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想起了弥尔顿的一首诗和其他 -- 石之轩
我想我看到了我新故的结缡圣人
像阿尔凯斯那样自坟中领回给我,
尤夫之子将她还给她欣喜的夫君,
以强力从死中救出,尽管虚弱苍白。
我那一位,既已洗净了产床的玷污,
确已由旧的律法里的湔祓拯救了,
而这样一来我便能够再一次信期
在天国里无拘无忌地充分瞻视她
衣以纯白走来,纯洁有如她的心灵。
*她的脸遮罩;可于我想象里的目中
爱、甜美、和善良全都闪耀在她身上,
这般明晰,没有哪个面庞更多喜色,
可是,哦!正当她想要拥抱我的一刻,
我醒来,她遁去,白日带回我的黑夜。
*她的脸遮罩: 弥尔顿两年前(1656年)娶凯瑟琳时, 已经双目失明了,所以他始终没有看到过凯瑟琳的模样.
阿尔凯斯(Alcestis)的故事:希腊传说中伊奥尔科斯(Ioclos)国王珀利阿斯(Pelias)的美丽女儿。弗(Pherae)国王之子阿德墨托斯(Admetus)为了追求她,必须要把一头狮子和一头野猪套到战车上。他获得阿波罗神的帮助,如愿娶得美娇娘。但阿波罗发现他将不久於人世,於是劝说命运女神(Fates),找个替死鬼来延长他的寿命。忠贞的阿尔凯斯(Alcestis)答应为他牺牲,但是赫拉克勒斯(Heracles)在她的墓地同死神搏斗,救回了她。希腊悲剧作家尤利比提斯写有《阿尔凯斯》(Alcestis)一剧,就是描述她的故事。
————摘自刘皓明《瞽者的内明》.<读书> 1999第六
期
即使经过翻译,即使不了解阿尔凯斯(Alcestis)等典故,这首商籁体诗的力量依然诗显而易见的。失明的诗人从来没有见过妻子的容貌,所以才会“她的脸遮罩”,然而他在梦中确认了光明的失而复得,看见他的妻子“衣以纯白”走来,“这般明晰,没有哪个面庞更多喜色”,快乐的时光短暂而甜蜜,当黑夜与梦境一并逝去之时,代表光明的白昼到来却宣布了诗人视力的得而复失——“白日带回我的黑夜”。有所思之,必有所感之,每次读到这里时候,脑袋中总是一片空白,留下喃喃的回忆和不断的见证:“我醒来,她遁去,白日带回我的黑夜。”
死亡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强大到令人无法藐视他的存在。作为生者,我们的记忆薄脆的象根稻草,依附在镜子的另外一侧,那些远去的人,远去的事,总会不间断的侵蚀我们的回忆,多悲观的画面呀,当文字能纪录下那一刻的场景时,死亡仿佛在瞬间也被定格了——它无处不在,与我们时刻相随。
年轻的时候读《笑傲江湖》,刘正风点评他的师兄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的琴声说:“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诚然,莫大先生的一曲胡琴凄苦而哀伤,胸中自有无法派遣的沉痛往事,无法作到光风霁月的襟怀,平时也不断以酒销愁,然而行事果断,格毙费彬,兔起鹞落,事了拂衣而去,确不失英雄好汉的胸襟——“青衫落拓江湖行, 襟上谁怜旧酒痕”如此上上人物,也不丝毫逊色那刘正风了。无情未必真豪杰,悲情是他们背负的沉重十字架,偶尔回头审视,莫大先生落魄的背影,便淹没在 “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这样凄苦的乐境里——即使是最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曲《凤求凰》,胡琴之声虽缠绵宛转,凄清苍凉之意却终究未改。
这世上有多少人又真正超脱了呢。倚天屠龙记第四十回,空闻跟张无忌解说幽冥之事时说:“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 死者已经远去,只有生者需要解脱——这道理浅显易懂,只是事到临头,人难有自辨之明罢了。
再回过头来看苏东坡那首著名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和弥尔顿一样,苏东坡做了一个遇见亡妻的梦,醒来感慨系之,写这首词来表达对妻子的怀念。此词开了宋代悼亡词之先河,被行家视作悼亡词中绝唱。语言纯用白描,自然真切,毫无斧凿之痕,用词凝炼深沉,音响凄历。全词句句有声,读者人无一不为之动情。以前应声而诵,读到“纵使相逢应不识”这一句时,每欲放声而大哭,眼泪却只能在眶里打转。而今年岁渐长,愁苦到今日却变成沉默,一并吞到胃里去了。正如很多个带梦境的夜晚,重复的做着同一个梦,重复的见到同一个人,梦见自己在拼命的放声哭泣,醒来却没有枕头上的泪痕,苦笑而起,问一声,自己是否真正的超脱了呢?吾辈资性驽钝,不想去求这个答案了。取而代之的是元稹的另外一首悼亡诗,《六年春 * 遣怀》
伴客销愁长日饮,
偶然乘兴便醺醺。
怪来醒後旁人泣,
醉里时时错问君。
以前所背唐诗,每每以意境鉴之,此诗全处写实,入不得唐选三百,诗中所述场景,却阴差阳错成为自己曾经生活的一部分。“醉里时时错问君”,那是怎样的错呀,当真如《鹿鼎记》第十九回目一样——“九州聚铁铸一字”,却是一个大大的“错”字。
然而何之为“错“,何之为“对”? 传说嵇康的《广陵散》是仙人教的,他的弟子袁孝尼想学而未得其允。<<晋书 * 嵇康传>>上说:‘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嵇康一生骄傲无比,到最后也未曾低头,这《广陵散》与他一同成为绝响,我们可能认为“错“,他自己又如何呢?为何美好的事物总伴随着死亡的阴影?人类就象个不断捡拾美丽石子的孩童,却无时不刻担忧天上虎视耽耽的兀鹰。
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去北京,只为了年少时喜欢的那首“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炎热的七月,钻进陶然亭公园到处寻找高君友和石评梅的合葬墓。那是一个被茂密的竹林覆盖着静静的石碑,远方是嘈杂无比的游泳场,微风时时掠过。墓中人想必早已化为神仙,遨游四海。只留几行浅显传记供后人凭吊。不由得想起那些灼热的青春和耀眼的故事。与他们的传奇相伴,短暂的人生实在算不上什么。
想起那首著名的Tears in Heaven,Eric用混浊的嗓音唱道:”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r knees……“苏东坡说十年生死两茫茫,留下了传唱不朽的诗篇,莫卧儿的君主沙杰罕用黑色大理石来纪念他妻子,留下了奇迹般的建筑泰姬陵。他们都让自己的纪念难以磨灭,然而,时间真的如此容易被我们“乞求“么?从另一角度看,时间既是毒药,也是良方。它迫使我们检视自身的存在,即使那是有缺陷的存在。这存在是现实也是终点,就象看过的那篇文章《寻找地狱的那提》(骑桶人)。小男孩那提为了寻找自己被杀害的父母,向着地狱一路前进,在大地的尽头找到了他的目标——时间逆转了,他和他的父母一起走上了天国之路,终于安详的闭上了眼睛。时间的确让那提走了一大段弯路,最后他仍然完成了目的地。对于死亡,时间慷慨无比,对于生者,它吝啬万分。
唠唠叨叨写到这里,只想说最后一句话,“而这样一来我便能够再一次信期,在天国里无拘无忌地充分瞻视她”。
那时候,我应该悟了吧。
2005-10-22
另,尤夫是谁?谢谢指教.
弥尔顿:John Milton (1608-1674)
凯瑟琳: Catherine (?-1656)
Methought I saw my late espoused saint
Brought to me like Alcestis from the grave,
Whom Jove's great son to her glad husband gave,
Rescued from Death by force, though pale and faint.
Mine, as whom washed from spot of childbed taint
Purification in the Old Law did save,
And such as yet once more I trust to have
Full sight of her in Heaven without restraint,
Came vested all in white, pure as her mind.
Her face was veiled; yet to my fancied sight
Love, sweetness, goodness, in her person shined
So clear as in no face with more delight.
But, oh! as to embrace me she inclined,
I waked, she fled, and day brought back my night.
尤夫Jove 在这里指的是罗马神话里面的主神朱庇特,也就是希腊神话里面的宙斯。尤夫之子赫拉克勒斯(Heracles)是赫拉克勒斯是宙斯与阿尔克墨涅所生的儿子(她是珀耳修斯的孙女,底比斯国王安菲特律翁的妻子)。所以赫拉克勒斯是半人半神般的英雄人物。有很多文艺复兴时期的剧本都写到了这个著名的Alcestis的故事。
不过窃以为"the Old Law"指的是旧约圣经而不是翻译中所说的
"旧的律法".
请加分类词。
分类词就没了.以后我注意一点.
不过有好几个翻译的版本都没有把这个翻译成"旧约",我自己估计,因为弥尔顿自己是清教徒,这个可能性会比较小一些,参照<勇敢的心>里面的描写,死人要按照一定的程序洁净之后才能入土,我认为可能是某种欧洲古老的民俗.这个读书版翻译的比较文白间杂,不过我很喜欢他的节奏和后半部分的美感.
依次摘录一下:
金发燊译的:
我仿佛看见我才死去的结发圣女,
送还给我象阿尔克提斯由坟茔返还,
是诺夫的长子强力救她出死亡,
昏厥中还给她欢天喜地的丈夫。
我爱妻,象是洗净了分娩的血污,
按古训洁净之后已将罪赎完,
恰似我深信我仍会又一次在天堂
一清二楚地遇见她,无拘无束,
她披一身霜罗,纯洁如心灵。
她蒙着面纱,但是我似乎看见
爱敬、妩媚和善良在她身上晶莹
闪亮,脸上的高兴劲比谁都鲜艳。
然而她正俯身拥抱我,我苏醒,
她飞了,白天又带我回漆黑一片。
还有一个是朱维之翻译的
-十四行诗之十九
我仿佛看见了我那圣洁的亡妻,
好象从坟墓回来的阿尔雪斯蒂,
由约夫的伟大儿子送还她丈夫,
从死亡中被抢救出来,苍白而无力。
我的阿尔雪斯蒂已经洗净了产褥的污点,
按照古法规净化,保持无暇的白璧;
因此,我也好象重新得到一度的光明,
毫无阻碍地、清楚地看见她在天堂里,
全身雪白的衣裳,跟她的心地一样纯洁,
她脸上罩着薄纱,但在我幻想的眼里,
她身上清晰地放射出爱、善和娇媚,
再也没有别的脸,比这叫人更加喜悦。
可是,啊!当她正要俯身抱我的时候,
我醒了,她逃走了,白昼又带回我的黑夜。
为什么弥尔顿是清教徒就不能提到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