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想起了弥尔顿的一首诗和其他 -- 石之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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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想起了弥尔顿的一首诗和其他

一六五八年,约翰 * 弥尔顿失明已经有六年了。就在这一年,弥尔顿某夜梦有所感,梦见了两年前死于难产的第二个妻子凯瑟琳。这个梦成为一个契机,令弥而顿写下了英国诗史中最著名的一首悼亡诗:

我想我看到了我新故的结缡圣人

像阿尔凯斯那样自坟中领回给我,

尤夫之子将她还给她欣喜的夫君,

以强力从死中救出,尽管虚弱苍白。

我那一位,既已洗净了产床的玷污,

确已由旧的律法里的湔祓拯救了,

而这样一来我便能够再一次信期

在天国里无拘无忌地充分瞻视她

衣以纯白走来,纯洁有如她的心灵。

*她的脸遮罩;可于我想象里的目中

爱、甜美、和善良全都闪耀在她身上,

这般明晰,没有哪个面庞更多喜色,

可是,哦!正当她想要拥抱我的一刻,

我醒来,她遁去,白日带回我的黑夜。

*她的脸遮罩: 弥尔顿两年前(1656年)娶凯瑟琳时, 已经双目失明了,所以他始终没有看到过凯瑟琳的模样.

阿尔凯斯(Alcestis)的故事:希腊传说中伊奥尔科斯(Ioclos)国王珀利阿斯(Pelias)的美丽女儿。弗(Pherae)国王之子阿德墨托斯(Admetus)为了追求她,必须要把一头狮子和一头野猪套到战车上。他获得阿波罗神的帮助,如愿娶得美娇娘。但阿波罗发现他将不久於人世,於是劝说命运女神(Fates),找个替死鬼来延长他的寿命。忠贞的阿尔凯斯(Alcestis)答应为他牺牲,但是赫拉克勒斯(Heracles)在她的墓地同死神搏斗,救回了她。希腊悲剧作家尤利比提斯写有《阿尔凯斯》(Alcestis)一剧,就是描述她的故事。

————摘自刘皓明《瞽者的内明》.<读书> 1999第六

即使经过翻译,即使不了解阿尔凯斯(Alcestis)等典故,这首商籁体诗的力量依然诗显而易见的。失明的诗人从来没有见过妻子的容貌,所以才会“她的脸遮罩”,然而他在梦中确认了光明的失而复得,看见他的妻子“衣以纯白”走来,“这般明晰,没有哪个面庞更多喜色”,快乐的时光短暂而甜蜜,当黑夜与梦境一并逝去之时,代表光明的白昼到来却宣布了诗人视力的得而复失——“白日带回我的黑夜”。有所思之,必有所感之,每次读到这里时候,脑袋中总是一片空白,留下喃喃的回忆和不断的见证:“我醒来,她遁去,白日带回我的黑夜。”

死亡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强大到令人无法藐视他的存在。作为生者,我们的记忆薄脆的象根稻草,依附在镜子的另外一侧,那些远去的人,远去的事,总会不间断的侵蚀我们的回忆,多悲观的画面呀,当文字能纪录下那一刻的场景时,死亡仿佛在瞬间也被定格了——它无处不在,与我们时刻相随。

年轻的时候读《笑傲江湖》,刘正风点评他的师兄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的琴声说:“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诚然,莫大先生的一曲胡琴凄苦而哀伤,胸中自有无法派遣的沉痛往事,无法作到光风霁月的襟怀,平时也不断以酒销愁,然而行事果断,格毙费彬,兔起鹞落,事了拂衣而去,确不失英雄好汉的胸襟——“青衫落拓江湖行, 襟上谁怜旧酒痕”如此上上人物,也不丝毫逊色那刘正风了。无情未必真豪杰,悲情是他们背负的沉重十字架,偶尔回头审视,莫大先生落魄的背影,便淹没在 “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这样凄苦的乐境里——即使是最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曲《凤求凰》,胡琴之声虽缠绵宛转,凄清苍凉之意却终究未改。

这世上有多少人又真正超脱了呢。倚天屠龙记第四十回,空闻跟张无忌解说幽冥之事时说:“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 死者已经远去,只有生者需要解脱——这道理浅显易懂,只是事到临头,人难有自辨之明罢了。

再回过头来看苏东坡那首著名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和弥尔顿一样,苏东坡做了一个遇见亡妻的梦,醒来感慨系之,写这首词来表达对妻子的怀念。此词开了宋代悼亡词之先河,被行家视作悼亡词中绝唱。语言纯用白描,自然真切,毫无斧凿之痕,用词凝炼深沉,音响凄历。全词句句有声,读者人无一不为之动情。以前应声而诵,读到“纵使相逢应不识”这一句时,每欲放声而大哭,眼泪却只能在眶里打转。而今年岁渐长,愁苦到今日却变成沉默,一并吞到胃里去了。正如很多个带梦境的夜晚,重复的做着同一个梦,重复的见到同一个人,梦见自己在拼命的放声哭泣,醒来却没有枕头上的泪痕,苦笑而起,问一声,自己是否真正的超脱了呢?吾辈资性驽钝,不想去求这个答案了。取而代之的是元稹的另外一首悼亡诗,《六年春 * 遣怀》

伴客销愁长日饮,

偶然乘兴便醺醺。

怪来醒後旁人泣,

醉里时时错问君。

以前所背唐诗,每每以意境鉴之,此诗全处写实,入不得唐选三百,诗中所述场景,却阴差阳错成为自己曾经生活的一部分。“醉里时时错问君”,那是怎样的错呀,当真如《鹿鼎记》第十九回目一样——“九州聚铁铸一字”,却是一个大大的“错”字。

然而何之为“错“,何之为“对”? 传说嵇康的《广陵散》是仙人教的,他的弟子袁孝尼想学而未得其允。<<晋书 * 嵇康传>>上说:‘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嵇康一生骄傲无比,到最后也未曾低头,这《广陵散》与他一同成为绝响,我们可能认为“错“,他自己又如何呢?为何美好的事物总伴随着死亡的阴影?人类就象个不断捡拾美丽石子的孩童,却无时不刻担忧天上虎视耽耽的兀鹰。

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去北京,只为了年少时喜欢的那首“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炎热的七月,钻进陶然亭公园到处寻找高君友和石评梅的合葬墓。那是一个被茂密的竹林覆盖着静静的石碑,远方是嘈杂无比的游泳场,微风时时掠过。墓中人想必早已化为神仙,遨游四海。只留几行浅显传记供后人凭吊。不由得想起那些灼热的青春和耀眼的故事。与他们的传奇相伴,短暂的人生实在算不上什么。

想起那首著名的Tears in Heaven,Eric用混浊的嗓音唱道:”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r knees……“苏东坡说十年生死两茫茫,留下了传唱不朽的诗篇,莫卧儿的君主沙杰罕用黑色大理石来纪念他妻子,留下了奇迹般的建筑泰姬陵。他们都让自己的纪念难以磨灭,然而,时间真的如此容易被我们“乞求“么?从另一角度看,时间既是毒药,也是良方。它迫使我们检视自身的存在,即使那是有缺陷的存在。这存在是现实也是终点,就象看过的那篇文章《寻找地狱的那提》(骑桶人)。小男孩那提为了寻找自己被杀害的父母,向着地狱一路前进,在大地的尽头找到了他的目标——时间逆转了,他和他的父母一起走上了天国之路,终于安详的闭上了眼睛。时间的确让那提走了一大段弯路,最后他仍然完成了目的地。对于死亡,时间慷慨无比,对于生者,它吝啬万分。

唠唠叨叨写到这里,只想说最后一句话,“而这样一来我便能够再一次信期,在天国里无拘无忌地充分瞻视她”。

那时候,我应该悟了吧。

2005-10-22

关键词(Tags): #弥尔顿#悼亡诗元宝推荐:擎箭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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