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前言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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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前言 续5

她依然靠在他的肩头上。她像永远都在那里一样。

他依然在胡思乱想。他像永远都在发作神经病一样。他想了一阵女人,想了一阵怎么将离别的真相说出口。靠着靠着,可能是心中的感觉太过强烈,也许是他自觉不能驾驭所以本能地回避,突然他的思维开始不受控制的漂移转移,毛病慢慢来了。

他开始抽离自己,自我审视,总结和她一切。

开始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就是好玩,后来控制不住的会认真。开始的预测和期待,后来会随着各种意外越发精彩……

开始因为羞涩或者害怕失败,表达上会有一个从绕圈子到逐渐直白的过程,而这却是最为出彩之处……

情理之中,预料之外,开心与冲突,自遣和娱乐,都是相扣的……

一旦认真之后,却发现往往不再好玩了,却也极难再抗拒了……

巧合,巧合总是推动发展的关键……

女人还在左肩,他已经浑然不觉。他越是细想,越是发现,这事的所有,竟然在每一点上都是双关,一丝不差,要找一处相左赫然都是找不出来。

双关什么?

双关他自己。

他为什么要这么想?这个究竟原委,来源于他的一个习惯。事实上从他及我,一直都自知自己不算特别聪明,中人之资,没有急智,不是天才。我 自我审视,就是自觉反应永远不够快,悟性永远不够高,后知后觉还经常错乱发毛病。所以为了弥补这一缺陷,就自觉不自觉地用大量的思考来弥补。简单的问题还好,一瞬间意识到事情复杂困难,就忍不住像个白痴一样来龙去脉反复摩挲揣量。往好说是爱思考,其实就是想太多。

当姐靠在肩头的时候,他不是毫无缘由地想太多想到写东西去的。这一切,根本原因是他感到事情极其复杂,忍不住要前后想个明白。

这是因为再之前,再之前的那句话。

那句周婉玉靠过来之前说的,信息量好大的话;那句我总结过的,在看的大家你们谁都不可能像他那样明白的话。

我们还在玉林南路的咖啡馆里。

黑洞洞的空间里,永远亮着的昏黄台灯。

两人面前,两颗才掐灭的烟头

姐在决定靠过来的最后时刻。

他在已察觉她的意图的当口,随便说着他的那个小说。

她叹了口气,忽然说。

“开头都是想整起耍,耍到耍到就整成这个样子了。”

这话极其复杂,层次异常丰富。当时他一听就笑了,但一瞬间觉得里面还有东西,脸上开始要笑的肌肉抽动,但在笑最后出现的一瞬间,却拧出一个极为古怪的表情,没能给出回应。

神经乱跳。

第一跳,是他的姐,在借着评论写小说的话头借喻,其实在说她自己某个经验,其实是在给双关说,她认为的男女关系;

第二跳,是他的姐借说她认为的男女关系发展流程,就这个双关再一步暗示,其实是在给他说,她认为的,现在的她和他。同时,这样说话的方式,又对自己的本意有一层掩饰,根底上是下意识自我保护,怕万一失败了避免自己尴尬。

当时他悟到这里,脸上就笑了,笑的同时,心中不由怦然一突,暗惊:这是极为高明的示意啊;脑袋里却同时又是忽然一抽,暗叹:我的姐,真是好聪明一个女人啊。

寻常人智商在线的,经验足够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但他有另一个身份,这让他产生了额外的第三跳、也是最严重的、他人谁都不可能会有反应:

他那不可救药的老毛病,猛然发作!

他注意力突然莫名从女人跳到了另一边:嗯,姐的这话,很有文学意味,借喻、双关、暗示,还暗藏了诙谐的幽默、理性的总结、宿命的感慨,似乎还有……这句话本身!这句话连带整个事情本身,俨然还可以是某种象征……

等等!他笑容凝固在脸上。

猛然抬头,和对面的隐形人瞠然对视!

从《2.14》到《阴谋彩票》,刚好契合了这句话!

——开头都是想整起耍,耍到耍到就整成这个样子了……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写东西和搞女人这两件事,居然是一模一样的步骤过程啊!

他感到自己小腹一阵发紧。

——哪有这种巧法?不可能!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说……有没有可能,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这真正厉害的反应,顿时将油嘴滑舌惯了的他钉在座位上。

——借喻,双关,暗示……文学……象征!

呆了好一阵,不要说张嘴回应,他连眼皮都眨不下去,连眼珠都动不了一下,进出气都困难。

——所以,会不会,这事情,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周婉玉自己必定不知道,她借用他的写作比喻她的过去,就此总结的对男女的认知,用来作为她对两人现在的男女定位,这句多重含义的话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复杂得多。这句姐姐指导弟弟般复杂无比的话,指导了远超她自己以为的内容。

这是一句信息量大到了空前的、赫然不受说出者控制的、从写作跳到过去涉及男女、再突然跳回写作到未来的话。

这是一句点破了那究竟原委的话,这是一句决定她那弟弟此后人生的话。

这就是那一句,天启命使。

没法说出口,因为太过重大,远远凌驾在日常的思维之上。这里,哪怕我这样讲出来了,我知道在看的人们,你们中依然有相当部分是看不懂的,不知道我在说啥。

文采风流,文采风流,文章,女人,对从那男孩及我,是,同一件事。

这种事,是不可以随便跟人聊的,除非聆听的对象,也有对这个叙述者来说不亚于、乃至更高于那点化者的重要性。

我说过的,这篇文字,乃至接下来的整部书,有一个特定的阅览对象。

而那不是姐能知道的了,就像姐不知道下面的事一样。

2000年12月28日零点过后,那男孩和他的隐形仁兄相伴回家。他们没敢走上周婉玉最后走的二环路,绕着走到倪家桥路。他们走得很费力,走得不想当人的样子,只想当迷失在城市中的流浪人熊,过马路不小心被汽车压扁,正努力把自己支撑起来。我不记得一路上他们在讨论什么,反正不会是工作咋办。

好吧,我记得。我特么当然记得,记得无比清楚,清楚得像昨天夜里发生的。这一路短短十来分钟,他想得无比艰难,无比复杂,但就算记得我这里也不想说。那一百一千一万个处理方式,也没有哪怕一个能导出好的结果。我只能说,这,是从他及我,这一世能碰上的最难的那个问题,那个当时他无论如何都答不了的问题。他只好带着这些答不了的无解难题,在脑海里不断疯狂拼凑的各种主意各种可能性中,支撑自己朝家走去。

但当他走过人民南路路口,当他走到领事馆路,当他看到领事馆里的异国国旗在冬天的夜空中飘荡,当他看到了领事馆旁边那一栋永远修不好的烂尾楼,那一串关门闭户的店铺,以及店铺上那一串预定机票、护照照片、签证代理、移民咨询、留学申请的招牌,他停住脚步,再也走不动了。

面对着这反转折磨的人生剧本,他抬头看着黑暗冰冷的夜空。

典型的成都的冬夜,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压在头上的厚厚的黑。

典型的他发病的脑子,对那夜空只有一句话。You win,你赢了。

干你。

情绪崩溃。

晚期直男癌,成年后不会当人面干这事的,所以我不想在这里说犬字旁那字。

像每一个终于发现自己在自以为是的傻逼一样,他在领事馆路和自己居住的小区路口,转身回头,对着玉林南路方向,说,“拜拜,路上小心,拜拜,路上小心,拜拜,路上小心,……”

不停说,说了很多遍。

连站立都站不住了。

拜拜,周婉玉;拜拜,咖啡馆;拜拜,老板娘;拜拜,英语班;拜拜,烧菜馆;拜拜,姐;拜拜,啤大伯;拜拜,大姐;拜拜,玉林路;拜拜,怼我的利嘴;拜拜,《阴谋彩票》;拜拜,“我眯一哈”;拜拜,到底几川的四川;拜拜,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让自己心动的,亲爱的女人啊。拜拜,拜拜,都拜拜了,一切都拜拜了。

在那个路口,在那天午夜,在那个冬夜的风中,在那个茫然无措又怅惘无奈的隐形人身边,在左脚右膝下的九宫格一样的人行道水泥地砖的粗粝上,那个十九岁男孩,情绪崩溃了很久。

我清楚地记得,在崩溃到极处的时候,一个奇特的、毕生难忘的、回想起来必定是一生只会有一次的事,猛然发生了。

是一股从来没有的情绪,突然猛地从心里抽出来。

那情绪类似恨意,却并不是黑色的;那情绪类似愤怒,却并不是滚烫的。

那情绪只有一种质感,那情绪充满硬度。

那情绪让心脏上某处本来柔软的肉,逐渐硬化,犹如幼嫩菩提树的皮硬结成壳,从此不可逆的,越来越硬。

那块硬度支撑住他,他止住了崩溃,他站了起来。

脑浆在沸腾心脏在擂跳,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极限状态,是那痛苦中纠结的教徒突然看到了神启的方向,是那封在颅骨和胸腔中的、盘虬错交找不到出路的树枝,突然融会贯通,在挣扎灵肉之间破体而出。

本来已蹲跪着的他,从呆木站立的隐形人的脚边站了起来。他们对着黑暗的冬天,对着午夜冰冷的风,对着玉林南路方向,说:

拜拜,我一个人拜拜就行了;我一个人情绪崩溃,就行了。就让我的姐永远不知道吧,就让我的姐永远去猜测吧,就让我的姐逐渐去不耐烦吧。

就让我的姐认为是我不中用吧。

就让我的姐带着希望慢慢淡忘我吧,我们都知道,会是这样的。

就让我带着遗恨永远铭记我的姐吧,我们都知道,会是这样的。

既然无论如何都没有好结果,所以,就我来,我独自一个人来,来受这剩下的,剩下的最难承受的那部分,就行了。

我们都知道,会是这样的。

拜拜,姐,路上小心。

那男孩转身,终于,朝家的方向走去。

从此以后,不论天涯独赴,万里孑旅,亦或岁月浪迹,廿年浮生,再未提及姐。

那男孩转身,终于离开家,朝心脑之间那一处菩提树走去。

书外伴,刹相陪,书里意,永相追。心与愿,怎兼遂?写不赢,答不了,去如归。

拜拜,路上小心。

之后的岁月里,从那男孩及我,一直在心底深处某个地方,处于神经病发作的状态:质疑世界的真实性,姐相关的一些事情太反常了,理智和情绪疯狂纠结一气,写小说都嫌假的一串巧合事端,这不可能啊。

无法对他人述说的事。这么疯的事,在看的各位,如果是你,你说得出口吗?

之后的岁月里,从那男孩及我,每当在无法和这个世界达成共识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个女人,总会想一个命题:周婉玉对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无法对他人述说的人。这么特别的人,反正从他及我,实在说不出口。

之后的岁月里,从那男孩及我,有空的时候,就会浮现出周婉玉的细节。实事求是说,随着在时间线上越走越远,回想的间隔也越来越长,越来越不大会去想。

直到现在,直到我决定把一切落在文字上,我才猛然发现,原来许多当年看不明白的事情,竟然是那么清楚明白。

我明白了,周婉玉第一声开口是打麻将,肯定是麻将的厉害程度还要超过跳舞,多半是日常大杀三家那种,他敢答应,当晚就要杀得他心服口服跪下求饶。

求饶之后的事情,那就不好说了,呵。

我明白了,那男孩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出众外貌和品质,所以吸引周婉玉的地方,相当部分,在一个经历不少的成熟女人,对情感世界的热烈渴望。那渴望是热烈的,也是天真的,即使自己知道很可能是错误的,即使自己已经知道那世界里具体会怎样,但依然,是认真的。

不需要元神出窍来归纳,多出的多少年人世阅历让我很清楚,无论男或女,那热烈的渴望是不分性别的;无论十几岁或是几十岁,那认真的天真也是,不分年龄的。

我明白了,他和她,凝望依偎过的彼此,习惯性要相视而笑的对象,都是对方生命里一个永远的谜。除了两人自己,从第零次开始就几乎没人能确信两人见过,而两人彼此之间,不能确知的更多。我到现在此刻打出这行字,也不知道那女人为什么不戴耳环了,那女人为什么去学英语,又去哪里学来强过迪吧专业领舞DJ的迪斯科;也不知道摆地摊怎么可能摆出一间咖啡馆来,而在当年那个偏僻地段开店的糟糕念头又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开头都是整起耍、耍到耍到就整成这个样子”,这话背后之于那女人自身经历的具体含义。姐,对从他及我,始终是一个谜,一个今生今世无法解开的谜。

但那女人,如果到现在还能记起当年的前事,也不会知道,那个和她不需要言语就能在对视间彼此笑出来的男孩,为什么会不来,到底到哪儿去了,是怎么想的;是出事了,还是不愿意了,还是其实只是搞着玩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辞而别,就此失踪。他之于姐,也始终是一个谜,一个今生今世无法解开的谜。两相比较,他不知道关于姐的事,严重程度远远不及姐不知道关于他的事;两相比较,好像她不知道的关于他的谜,更可怕。

我明白了,那女人和那男孩,在各自的生命时间线相交的时候,互为一个故事的A、B两面。A面,是那女人眼中的那一个未有结束的开始,B面,是那男孩眼中的那一个永无开始的结束。A面,写着十分犹豫,刻着千分不甘;B面,写着百般着迷,刻着万般无奈。总的来说,A面故事是勇敢的,带着希望的,又是残忍的;B面故事是狠硬的,带着疼痛的,又是坚韧的。

在故事的A面,那个女人是等不到她的男孩长大的,即使在每一个步骤上一等再等,也没有等来他像个她所要的男人一样,为他的女人做每一件事,反而最后等来一个虎头蛇尾般的不了了之;但,在那个女人永远看不到的故事B面,她其实又是等到了的。在那只剩男孩的最后时刻,在那面对命运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将冬夜扭转至春日的悲哀终结点上,那个原来只会拿语言文字玩笑取乐的十九岁男孩,终于超越了自己,终于像一个男人站了起来:宁可负约负义,宁可自己永远成为对方认知中不值得的负心人,或者永远成为对方记忆里心性不定不值一提的小孩,也要凶狠地坚守住事情最剧烈的结果,也要独自一人受完这场相交后的所有分离之痛;也绝不要,也绝不让,那剧烈如撕裂般的痛,以及那随之而来的、在以后的岁月里势必绵延的、至今数十年不减的巨大遗恨,波及到他的女人。

而且我明白,以周婉玉的聪明厉害,应该比愚钝的我早很多年就想通并放下了。若干年后回国,当然去过玉林南路,当然留意过咖啡馆,当然发现咖啡馆早已不知所踪,原地只剩一个火锅店,市井纷纷烟火沸沸。后来又和隔壁铺面打通变成一个餐馆,家常便饭司空见惯。再后来也没再留意。再再后来,成都的独立咖啡馆开始爆炸增长。天知道其中有多少个老板娘,收拾了多少茬年轻人,不在话下。

后来我也路过文化宫,啤大伯的文化宫成了恒大广场,劳动人民的宫殿旧址上,换了个大牌酒店瑞吉坐镇。文化还在不在我不知道,但显然完全不必担心此地男女之事变得少了。

只是不知道,周婉玉关店,是因为生意不好,还是因为有放下的原因,还是兼而有之;只是不知道,周婉玉再也等不来之后,会不会想起《阴谋彩票》,会不会想起那对纠结的男女主角携手齐赴南太平洋的小说结局,会不会心有所悟。

而且我明白,那聪明厉害的,姐,一定会放下的,一定会释然的;一定还去蹦迪的,一定会打麻将的;一定会做一个更擅长的生意的,以及,一定会,给自己找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大后天的。

她一定会的。

所以,周婉玉之于这个叙述者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到事情发生的二十余年后,到大家面前这篇文字进行到这里,到某个叙述者不明不白地边听粤语歌边记叙到现在,这个命题终于可以彻底解了。

有了周婉玉,让那男孩后来的生命有了合理性,虽然其发端在一个绝对不可能的时间错位的场景下。但从那男孩及我的生命可以反过来证明,周婉玉,姐,确实存在。于是大家都将看到,后来的事情会证明,姐,确实从来就没有真正离开过,在每一个方向上都是。那句那男孩没有说出口的拜拜,就像一个永不再见的象征符号,刻进他从此以后的生命。然后他会带着这个符号,走到世界的另一头去。

他显然会的。

所以,讲到这里,不论周婉玉是否真实存在过,在我们这书里,在我的人生剧本里,姐,都必须要存在了,同意不?

所以,讲到这里,即使我全盘推翻,说周婉玉完全是假的,这世上压根儿从未存在这样一个人,在看的人们,你们谁都不会信了,是不是?

所以,讲到这里,在看的人们,你们中聪明的,其实大都能判断出,至少有哪些内容是真的了,是不是?

我想,退一万步假设周婉玉真的不存在,真的没能被命运安排来到我的生命,那也可以由我自己来,安排一个姐存在,安排进我们的这本书里,安排成两人在2000年那五次相见之后的,在这在文字位面的,最终次的,不见之见。

我想,周婉玉,姐,被安排来到这个叙述者的生命,或者被安排进我们的这本书,是来告诉我,是来告诉所有看到这里的人,我的人生剧本,到底把我安排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谁将被安排来成为,某个叙述者之后生命中的证见。

我想,毫无疑问,那应该是一位,或者不止一位,姐,对吗?

那么,自然而然的问题——谁?

我先去喝口水,回见。

通宝推: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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