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415 筑路支队(1) -- donkey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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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415 筑路支队(2)

(五)段大组长被炸得“仙女散花”

我所在的四大组组长段某,他是改造积极分子,经常受到表扬。反右前是重庆一家国营工厂的车间主任、支部委员,家里有妻有子,生活过得十分美满幸福。整风中他响毛主席号召,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天条”,在一次厂里召开的座谈会发言说:“北京大学教授们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我看工厂也一样。书记、厂长不懂生产,怎么领导组织工人生产?我们的厂长、书记应该脱产去学学技术,不然永远上不了台阶。”为此,打成极右分子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当时我在主办中队墙报。一次他私下和我聊天说:“晓枫,划你当右派千值万值,你必竟写了篇大毒草《给团省委的一封信》,可我就那么几句话,还是他们再三动员我去说的,你说冤不冤?”我表面上不敢附和,笑笑道:“你反对书记、厂长就是反党啊!你没见北京那些教授,凡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哪一个跑脱了?”他无可奈何地嗯了声说;“看来这付药吃定了,可害苦了我的老婆儿子。管他妈的干它三年,我不信帽子摘不掉。”为了“摘帽”他总是拚命在前,吃饭在后,忙得快疯了。一次他们大组三小组放炮,装了12炮,只响11炮,一炮哑了(不响的炮称哑炮)。处理哑炮是件危险工作,一要技术,二是胆量,三要机警。他是大组长,负责全大组人的安全,每次处理哑炮都责无旁贷,当然这次也是他。

一抹残阳血红血红,几只暮鸦在远远的树枝上凄切悲鸣。他提着一桶水,拿着铁挖耳,吸着烟,蹲着在哑炮的岩石前掏炸药,不知是铁挖耳触着了雷管还是引线慢燃的原因,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黑烟冲天,只见群石狂飞。他的身躯随着冲天的黑烟,伴着腾空的岩石,像天女散花似的飞向四处。一只胳膊搭在远远的树梢上,一只大腿飞向横江边,眼耳口鼻模糊不清,鲜红的血流遍工地。我和他组里人哭着喊:“段大组长,段大组长……”没有回声,只有横江河的在咆哮。大家认为是因公死亡,应通知他家属开个追悼会。我们把情况向中队长作了汇报,中队长想也不想,冷冷冰冰地说了几句:“右派分子专政对象,开什么追悼会,叫木匠用木板钉付棺材,在山坡上埋了就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敢说个不字?他的死真不如条猪,叫也没叫一声。

(六)葬身危石的王思贵

他叫王思贵,和我同年,1935年5月生。1956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四川省灌县×局机械科作科员。鸣放时他没吭一声,是诚心诚意拥护共产党的好干部,只出身成分是个小地主。不知是成分关系或是他们单位为了完成“反右指标”,于是不明不白地成了右派分子。他说,1957年岁末,他回老家简阳过春节,与表妹谈定终身大事,准备来年“五一”节结婚。春节后他高高兴兴地回机关上班,一天人事科突然通知他收拾行李,去自贡×××地方报到。他以为是调动工作,高高兴兴地和人事科干部一起坐上汽车去到指定的地方报到,才知那是省公安厅劳改局“415”劳教筑路支队的收容站。一进门就叫他打开行李检查,然后解下裤带、鞋带以及随身所带的钱和粮票。他感到情况不对,提心吊胆悄声地问了句:“同志,我是工作调……”未等说完,检查他的公安干部黑着脸说:“谁是你的同志,我们是专政机关,你现在是专政对象,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他急了,一头冷汗,不停地声明:“我是好人,我是好人,你们可以打电话问我局里。”对方嘿嘿一笑:“好人不会到这里来。你叫我问谁去?右派分子都是不认罪。告诉你,就是你们局里定性送你来的。”他傻了,哑了,张着的嘴再说不出什么。经过十多天的“思想改造”学习,后送来19中队,不但和我同小组,睡觉还连着一个铺。开初他思想沉重,成天不说一句话。时间久了,和我混熟了,一次他悄悄问我:“黄同志,这劳教有多长时间才能回到单位?”“现在我们只能相互称同学不能叫同志。”我首先纠正他的“错误”,然后把我知道的有关劳教情况告诉他,说:“听我们单位党委组织干事讲,劳教是最高行政处分,改造好后可以回机关重新工作。至于时间长短,决定各人的改造表现。。”他听后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那我表妹来信问到我,我该怎么回答?”我犯难了,如果说犯了错误当右派,对方说不定会划清界线,闹过蛋打鸡飞;不说吧是乎是在骗人。他见我犯难,想了想说:“只要时间不长,我会表现得很好很好,干活,大不了出几身汗嘛!”由于他心地善良,思想洁净似水,为人真诚守信,不久我们两人成了知心朋友。他说话算话,劳动上真够卖力,事事走在别人前面,从不拈轻怕重,组里人都喜欢他。不久,大家推举他作了组里生产安全员。所谓生产安全员,就是每次放完炮后,未待硝烟散尽,就要戴上藤帽,拿着撬棍,第一个冲进隧道处理危石。这是件十分危险的工作,稍不注意就重伤和死亡。好在他胆大精细,一直未发生过问题。记得那是1958年元旦前夕,中队部提出“苦干加实干,创造高产迎元旦”的口号,规定每组每班掘坑进度1.8米。这可是个高指标啊!要在坚硬如铁的岩石上用两臂之力掘开高2.5米,宽2.5米深的坑道,纵是机械开挖也难以完成。但中队布置下的任务,谁又敢说完不成,那不是用鸡蛋碰石头。那天上班前,我们两人沿着横江河一边走一边谈,心情显得特别抒畅。他甜甜地絮絮告诉我说,他没将“劳教”一事告诉表妹,只说暂调云南工作,大约1960年底可回家。他还说,他表妹已在做嫁妆,亲手绣了鸳鸯戏水的红花枕头和喜鹊闹梅的被面,等他一回家就结婚。我被他美好的憧憬深深吸引,希望他早日“解除劳教”,早日回家结婚。想不到这竟是一相情愿的幻想啊!

两个小时后我们组接了班,一上阵光身赤膊,大家放开双臂挥动12磅大锤,拚命重击炮钎。只见坑道里锤光闪闪,炮钎和铁锤的叩击声震耳欲聋,那被击碎的岩石化成一片雪白细粉,洒满坑道。四个小时的激战后转入填药装炮点火,不一会儿轰隆隆的炮声震得群山发抖,浓浓的硝烟填满了坑道。为了抢时间,不等硝烟散净,王思贵一手提撬棍,一手拿马灯,钻进了刺鼻呛人的隧道里。我和其他老右借此坐在洞外休息透凉,大谈“精神会餐”(“教民”们很难吃饱一顿饭,更难吃到一次肉,又不敢纵论时政,只好说吃)。不足五分钟,忽听洞内哗啦一声碎响,接着听到啊哟一声叫唤,亮光突然熄灭了。我预感出事了,一个箭步窜进洞里,重新亮上马灯,天呀,他仰卧在血泊中,藤帽飞离头部,眼孔鼻洞还在咕咕咕地冒血泡。我上前抱着他,大声呼叫:“思贵,思贵,你醒醒呀,说话呀……”他没有醒,没有说话,热热柔软的身躯渐次变硬发冷。组里十多位老右和我一样都泣不成声。鉴于上次段大组长的教训,我们不敢再提开追悼会的事,立即派人去向中队部报告。睡梦中的中队长连床也没起,不急不慢地说了一句:“急什么,天亮再说。”我们不敢违抗,把他尸体遗到一旁,又拚命抢进度去了。大家深深感到,这死的不是人,好像是一条狗、一条猪。我们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狗”,就是“阶级斗争”的“猪”啊!只是还没被生吞活剥而矣!。后来我们把王思贵草草埋葬在山坡上,没有纸钱,没有香烛,只用了一个石头作标记。我伤心至极,愤慨至极,只能在脑海里写下一首哭拜他的诗:

天愁地暗日月昏,千里阴风送归魂。

晨朝笑谈春花事,夜卧血泊作亡灵。

危石无情吞南冠,酷吏有持屠贱民。

不信秋肃长浸骨,待等冰融祭告君。

(七)“放卫星”夺走十六条生命

毛泽东不仅是制造中国政治风景线的大师,也是制造中国“假、大、空”经济风景线的大师。1957年反右斗争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全国竟有百多万知识分子成了共和国的“贱民”(有资料说是三百四十多万,官方公布的数字是五十八万多人)。他们有的被送入监狱,有的押送到劳改营或农村监督劳动,自此再没有人敢反对共产党的施政偏差,当然更没有人敢对“伟人”心存置疑。诺大中国全掌控在毛泽东指掌之中,使他获得了历代中国统治者从未得到过的自由。在他治下的中国共产党和八亿人民,好像是个面团,想怎样捏就怎么捏。他忘满得意地又提出了“超英赶美”和“大跃进”超自然目标,以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伟大”设想。1958年8月4日,作为中共中央机关报的《人民日报》在一篇《徐水人民公社颂》的报道中公然写道:“徐水将要发射亩产山药120万斤、一颗白菜520斤、小麦亩产120万斤、皮棉亩产5000斤的高产卫星”。刹时,“卫星”一词成了各行各业的追求目标。“415”劳教筑路支队当然不甘落后,中队部提出日掘坑道5.6米的任务指标,超过铁路兵机械化开掘任务的300%。在距我们中队十里之遥的12中队,负责横江河便道的修筑工程。这条便道把云南的大关县和盐津县连在一起,必须抢在年底通车,保证筑路物资通行无阻。便道最艰难的工程是打通猴子崖,顾名思义,凡猿猴攀登的地方不是千仞高峰,便是万丈悬崖,奇险而又峻陡,只能削山斩壁,放炮打眼,一寸一寸的争夺进度。可是支队下了死命令:要在1959年国庆十周年前通车。他们号召劳教人员要待罪立功,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放一颗大大的“卫星”。中队抽出一个实力最强的大组,每天分四班打眼放炮,分秒不停。隔河望去,猴子崖日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炮声轰轰,号子声不断。按安全技术操作,本应从山顶往下削,但干部为了抢进度,抡工期采取掏掘开挖。就是说不从山顶削下来,而是从悬崖绝壁中掏空一条路(又叫挖神仙土),这样会省去很多土石方工程。如此违规操作,等于拿生命开玩笑。中队干部们为了荣升,为了得奖,哪管右派分子的死活,天天在那里督战。路基挖出来了,山也掏空了。大约是1959年的9月12日,那天暴雨特大,一个小组正在掏空的山崖便道里作收尾工程,突然发现细石和泥浆从顶头砸下来,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一声轰天巨响,整个猴子崖向前移了十几米,几百吨的一个个巨石把滚滚横江截去一半。16名施工中的右派分子,来不及叫声爹妈,全埋在巨石重新垒起的山崖里。不仅无一生还,连具尸体也看不见,开创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也许是仅有一次)的群体“山葬”。惨剧发生后消息被封锁,也不通知受害家属,也不向各中队告知。但是“纸包不住火”,只要是当年在“415”筑路支队的“教民”,谁不知亘古惨剧!此惨剧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常常闯入梦中。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存余悸,老是听到轰鸣之声,老是看见具具带血的残体。在我《风波万里》的组诗中有这样的记载:

天崩地坍势如雷,横水却步鬼神惊!

一山巨石截江断,几多男儿未有声。

梦里家人谁知晓?断头天涯无信音。

祸起酷吏强功利,只图升官放“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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