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长篇小说连载:枭雄韩复榘[更新中] -- 野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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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长篇小说连载:枭雄韩复榘(二十八)

  好天。

  太阳暖融融地当头照着,细风儿吹着,却没有了凉意,扑到脸上,痒痒地很得劲儿。河南省政府院内的操场上,公务人员和军队的官佐们整齐地排好了队伍。省主席韩复榘也穿了一身灰布军服,打着绑腿,板板正正地站在队列前边。

  新上任的二十师师长李兴中上了台子,翻开花名册,张三李四挨个儿点起名来,台上叫名台下答到,一路顺当,只是点到“何其慎”时,却没人应声,李兴中一声比一声高地连叫了两次,人丛里还是悄没声地。正要开口询问,冯玉祥却在身后冷冷地说:“别叫他了。他来不了。押起来了。”

  昨日还见何其慎眉开眼笑地到车站接总司令,猛不丁怎么就抓起来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韩主席却面无表情,戳在那儿纹丝儿不动。

  其实,冯玉祥刚才的话,就像腊月天劈头浇下一盆凉水,让韩复榘从顶门直凉到脚后跟。在河南,何其慎常脚跟脚随着他这来那去的,吃喝嫖赌诸般事体两人伙着干了不少。韩复榘心里透亮,何其慎与他就是兄弟俩的鸡巴,一个鸟样!冯玉祥将何其慎逮起来,这是敲他韩复榘的脑门子呢。

  昨日,太阳落山时,冯玉祥与河南军政大员谈罢话,便带了五个护兵不动不惊地走到了何其慎的住处。何其慎在开封也有一座好宅子,极是宽敞气派。冯玉祥进了家门,两人坐了说过几句闲话,何其慎便吩咐上饭。

  饭菜端上桌来,冯玉祥斜了身子,举着筷子逐个点划着桌子上的碟碗,调门儿奇怪地说:“炖土豆。炒豆腐。熬白菜。小米粥。黑面卷子。”

  何其慎心里没底,打量着冯玉祥的脸色,小心地说:“总司令,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冯玉祥把筷子往桌上轻轻一拍,“哈哈”一笑说:“我说老何,打老远跑你这儿来,脚后跟都麻了,就让我吃这个?”

  何其慎琢磨不出冯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平日也是嘴尖舌快、能说会道的人物,今日舌头却短了一块,呜啦不出个正词儿来。

  冯玉祥依然笑嘻嘻地说:“老何,过去我过苦日子,那是没办法!可现在,官大了,还过以前那样的日子?这样的饭菜我怎么能咽得下去!”

  何其慎品不出这话是真是假,冯玉祥的事儿他满耳朵眼儿里都是,知道是个难伺侯的主儿。去年,冯玉祥就任行政副院长兼军政部长,到南京走马上任时,蒋介石约了行政院院长谭延闿,立法院院长胡汉民,司法院院长居正、考试院院长戴传贤,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等一干大员给冯玉祥接风洗尘。谁知,冯玉祥屁股一坐到椅子上,却对着宴席上的山珍海味、各色名酒放声大哭起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好不难过!哭过一个时辰,才呜呜咽咽地说:“河南、陕西、甘肃地界的军民,如今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啦,今天这样的酒菜饭食,我咽不下肚里去。”起身撂下一声“谢谢”,便没了影子。几个请客的主儿弄得像吃了屎一样,对着满桌子酒菜大骂。

  这时,何其慎只觉得自己是进了蜂子窝,拿不准到底该钻那个窟隆。可眼下却只能顺坡下驴,陪着笑说:“卑职该死,我马上吩咐人重做。”

  冯玉祥说:“我听说你平常吃饭最讲究,还雇着有名的厨子,先说说有什么好菜。”

  何其慎先试着说了几样菜蔬,偷偷瞄一眼,只见冯玉祥微微笑着摇头。何其慎觉得自己成了小胡同里赶着的猪,前边是火是水都掉不回头来,只能往前走了。一咬牙,是福是祸随他去吧。张口便把“套四宝”报了出来。这“套四宝”是河南的名菜,外边看是只鸭,吃了鸭却从里边露出只鸡来,吃完鸡里边还藏着只鸽子,鸽子里边还有只鹌鹑!鹌鹑肚子里填了海参丁、火腿丁、香菇丁、鱿鱼丁、青豆与糯米。

  冯玉祥边听边哼哈地点着头,临了,又道:“有了好酒好菜,没条子陪着也不舒坦呀。”

  何其慎咂出冯玉祥的话里不是个滋味儿,哭不得笑不得地说:“总司令,这……这……”

  冯玉祥冷笑一声,说:“怎么?看人下菜碟子咋的?你能给韩主席叫条子,就不能给我冯某人叫?”

  何其慎额上冒出汗来,只想脚底抹油快快溜出门去,一迭声地说:“我这就去办,我这就去办。”刚回过身,只听“哗啦”一声,桌子已是四腿朝了天,冯玉祥横眉立目,怒声喝道:“来呀,给我绑了!”

  原来,冯玉祥听到何其慎与韩复榘两人干了不少尴尬事,恨得牙根儿都痒痒,想想对韩复榘又不好过分处置,只把气撒到何其慎身上,今天来拿他也有点儿杀鸡吓猴的意思。

  冯玉祥的护兵照准何其慎的膝弯儿就是一脚,何其慎“扑通”跪了下去,护兵手脚麻利,几下便将何其慎捆个结实。何其慎脸成了一张黄纸,不住声地求饶。

冯玉祥递个眼色,护兵抡圆了巴掌,啪啪几下,何其慎的脸便肿成个发面馒头。冯玉祥说:“何大司令呀,你请我吃‘套四宝’,我请你吃大耳光,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你往日里花天酒地也累了,先给你找个清静去处歇歇,有空时再跟你慢慢说话。”

这事做得不动不惊的,冯玉祥猛不丁说了出来,难怪众人吓了一跳。

操场上,李兴中把各人名儿一一点过,便宣布冯先生训话。

  冯玉祥身量高出别人一个头去,浓眉阔口,极是威武,自带着一股煞气。台上一站,台下便没有一点儿声响。冯玉祥突地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的官儿?”

“老百姓的!”

  “吃的是谁给你们的?”

  “老百姓!”

  “穿的是谁给你们的?”

  “老百姓!”

  “住的是谁给你们的?”

  “老百姓!”

台下几百号人依了冯玉祥的问话,亮开嗓门齐声回答,颇有些气势。

  “好!”冯玉祥点点头,说:“可是有些人早把这理儿丢到姥姥家了。”

  “去年,开中央委员会,有人在会上就提出中央委员每人月薪该定为800元,那天正好是我当执行主席,我对他们说:‘眼下正是战乱之后,老百姓过得什么日子呀!河南、陕西、甘肃一带,天灾人祸不断,老百姓连草根都啃光了,咱们这些当官儿的还要拿这么多的钱,这不是不顾百姓死活吗?’可那些人根本就听不进这话,七嘴八舌地说:‘北伐一来,我们也是什么罪都受过,什么苦也吃过,今天革命成功了,应该享受了,一个月八百元不算多。’那天,任他们磨破嘴皮子我就是不松口让他们表决。谁知到了第二天,换了个人当执行主席提议月薪八百元的人更多了,委员们举手表决,嗨!齐刷刷地满屋里都是手,通过了!你说说,这些官儿眼里还有老百姓吗?”

  冯玉祥红涨着脸喊起来。

  “在我们身边,就没有这样的人吗?我说,有!我们这儿就有那么些高级军政人员,生活腐化,吸烟、喝酒、打牌还不算,自以为打了几胜仗,就了不起,今天你找一个说书的,明天我找一个唱戏的,你能说他懂得这理儿吗?……”

  韩复榘耳朵嗡嗡地响起来,只想化成虫儿找个地缝儿钻下去。冯先生!冯长官!冯总司令!我的亲爷!你舌头上长刺,当众指着秃子骂和尚,这不是让我人前光屁股吗?我往后脑袋钻裤裆里,可怎么见人哟。

台下众人都知道冯先生骂的是谁,在韩复榘身后站着的几个人清清地看到,韩主席的手一个劲儿地哆嗦。

  冯玉祥放开嗓门儿,一顿好骂,两个多小时之后,方挥挥手说了散会。

  众人都散了,韩复榘却丢了魂似地呆在当地不动。傅正舜捅捅他,韩复榘才猛地醒了过来,往外便走。众人到操场边儿时,韩复榘已是三步并做两步出了大门口了。

  一个副官追了上来,说冯先生叫他。

  韩复榘停下,又站在那儿愣了半晌,才转身进了冯玉祥的住处,进门见冯玉祥正坐着休息,上前敬个军礼,叫声:“冯先生。”不知怎的,眼窝一热,差点儿滚下泪来。

  冯玉祥没事似地说:“明天我要去洛阳一趟,让你的手枪队跟去给我当当卫队。”

  韩复榘顿时凉了半截,这一百来号人的手枪队是从二十师里带出来的,全是手枪队里的尖子,冯先生可别是眼馋我这点儿私房呀。要是这丁点儿兵也没了,我韩复榘就真他娘的成了穷光蛋了,韩复榘急得肚子里直跺脚,一时连囫囵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这……这个……”

  冯玉祥盯着韩复榘的脸,冷冷的目光像锃亮的刀子使他矮了下去。冯玉祥一拍桌子说,“好你个韩复榘!你现在当了主席了是不是?管不着你了是不是?我这里没人守卫,手枪队不能来,你就给我站岗去!”

  韩复榘呆了一呆,答一声“是”,转身到了院门口,门口有一个兵在那儿站岗,韩复榘上前把枪抄了过来,在那里立正站了。那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主席,这……?”

  韩复榘朝那个兵大吼一声:“滚!”

  韩复榘提枪站着,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下不去出不来,脸上火心中又酸又苦又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一时间,投军后冯先生的恩,冯先生的怨,立过的功,受过的难为,杂七杂八都在心里翻腾着。

  韩复榘相熟的朋友和几个厅长,也都是冯玉祥的老部下,见了都进进出出冯玉祥的住处,替韩复榘求情,冯玉祥却唱了一出辕门斩子,任众人磨薄了嘴皮子就是不松口。

  冯玉祥恨恨地说:“我对人有三种态度,对路人,我只说他好,不说他坏。对友人,有了缺点,要对他劝告。对自己人,就要严加管教。为什么别人的孩子有了错你不管,自己的孩子有了错就要管教,甚至还要打骂呢?就是这个理。”

  众人好说歹说,两个小时过去,冯玉祥方才点了头。韩多峰跑到院门口叫韩复榘下岗,韩复榘却铁青着脸,握着枪管不动。韩多峰是冯玉祥多年的老部下,也是十三太保之一,与韩复榘极是亲近,这时低了声说:“向方,你执个啥?跟冯先生多少年了,还不知道冯先生的脾气?他是拿你当儿子看的,就是打你几下,你也得受着。”

  韩复榘垂了头,跟在韩多峰的身后进了屋门,一见冯玉祥,便双膝跪倒在地当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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