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金克木:《天竺旧事》佛涅槃地的现代鸟巢禅师 -- 抱朴仙人
“向你致敬,先生!你从哪里来的?从中国吗?学梵文吗?我是梵文学生(求学的),梵行者。祝你好!”
我正走在路上,忽然迎面来了一个少年,开口就用梵文对我说了这几句简单的话。
我好像受到了突然袭击的考试,但看得出这个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也许是用我作对象练习梵文,应考的不是我,而是他。我的答复就是对于他说梵文的评语。他说得简单,我答得更简单,两人共同作口头语法练习。
“是的。你好!你在哪里学梵文?”
“在波罗奈城。来鹿野苑见一位‘学者’(潘迪特)的。很高兴见到你。你的发音不错。我说得不好。我要应初级考试。我来找老师的。”
简单的对话以后就分别了。我很奇怪,他怎么会一见面就对我说梵文。他怎么知道的?他要应初级考试。我听说,梵文考试共分三级,初、中、高级。高级考试通过,可以应专科考试,取得“论师”学位,再后,还可考取“大师”学位。分科有文学、哲学、天文学、修辞学等等。别处也有别的名义的学衔考试,但波罗奈城的“论师”学位最著名。这位少年朋友还在应初级考试,路程还远着呢。至于考取之后有什么前途,谁也不知道。以“论师”为称号的老学者是有当教授的,但那是前一代的事了,而且还都会英语,不然无法进大学的学院的门。婆罗门读书世家子弟进私塾从师读古文,上进之路就是应政府主持的这种考试。有了头衔就可以开塾授徒。照老规矩不收学费,到“出师”时才收“谢师礼”。古代老师还要养活门徒,现代养不起了,学生自己去住不要食宿费的“玛特”,即有钱人为捐助穷学生而设立的“香客公舍”。在波罗奈城,因为是最神圣的恒河岸圣地,有这样的地方几十处,但没有招牌,不得门路的进不去。私塾也有几十处,有的挂牌收徒,有的收徒不挂牌。开塾如能得到政府批准登记,可以挂起什么“大学院”(书院)的牌子。这些“论师”、“大师”可以著书立说,当然也可以为土邦的“王者”、官僚和各种财主作诗、立传、叙家谱、编“神话传说”,有了名气还可以坐收“布施”。这些虽然不稳定,但比没头衔的诵经婆罗门只靠给人家办办丧事、喜事、念念经维持生活,比名为“受供养”实是敲竹杠或乞食要好些。这和中国古代读书人(所谓“士”)的生活道路差不多。《水浒传》里的智多星吴用不也是个“学究”,靠授徒为生吗?不过中国有考试做官的道路,而印度的这种初、中、高级的“秀才”、“举人”、“进士”却只有虚名。除有钱的世家子弟以外,念私塾学古文的少年不过是借当“学生”吃饭罢了。
这位少年和我彼此不通姓名,后来却又遇见了几次,我才发现他的目的之一是要用我练习梵文的双数变格、变位。有了“我俩”就好变词形了。
有一次他明白告诉我:“没有钱,进不了新学校,不会英国语言,只好住‘玛特’,找了一个‘大学院’的‘古鲁’(老师),背诵梵文,等候初级考试。”
又有一天,我正在“法舍”(招待香客的不收费的—处房子)自己房间里钻研梵文古书,他忽然来了,还带着一个更小些的男孩子。
他又说起梵文,介绍这个孩子,说他是从孟加拉来的,只有十一岁,是学梵文的,有一个“学者”老师(古鲁),等等。接着他就利用我们三人大作语法练习,因为这些单数、双数、多数和现在、过去、将来,还有阳性、阴性、中性的各种词形变化,都可以利用了。我们人虽都是阳性,但是物和其他人却可以是中性和阴性。例如,当时恰好一位缅甸难民的女孩子从我的窗前走过,他立刻抓住机会,大加利用,变化了好几句出来。
那个孟加拉孩子年纪小,个子也不大,却是长得极好看,一对大眼睛,一脸英俊之气。他站在旁边只说了几句话,发音还好,孟加拉语特有的读音改成波罗奈城发音了,却又没有学上北部方言的特有的读音,说的是正规的读书古音。看来他是来学习从南印度传来的正规音调的。这一点,那个大一两岁的少年就不如他了。不但长得有些俗气,说话也俗,发音有时还有土音。
孟加拉少年望着我,听着他,抿着嘴笑。我想大概是笑他满嘴梵文语法练习句,说了半天,尽是词形变化、句型变化,没有内容,不断重复。
不一会儿,那位学生没有词了,说话停了下来。孟加拉少年也有点不耐烦听了吧,去看我桌上摊着的书。我问他学的是什么。他回答是语法书。问他是否准备考“初级”。他说:“不。”随即笑了,看来对他这位大些的同伴不十分敬重。正好我摊开的书是《瑜伽经》,有一个复合词我正在分析,还不能确定怎样才对。他忽然开口念那几句,我便试着问他那个复合词,他随口就分析出来,好像背诵注解一样,连经句意义都说了。我大吃一惊。他的程度远远超过他那位同伴了。他不考“初级”是因为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梵文是在孟加拉学的吧?那么来这里只是为学音调吗?
这孩子看出我的脸色,自己说了。他把读过的古书向我报了名,都是小时候在家里背诵的。他来波罗奈城是奉父亲之命,来从一些“论师”学正确音调,并且朝拜恒河圣地,了解圣地情况,不久就要回去。
“我还要进新学校。回去就要念英文了。现在只念英语初级教科书。”英语书名是用英语讲的,发音当然是印度孟加拉式,远不及他的梵文。他说的梵文,尽管也是些短句子,但是,口齿清晰,句型多变,很象口语,不是文法练习。
他的那位学兄见这位师弟对答如流而且滔滔不绝,似乎也出乎意外,便宣布要走了。
我已经见过两位旧学者,一位年轻些,给我讲过迦梨陀娑一章诗,一位年长些,给我讲过《小月光疏》(语法)的一章。他们书背得很熟,口讲梵文却都还不如这个孟加拉小孩子自然,急了说不清,就要讲印地语。
过了好一段时光,我又遇见那位“学生”,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招呼之后,我问他“初级”考过了吗?他却用印地语回答:“费尔(失败,由英语来的词)了。”
“还应考吗?”
他不回答,却说了一句梵文:“我去找那位学者。”
“那孟加拉少年呢?”
“回孟加拉去了。”
从此我没有再见到这两位小友。
我在鹿野苑见得多的小朋友是那个锡金小男孩。
他只有十岁,没念过书,很机伶。他父亲是那个小博物馆的看守。大概他们家里说锡金土话,所以他只会讲不合书本语法的口头印地语。他常到中国庙来。实际上他是教我口头印地语的小老师,对我讲的话很多。他那不照语法规则变化却很生动的口头语和加尔各答街头的“市场印地语”是一类。这才是印度通行的口头语。
他先留着头发,还照西式剪过,可是有一天忽然剃了光头。我没有问他,他自己说:“我想到城里去,想到加尔各答去,爸爸不许,骂了我,还打我,把我头发剃光了,说我学坏了。不准再找外国人了。”我一听,很怀疑是说我把他带坏了;便抽空去了一趟博物馆,见那稍稍会点英语的锡金人。他对我还是和往常一样。我才明白,所谓“外国人”指的不是我。我还够不上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和心中当作“洋人”。
有一次这个孩子对我说:“我们穷,老爷们有钱。”他说。
“老爷们怎么有钱呢?”我问他。
“少少写一点,多多的钱就来了。”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我,也不是什么作家之类。他说的“写”是写账吧?他从哪儿知道的呢?
有些人相识很浅而印象却深。对于我,这三位异国少年就是这样。我至今还记得他们的面貌、口语和神气,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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