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金克木:《天竺旧事》佛涅槃地的现代鸟巢禅师 -- 抱朴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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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十二、德里一比丘

在鹿野苑住的时间稍长,我和斯里兰卡的法光比丘相当熟了。摩诃菩提会(大觉会)在这里的主要负责人是僧宝比丘。法光比丘是负责人之一,但管的事很多,从一所小学校、一所小图书馆,一个小出版部,到招待香客的“法舍”都归他管。除出版其他佛教书籍外,他还出版了一小本《法句经》,用罗马字母和印度现代天城体字母印成两种本子,附上他自己的英译对照和少数术语浅释。我住在那里,许多事都得到他的照应。我刚一到就感冒发烧,也是他请来了一位有大胡子的锡克教徒药剂师给我治好的。我病时他送来一碗和尚们自养的牛的鲜奶,那浓厚的奶味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打算去德里观光几天。”有一天我对他说。

“你可以到我们庙里去住。我可以介绍。”

“怎么德里还有你们的庙?”

“不是我们修的庙。是‘比拉庙’旁边的那座佛教小庙。都是大资本家比拉出钱修建的。大庙供印度教的神,小庙供佛。佛教庙就委托摩诃菩提会管,我们有个比丘住在那里。说是小庙,不过是比那座大庙小些,其实也不小。佛殿以外,僧房有好几间,可以招待香客,平时很少人去住。地方在新旧德里之间,很方便。你下火车,雇一辆马车直接到‘比拉庙’,到后让车停在旁边的佛教庙门前就行了。你哪天去?我给你写封信。”

本来我不过是“灵机一动”,经他这位热心人一说,倒不好不去了。这时我已匆匆大略读了《摩诃婆罗多》大史诗,据说那次大战的战场就是现在德里一带,而且婆罗门持斧罗摩消灭刹帝利王族武士三七二十一次,造成五大血池,也是在那一带。传说的古迹没有了,看看历史的土地上的今天也是好的。于是决定去一趟。

果然很容易就到了所谓“比拉庙”。佛庙是连着的另一所院子,走另一个门。那位斯里兰卡的比丘是个年轻人,见到我很高兴。他接过我的介绍信看也没看,说“法光比丘早有信说过了。我正等着你呢。”他给我安排了一间很不小的僧房或“法舍”,就在殿后。他自己住另外一间,应当算是“方丈”了。不过这庙里只有他一个人,一切要自己动手。

佛教庙里也有来观光的,但拜佛的香客不多。这边不像那边大庙门前人群拥挤得和中国的庙会差不多。这大概是因为佛教庙靠后些,又另有大门走,和大庙隔断;去大庙的人望见相连的佛殿,却走不过来。专程前来的人就不多了。

印度的庙不像中国的寺院,没有许多匾额之类,不过在门前石上刻个名字;甚至连名字也没有,或则不写出来,随人叫。

“比拉庙’你自己去看吧。我不陪你了。你要到别处,我可以奉陪。反正这里没有什么事,我不用守在这里。我一个人也不想走出去。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去看红堡、‘古都’塔和那根大铁柱吧。你先休息休息。”他说完,自己回前面大殿去了。

中国的寺庙我见得不多,但像西湖灵隐寺那样的庙还去过。印度的古庙我也见得很少,只觉得那烂陀寺遗址虽然没有建筑只有地基,却是规模宏大,有中国大庙的气派。波罗奈城的那座神圣的古庙中不过是有个石头亭子,中间立着一根大半人高的石头圆柱,算是神的象征。院子很小,人都挤不动,肉眼实在看不出大自在天的威风。这座所谓“比拉庙”是现代建筑,当时还很新,仿佛是要和德里大清真寺比一比的。清真寺没有雕塑只有大建筑,和中国佛教道教的庙宇风格大不相同。这座印度教的庙虽然建筑和色彩是印度式,但是规模远不及灵隐寺,庙内几乎无可看。我脱鞋上大殿一望,殿上只有两座不大的男女神像站在那里。原来这是那罗延庙,神像是毗湿奴(那罗延)和他的夫人吉祥天女(拉克希米)。神像实在不够神气。吉祥天女是财神,这其实是个财神庙。在看惯中国庙的眼光中,这财神庙有点像暴 发户,不免带点寒伧气。据说那时庙还盖成不久,还没有真正完工,神像也只是临时安装的,带有过渡性质。壁画还没有画上去。这大概是事实。现在过了快五十年,不知道扩大改建了没有。这座庙不叫正名而被人叫做“比拉庙”,倒有为活财神宣传的作用。

我回到佛殿这边来,望望那位如来佛端然正坐,有点中国庙的模样。那位青年比丘和我攀谈起来,问我的印象如何。

“拜神的不多,观光的不少,我还见到几个欧洲人。”我说。

“基督教徒脱了鞋可以上殿,伊斯兰教徒却不能进庙。当然他们也决不会来。”他说。

“有人能进庙拜神,有人不许进。我看门口也没有人看守,里面也没有人管,谁来过问?光凭服装是可以看出来一些,但是有的禁忌不是从服装打扮看得出来的。”

他笑了。“那是因为你还不熟悉印度人。再过些时,你和他们再混熟些,就知道了。在我们佛教徒眼中,印度教徒并不更宽大,伊斯兰教徒并不更窄狭,基督教徒也不是处于中间。”

“还有耆那教徒、锡克教徒、拜火教徒、犹太教徒等等呢?”

“我到这里还不久,见到的人还不多,不过什么样人是望得出来的。不是光看服装打扮,帽子、鞋子。你看,有人来了。明天我们一起去逛德里古迹,门口就有马车。”

第二天他和我一同出游,一同登上了那座细长的高塔。这是著名的“古都”(这个阿拉伯字译意应是“北极”)塔。这不是佛教的塔,是伊斯;教的建筑。从里面盘旋一级一级登上去,到了顶上,伸头一望,没有顶,周围有铁栏杆。我们出来站在顶上最高层,仅能转身,大约最多只能站三个人。我问他,是不是本来上面还有一两层。

“听说是本来还一直上到只能容一个人的顶尖;人一上来就会立刻头晕跌下去摔死。因此拆了顶层,加上栏杆。就这样,还有人跌下去。是自杀的好地方。有人建议封闭,不许人登塔。”

“那边那根铁柱竖在那里是什么意思?这样高的铁柱怎么铸出来的?哪有那么大的模子?还有……”

“这些你去问印度人吧。不过这都是莫卧儿时代的,也许伊斯兰教徒更清楚。”

他劝我到旧德里去看看,不过他不能陪我去。我知道一定是他披着袈裟去不方便。

从完全现代化的政府所在地的新德里到德里或说老德里,尽管是连着的,却完全是两种风貌,是两个世界,两个时代。英国人真有意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东、西,新、旧,联接并列,好像是办展览。

一进闹嚷嚷的狭窄的德里街内,两边商店用波斯字母写的乌尔都文招牌引人注目。从右向左的和从左向右的印度各种字母拼写的各种广告贴满了,挂满了,内中也夹有英文。看不到一个西方人。汽车当然进不来,马车也不行,只能走路。稍一注意才发现杂乱之中还很有条理。如果不为花花绿绿的颜色和字母迷惑,就可以看出无论是商店,是行人,都是分开的,有区别的。我想起了加尔各答的“唐人街”,仰光的中国街,中国大小城市中的牛街之类。外人不留意也不大看得出,自己人却是都明白。这种区别是不能混淆的。“有别”是正常的,“无边”不过说说而已。我的穿着显不出他们中间的任何特色,又不是西方人打扮,所以暂时是个“中性”无害的身份,还可以自由自在走来走去不显眼。我望了望小杂货铺,进去几家小书店,遥遥观察了饮食店。没敢进小巷子,所以也没有进入住宅区。我多少知道一点他们各方面的各种忌讳,所以敢于穿行,但是再深一层的就不知道了,不能乱窜。尤其是说话,更得留神,一言不合,一个词用得不当,就会引起事端,至少是引起注意。特别是当时是战时,印度局势很微妙,虽说中同是英国的盟国和印度的朋友,中国人是侨民,但还不是可以到处伸头的。谁知道那么多人中的什么眼睛在望着我呢?连印度上古诗歌里都提醒这种眼睛的洞察一切了。我想到这句诗,赶忙从莫卧儿王朝的都城退出,回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前期的柏油马路上,松了一口气。

回到佛教庙,比丘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看到了一百年前的莫卧儿帝国,只少一个皇帝。”

他呵呵笑起来,说:“佛涅槃快两千五百年了。你不觉得在这里对着我是回到两千多年以前吗?你在鹿野苑没有想到遇见佛度五比丘,为他们讲‘四谛、十二因缘’吗?怎么到了德里想的不是大英帝国,大印度帝国,却是莫卧儿帝国呢?”

我觉得这位青年比丘很有意思,便回答他:“都是帝国,何必分别?是我错了。”

他不知为什么和我好像有点“缘法”,竟对我说了一些他来这里以后的见闻感想,最后说:“我不会在这里住很久的。我们的工作期限有定,我还要回去,回去之前要去鹿野苑,希望那时你还在那里。”

“那时也许世界也变了,我也回去了。”我说。

关键词(Tags): #金克木#天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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