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时空的翻云覆雨手·一个人的泡沫 -- 陈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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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时空的翻云覆雨手·一个人的泡沫

    喜欢还是不喜欢,到底有多喜欢,恐怕都得放下一段才能看明白。2000年,我淘到阿莫多瓦《关于我的母亲》的vcd,兴奋得神魂颠倒。到了2002年,哪个写影评的没折腾过他?大家都喜欢得厌倦了。丫怎么这么多人喜欢啊?够媚俗的。

      

      今年中秋,海上明月,他乡已似自乡,我忽然想起了他片子里的两个孩子。一个是《高跟鞋》里的女儿。大部分小孩子成长中,会在某一时刻忽然发现理应天神凛凛的父母雕刻,砰地一声碎掉了。然后我们学会把他们当作常人,仅仅当作家人,而不再是史诗里的英雄。我们渐渐走过他们给我们踏出的道路,走向更远的地方。高跟鞋里的女儿没有这般幸运,母亲,从头到底,都是完美的。她从来没经历过眼明心亮的幻灭时刻,只想和永恒的母亲建立永恒的联系。她像孩子一样杀了人,她像母亲一样去顶罪。这是最后的结局。

      另一个是《活色生香》里的男孩。他诞生在深夜的公交上,于是他一生享有免费搭公交的“特权”。我打心眼儿羡慕这个孩子。这样,他似乎是城市公共的孩子,而不仅仅是谁家里的孩子。总有人会从《哪吒闹海》里发现剔骨还血的意义,拍出《青少年哪吒》的蔡明亮绝对不是孤单一个。中国小孩子,生来就负下亲恩的。做自己还是做父母想要的那一个,很多人一路辗转,活二三十年才修成“归零” ,好歹当家作主了。

      

      你当然可以任意遐想这于我的私己意味,也许像不曾诞生的两个梦。更重要的,我终于能如此讲述。不明自白青春期里无端想流出的血。委屈的,博爱的,天下的,唯独无关家庭风月的。那是要离开的,令人不耐的默认值。若干年后,迟到者才明白他永不能目睹父母最激烈的目光,那时他浮游野鬼,尚无父母载形之体。《飘》这本乱世佳人小说自有它独到的遗传逻辑:爷爷强盗,孙子强盗,夹着绅士老爹。家族史往往如此。或者,孙辈总难免炮制一个英雄的爷爷来对抗父亲一代的阴翳。

      “我爷爷”,这是莫言的句式,张艺谋的红色,我真实的爷爷不曾沾染过他们的高梁酒,他只是个燕赵乡村里读私塾的书生。十几岁,确切说,也就是个书童小鬼。他最初的叛逆,是偷偷跳墙跟了解放军。当然,他想摸枪,可只有当文书的命。我最初看卡夫卡,想起爷爷居然没心没肺笑了起来,战场呈现给他的不是震撼无比的杜比立体声,只是一堆哑然的数据或报告。哪怕他做一个穿梭在战场中间的通讯员,一名信使,也比数字到文字的译员更能满足孙辈的梦呓幻想。是的。即使他离战争很近,他仍然算是坐办公室的小职员。

      他作为胜利者的一员进了城。第二次的叛逆像扶不起的阿斗,他被推荐了一个不错的职位,自己却大倒热灶。他一遍遍说,我干不来。某某同志比我合适多了。第三次,在56年,听说某个贫铁的省居然测出了铁矿,他带着我奶奶,立志扎根这里,为国家钢铁产量赶英超美干出他的一份。这段往事他不甚爱提。几年后我奶奶工伤致残。只能坐在轮椅上。仅仅某次喝了酒,他用手比划着:全是麦田。一望无际的,全是麦田。地质队说下面有矿。大家住帐篷里,早上怀着希望,晚上就想骂娘。好容易找到矿,工厂设备都起来了,上面说要纠正大炼钢铁的潮流,这批人都回原单位吧。你奶奶半条命都搭上了。怎么能走?大部分都回去了,少数心眼拗的留下来了。才有今天哪。

      那天晚上,我脑袋气得要炸了。他究竟知道不知道在这个鬼地方考大学和在北京考大学的区别?凭什么把我的命运扔在这里?我难过了许久,终于用11岁悲愤的誓言战胜了这种腐蚀性的伤感,我立誓,绝对不能像他这么愚蠢。没有人有权利决定别人的命运。乍看起来,是我无师自通,暗合了这一时代的主旋律;实际上,每一个相似的我长大成人,时代的调子自然改弦更张。

      过了两天,他送我一只毛茸茸的小鸡,我原谅了他。至始至终,这不过是一个人内心的戏剧。我生气,他不晓得。我原谅他,他也不晓得。

      

      他有四个儿子。我爸是长子。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不知我出生时他是喜是忧。从传统讲,长子到底绝后了。不过我小时很好玩,不像长大了这么蔫,算起来,他最宠爱的应该还是我。他走路内八,我学得惟妙惟肖,他绷不住架子,也笑得很乐。母亲教师出身,负责我的幼教,但是我最先读懂的书却是他送给我的,《大地的儿子——周恩来》。我翻了几天,告诉他我差不多看懂了,他不信,直到我讲述清楚。他那天特别高兴,又给我讲乔木家英的什么事儿,拉拉杂杂的,我把田家英听成了王家英,一错错了好几年。我母亲不高兴他给我讲这些,“老头子话多”。如今想来,那随年月事变而生的寂寞,唯在高兴时才能自由抒遣吧。

      我母亲的品味很正,带我去图书馆看《诗刊》,要么就借“外国科学家的故事”,我当八卦一样看完,但也发了几次口号,谁说小孩不势利?那年上小学,六七岁的孩子,志向全是“成长成家”,解放军叔叔,已然式微了。经历过上山下乡我们的父辈,早在我悲愤立誓之前,不动声色地纠正爷爷辈英雄主义的愚蠢了。

       但在我高中分班的时候,他郑重告诉我,不要学文科。学医学理都好,风平浪静过一生可谓大幸。我没答应,他着急起来,翻来覆去唠叨胡风,田家英。我母亲暗笑他的天真和迂,

      学医学理哪有学经济的前程远大?母亲不知我另有年少气盛的危险,此时我的偶像是《JFK》试图寻找真相的律师,“不要问这国家为你做了些什么”更是心兹念兹的圣经。这世道与母亲的眼光最相合;我与爷爷,各有一代人的爱与怕。

      最终我学了门自娱自乐的专业,他日丹诺,依稀零落像醉里挑灯看剑的意淫,徒增笑料而已。

      这场牛痘一出,我认准的不过是“我的生活”,排他的,自以为是的,安全的,独立空间。再过些日子,我和我的朋友们为我们各自闭门却造出如此雷同的车郁闷不已。后面的生活也并不考验什么想象力,我晓得,——无需爷爷的经历——即使再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我还是做在椅子上拿笔杆子的,也许,敲键盘的可能性更大。不过如此。

      

      他80年代后期退下来了。每天早上,仍然要看《人民日报》,《参考消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手握钢笔,一字一句地读,密密麻麻的下划线,着重号,报纸过他手,坑坑戳戳,再没人想看了。古人说,快事足以下酒,爷爷却越看越不痛快。这世道变了。爸爸说:又不是从今天开始的。再说,关你什么事儿?

      后来他改到晚饭后呆书房里圈阅报纸,大家释然,这样还好。从大早上开始愤世嫉俗过一天,无形中似乎向人示威,他乐意沉入过去的世界里。我大三实习,在报社里推敲着怎么炮制一篇合格的成品,爷爷怕是永远想象不出来林林总总的软新闻吧?我的同仁们也绝对不会想到有人会读得比校对还仔细,恨不得从字缝间把字拣出来。有时莫名的我会像11岁那样,恨这个老头的天真,更恨他一厢情愿活在应该的世界里,还连累我经常非现实的哑火抛锚。Tmd。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大喊一声。自己反而吓了一跳。

      他几番交涉我的人生未果,等我鸟儿出笼,四处流窜,过年时匆匆一面,他只会一个劲儿说,好好好。可还缺钱?不。祖孙便又默然。奶奶坐在轮椅上,偏瘫,老年痴呆,她一个劲儿地觑眼看,可惜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在轮椅上一坐36年,这外面的风光便与她不相干了。爷爷端茶倒水,洗衣擦身,——她不识字,他们当初是盲婚的。五十多年夫妻,就这么一晃白了头。这算爱情吗?习惯了从一切历史痕迹中寻找微弱的现代性苗头,这是我将来要混饭的家伙。这件要命的武器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异想天开、立场漂移的怪物。爷爷爱过吗?他挣扎过吗?如果这故事写小说拍电影,一颗挣扎善良的心,可以创造无数的戏剧高潮,通常模式是,会出现另外一个好女人,而他最后忍痛放弃了。我们不再相信,一个人,他笔直地接近信念,简单得没有想法。虽然实情可能正是这样的。也许,若干年后,他们这代人会再次上升为不可思议的雕像,崇高,不近人情的可怕,笼罩着再解读的人们。倘若不是因为那条汩汩流淌的血液之河,我也唯有打下n个简单巨大的叹号或问号。乌托邦一旦落实到具体个人,究竟是怎样的负载或承担?他们选择了他们认为最好的,我们去拨乱反正拥抱另一侧的天空,并且隐隐意识到,新果子,也不是那么好吃的。但再无第二条回渡河流。

      出于信念还是出于恐惧的选择,结果向来难说好坏。但我总觉得,还是有哪里的不同。“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成王败寇的时代列车轰隆隆开过,一个有信念的退伍老兵, 他还有勇气不失尊严地回以一个军礼。而不是,在火光中照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像逃学回家的小学生,那谁谁,也和我们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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