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前言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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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二、引分二4

总之接下来两年,他们的政治老师兼班主任的刚正意识形态,有两个颜色。表面是素色,是让那一片浮花庸绿的校服操场中间有了一小块整齐肃穆的素色方块,嗯,正装。然而,一片严肃得不行的素色里,其中一件的内衬暗藏质老师自己绝对想不到的、任谁也无法预料的、离奇到令人咂舌的桃红色:促成女班长和那男孩再靠近两次——她又给他打了两次领带,加上高一和闵协一起那次,一共三次。

在高一那次,连婕婤第一次听到这邀请时候,是笑吟吟的,还说,她常在家给她父亲打领带。于是他们来到教室最后,他吊儿郎当坐在最后一排的一张课桌上,看她先给闵协系。他看连婕婤果然是常操作的,手法娴熟,一丝不苟,脸上始终是在微笑,和闵协边说边笑,边把领带打好。

轮到他,他站在她面前。她拿着领带,双手环过他脖子,他感到她贴得很近。

她垂下眼睛,她开始认真专注地给他打领带,她手法娴熟,一丝不苟,就好像面前不过是第二个闵协。

但又好像不是,因为她没有笑,面色沉静。

那沉静的表情不属于一个手法娴熟的领带专家,而是毕生第一次干这事的孩子,需要用力控制表情才能压抑自己惴惴不安;那一丝不苟不像一个女班长在偶尔给同学帮个忙,而是这女孩毕生最后一次机会干这事,干这拯救世界似的重大事件。

她的面色看上去清晰到了一种奇怪的朦胧感,也许是因为面前这个男孩全凭这个领带而存在,也许她不用尽毕生本事认真系好,他就会散架一样胳膊腿满身零件碎落一地。

所以她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也没有。

领带打好了,她退开一步,又仔细看了看他脖子下面。他道了谢,她才恢复笑容。

高二分班之后没了闵协,打领带,就她为他打。到了高三那次,已经整得简直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一样。质老师交代完纪律之类的废话,宣布大家下楼,在众人的轰然声中,那已经进化完全的浪荡学渣,张牙舞爪地高高举起带子,嬉皮笑脸地朝不远处的女班长晃了晃,她就乖乖过来了。

两人像已有默契般不用多说,一前一后直接来到教室最后那个老地方。到了那里,两人依然都没有说话,两人依然都没有表情。一切都好像很是平常。

但,又好像不是,又好像,不平常。

他把领带交给她,她把领带接过。

他站着不动,她拿着领带靠近他。他挺着胸站得笔直,身高落差让她不得不贴过来,贴得很近。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踮起脚紧紧倚着他。

他感到她紧贴在他胸前,举起双手勾住他脖子。

她两手在他脖后不快不慢的交换,把领带从后面拉回来。

他抬起眼睛,她垂下眼睛。她开始,她开始给他打领带。

她开始她的认真,她的专注,她的手法娴熟她的一丝不苟。

他看向她,他的双臂紧紧夹在身侧,她的气息紧紧夹在身侧,不能动弹。

记得,那是个晴天。

记得,没有说话,没有表情,没有笑。

那是在明媚得好难形容的、成都十二中某个教室尽头。

在那地方,总有那么一天,灼亮莽撞的阳光会冲锋般闯进那间教室,会让没有窗帘的巨大窗户坦荡到赤裸;会让一个少女沉静的身影,亮得几乎透明。

那男孩一动不动,任由那女孩的剔透双手,静静地在他自己胸前摸索,再静静地将她的所有认真娴熟温和乖巧在他胸口打一个结。

那是在遥迢得恍如前世的、中学时代的九月某一天。

在那一天,总有那么一处,清晨的空气中会突然出现一种别处绝无的独特甜味,那是时间之壶中晃荡的人生,在初初沸腾时才会有的;那是一个少女在一个少年怀中,才会有的。

两人都一言不发,任由那芳华的馨沁清新,慢慢地从那女孩身上萌发萦绕,再慢慢和那狂放骄傲的阳光紧紧相拥在一起。

嘈杂的教室,周末前一整天不用上课的轻松气氛中,是满屋子乱流鬼转的旺盛荷尔蒙在放风。它们像燃料被阳光点着般炽烧起来,于是周围青春期的同学们声音都很吵,没有人能听得见心跳什么的。

但吵闹的教室,却又有一处静谧的角落,是那男孩那女孩彼此的呼吸,交替在那短短的打领带的时间里,交替在那贴得很近的彼此胸前,交替在那默契的同时沉静中。

三次如此。

我想,很有可能,女班长后来对那男孩的三次勇气,是从这第三种可能——打领带这里开始的。这想法主观意愿多些,因为也有可能是从扳手腕或者快活林就开始了。我认为是领带这里,某种程度是我自己心里更愿意这样认为。

我愿意认为女班长是从这里开始的,因为,这是从他及我的人生中,唯一一个为自己打过领带的女性,一打三次,一跨三年。

是他的高中女班长。

三次打领带,他们没有眼神交流。前两次,他尽量把目光平视,但在高三那次打领带的时候,我记得他有过着意地仔细看她。他看向她,看着认真沉静的脸。她依然没有看他,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虽然高三才刚开始,但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应该还有第四次,应该还有很多次的。

我愿意认为女班长是从这里开始的,因为,这是从他及我的人生中,唯有的三次全套正装出行。

以前初中运动会也曾有过西服,却是没有打领带的;而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一套竟再未有过。哪怕是日后走到了那个众所周知的、不得不正装站在所有宴请宾客面前的流程里,“我”都只套了件休闲西服,下身配黑色牛仔裤,没有再打过领带。

纳兰容若还有另一句有名的话,依然是当年鲜有人知、眼下烂了大街的,在看的大家一路看到这里,应该都听过?

当时只道是寻常。

人生唯一给自己打领带的人,是那男孩的高中女班长;人生唯有的三次全套正装,是那温和乖巧的女孩,那人生第一个给予情书的女孩,那一直等到心痛也未能等到一封回信的女孩,在那男孩胸前完成的最后环节。

到这里,在看的人们,我想大家都会同意,无论如何,女班长的信,我是必须要给人家回的,对不对?哪怕是在这里,哪怕是拖到二十多年后。这不是为了得出一个什么结论,甚至,不是为了她能否看到收到。

毕竟,收不收得到,在她;回不回人家,在我。大家同意吧?

……

同凭东窗,曾经初见,乍舒暖阳;

依依及笄,心事违系,无状儿郎;

轻笺纸薄,深衣制重,不是寻常。

只是不知道,那男孩的高中女班长,连婕婤,最后,究竟是给谁打的,那很多次的领带。不知道在打那次最重要的领带的那一天,有没有那首张清芳、优客李林的《出嫁》响起过。不知道在那一刻之前,女班长有没有想起那个曾一起讨论过这首歌的,那个受其打领带一打三年的,那男孩。

不知道女班长有没有想过,事情似乎不该只是如此?

事情似乎不该只是如此的?这是一个问题。

这不是那男孩的那个问题本身,但这是问题的感受。这感受莫名牵扯着情绪,在当时的那男孩那里,他无法表述出来。

事实上,我完全可以不用在这里瞎猜女班长到底是怎样想的。因为我要一定不管不顾地找,是能找到女班长的联系方式的,能问个究竟明白,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

当我们这篇文字行至这里时,坦率讲,我确实是有联系了超过十年未见的余狮,把他拖出来当面请他打听连婕婤的联系方式。

但余狮听上去不大愿意,并且否认当年的撮合对象就是连婕婤,又跨越二十年时间第三次说不清那撮合对象具体是谁——先说不记得此事,后又说不记得撮合对象,最后抵不过就说了个由那男孩到我从未听说过的人——我也就顺其自然,不再勉强余狮,一定要把人找出来,遂请余狮吃了顿日式烤肉了事。

因为,看着余狮头上的秃顶趋势,听着他每三句话就要提到自己儿子两次,对着他回应我的,刻意低俗的男人间的玩笑话、眼睛却看向一边的表情、以及他面对此问题时候严重失忆症的晚期症状,我猛然想起一事。

想起在刚回国时候,就在最后一次看见连婕婤的当口,常常余狮会拖着“我”打游戏。不止CS,也网游。余狮很是欢乐享受这一口,又是指导又是评点,给“我”选了个法师角色再赠与个奶妈称号。玩了不止一回两回,不止三回四回。终于到有一回“我”忍不住了,问大家这么辛苦枯燥地练级是图了个啥?余狮说是为了打怪。“我”问打怪又为啥?余狮说捡好装备。“我”问然后呢。余狮满脸自信地说,才能打更大的怪。

“我”默然,深受教育,无言以对。

可笑吗?未见得。余狮可能才是正常的。车子房子票子,职位席位地位,哪个游戏不是这样,在看的人们?

所以当时吃着烤肉,看着余狮,我想到了,无论撮合的推论是否成立,如果真联系上连婕婤,我还得想想怎么把这话题绕上去而不失突兀和尴尬,而且人家完全不想联系也有可能。

我想到了,我知道连婕婤最大的可能的反应是什么。我不用真地联系她,我现在就知道,我其实一直知道的。

我想到了,连婕婤会是,不愿意联系。或者退一万步哪怕她愿意联系,乃至愿意见面,但很不幸,她被余狮传染了失忆症,一样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对不对?

她也许曾回忆过,也许曾怀疑过,也许曾好奇过。那男孩到底是怎么想的?那男孩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一波接一波的错乱,也许有另外的含义?那些一半是书虫一半是混账的极端矛盾性格,也许有另外的解释?但当她染上这病的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对不对?

然后她会像余狮,或者每一个正常人一样,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某个神经有问题的人,或者摇头或者叹息,或者微笑保持缄默,对不对?

都不用回答,我知道我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在看的人们,在2019年5月23日之前,某个叙述者自己,就是如此啊。

是什么让我们患上失忆症的 ?

是什么让我们忘记那些心脏怦然的瞬间,让我们忘记诺言说出的时刻,让我们忘记那个曾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笑容,让我们忘记,那一个人、那一些人,以及那一些人生最好的时刻的?

是什么让我们记性越来越不好,让我们想不起好多事?是什么让我们不要再记起那一幅幅画面,让我们别多想的?是什么让我们宁愿如此地,成为一个所谓的,成熟的,或者可以说,驯服的,正常成年人的?

我猜,这些答案,是同一个,同意吗?

我们真的成熟过吗?

成熟真的是个褒义词吗?

能确定这并不是麻木、苟且的代义词吗?

有没有可能,成熟的本质是我们面对世界丧失当初的勇气,于是用一个看似中立乃至褒义倾向的词汇,其实是粉饰,其实是跪下去在自我欺骗?

过都过了。

这四个字,在看的各位,你都对自己说过没有?

过都过了,那就别多想了。多想会想出毛病来,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对不对?

那么,既然如此,又是什么,现在,要让某个记叙者,让这个成熟驯服很多年的正常成年人,像从失忆症直接跳到臆想症一样,再一样一样,全部记起来的?

也许是我自己八字特殊,长得特么奇怪是不是?

当然不是。这一切肯定有一个理由,一个不得不为之的原因。

日常中,我从来没有遇到,第二个和我一样的人。从来没有过。

但这没关系,没关系,我很多年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

没关系,那就让他们去失忆吧,让他们去“过了”吧,这MMP的世界自己滚去失特么的忆吧。

没关系,如果确实就只有我,那就让我独自一人,一人在这失忆成性的操蛋世界面前,来记,来记得这一切。

那我继续来记。

在我记忆里,其实还有最后一件关于连婕婤的事情。那依然是在那个高一,在掰手腕、快活林和运动会差不多同一时候,在高一刚开学的时候,大家都在十五、六岁。

这个全国高中都一样,文理分科前的高一是过渡性质,连婕婤彼时不是班长,但因为成绩拔尖,应该是学习委员还是什么,总之是个班委成员。

那是刚开学不久的一次班会。那天班委里的几个班干部因为某件事的执行发生了争执,可能是有什么错事,现在确实想不起来细节。我脑海的画面,是高一的班主任,敏老师,在讲台上站着,皱眉沉默,难以定夺,几个班委站在各自的座位上。那男孩自己则混迹在其余人等中,满心好奇地坐在座位上看个热闹。

很快就变成连婕婤一个人说,先说了不少,听起来有条有理,头头是道,道理很有。

但很快另一个女班委——不是班长——打断了她。刚刚听连婕婤似乎善于言辞,但那边那女孩更厉害,厉害得多:咄咄逼人,言辞锋利,又有理有节,逻辑严密。这让连婕婤很快说不出话来。时隔二十多年,现在我无法还原具体内容,只记得话里话外的大意应该是责任在连婕婤。

前面讲过,女班长初中三年一直是一班之长,哪里受过这个委屈。那男孩看着她涨红了脸,欲言又止。但那位女班委实太过厉害,句句在点上,字字在攻击,连婕婤几次欲开口反驳,又最终没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班会前,那男孩在座位上瘫得半身不遂,瞠目结舌地对着他那神奇的课桌自动长出的任命文件发呆。那份只有自己能见的文件上要求,工作内容:亵渎教育女神;工作方式:卧底学渣团伙;工作期限:三年。但此刻他却托着下巴满心欢喜,一时间忘了在自己面前即将展开的地下任务,暗中只顾对着棺材里还居然能见到的两位活人直搓手:哇哈,好像 运气还不错哇?居然没几天能碰上这么精彩的场面,就在自己面前!霍霍——于是他在座位上看得心花怒放如痴如醉,本来还在盘算着的工作方案:如何在焚灭校园的废墟里绝地求生,被“原来女班长也有今天”、“现在知道厉害了吧”、“好好好这样可以有”、“说个屁啊来来来快开撕快开撕”等等一大堆邪恶观感取代。生怕事情不够大、情节不够丰富一样,他满心盼望着这场言语角斗升级,坏透的癫狂脑袋里起码出现了三十一幅诸如两个女孩脸上乱发披挂泪痕、身上脚印伴随红印、班主任在劝解中手忙脚乱、双方家长在过道上扭作一团之类的画面——但很快他就欢喜不起来了。

因为连婕婤。

因为连婕婤崩溃了。

终于,在那位女孩的攻击下,女班长的光环褪去。

十五岁少女,开始眼圈发红。

继而,她小声抽泣起来。

当时他看着她,所有的兴奋一扫而空,所有的恶劣念头一个不存,已经启动的惫懒劲一时间暂停,妄想中的癫狂画面已全部塌缩,只剩下一个。

一个少女抽泣的模样。

委屈,软弱,羞耻,不甘,连婕婤依然挺着脖子,但低下的眼睛滑落出的泪水,已说明温和的她,是赢不了那一位的。

这场面让那男孩不由自主吸了口气挺直腰背。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想站出来说点什么;他突然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会对一个连话都没说过的女孩的泪水,心有所不忍。这生平未有的、莫名其妙的、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他一阵懵,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当然并没有真站起来,他只是回过头,不再看连婕婤了。他微皱着眉、眯萋着眼,看向另一边那位挑战者,那位更厉害的、还在说话的女班委。

那边那女孩镇定自若,面不改色,仿佛根本没看到连婕婤一样,仿佛天生擅长干这种事一样。她明显有一种温和乖巧的连婕婤没有的气场。

事情如何了结的,没有印象,我只记得这一幕。连婕婤小声啜泣,是那男孩的高中女班长,在我记忆之海中能搜罗出的最后一幅画面。

当然,我记得那边那位更厉害的女孩是谁。她叫倪珍,那时候其实和那男孩更熟悉。因为倪珍是和那男孩初中三年同班同学,一起从成都十二中初九六级五班升上高中来的。初中倪珍和他同班三年,高一又在一个班,高二则分开在两个不同的文科班。

这样古古怪怪的方式引出这一位,在看的大家,你们足够聪明的,已经有点知道了哇?

是的,倪珍,那男孩的,初中女班长。

然而这古怪的引出竟然不是我安排的。直到我开始敲出上面两行字,直到我想起这一幕,我才陡然发现这事的含义。

当年那个在座位上叛逆烦躁、幸灾乐祸、没心没肺、尚未完全黑化、突然对自己困惑不已的十五岁男孩,看着两个女孩在自己面前的交锋,绝无可能有此觉悟:

这是那个编写自己人生的故事女神姐姐,那个命运之神,精心安排好的场景。

这是生命里的两任女班长,在做交接。

通宝推:桥上,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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