意思,他确实又是不会再来了。

记得他们面对面坐下,随便说了好一阵闲话。坐的位置就是上次他给她看小说的位置。他告别的话,被她第一句话就堵死,一直没办法说出口。所以他既不高兴也不轻松,状态奇差,完全没办法让他的姐笑出来,完全是使劲硬搭找话题。但他的姐似乎并没在意,刚开始两手放在桌下,坐得很前倾,后来可能是他回应了些话,让她笑得开心起来,瘫下来的她靠在沙发靠背上不住笑。再后来他又放松些,又能多说起来,两人似乎又能找回说着说着对视就笑起来的感觉。但他始终找不到状态,所以还是她说得多,他说得少。记忆里,周婉玉总是天一句地一句,只有那男孩丝毫不以为意还接得上,这其中虽然是有新鲜吸引,有他也性子皮一张嘴胡说八道惯了,但他对她却多少有迎合与害怕。这时候她可能是有说笑了阵她那中专时代的什么旧事,但记忆里已没有具体内容。

既然说到这里,跟在看的年轻人多废话两句。在周婉玉读书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由于教育资源的匮乏和非市场的就业环境,好的中专之于初中生的录取率,大约是今天最顶尖大学之于高中生,需要最顶尖的初中学霸们才能考上,这和今天的情况可以说完全是两个位面。当时他在第一时间没能说出来意,看他的姐越说越开心,话题越扯越远,就越发不能直接说出口。这时候听他的姐提上学这茬,于是他就着这话头试图把话题往留学上引,想引出他马上要离开的事,但总是被她打断打岔,试了几次不行他就放弃了,想着陪她多聊几句多开心一阵也好。

现在的我回头来看,面对兴致嫣然的姐,除开话头被打断,他没法张口告别最深处的原因,其实,是他也不舍。

两人默契无比,没人提再没碰过面的英语学校,没人提再没有去过的迪吧,没人提那个年轻小姐姐出现的莫名傍晚,仿佛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昨天才是2.14,昨天他才在这里喝了三杯咖啡一样。

他们就这样一直面对面说笑,说到差不多晚上九点,其他客人早就走光了。眼见也不太可能有什么新的客人会来,于是老板娘站起来,走到后面吧台去收拾,还说时间差不多了,让两个服务员妹纸下班。

他也觉得差不多了,但没有起身告辞,觉得自己正好可以趁这空档,想想该怎么把告别的事情说出来,想着等她们收拾好了和他的姐一起出门。记得当时还是背对着吧台的。

他一动不动,看着女人们进进出出,各干各的事:收拾打扫,关音响,拉窗帘,交待事宜……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仅没法去想怎么开口告别,连怎么思考都不大会了。因为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不,不是上回赶他走的感觉。

是在啤大伯的舞池里,是他的姐正对着他举起双手,是她撩他的时候,他从小腹往上一阵发紧,那个感觉。

天花板垂下的吊灯一排排熄灭,屋内光源只剩后面的吧台和他面前的台灯。他坐在位置上没动,不由地又点了支烟。

他被那感觉压在座位上动不了,眼看着两个服务员妹纸收拾完毕,朝门外走去。周婉玉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而是一直待在他背后,应该是在他看不见的吧台后面。他也没有回头看,只是看着两个妹纸从外面把卷帘门拉下来,拉到底,没锁,走了。

“啪”的一声,背后明亮的吧台灯关了。

屋里骤然黑了下来。

咖啡馆里,只剩下他面前那盏台灯。唯一的光源,昏黄,黯淡,充满了暧昧的颜色。

她走过来了。

她走得极轻。他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却直觉感到她越来越近的气息,是黑洞洞的咖啡鬼屋里的幽灵本尊,越来越近。

于是他在不安中稍稍偏头,看见她慢慢走过来,坐下。他的座是双人沙发,面对窗户、右边是墙,她过来没坐刚刚坐的,他的对面,而是坐在,他的身旁,左手边。他们坐得不远不近,塞一个隐形人肯定不能,但也没有贴在一起。

她坐下的时候,他本能地想稍微朝墙那边挪一点,但在一瞬间他强自忍住了,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僵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看对方,差不多有那么一分钟。

然后,她朝台灯方向伸出手,有点迟疑,手伸到一半,不太自然地转了个圈,抓起桌上他的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就抓起打火机给她点烟,借势看姐姐的脸。

他看见长发绕过耳后,他看见耳垂上的旧疤,他看见一双低垂的眼睛注视着火苗。昏黄而幽幽的光线下,他还看见蓝白的烟雾撩过脖子和长发,还看见一张看不出岁数的不施粉黛的白皙小脸,白得透明的脸。

七分肯定不止,十分也许过分,但打九分没问题了。

点了火,他慢慢拿着火机放回桌边,手离台灯开关大约有十五厘米,放下,停了两秒,最终还是抽手回来。

台灯还是亮着。

他们还是没有说话,各自抽着自己的那支烟,望着可能坐在对面的隐形人。本能突然逆转,他又有感到强烈的欲望驱使自己朝她的方向挪过去。但一瞬间后,他也强自忍住了,依然是一动不动的僵着。

良久,他的姐嘀咕了句,早晓得就不关音乐了。

说完,他们同时笑了出来。

从他及我,直到我打出这行字,自己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笑话,嘴上笔下,不知道自己逗过多少个女人笑,让大小姐姐们笑过多少回。但除开职业表演,女人反过来能凭语言专门让从他及我笑、并真正笑出来的,只有有限的那么两三回。这,就是生平第一回。

客观讲,对男人来说,幽默感是智力的体现,相当程度上是智力过剩。这是正事不能充分满足智力释放的需求,大脑中那台引擎空转,于是就用插科打诨来自我挑战自我满足。对女人来说,是不是一定是这样,我不太确定。但我想,至少可以说明,这个女人很聪明,对吧?也可以说明,这个女人很厉害,可以反过来讲笑话让男人放松,对吧?

小说故事里,这时候他无论如何会伸手关上灯,该抱一起抱一起,该做啥做啥。但这不是小说故事,事实上那天他根本就没可能干这事,心里那个负责此事的DJ,已经被他打包装行李箱里了。

所以他们只是在幽暗中并排而坐,默然抽着烟。

记叙到这里,就在刚刚!我突然从记忆中发现了一件以前没注意的细节:周婉玉从来没摸出过自己的烟,都是抽他的。这是不是说明,她会抽烟,但平日里是已经不抽烟了,只和他一起的时候才抽 呢?而这说明,嗯……无论如何烟是要抽完的。抽完了,姐掐烟,忽然就着掐烟的响动吭声说,觉得那天那个小姐姐怎么样嘛。原话不记得,是这个意思。

姐问那女孩的话一说出口,后知后觉的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三个月前那天,他那厉害的大姐,居然是在给他介绍女朋友!

那女孩是她刻意召来的!三个月前那天,她是懂他的意思,于是设了个局,用这个方式告诉他不可能。但这设局又是在知悉他的小说之前。看到两人的形象在故事里翻转纠葛相爱相杀,这导致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事,她最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此刻她提这个,他脑神经又开始打结,看着她,还是没什么话能说出口。

她微微一笑,又说,那天小说是看完了的,又没多长,早就看完了,就等着看你们两个咋样。说着说着,忽然来一句,你简直不争气,瘟!

作为嘴上不饶人的典型成都女人,她又开始怼他了。当时他又听笑了,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是典型的成都男性,本色就是贱——成都话叫耙耳朵——越被女人怼,越笑得开心。多年后现在回想,她说的“简直不争气”,怕不是说他对那个小姐姐。

他那思路跳跃的姐,那张刀子嘴怼起人来是不会停的,马上又跳到另一边说,你把我写得好坏哦,还要杀人!不想给你说了!

记得当时他解释了两句,故事里杀人的主意不是男女主角的;再说虽然起笔本意不是推理小说,但后来也确实有心用了一些技术,越来越朝那个方向的嘛,所以总得有个命案才像话嘛,其实到底是讲故事嘛,说穿了都是搞着玩的嘛,之类之类的。听这话的时候,她默默的,没有看他,而是眼睛定定地看向一边。听完他说搞着玩,她叹了口气,依然不看他,像是随口无意一样,像是给她自己说一样,她说,开始都不过是搞着玩,玩到后来就都成这样了。

原话成都话是:“开头都是想整起耍,耍到耍到就整成这个样子了。”

启第一(11)

“开头都是想整起耍,耍到耍到就整成这个样子了。”

在看的人们,听懂没?姐的这句话信息量好大的。

相信我,要完全听懂这句话,其实相当不容易。你们所有人,认为自己听懂了的,其实都没可能像当时那男孩那样的明白。在当时,哪怕姐说的是如果这时候要嫁给他问他答不答应,他都没可能像那样的明白,那样的错愕。总之他一听这话,直接就石化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他在那细品中,到底石化有多长时间,也没人能知道他会继续这么宝器一样目瞪口呆多久。但在彼时彼刻,这世上幸好还有那么一个人,能再把他拉回来。

当然是也只能是,他的姐,那位坐他身边的、点化他的幽灵女神本尊了。

也许是习惯他动不动就要毛病发作,他的姐见他突然没了反应,这次倒也没有不耐,只是忽然整了整坐姿,推了下他,以大姐的口吻命令,坐正,不准动。正色道,累了,要睡一会儿,“我眯一哈”。

停了一顷刻,又补了句,“不要关灯”。

然后,姐,吸了口气,两手抱胸,慢慢地,轻轻地,靠过来。

刚刚说过,他那个位置,一直坐的是背对里面吧台、面朝窗户,他右边是墙。所以她第二次坐下来,是坐的他的左边。双人沙发并不宽大,他的右肩是抵着墙的。

她,她的那张白皙小脸,慢慢地靠上了,他,他的左肩。

十一月底的成都,已经是初冬,隔着衣服,马上感受不到体温。那个在不过一年多以前的中学时代张扬跋扈各种乱来的渣学生,那个从高中到上班各种乱撩的骚年,那个对着身边这女人曾搞出各种花样的臭弟弟,此刻却反而像个真正的老实弟弟,规规矩矩一点不敢乱动,双手相叠放在两腿间,端端正正坐好,好让他的姐靠着睡一会儿。

在那孤灯暧昧得可以拍床戏的幽黄光线下,在那肩上人温柔妩媚而淡淡的气息中,他没再有其他胡思乱想,只是专心想着身旁的女人。

除开网上乱搞,之前的中学时代他就有过女朋友。之外他也表白过别的,暗恋过别的,让别人转述告之过,被拒绝有过难过;被别的女孩表白过,被别的女孩暗恋并经人转述被告之过,也拒绝过别人。从上学到上班,网上瞎整的不提,其他勾勾搭搭游戏暧昧的都还有——有空我们抽时间另讲——漂亮的女孩,他不能说自己不喜欢,但确确实实,和他的姐比起来,完完全全是两种感觉。

他猛然发现,毫无疑问,自己更需要的,是后一种感觉。

不是喜欢。

是,女人,的感觉。

是,现在,这个肩头的女人,给他的感觉。

左肩的重量中,女人的气息在慢慢地蔓延过来,环绕着他。心中的感觉一下推到了他自己驾驭不了的程度,这感觉他完全陌生,一想起来就心脏扑腾,仿佛心里的血管网络是那棵菩提树,树在自己长大,朝着肆意狂放的方向,朝着要把胸腔撑开的方向。这种感觉,他当时从未体验过,依然还是不知所措,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这是心动的感觉。

生平第一次,他知道了,什么是心动,真正意义上的心动。原来心动与喜欢,不是一回事。这一比较,他陡然发现,之前的女朋友也好女同学也好,表白暗恋勾搭暧昧也好,完全就是小朋友的游戏,无法相提并论——不,多说一句,不是人家女孩是小朋友,是他自己还是个小朋友,是一个在漫长开窍过程中的弟弟。

他开始问自己,他的那个真正开窍时刻,是不是已经到了?

肩头上的这女人,他知道她不是真地想瞌睡。只不过是两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他那聪明厉害的姐,先做了这样一个权宜之计。写小说,我应该说音响没关的,这时候应该来首什么应景的歌,范晓萱的《我要我们在一起》当然最佳,再不济也要有点婉转缠绵的萨克斯风或者提琴。但事实上那天音响确实是关了的。空气中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交替,就只有外面玉林南路上偶尔过去的汽车声,不期间陡然而至,声响在静谧夜里响得完全超过心理预期,却又在霎那间不可阻挡地离散而去。

不可救药的,他的思维又开始控制不住、莫名飘逸的转移,从女人身上窜到《2.14》,跳到《阴谋彩票》。想了一阵,他意识到这问题 太过严重,一时半刻想不明白。左肩上的重量和气息在提醒他,现在不是发毛病的时候,还是先处理眼下这事要紧,于是思维从那边鬼转一圈后,再摸了回来:现在怎么办?今天是必须要告别的!

在这摸回来的一刹那,对面的隐形人也许什么都没说,也许给他说了“书予望,莫相违,书妄念,竟相偎”之类的,反正就那意思。总之在那一瞬间恍惚之后,他猛然醒悟到一件事!

这一把,这女人,好像是来真的了。

当那文字要来真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这女人给他的答案。

当这女人要来真的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这一次他不知道谁能再给他答案。

因为,他后天即将启程,离开这一切。明天,势必是家人相守一天。所以,现在,此时此刻,就已经是全部了。

是他自己,和这女人之间,全部的全部。

他们这样靠了很久,到底有好久我不知道,他也没看时间。他们就这样一直靠着,一直靠着,靠到左肩上女人的体温慢慢渗了进来,靠到右肩上墙壁的冰凉慢慢透了过来。他们就这样一直靠着,一直靠着,靠到这样交错的温度让他觉得他的肩膀不太能再扛得下去,于是他不由自主动了一下。

随着他的动弹,她靠着他的肩膀,温声叹息说:“你也太小了嘛。”重音在太。

一听这话他突然又想笑:这时候还忘不了怼我,总之是我不对是我不好。心里说,是是是,我服我服,我是弟弟,你是姐你说了算。

她叹了口气,又加了句:“是我太老了。”没有重音。

但,不是的,真正的问题,还不是这个合衬问题。终于,他艰难地说出口:“是太晚了,我要走了。”

一听这话她突然晃了下腿,马上接口说不忙,再坐会儿再走,明后天家里有事过不来这边,“要大后天 ”。

他完全没反应过来,无意识地接口,大后天?

“嗯。”语气娇柔。

这是那女人在那小她近十岁的男孩面前,唯一一句显得比他还小的语气,显得像个妹妹般娇羞语调的话。

一个字,嗯。

他当时一听这字,心里马上抽了口冷气,顿时知道他的姐会错意了,以为他是说今天时间晚了大家该回家去。但这误会反而让他吐出一半的话又退缩了回去。他仔细品味着那声难以置信的“嗯”,温柔中带着羞涩的意味,偏过头,虽然看不见她脸,但知道她眼睛是睁开的,因为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没有假装想睡了,也丝毫没有要离开他肩头的意思。

他的姐,从来不知道他留学的事情,甚至是根本没机会知道。

第一次,偶遇,请他两杯咖啡,无果,大家不必多说;

第二次,英语学校门口,两人就只有一面,就算有心,也没有时间深入了解;

第三次,逛街吃饭喝酒蹦迪,约会玩乐到不欢而散,热热闹闹一场,哪只鬼想得起上学这档子破事;

第四次,她聪明厉害地安排了一个劝退局,他处心积虑地整出一篇勾搭文,在交错的情绪中两人更是不可能交流这茬来;

第五次,直到这最后的时刻,他的姐,还以为他只是上班不顺,出来学学英语,随便写点东西,混混时间。他的姐以为他“终于想起来了”,他的姐以为他终于是来了。

姐,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想得到,他这天来的初衷,竟、是、告、别!

姐,要他大后天过来。

姐,对于哪怕只是要隔两天再见他,都已经,舍不得了。

在2000年11月27日晚上九点过后,在成都玉林南路靠二环路口不远的那家咖啡馆里,存在一个交错纠结的时空。那时空中的一个角落里,依偎有一对看似幸福的人影,是一对其实纠结万分的男女。他们一个是成熟的女人,一个是年轻的男孩。那个女人纠结的,是以为有了一个纠结故事的开始。只有那个男孩知道,没有开始。这,其实是一个没能开始的、纠结故事的结束。

但那男孩没法开口解释。因为,意识到自己必须解释结束的时候,是意识到那女人在开始的同一时候。

也是自己人生中真正觉醒的同一时刻。

在这一刻,所有嘴上技巧笔下能力依然是没个卵用的。即使多少年后,直到现在,直到此时此刻我打出这行字,我都不知道,当时当场,当景当情,自己即将远去,即将终结这一切,即将,基本肯定是永远的拜拜,这样残酷不堪的话,那男孩应该以什么方式,才能对着这个刚刚以巨大的勇气决定要跨过年龄鸿沟的女人,对着这刚刚停泊在肩头已舍不得走的白皙小脸,对着这个,从他及我,人生第一个心动不已的对象,说得出口。

在看的各位,如果是你,你说得出口吗?

他们在各自的纠结中靠着,又很是靠了一会儿,边靠边说话,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越说越热烈。说了一阵,两人还是分开了,又开始抽烟。具体说的其中两个话题我有极为深刻的印象。其中第二个话题是,他因为泡馆多了,曾一度和一个高中同学有心自己开店,甚至有过相当正式的商洽,但最终不了了之。我还记得当时说这个的时候,他突然好奇过她是怎么整到开店这个事上来的,但她咯咯笑过。

然后还记得,两人把他的一盒烟抽完了,又说得口干,她问他还要不要咖啡。我很想编排他是要的咖啡,但他没有,他说算了不想睡到半夜起来尿。他的姐又笑怼他年纪轻轻就该补肾了,于是他们喝的是可乐。

他们一直说,一直说,又开始相视而笑了,偶尔怼和被怼。他们面对着不时腾起的烟雾,面对着笑容中的彼此,面对着坐在对面的那个知悉一切并凝望着他们的无语隐形人。他们面前是流逝的时间,是纠结的空间,以及那盏台灯。那盏关不下去的台灯,还是亮着,始终,亮着。那个真正的告别,还是在他嘴里翻滚,也始终,没有再说出口。

嘴里只有可乐甜过之后的酸涩苦味,近似咖啡。

启第一(12)

出门已过午夜,周婉玉蹲下去锁卷帘门,他帮着拦了辆出租车。她上了后座,回头脸探出车窗外,给他拜拜了一句,说得很轻柔。

“拜拜哈。”姐轻轻扬起手,挥动,在笑。

又突然大姐气场侧露,多加了句:“路上小心。”

那男孩已是强撑着挤出笑脸,已是全身力气用出,才能点头,没法再分出丝毫力气去举手。那句拜拜,那句本该由他来说的路上小心,也没有任何办法说出口。

出租车开走,那男孩一直目送。他从汽车后窗玻璃看见周婉玉转回头去,看见汽车马上右拐上二环路,远远看见路灯映着女人白皙的侧脸,看见女人耳后的长发在风中飘荡。

在汽车带着女人离开视线的最后一瞬,他强迫自己梗着脖子别过头,不去看最后离开的瞬间 。脑海中的最后印象,永远停留在女人的长发有那么几缕,被夜风吹得飘了起来的模样。

这,是今生今世,周婉玉,那男孩的姐,给从他及我的记忆中留下的,最后的画面。

他们没能再有任何联系,甚至根本就没有联系方式。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始终有一个默契,前面是相同的默契,最后是交错的默契,导致他和她从来没有交换电话号码。

第一次,咖啡馆偶遇,没人会认为有这个必要;

第二次,英语学校再遇,他们都未见得没多想,但也都开不了口;

第三次,蹦迪不欢而散,她没想过再见他,他也在不知所措中没想到;

第四次,交手一样的设局和小说均是大出彼此意料,自然没人再想得到;

第五次,这最后一次,面对这个问题他们依然有各自的理由,理由还都很充分。

她认为,既然经过了这晚,又交待了“要大后天”而他还确认了一声,那么显然是默认大后天到这里来。他住得很近,多半是以后天天都要窜过来。未来还长,所以不必。

只有他知道,任何联系方式,已经没有意义。明天一过,后天一张单程洲际机票将被启用,到大后天,他已在上万公里外的另一个大洲另一个国家。没有未来,所以不必。

当然这是现在我的回头总结了。对于当时那个还在十来岁的男孩来说,未来都是中央气象台教的,至多四十八到七十二小时,还从来都没说准过。

所以,这一别,就是那男孩和那女人,今生永别。

永别的意思就是永别,再未见过,再未有任何联系。

一别就是二十多年了。这许多年啊。

许多年了,某个叙述者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这事,再好的关系再亲如手足的兄弟,也没有。

许多年了,周婉玉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在任何情况下提过,再喝醉,再情绪崩溃,从没有过。

许多年了,某个叙述者已经从一个不到20的少年,成为一个40+的抠脚大叔;周婉玉现在五十岁了。不是大姐,是标准的嬢嬢,甚至可以称之为姆姆。尖酸的成都话里,这岁数的女人称之为姆姆,是故意奚落人家岁数大了,刻薄。我直觉她不是个看文的人,但一定要看的话,我想她会喜欢我们这篇胜过阴谋彩票吧。

许多年来,从那男孩到我,想象过无数次,在那年那个大后天,在周婉玉回到咖啡馆枯等一天之后,在等到2000年12月1日凌晨打烊、终于可以确定,再也等不来那个提着笔记本的光头男孩之后,她会想什么,会干什么,会不会担心,会不会疑虑;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彼时的他在干什么,但他也永远不知道,彼时的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焦躁,会不会抽烟,会不会不耐烦竖起眉毛;也许,她会以为他习惯性动辄消失两三个月,所以会在心里准备一大堆厉害的话,以便于他这个混蛋哪天又突然出现时,好竖起手指劈头盖脸怼他头上来。

许多年来,从那男孩及我,猜测过无数次,那女人会不会想办法通过各种途径来找那男孩?最终找不到,只好算了?最后我认为,或者不会吧。因为网络时代,要用心找一个人,终究是能找到的。而因为图书馆的收录,后来从那男孩及我一直以小僧这个随口玩笑的网名做笔名,后来逐渐有自己的贴吧,有自己的读者群,有自己的公开出版物,她但凡要找,是不难找到的。我想,姐再是姐,再厉害,到底还是个女人,在这事上终究不易主动。我想,姐也许会想,他要来会自己回来的,而他要消失的话,对当年的她那样一个适婚年龄中后段的女人来说,并非全然坏事吧。我想,以姐的性格,以他们之间经历的特殊,姐应该都没办法向第三者开口讲述吧。我想,姐,应该一半记挂,一半放下,然后封存这记忆,绝口不提,也不去找,而是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吧。

许多年后,我也想过很多其他的细节点滴。

我想过,周婉玉送上两杯咖啡,是不是在等,等那男孩给出该给的勇气,等他主动上去说话,却没有等来。

所以姐最后结账没有看他。

我想过,周婉玉在啤大伯里发脾气,是不是也在等,等他给出该给的安慰,却没有等来。

所以姐最后一走了之。

我也想过,周婉玉设局赶他那天,设局在前看《阴谋彩票》在后,情绪错乱赶他走之后,是不是也在等,等他给出该给的包容,等他的再次出现。等了三个月,周婉玉以为终于等来了。

所以才怼他来晚了,“还以为你不得再来了”。事实上她不知道,她依然没有等来。事实上他之于周婉玉,确实太晚了。但不是他终于再来咖啡馆太晚,而是他来到周婉玉的生命中太晚。

我也想过,周婉玉那晚九点突然站起来交代服务员提前关店,是不是一种试探,是不是也在等,在担忧他会站起来告辞的心理中,等他给出应有的默契,等他坐着不动,来确定两人的想法一致。他没告辞,周婉玉以为等来了。

所以才在只剩下两人的时候,终于做出决定,坐过来,靠上肩膀。事实上她不知道,她依然没有等来。那不是因为默契才坐着不动,那赫然是因为截然相反,是因为这已是整个事情的最后结束时刻,是因为没站起来告辞的他心里,已经永远的告辞了。

我还反复想过,周婉玉以双手抱胸的本能防卫姿势,在靠在他左肩假寐的时候,那句“不要关灯”是不是反话,是不是还在等,等他来伸手关上那盏本该就由他来关的台灯,等他在姐的示意带引下,跟着一起做那个本该由两人一起做的决定——却再次没有等来。

所以姐才感慨他年轻,“你也太小了嘛”。事实上他之于周婉玉,确实太年轻了。但不是因为他年轻还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他年轻,所以没有了两人的未来。

我还反复想过,周婉玉是不是也认为大家没有未来,所以最后也像他一样故意不问联系方式。但我反复想着那句“我眯一哈”,想着那句“要大后天”,那一声“嗯”,最终我认为不是。我认为那女人,是真以为,和那男孩,会有那个大后天的。

所以到最后,周婉玉,姐,依然会是在等,却永远地,再也等不来了。

甚至没能等来一个原因,以及一句真正的告别。

以上,就是那男孩和那女人,那个叫周婉玉的女人,那个从他及我心里一直叫姐的女人,所有相关的事情。

看到这里,肯定会有很多大小姐姐们会疑惑,为什么要这样干?当年那男孩不给姐说清楚,不明不白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太年轻太不懂事了?是不是该被吐口水吐到狗血淋头的?

两个字回答,呵呵——我不是本来就在等着这茬吗?大家都早忘了这茬了对吧?

肯定还会有很多大小姐姐想问我,想不想去找?

不想,找来干嘛?找到了迷迷瞪瞪问,告诉我,失去所有希望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哈。滚远点,三个字的回答我都提前想到了。

突然想起个问题。喂,问一句,御姐控养成记哇?到这里,在看的大家,有没有觉得那男孩那趟咖啡可喝得真特么嗨?这水吧真是没白泡哈。

那么,在看的人们,一个突击发问——这,是真的吗?

这世上,真的有周婉玉这个人吗?

或者换种问法,上面的叙述,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哪些是真的?

肯定不全是真的。我举个例子。上面,我说“我从来没有在任何情况下提过周婉玉这个名字”,这句话就不对。两年后,2002年,在一篇没可能完成的小说里,周婉玉的名字就出现过,就这三个字。而且那男孩编排了主人公出国前和周婉玉在一家火锅店话别,编排了周婉玉最后也到了海外同一个国家。那篇没有完成的小说曾贴在文学城网站的海外原创论坛。

所以在这里,不需要成为天才儿童,就应该可以推导出,周婉玉至少名字这三个字是替代的,对不对?毕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生的人,叫婉玉确实不够真实。

名字切音,切音规则当者自知。

启第一(13)

这篇文字的初衷,是给一个特定的对象看的。不,不是周婉玉本人。

我知道你们会猜这人是谁。不用着急,猜不到的慢慢都会看得到。只是由于我无法控制,而本篇内容涉及到另外一个人,为了避免流传出去造成不必要的问题,启第一这篇内容,我有意在初稿之后反复修改,加重了小说技法,对记忆的场景画面进行发挥式描述。

也就是说,本篇内容,肯定有虚构。

但我知道,聪明的那个人,自己肯定能看出来,哪些确实是真的,哪些是就着那男孩和那女人的事借题发挥,另有所指。

剩下的,围观的大家,则很难判断出真实性,因为我在叙述和后叙中对事件的真实性多重加密。也许根本就全是小说,也许玉林南路根本没那家咖啡馆,也许这世界根本就没有周婉玉。也许连我们接下来这本书都全是假的,一切都是增加叙述真实性的技巧。因为我的记忆不该那么好。关于周婉玉的细节,二十年了,都能记得如此清楚。

当然,也可能,我就是特别,记忆就有这么好。但无论怎样,像开篇我已经说过的,在这篇文字以外的任何场合,我都必将否认周婉玉这个女人的存在。对对对,都是瞎编的。我甚至能操纵一堆逻辑自洽的解释来论证,有理有据,此人不存在,没错的。

所以,这里,在看的大家,你们中足够聪明的应该能猜到,“以上是……所有相关的事情。”这句话,也多半有问题,对不对?肯定有没讲的。

是的,抱歉在看的人们,我说谎了。我不仅是增添了虚构,还对曾经发生的事情有所隐瞒保留。那男孩和那女人的事,并不仅仅是只到上述程度。

前面我说过的,两人相交七次。

到这里,和这女人的事情,我不过只讲了其中的五次。

事实上如果说和这女人的事情,是从那男孩及我生命历程中藏着的一个无人知晓的秘事,那么,在这场关于秘密的叙述里,还藏着一个难以解释的谜题。在叙述中,我刻意隐约掠过了两人间两件看似毫不重要、细究起来极为蹊跷的事情,不知道你们多少人留意到了?

巧合。

异常的巧,巧到了即便我有心把叙述搞成小说模样,也迟疑万分,不敢下笔。

在真实生活里,在从那男孩及我的生命里,存在着一个让小说故事都难以容纳的巧合。大家,我知道你们都忽略了的,有多少人还记得,第一次在啤大伯里那个场景?在两人蹦迪完成,周婉玉那两句古古怪怪的话?

迪厅角落,蹦迪之后的沉默相对中,那男孩正对着酒瓶毛病发作,习惯性发他的颠。

那女人嘀咕道,总觉得在啥地方见过?他没反应,她又追问他,是不是读书时候放学要经过九眼桥?

是的,那男孩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他上学放学,就是要经过九眼桥。

就是这个!

那个我在前面略过的,他们偎依之后突然说起的第一个话题。

通宝推:审度,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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