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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中) 二、篇外之三 两位汉奸 1 -- 100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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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二、篇外之三 两位汉奸 1 续完

  原来,就在张邦昌打算动手消灭自己的关键时刻,旁边的人说了这么一句:

    相公不前死城外,今欲涂炭一城耶?

  是啊,您从前没有战死城外,今天反而打算给金军一个屠城的借口么?

  说到这里,“天下”这两个字再次出现在我们的脑海中——上一回,完颜旻就被这个借口说动了,于是同意登基;这一回,张邦昌也被这个借口说动了,于是也同意登基。当然,都准备登基了,自然也就不“引决”了。

  张邦昌的选择,就是自己承担骂名,来保护汴京官民能够活下去。而这个选择到底是他本人的真实意思,还是稍稍扭捏一下,为自己在历史上多少保护一点点名节,今天的我们已经很难分辨了。特别是,联系到后来他的作为,似乎也不能说,他就是个铁了心的戏子,非要又当皇帝又立牌坊——既然很难分辨,我们姑且就把这个疑问留在心里吧;唯一可以定案的,就是:汉奸毕竟是汉奸,“天下”照样只是借口——汪精卫还说“曲线救国”呢,今天的各位会相信么?

  真正值得我们注意的不是张邦昌,而是那个劝张邦昌的人。跟许许多多的类似事件一样,历史同样没有留下他的名字,却只留下了他说过的话。在我们几千年的史册里,关键时候从来就不缺这位“旁边的人”。他或者他们到底是谁,历史没有留下清楚的记录,我们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影子;可是,这个影子的言行,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历史的走向——比如这句“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既搭台子又送梯子”的话,不就是一个例子么?

  认真说起来,如果张邦昌事先真的曾经打算以死抗命的话,那么这位以全城官民性命为说辞的“旁边的人”,至少也应该负担一半的汉奸责任——而他,却轻飘飘地从我们眼前掠过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能揪住他;于是,张邦昌也就只能独自承担所有的骂名。

  ——或者,这就是历史吧。

  说话间,正好来册封他的金使到了。就这样,在金人的卵翼下,张邦昌“北向拜舞”,就位了。

  但是,就位后的张邦昌,和我们一般印象中借势作威作福的伪皇帝不同,表现十分低调。当时,赵家王朝几乎被金人一网打尽,只有康王赵构因为不在汴京而躲过一劫;也因此,赵构已经成为宋人心目中大宋的正牌继承人,这一点,张邦昌自然知道。

  按说,有金人全面撑腰,张邦昌就算仗势欺人也很“正常”:即便你赵构完全应该继承大宋的皇位,又能把我如何?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实话实说,傀儡皇帝张邦昌的所做所为,应该说是相当收敛的:

  皇帝都是“南面而坐”,他则“东面而立”;

  皇帝在正殿办公,他避而不去;

  皇帝每日朝会,他不搞;

  皇帝要接受群臣山呼万岁,他不许;

  皇帝自称“朕”,他自称“予”;

  皇帝发“诏书”,他发“手书”;

  皇帝被称为“陛下”,他只许别人称他“相公”;

  皇帝必有年号,他不立。

  而他给臣子封官时,前面还一律要加上“权”字——而这个属于臣子官职前缀的“权”字,本来一般是级别略低的上级除授下官时才用的;在这里,却似乎正好描述了“相公”张邦昌的内心真实感觉:这个皇帝位置,不过是“事急从权”、不过是“借”来的而已!

  为了敷衍“上头来人”,张邦昌也会煞有介事地暂时恢复皇帝的作派和威严;但金朝来使一走,他马上又低调下来,根本不用什么“天子礼仪”;

  金人北撤时,曾经先后表示,愿意给张邦昌留一些军队作为支持,或者留一些女真官员,扶持他、保证他坐稳位置,而张邦昌一律婉言谢绝……

  从以上种种细节我们不难看出,张邦昌确实是把自己定位成一名“临时皇帝”的;换言之,至少在那时,他并没有把自己看做是理所当然的皇帝。那么,在张邦昌的心目中,理所当然的皇帝,又是谁呢?

  两个字:赵构。

  说到这里,我们姑且多扯两句吧。

  这个时候,赵构手下的群臣百姓,对张邦昌“沐猴而冠”是极为愤慨的。回看过去,他们屡次要求金人不要册立张邦昌,改立赵构。但在金人的强大兵威和断然拒绝下,大家渐渐地不爱吱声了;只有一位御史中丞,冒死再次上书大金元帅府,说:

    今若册立(张邦昌),恐元帅大兵解严之后,奸雄窃发,祸及无辜,将不称元帅吊民伐罪之意。

  这就是说,元帅你带兵回大金以后,老张肯定会大干坏事,如此一来,岂非是辜负了你出兵拯救百姓、讨伐罪人的本来期望么——“吊民伐罪”倒不是他空口白牙地乱奉承,而是引用大金对宋用兵时,写在檄文里的原话。

  顺便说一句,这样的文字今天看来比较肉麻,而在当时的情境下、在众多要求册立赵构的上书中,也实在不算出格——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的记载,后来当赵构被追杀逃命时,给完颜宗翰写信,其中更有这样的文字:

    ……恭维元帅阁下,以宗英之重,行吊伐之师,谋略如神,威权不世。其用兵之妙,与皇帝争躯。遂北平契丹,南取中国(指宋,关于“中国”含义变迁的问题,后文会专门讲述),极天所覆,混为一区。此岂载籍所有哉!

    ……愿削去旧号,自此一……者。盖知天命有归,而欲仰以成……一尊之人也。

    如此,则……金珠玉帛者,大金之外府也;学士大夫者,大金之陪隶也。

    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有二上矣!

    ……社稷存亡,在阁下一言;某之受赐,有若登天之难,而阁下之垂恩,不啻转圜之易。

  ……

  比一比吧,连赵构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上面所提到的臣子的言论,又有什么过分呢……

  扯太远了,接着说那位御史中丞冒死向金人上书的事情吧——接着,他就再次提出了那个并不新鲜的主张:

    于赵氏中推择其不预前日背盟之议者,俾为藩臣。

  这就是说,既然大金“以赵氏父子不守信誓”, “所以必废赵氏”,那么就册立一位没参与盟约谈判的赵家子弟,让他成为大金的屏藩,不就行了吗——说白了,还是要求册立唯一不在汴京而漏网的赵构。

  问题是,大金元帅府已经三番五次地说过,绝对不立赵氏骨肉,如此顶雷而为,不是找死是什么?果然,看信之后完颜宗翰大怒,当即下令索拿这位御史中丞,将他押回大金。

  而这份置自己生死于度外、绝对堪称感天动地的事主忠心,也理所当然地轰动了宋金双方;不要说当时心向大宋的臣民,就连“敌酋”金太宗听说了他的事迹后,都非常欣赏他那“不附立异姓之节”。

  那么,这位义薄云天、得到敌我双方一致高度赞许的御史中丞,又是谁呢?

  不是别个,正是秦桧。

  ……就又想起了白居易在贬官路上写的那首名诗《放言?之三》: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回思历史,白居易说得真是一点不错啊……好了,还是继续讲述张邦昌这边的事情吧。

  在张邦昌心中,赵构才是正牌子皇上,而自己,实在是不配。于是,他接受了朝臣吕好问、马伸等的建议,而对朝臣王时雍、徐秉哲的反对意见置之不理,最终背着金人开始了“顶风作案”——具体来说,他依次搞了五个“主动”:

  主动之一:主动册封元佑皇后为宋太后,迎入延福宫;

  主动之二:主动写信,和赵构取得了联系。在信中,他这样描述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勉循金人推戴者,欲权宜一时以纡国难也,敢有他乎?

  主动之三:主动向赵构献上“大宋受命宝”,也就是皇帝大印;

  主动之四:主动要求太后垂帘听政,也就是放弃了自己的皇权;

  主动之五:主动退位,自我还原为人臣,继续当他从前的太宰。

  对比历朝历代汉奸们的所作所为,张邦昌的这五个“主动”,读来实在是令人感慨啊。

  但我们也绝不能忘记:此时金军已退,各路勤王兵马包括康王人马正在不断地向汴京汇集、逼近,城内也是众议汹汹,民心已去——如此“大环境”、“小气候”,才是张邦昌连续五个“主动”的“主要动力”。

  饶是如此,我们也不该忘记,张邦昌的表现,确实应该算是汉奸、伪皇帝中相当收敛的一位了。换是别人,在异族军队的铁腕支持下,会不会真的自以为是真命天子、进而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呢?而到了这个时候,又会不会困兽犹斗负隅顽抗呢?

  最终,赵构被他迎了回来;进城那天,张邦昌伏地大哭,要求处死自己,赵构还抚慰了一番。

  按说,如此收敛的伪皇帝,真算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就算他登基后的一切作为,都是因为“汉奸怕死”、怕被回来的赵构杀掉而表演出来的,也用不着从始至终都这么逼真吧——毕竟,新皇帝真给迎回来了啊;要只是为了表演,总不至于一点点地把自己往死路上表演吧?

  说是死路,果然就是死路。很快,忠臣们就上奏,说张邦昌如此示好,只是因为金军撤走了没有依凭,而为自己留条后路而已;而如果不把张邦昌这样曾经“僭逆”过的家伙赶出朝廷,难道还要大家继续把他看成天子么?

  话这么一说,太宰张邦昌的命运也就决定了。转眼之间,他就被贬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尔后又被随便寻了个借口,数出了若干罪名,最终在潭州被奉旨赐死。

  而他的“大楚”,从立国到废国,寿命也不过四十多天而已。

  就这样,又一个值得抚卷长思的人物,渐渐淡出了我们的故事……

  在那条汉奸之路上,张邦昌走了没多远,便一头栽了下来;而这所谓的“前车之鉴”,自然会被后人看个清楚,想个明白。

  看懂了、想通了之后,咱们故事里第二位进士,也就意得志满地出发了。

  

关键词(Tags): #完颜亮#金朝#金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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