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读书三记 -- 间谍
1.余华的两篇小说
我算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吗?我觉得不算,所以我现在才看到《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
《活着》是一口气看完的,篇幅合适,所以允许我可以不间断。好的作品总不在长短,李白能用二十个字把后人要说的话全说了,今人一出手就好几个长篇,看着吓人,但实际上活不过纳兰的一首小令。往往的情况是,简朴者更有力量,简单者更接近真相。近来爸妈带来《狼图腾》,我拿过来一看,好嘛,上百万字,这要搁春秋战国,得饿死多少熊猫啊。
以前看过电影《活着》,张艺谋凭这个得过戛纳奖,葛优凭这个封过影帝。电影本身的命运似乎并不讨好,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得公映,那时地下碟片上的宣传词都是:禁片。跟杨思敏的《金瓶梅》摆在一起。
看了小说之后,才明白,电影纵然不错,但还是拍不出小说的慈悲姿态。小说句句不离生与死,而电影,句句不离时代和制度,两下相比,高下立见。电影一股子《霸王别姬》的味道,且走得比它远,又有那么点什么都赖在时代身上的意思,於是广电部就给禁了,其实也是好意,那两年不大太平,万一被别有用心的同志利用呢。
而小说则花心思在人生这个过程上做哲学思考,至於时代,只不过是个布景,摆来摆去,总摆在人物的后头,况且抽离它,小说同样有精神。这是我看重《活着》的地方,它用一个形而下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形而上的思考,不着一点,不代表什么,不控诉什么,不给答案,只留下思索和空寂,这实际上是种流芳百世的生命力。
要说《活着》里头,那真是横尸遍野,惨不忍睹,我刚看到时,一下子被惊呆了。作者表情严肃地以笔做枪,一会儿杀死一个,一会儿杀死一个。读者如我,看到一半就泣不成声,但不好埋怨作者,他那样专注,那样同情,完全不是恶作剧的样子(恶作剧杀人犯颇看过一些,自己也做过,写不下去的时候,经常不负责任地杀死主人公。)而且你也知道类似的生活,必在什么时间什么角落,换汤不换药地上演。甚至我们可以说,全世界各个角落都有富贵都有家珍,所以《活着》小说翻译到哪里,哪里的书评家就跟我一起泪流满面,他们没有经历中国近代史,流下眼泪的时候,想起的一定不是文革。
电影《活着》虽然拍得漂亮,但把这个故事搞狭隘了,搞成反思了,搞成禁片了。没看小说,会觉得电影有思考,看了小说,就会遗憾电影的偏差了。
《许三观卖血记》比《活着》柔和,柔和并非体现在死的人少,这种柔和来自作者的心念一动,离墓地还有那么一站路的地方,作者叹了口气,下车了。
我在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依稀看见作者把人物一个一个拎出来,左手抚摸他们的头颅,右手持刀熟练地上下翻飞,好像铜锣湾的古惑仔一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刀就下去了,《活着》给我的冲击那么大,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做好心理准备,等着目睹灭门血案。后来看到他们一个一个全须全尾地给放回来,我很长时间不能相信,真的?没死人?
很快我理解了作者,如果这部作品也跟《活着》似的,杀人无数,那么余华只会更加象是个三流的煽情小说家,他作品的力量都靠死人来支撑,就好像好莱坞只能靠爆炸撞车来完成对票房的吸引。那么他对活着的思考,对奉献的思考,对宽恕的思考,都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大笑话。给许三观一个温暖的结局,并非出於真实性的考量,这是艺术上的布局,一切来自直觉,就好像八大的画,山摆那边,水摆那边,不自觉的,没有道理可讲,但摆出来就是好。余华自己也说,一旦下笔,人物自个儿活着,我想他要表达的也是这种意思。
现在对这两部作品比较多的评价是,这是余华现实主义的分水岭。这样说也许是道理的,但我感觉未免太过简单。从早期的一些神神怪怪,一股子古龙味的小故事,到《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这样沉得可以压舱的巨作,余华的大师修炼路上并没有改变方向,他一直特严肃特认真,逼着自己掏心掏肺的倔劲一点都没变。我看这两部作品,从来不认为它们是现实主义的,即使它们讲述的有鼻子有眼,有朝代有地点的,我觉得它们总有哪里不对劲,我觉得它们不是静物写生,它们好像郑板桥的竹子,节节挺拔而上,是竹子不错,但附着的君子气,甚至比竹子本身更重要,您能说郑燮是现实主义画家吗?
中国的文章,中国的绘画,中国的艺术,很难用西方的文艺理念来归类,余华的这两部小说都非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没有他那么认真的随意,也学不来,他怎么也不能放弃的悲天悯人。
如果允许说得简单些,中国艺术上的好东西,不在手法,在於人文关怀。余华的这两部作品颇得此神韵。近期听说他要出四十万字的《兄弟》,我实在想不出,以他的文风,四十万字能是个什么样子,狂用形容词吗?我想了想,决定不去买来看了。
2.《从两个蛋开始》
书非借不能读也,古人诚不我欺。
这本《从两个蛋开始》就是朋友硬塞到我手里的,看得出这书是朋友之所爱,怕寄运的路上磕碰坏了,光贴身牛皮纸就包了三层,外面还棕子似的打着绷带,书是2003年出版的,必被朋友把玩许久,皮儿都看卷了。
小说的第一要义是什么?宋人云,文以载道,这里说文,当然不是指小说,那时还没有小说,文章专指受课举业的东西,朝廷之上做八股,不讲道理当然不能治国平天下。到了今天科举被取消了,千金的重担没了着落,四处张望,结果被小说抗上了。自打《红楼梦》要拿正史笔墨写风花雪月之后,这条路上就变得人山人海起来。
正本清源,小说从诞生那天起就给自己寻找了最合适的名字。首先一个‘小’字,不在尺寸,而在姿态。其次是‘说’,不在方式,而在手法。
小说的划分也很简单,雪夜被窝,蝉鸣灯里,手指点舌头,数钞票一般翻书,以读到傻楞傻楞为最高境界。而读过后,如跟教导主任促膝谈心,从此死了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心,此为下下境界。
《从两个蛋开始》颇具小说古风,非常好看。作者杨争光搞了好多年的编剧之后,回来写小说,这本农村题材的小说,结果也有些电视连续剧的影子,没有长篇架构,走一点剧情就要歇歇,照顾半路打开电视的观众,体贴之心令人可喜。
全书由三十六个藕断丝连的短篇组成,用一个虚构出来的村庄来呈现建国近六十年的农村变迁。每个小故事都没有涉及太多的人物,也没有很复杂的矛盾关系,情节简单直接,语言活泼有趣,作者写着顺手,读者看着省心。唯一遗憾的是,这种解读过於流于表面,追求可读性的同时,似乎忘记了背后需要的沉淀,有那么点看完就拉倒的意思。小说讲究信笔闲言,但毕竟不是三姑六婆打麻将,笔闲意不能闲,更加不能偷懒,有的时候,麻绳的力量在於各股细索纠缠而上。
作者对农村生活的深有体会,以虔诚的心态再现农民“吃吃喝喝,日日戳戳”的生活情趣,平均下来每三段行一次炕礼,密集程度直追牲口。记得看完这书还跟朋友争论来着,我口齿不清地辩护自己不是卫道士,但朋友的回应铿锵有力:‘你没在农村呆过,农村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自己也一度迷惑,难道真的丧心病狂起来,以至於要携文学之大剪刀,对作品行阉割之实?后来一日听相声,惊堂木一拍,上面穿大褂的说了一句话,豁然开朗:“一个段子说六十年,翻来复去,是个人就有腻的那天!”
这大概就是我想跟作者说的话,把个人情趣发挥到极值无可厚非,但请兼顾花样翻新。
从建国至今,乡村风起云涌,由黄金时代到黑铁时代,分分合合一夕之间。表现大时代的好处是可以借力打力,水涨船高,变革越疯狂,人性暴露得越彻底,小说越容易出彩。但也有难以把握的地方:时代过於抢风头,站到了人物的前面。
不得不说,《从两个蛋开始》也遭遇这样的滑铁庐,时代背景跟人物角色花开两朵,各表各的。如果作者的意图是为了表现时代,那么有些故事显得多余而不知所云;如果作者的初衷是讲述好玩的故事,刻划有趣的人物,那么他们又因为肩负表现时代的重任而显得皮笑肉不笑。这是个狡猾的不够彻底的典型,唯一的解释是这段历史太有趣,大家等不及沉淀,争相意淫。我想我觉得可惜处也就在这里。
这书好看是好看,可拿去跟余华的一照,就显出弱来了,有这么比的吗?也许我太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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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读书三记
🙂不知您对电影《霸王别姬》咋看 alan123 字6 2010-11-01 01:02:14
🙂这话有钱钟书的味道 回旋镖 字105 2010-11-01 00:09:08
🙂其实现在的《活着》是电影出来后重新修改的 悬崖边的树 字70 2010-11-01 00:04:37
余华在哈佛演讲提及活着 元亨利 字143 2006-04-04 17:19:52
精辟 蝾螈 字87 2006-04-03 17:58:17
活着 1 蝾螈 字99 2006-04-03 18:10:57
😄花. 花满河 字0 2006-03-31 00:0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